金敏娜,劉茂生
英國小說家、劇作家約翰·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1867—1933)是英國現實主義文學代表人物,被譽為20 世紀最優秀的劇作家之一,1932年以“描述的卓越藝術”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高爾斯華綏是一位跨世紀的文壇巨匠,出生于維多利亞時期的中后期,又經歷了愛德華七世和喬治五世時期,與韋爾斯(Herbert George Wells)、阿諾德·貝內特(Enoch Arnold Bennett)—起被稱為愛德華時代文學“三巨頭”。他們繼承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傳統,在情節發展、人物塑造、細節描寫等方面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以細膩的筆法反映英國社會從維多利亞時期向現代英國轉變過程中的種種社會現實。[1]38高爾斯華綏的戲劇創作,多以19世紀末和20 世紀初的英國社會為背景,通過描繪資產階級社會中道德、家庭和婚姻等方面的矛盾糾葛,揭露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罪惡和資產階級的虛偽和腐朽。從藝術角度來看,高爾斯華綏的戲劇題材豐富廣泛,結構嚴謹統一,人物逼真細膩,語言簡練準確。他常常通過合理運用偶然性來構建事件的開端,并以高超的敘事技巧和冷靜客觀的筆觸不斷推動劇情的發展,將不同人物的道德風貌一一展現在觀眾面前,同時也巧妙地表達出劇本的主題思想,[2]因此他的作品有著無窮的藝術魅力。
自1906 年首部戲劇作品《銀盒》面世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八年時間里,高爾斯華綏共創作了十幾部戲劇作品。這些劇作大多反映社會現實問題,聚焦勞資沖突、階級對立、法律不公、非人的監獄生活、殖民戰爭等,也有觸及婚姻、家庭生活、社會公德等問題的倫理道德劇。高爾斯華綏以疏遠靜觀的冷靜筆法,[3]創立了與易卜生、蕭伯納風格迥異的社會問題劇,為現實主義戲劇開辟了新的表現形式,具有強烈的時代性、批判性和藝術感染力。1906 年,高爾斯華綏在評論家加納特的建議下,在倫敦創作完成TheCigaretteBox(《香煙盒》),后更名為TheSilverBox(以下簡稱為《銀盒》)。①The Silver Box 有多種中譯本,如陳大悲1921 年譯本《銀盒:三幕喜劇》,郭沫若1927 年譯本《銀匣》,安其1935 年譯本《銀煙盒》,裘因1991 年譯本《銀煙盒案件》。下文所引譯文皆選自裘因版譯文。同年9 月,該劇在倫敦皇家宮廷劇院上演,高爾斯華綏成為年度最有爭議的劇作家(該劇同年被譯為德語、俄語)。《銀盒》的創作旨在反映19 世紀末和20 世紀初英國當代社會資產階級的偽善和法律制度不公所造成的苦難。該劇強調客觀和理性,真實地再現“人”的生活和心理,從而給觀眾帶來內心的震撼。借助對比和諷刺,高爾斯華綏大膽針砭時弊,振聾發聵,將法律在面對貧富不同階層時的扒高踩低、資產階級的虛偽做作和自私自利、底層小人物的悲慘結局描繪得淋漓盡致。作者揭露和批評滋生這種現象的社會土壤,突出了該劇強大的道德力量。
作為維護社會關系和社會穩定的工具,法律本應平等對待不同階層、身份、地位的人。然而,法律又是統治階級意志的體現,實際司法常常是最大限度地服務于他們的利益,所以在階級社會里,司法不公往往體現了不同階層的利益對立和倫理沖突。《銀盒》圍繞議員巴斯威克家一個銀煙盒的丟失而展開了錯綜復雜的故事情節。該劇講述了發生在貧富兩個不同階層人物身上、性質一樣結局卻截然不同的事件——議員巴斯威克之子杰克和底層小人物瓊斯都無心偷竊了物品,同樣的偷竊行為所致后果卻大相徑庭:巴斯威克用錢財替子消災,在法律從業人員的“幫助”下,杰克的偷竊行為直接被忽視而他得以逍遙法外;而瓊斯即便歸還了偷竊物品銀煙盒仍被判罰做苦役。
