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心易得，一心人難求

江徐

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忘不了愛過的人，才會對過往認真。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后面兩句化用自西漢才女的《白頭吟》。兩千多年前，卓文君經歷一番切身體驗，有了痛的領悟——這世上，一人心易得，一心人難求。

那年，卓文君二八芳華，容貌秀美，像春風里搖曳的一朵芙蓉花。奈何命運多舛，結婚一年就成新寡，然后重返娘家。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從此冥冥中有了緣起。

司馬相如，后來成為西漢時期的大才子，魯迅將他的賦和司馬遷的文相提并論。年輕時候的他還是無名之輩。司馬相如原名司馬長卿，因為崇拜藺相如，故而為自己改名為“相如”。文能作賦，武會舞劍，可惜遇不到貴人提攜，于是他花錢買了個官職，在漢景帝身邊當了一段時間的保鏢，后來想想終究不算長久之計，索性辭職回了老家成都。

司馬相如有一位哥們叫王吉，在成都臨邛當縣令。王吉肯為朋友謀出路。他寫信給司馬相如說，與其整日宅家里頭，倒不如上他那兒轉轉，權當游玩散心，說不定還會遇到什么機會。于是，司馬相如來到了卓文君所在的郡縣臨邛。

王吉真夠哥們，他施展策略，讓籍籍無名的司馬相如獲得當地大佬的好奇和關注。其中就有巨商卓王孫，也就是卓文君的父親。

為盡東道主之誼，拍拍王縣令馬屁，同時也想瞧瞧這位司馬先生究竟是怎樣一號人物，于是乎，卓老板宴請縣令與他的朋友司馬相如。按照策略，司馬相如在三請四邀下才來參加酒宴。謙謙公子，風神玉貌，讓眾人眼前一亮。

卓家的千金小姐卓文君不便出席，但她聽聞有如此傳奇的人物來到府上，也就極有可能藏匿在簾幕后一探究竟。當她看到“一坐盡傾”的司馬公子，情難自禁，在心里輕輕發出一聲驚嘆。

觥籌交錯，酒酣飯飽。大家聽聞司馬相如擅彈琴，便盛邀他彈奏一曲，以助雅興。而相如呢，他之前就對卓家小姐精通音律的才情有所耳聞，此刻，在小小私心的作用下彈奏了一曲《鳳求凰》。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高山流水遇知音。當席間的賓客不懂裝懂地稱贊時，簾后的卓文君不但聽懂了琴音，也聽懂了弦外之音。因為懂得，所以心動。當她知道，相如和自己一樣，對對方懷有愛慕之心時，不帶一點猶豫地跟他私奔而去。

在理智的人眼里，這樣的愛未免太草率。撇開現實物質、功名等各種考量，成人世界里的純粹愛情，有時候不就應該帶著一股癡癡傻傻的沖動勁嗎？遇見對的人，心動了，愛就是了，哪怕櫛風沐雨，天涯海角。

卓文君的才情很動人，她對愛的勇氣更感人。

兩人私奔到成都，她才看到他一窮二白、家徒四壁的真相。

一開始，讓卓文君動心的是司馬相如雍容閑雅的氣質，還有他指尖清越悠揚的琴音。原生家庭那些華堂綺院、雕欄畫棟，那些金樽玉醅、珍饈美饌，與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然而，人畢竟是活在塵世里的人，愛情除了玫瑰，還需要面包做底子。正如魯迅所言：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怎么辦呢？在卓文君提議下，兩人重回臨邛，賣掉僅有的車馬，投資開了一家小酒館。文君掌管賬務，負責收銀，招待客人，司馬相如則洗洗涮涮，包攬店里雜務與重活。

生存免不了俗，生活可有另一番雅。每天下班后，兩人來到琴臺，且彈奏，且傾聽，彼此相視而笑，綿綿情意盡在不言中。情趣相投，琴瑟和鳴，即便粗茶淡飯，藜口莧腸，亦能譜一曲鴛鴦蝴蝶夢。

事情傳到卓王孫耳里。在此之前，他為女兒“不知廉恥”的行為氣得幾乎這輩子不想認她，等到心平氣和下來，想想畢竟是自己的寶貝女兒，狠不下心，最終贈黃金百兩、仆人百名，好讓他倆有個安身立命的根基。

玫瑰有了，面包也有了。卓文君與司馬相如從此安居樂業，更是相親相愛。

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被重用只是時機未到。

漢景帝在位時，司馬相如郁郁不得志。后來漢景帝去世，漢武帝繼位，司馬相如因《子虛賦》《上林賦》這類作品而備受賞識。漢武帝封相如為郎官，讓他出使巴蜀，開發邊疆。“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軍蜀道迎相如。”李白這一聯詩作描寫的，正是司馬相如入蜀時百姓夾道歡迎的場景。可見他當時的風光與風采。

治理邊疆，勞心費神。司馬相如后來在茂陵休養生息，遇到了當地一名女子，情有所動。那時候，想必他把文君夜奔的珍重情義、當壚賣酒的風雨相依通通拋在了腦后。他自當坦誠，寫信告知老家的妻子，打算納此女子為妾。

卓文君讀完家書，沒哭沒鬧，更沒在信里指責丈夫移情與變心。她寫了一首詩，著名的《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

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在卓文君心目中，愛情應純潔似雪，婚姻當明亮如月。既然你心里有了別人，我愿成全你，所以就此訣別。回想過往種種，原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心一意的郎君，兩人能夠白頭偕老，誰能想到如今這番變遷呢？好自為之，各自珍重吧。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據說，相如讀到信中這兩句，心中無限感慨，五味紛雜，曾經琴音挑心、文君夜奔、當壚賣酒的情景從心底涌上來。最終，他還是不想傷害深愛的人，于是回信，再次表明心跡：“誦子嘉吟，而回予故步。當不令負丹青，感白頭也。”你放心，從今往后，我再不辜負你猶似丹青的情義。

滾滾紅塵，想憑一封信就讓一個男人回心轉意，簡直癡心妄想。卓文君的這場婚姻保衛戰，看似僅憑一首詩，事實上又不僅僅因為一首詩。那是兩個心意相通的人兒，對塵世情感的領悟以及對懂得的珍惜。

花花世界，誘惑在所難免，有人為此迷失方向，傷人傷己，有人及時醒悟，找到回家的路。一份感情，想要善始善終，真的不容易。善始靠的是緣分，善終需要智慧。

想想看吧，古往今來，不論現實生活還是文學著作中，有緣人相遇，性情蕩漾，情難自禁，實在很容易得到“一人心”。可是，隨著激情退去，年歲消長，加上塵世的種種誘惑，生命里最為稀罕的，還是從一而終的“一心人”。

遇到對的人，相互懂得，彼此珍惜，已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