和高爾斯華綏的很多劇作例如《正義》一樣,《銀盒》的背景也是司法行業,這和高爾斯華綏的家庭背景及學習經歷密不可分。他出身于律師家庭,曾在牛津大學攻讀法律,如此背景讓高爾斯華綏描繪起司法行業的種種不公、下層人民的艱難困苦時輕車熟路,使他“比其他劇作家更能真實和深刻地揭露司法制度的陰暗面,引導人們深入地思考法律的真正意義”[1]48,即法律面前如何實現人人平等。高爾斯華綏借該劇揭露了資產階級的黑暗面,但是他始終認為人類社會并沒有純粹的惡人,因此,在《銀盒》和他的其他很多劇本中,作者并非以一種科學家般的全然客觀冷靜的態度來塑造劇中角色,無論是瓊斯還是杰克或巴斯威克,他們既非十惡不赦,也非毫無瑕疵。《銀盒》中,兩組主人公來自截然不同的社會階層:一組是上流社會富有的議員巴斯威克夫婦及其一無是處的兒子杰克,一家人堅信其信譽和社會地位堅不可摧;一組是貧困潦倒、地位卑微的瓊斯夫婦,被生活逼得毫無還手之力。同樣的偷竊行為,杰克和瓊斯不同的結局讓觀眾認識到,當時的法律對社會的不同階層執行截然不同的評判標準。第一幕開始,杰克在醉酒狀態下就道明了該劇的主題之一:“我們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這是胡說八道,愚蠢透頂。”[4]6換言之,杰克心如明鏡,對于像瓊斯之類的窮人而言,“平等”二字虛無縹緲,遠不可及。
在劇中,高爾斯華綏著力描繪了議員巴斯威克家的奢華:“場上是巴斯威克家布置豪華新式的餐廳,窗簾已經拉上,電燈亮著。一張寬大的圓餐桌上擺著一個托盤,盒中放有一瓶威士忌,一瓶蘇打水和一只銀煙盒。時間已過午夜,已是復活節后的星期二。”[4]5主人公之一的杰克華麗登場:“他穿著一身晚禮服,戴著一頂歌劇帽,手里拿著一只藍色絲絨女士提兜。”[4]7寥寥數筆,一個富家公子的形象便躍然紙上。杰克一回到舒適的家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享用蘇打水,同時極力邀請送他回家的瓊斯喝一杯威士忌。窮如瓊斯也注意到這個家的奢華:“他們這兒的東西可真不少。”[4]7戲劇還展現了巴斯威克夫婦享用早餐時的情形:巴斯威克安詳、莊重,戴著眼鏡閱讀《泰晤士報》——這是他熱衷政治,保持和當權的托利黨步調一致的象征之一。作者還特意設計了早餐桌上的一封信——這也是當時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重要象征。室內裝飾的華麗和生活的舒適無一不襯托出巴斯威克的社會地位和財富。劇中對瓊斯家的細致描寫呈現了截然不同的一幅畫面:“室內陳設簡陋,地上鋪著一張破碎的油布,潮濕的墻壁涂上了一層膠畫顏料,給人一種貧窮但整潔的印象。”[4]31在巴斯威克一家享用早餐、甜品、一九六三年的葡萄好酒、胡桃時,瓊斯則用《泰晤士報》包著一家人所要吃的半個面包、兩個洋蔥、三只土豆和一小塊熏肉。在這個家里,連最基本的必需品都成問題,瓊斯夫人以周全的心思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個家的生計。高爾斯華綏用現實主義的基調為觀眾呈現出不同階層的生活差異。
高爾斯華綏的戲劇生動地刻畫了資本主義社會貧富懸殊的現實,敏銳地揭示了其最尖銳和黑暗的問題,把資產階級虛偽自私的丑惡嘴臉暴露在公眾面前,正如譯者裘因在譯序中指出,“高爾斯華綏揭露了在資本主義社會的法律面前并非人人平等,它的職能是實際上是專門為了對付窮人,保護有產階級”。[4]2無論是《銀盒》中的法律制度不公問題,還是《正義》中的監獄制度對人性的摧殘,抑或是《爭斗》中的階級對立和斗爭,高爾斯華綏以另類視角注視維多利亞時期的種種社會問題和現象,既勾勒出上層社會的飛揚跋扈、虛偽膚淺,又入木三分刻畫了下層民眾的艱辛坎坷、倒懸之危。
通過盜竊事件,《銀盒》除了揭露司法不公,還折射了下層人民的倫理困境,展現了故事的人物關系。戲劇開頭,杰克醉酒并拿走女伴的手提包,回家路上遇到同樣醉酒的瓊斯并被其送回家;瓊斯在杰克家順手拿走銀煙盒,瓊斯太太剛好是杰克家的女傭,人物關系在這一系列的事件逐漸明晰。維多利亞時代人們的心理機制與思想意識有其特殊性與豐富性,[5]這個時期經濟的高度發展使英國社會積累了更多的財富,社會各階層,特別是中產階級、上流社會對金錢、財富的極度追求幾乎達到貪婪的程度。同時,人們的道德意識極強,道德觀念深入人心,其影響力超過以往任何時代,到處都是道德準則(moral law)。瓊斯的酗酒、偷竊等行為毫無疑問有悖于時代的道德標準,但都源于他陷于失業的經濟壓力所造成的倫理困境中。據瓊斯及其妻子所言,他并非不想工作,反而是“賣命”地想干活,但在此過程中,他四處碰壁,遭人白眼。瓊斯迷茫又痛苦,只能通過酗酒排解心中苦悶。此種情形不單發生在瓊斯身上,在第三幕法官審理的第一個案子中,萊文斯先生也提及“我是很結實的,閣下,我非常愿意干活,但是拼了性命也找不到任何工作”“我什么都嘗試過,閣下——我盡了一切努力”“好像無論我怎樣奔走,也找不到工作”。[4]58-59“倫理環境就是文學產生和存在的歷史條件。文學倫理學批評要求文學必須回到歷史現場,即在特定的倫理環境中批評文學。”[6]《銀盒》中瓊斯和萊文斯之遭遇并非簡單的個體失業現象,若將其放置在當時的社會倫理環境中,挖掘現象產生的根源,就能更好地對瓊斯和萊文斯的失業問題作出解釋。
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資本主義呈上升趨勢,工業革命極大促進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早期的資本擴張致使貧富兩極分化,階級矛盾業已醞釀,執法不公等成為普遍現實,而后工業衰退,大量企業倒閉,工人失業,勞工糾紛愈演愈烈。資產階級政治力量和經濟力量快速壯大,然而這大都是建立在統治階級對底層勞動人民的無情壓迫和殘酷剝削的基礎上的。因為缺乏專業技能,大多數底層勞動人民只能充當廉價勞動力,飽受欺壓。以瓊斯為例,起初他只能以當馬夫為生,而隨著交通工具的發展,類似馬夫之類的職業也逐漸消失。即便是這樣的廉價工作,瓊斯幾個月下來也找不到了。在瓊斯太太眼里,丈夫的確在盡力找工作,甚至于“回來時都快累倒了”“但現在市面上很不景氣”。[4]11可以說,黑暗的社會現實是諸如瓊斯和萊文斯這樣的男性失業和萊文斯太太選擇做妓女的根本原因,首惡者不是個人而是當時的社會。和同時期的其他劇作家例如蕭伯納不同的是,高爾斯華綏的戲劇總是客觀冷靜地描繪各種現象,盡量避免任何感性訴求。但觀眾透過現象,很容易讀出這些社會問題的真正根源。高爾斯華綏借助這些現象,深刻揭露了維多利亞時代底層人民貧困無助且無力改變的社會境遇,表達了對瓊斯夫婦和萊文斯夫婦深刻的倫理關懷。
瓊斯是一個集多重矛盾于一體的典型代表。維多利亞時期,中下層民眾腳踏實地,關注自身利益,崇尚用自己的雙手來過上夢想的生活。勤勞與節儉是衡量人的品格的重要標準,當上層階級有懶惰、不勞而獲等違背“道義”之舉時,勞動群眾會感覺憤怒。因此,一方面,瓊斯對巴斯威克這樣的富人疾惡如仇,“我看見你們的那個巴斯威克每天舒舒服服、愜愜意意到議會去吹牛……他們干了些什么,他們哪一點比我強”。[4]33出于內心一時的憤懣,他偷走杰克的東西。另一方面,瓊斯身上也呈現出了不少寶貴品質,例如熱愛孩子、保護家庭等。當瓊斯太太抱怨他從不考慮自己的孩子時,他“沮喪地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你要是以為我想拋棄那些小要飯的,你就他媽的錯了”,[4]35他甚至認為讓孩子們過著飽一頓饑一頓的日子是一種犯罪。他也打算用“撿”來的幾英鎊去加拿大謀生來改變命運。當瓊斯太太說若她失去孩子時會想壞他們的,瓊斯也悶悶不樂地承認“不光你一個人是這樣”。[4]36毋庸置疑,瓊斯此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獲得工作機會,省吃儉用,安居樂業,而非粗衣糲食,愧對妻兒。雖然酗酒后會毆打妻子,但清醒時他也會意識到妻子和他過的日子很不輕松,也會柔情地對待妻子。在妻子被冤枉偷了銀煙盒時他會挺身而出,竭力甚至不惜以暴力毆打警察來保護妻子。瓊斯所在的維多利亞時代,隨著當時女性覺悟和女權意識的興起,女性在家庭、愛情中的地位日趨上升。當瓊斯察覺到私人偵探斯諾冤枉妻子偷取煙盒時,他先禮后兵,先盡量與斯諾溝通,替妻子辯解,說她是個“正派的婦女”[4]39等來保護自己的妻子不受傷害。溝通無果后,他無可奈何,揮拳以待警察,導致夫妻雙方被警察抓走。在法庭上,他大聲疾呼:“那么,我的妻子又怎么樣呢,誰來賠償她的損失?誰來恢復她的名譽?”[4]71不言而喻,瓊斯身上集中呈現了維多利亞時期極其重視的陽剛男性氣概:一方面,他們渴求一份能養活妻兒的體面工作;另一方面,保護妻兒的責任被時代不斷正當化、崇高化為男性的道德義務。
在古希臘悲劇中,主人公往往是和天命或不可抗拒的命運在抗爭,而《銀盒》中的主人公則是和法律或社會系統中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抗爭。瓊斯從一開始無心“偷走”銀盒,到劇終時在法庭上的義正詞嚴、據理力爭,這一過程凸顯了社會底層無名小卒對時代和社會的不自量力的反抗,即個體同社會體系的抗爭,其結局自然不言而喻:主人公只能陷于一種諷刺的絕望中。在第三幕庭審中,由于巴斯威克授意羅珀(巴斯威克家的律師)阻止杰克講出其偷竊真相,在社會和法律制度的共謀下,瓊斯一家陷入無助之中。宣判過后,瓊斯一出去,那些沒精打采的男男女女發出一陣嘶啞而輕微的嗡嗡聲,[4]73但是瓊斯在離開之前扭過身來大聲疾呼:“這公正嗎?對他怎么樣?他也喝醉了!還拿了別人的錢包……他拿了錢包,可是,是金錢救了他……什么正義……”盡管他的疾呼被這些嗡嗡聲給掩蓋住了,但他還是喊出了心底所想。巴斯維克手握大權,積聚了大量財富,這使得法官和律師因此在審判時傾斜天平。顯然,這是瓊斯憤懣不平的源頭,瓊斯在劇終時對法律不公的控訴是對自由的呼喚和渴望。借瓊斯之口,通過對真相的尊重和具體細節準確而又真實的描述,高爾斯華綏意欲探究黑暗中的真實人性所在,表達了對社會現實的關切和無奈。作為個體,瓊斯是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的曼徹斯特學派“放任和自由”概念的犧牲品,他試圖以一己之力找尋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卻以屢屢失敗告終,他一念之差犯下偷竊之罪,終難逃法律懲罰。高爾斯華綏通過瓊斯的遭遇,揭露了資產階級主導的社會中的邪惡之源。瓊斯身上集中體現了當時底層民眾所面臨的主要問題和困境。高爾斯華綏在劇中將生活無望的小人物的沮喪、絕望和痛苦刻畫得淋漓盡致。
“在某種意義上,文學的產生最初完全是為了倫理和道德的目的的。”[7]5高爾斯華綏在《銀盒》中用生動的筆觸尖銳地指出,溫文爾雅的上流社會議員巴斯威克在面臨自己利益可能受到損害時,會撕碎其親民的面具,他和律師、法官沆瀣一氣,做出人們所不齒的勾當。《銀盒》真實地揭露了資產階級偽善的本質和當時社會道德的墮落,傳遞出劇作家對底層人民深切的倫理關懷。自由黨議員巴斯威克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善資產階級的代表。作為一個議員,巴斯威克熱衷于政治,“嚴肅”對待種種事件。其道貌岸然的嚴肅表面掩蓋了他以雙重標準對待政治、倫理問題的丑惡嘴臉。道德權威往往掌握在上層人士手里,他們動輒將問題上升到道德高度,而這些道德準則對社會上流人士根本毫無約束之力,實際受到侵害的正是諸如瓊斯這樣的下層人士。巴斯威克自詡相信人民及其行為的種種動機,對“能導致事物激怒的任何變化都持歡迎態度”。作為自由黨人士,他不排斥其他黨派,且認為“任何真正的改革,恰當的社會政策,必須有各黨派人士參加”。[4]13-14事實上,這時本該為民眾服務的政治變成了政客們玩弄權術的主要工具,作為反映民眾呼聲主要陣地的議會成為各派斗智的重要場所,議員們熱衷于參與社會政治,其所作所為卻和政治道德背道而馳。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虛偽是維多利亞時期政客表現出的倫理意識。在爾虞我詐、人心叵測的倫理環境中,唯有精心鉆營才有立足之地。
在劇中,巴斯威克反復強調“原則”二字。他自認為講原則,但當身處有違原則的倫理困境中時,他總會打破其原則,身上的人性因子隨之讓位于獸性因子。在杰克無法償還妓女的八英鎊而可能面臨被起訴時,他迫不得已替子還錢,其后仍不忘強調這是個“原則問題”。在銀煙盒被發現丟失之后,他依然堅持“從原則上說,我一定要弄清楚是誰的責任,這是涉及基本的安全原則”。[4]25但諷刺的是,在得知煙盒的丟失和杰克脫不了干系之時,巴斯維克竭盡全力避免杰克接受法庭的審訊,不追究瓊斯偷竊銀煙盒的行為并再三要求撤回對瓊斯的起訴。這時的他并非大發慈悲,而是為了阻止他人了解杰克的偷竊丑聞,為了維護名聲——兒子上庭作證勢必會給家族名譽抹黑。當杰克不得不出庭時,他迅速地找到律師羅珀,二者商議出“撒謊”這一挽救之法。通過這一系列事件,巴斯威克典型的資產階級本性,即追求共同的政治經濟利益這一特征暴露無遺。某種程度上,巴斯威克議員是感性的。他反復強調“原則”二字,但其行事準則中卻很難體現出他是否真正為其道德行為設置了相應的準則,因此,他只能是一個純粹的機會主義分子,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喬治·勃蘭兌斯曾指出,英國人的那種正義,并不是一種深藏在內心的、事先設想的觀念,而是一種功利的產物。[8]巴斯威克的正義正是建立在利己的基礎上的。然而,其偽善的面具隨著劇情的發展慢慢被撕開。他只想維護自己的社會地位和名聲,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更不顧承受多少不公。巴斯威克的偽善和自私在劇末表露無遺:失去工作后,當清白的瓊斯太太卑恭地向他投去懇求的眼光,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后尷尬地做了一個羞愧的拒絕的手勢,匆匆走出法庭”。[4]73巴斯維克是自由黨人,在劇中他曾多次表達了他對窮人命運的關心和同情,反復強調“如果我們不能為窮人干多少好事,那至少也要對他們抱有極大的同情”。[4]26但當個人利益受到威脅時,巴斯威克所謂的同情心被證明是虛假的。通過對比、諷刺等手法的運用,高爾斯華綏入木三分地揭露了資產階級偽善、自私和冷漠的真實面目。
劇中杰克是一個自私的年輕男性,缺乏責任感,撒謊成性。溺愛兒子的巴斯威克夫婦不愿承認兒子的懦弱和無能,即便是家里的下人都清醒地看清了兒子的真實面目。女仆之一慧勒曾說,“他[杰克]是個小搗蛋鬼,真的。我看他昨天夜里是喝醉了,跟你丈夫一樣。他酗酒也是因為整天沒事兒,只是性質不同”。[4]9當酗酒醒來后,杰克毫無愧色地要求瓊斯太太幫他隱瞞睡在沙發的真實情況,“這完全是偶然的,我不知道怎么會躺在這兒,我一定是忘了上床了”。[4]10隨著劇情的發展,撒謊成性的杰克在外面到處借錢、亂開支票,甚至偷拿妓女的提兜。當無名女士(妓女)上門討要錢包時,地位顯赫的巴斯威克先生不敢相信這樣的丑聞會發生在自己兒子身上,他大為震驚,“怎么搞的,在哪兒”。當杰克一看到無名女士時,他又開始撒謊,“提兜?我什么也不知道呀!”。[4]19無能且懦弱的杰克東張西望,只想找個機會溜走。在巴斯威克先生和無名女士的雙重逼問下,他不得不承認拿了人家的提兜。杰克此時身無分文,只能空口承諾開個支票,但當無名女士惡狠狠地警告杰克如果拿不回錢,她就會去告他這種偷竊行為。此時,萬能的議員父親不得不放低身段,掏出八英鎊替兒子擺平此樁鬧心事。盡管事后巴斯威克狠狠批評杰克,說他是“社會的累贅”“危險分子”甚至是“犯罪”。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杰克只值得一次“好好的教訓”而已,渾然不知是他們夫婦的溺愛才造就了杰克花天酒地、沒有擔當的性格。而杰克也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知道,這次要不是你怕事情會登報,你也不會幫助我的”。[4]23當巴斯威克太太說“我最討厭不說真話的人”[4]41時,父子倆用酒杯擋住,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倆對巴斯威克太太隱瞞了一些事情。在這個缺乏信任的家庭里,家庭成員之間相互隱瞞、互相欺騙,資產階級上欺下騙的本性在杰克和巴斯威克身上表露無遺。
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斯芬克斯因子在人身上分別以自然意志、自由意志以及理性意志等形式體現出來,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人性因子即倫理意識,其表現形式為理性意志。人性因子可以使人產生倫理意識,獲得人性,能夠分辨善惡,以此區別于獸;獸性因子則是人的原欲驅動,其外在表現形式為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7]39在杰克身上,觀眾看到了獸性因子的過度膨脹,他撒謊成性,虛偽欺騙,毫無擔當。在第三幕中,他走上證人之位時向上帝宣誓所說皆為真實,然而一轉身他就大聲宣告他不認識那個男的(瓊斯)。此時,他尚心存良知,偶爾內心還會感到慚愧,體現了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的較量。但在審訊中,杰克在撒謊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自私和虛偽戰勝了僅存的一絲良知,最后失去對自由意志的控制,突破了倫理禁忌,作出了非理性的倫理選擇。在法官揭穿他謊言時,他“慚愧地”微笑了一下,繼而“不顧一切地”承認他那天晚上“大概”是香檳酒喝得太多了。當瓊斯提問杰克時,他再次撒謊,“堅決”否認:“不,我不記得,我不記得有這種事。”[4]69盡管面對著法律與神靈的雙重監督,杰克的證詞卻幾乎全是謊言。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瓊斯和他妻子這些被巴斯威克一家稱作下層階級的人,所給出的證據卻全部是事實。懦弱如杰克,自然不敢為其行為承擔后果。在法官宣判瓊斯就是“社會的累贅”時,杰克在他父親耳邊說,“你不就是這樣說我嘛”。待審判結束后,杰克“昂首闊步朝走廊走去”。這正如瓊斯在結尾大喊“是金錢救了他……什么正義”。[4]73瓊斯的激動和不正義的審判正好映襯了杰克的鐵石心情和毫無同情心。因杰克不負責任的行為,瓊斯家庭遭受了滅頂之災,而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的他卻免遭法律的制裁。他在陳述真相時“低聲地”“極輕微地”說話,在撒謊時則用“大聲”“自信而干脆的語調”的表達,通過反復刻畫杰克的神情和語調,作者入木三分地描繪了一位在父母的縱容和庇護下變得毫無責任感、自私冷酷的兒子形象。
《銀盒》是高爾斯華綏首次以戲劇的方式關注社會與倫理道德。盡管出身于富貴之家,高爾斯華綏心系貧苦大眾,作為劇作家的高爾斯華綏既不像蕭伯納那樣為社會主義代言,也不簡單地用“善”“惡”兩分法的道德框架來建構戲劇,凸顯了一位正值盛年時期的劇作家對社會問題的憂慮與民眾疾苦的關懷。[1]39文學倫理學批評中的倫理道德、倫理困境和倫理意識等概念有助于觀眾進一步理解《銀盒》中,既有對底層人民法律不公的控訴,也有對維多利亞時代資產階級偽善和自私的揭露,高爾斯華綏在劇中對瓊斯和萊文斯失業的反復刻畫,其目的不僅是凸顯失業給社會和普通家庭帶來的滅頂之災,更在于揭露和批評滋生這種現象的社會土壤和社會制度,突出了該劇強大的道德力量。通過運用對比、諷刺等手法,高爾斯華綏將階級對立、司法不公等社會現象描寫得淋漓盡致,在后來的創作中,對社會、政治問題的持續關注成為高爾斯華綏戲劇創作的一種重要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