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遼
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數據,2022年檢察機關全年共辦理企業合規案件5150件,對整改合規的1498家企業、3051人依法不起訴。在單位犯罪案件方面,2017年至2021年,檢察機關辦理的該類案件共涉及單位3.9萬個,共決定不起訴1.6萬人。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4批共20例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有18個案例均將企業和涉罪負責人納入合規考察范圍,15例涉罪負責人被不起訴或撤案處理,3例負責人基于刑事合規整改獲得從寬處理,被判處緩刑。
可見,發端于2020年的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以“少捕、慎訴、慎押”為原則,使為數不少的民營企業家免予起訴或得以輕判,從某種程度上保護了民營經濟。但“放企業家一馬”的理由是什么,有無違背“違法必究”原則?針對有關問題,4月2日,《法人》記者與研究“企業家犯罪”課題的中共四川省委省直機關黨校教授崔霞進行了對話。
“放過負責人”成為優選
歐美“嚴懲負責人”的思路既不符合中國國情,也與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初衷相背離。目前看來,負責人的出罪思路與挽救企業的合規初衷存在重合,“放過負責人”成為較優選擇。
《法人》:在合規制度發展較早的西方國家,針對涉案企業負責人的合規整改思路是怎樣的?中國的整改思路有何不同?
崔霞:歐美合規制度秉持的是“放過涉案企業、懲罰負責人”的基本理念。而我國改革決策機關認為這一理念并不切合我國實際,于是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過程中采取的是“既放過涉案企業,也寬恕負責人”的思路。對于合規考察合格的企業,既可以決定對其不起訴,也可以對涉罪直接負責人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建議從輕處罰。其設計初衷是挽救涉罪企業,保護案件中相關方合法權益,幫助企業完善自身治理結構,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法律風險,預防犯罪,合規經營,維護競爭有序的市場環境。
《法人》:該思路基于怎樣的考慮?
崔霞:當今,我國進入審查起訴階段的單位犯罪案件以小微民營企業為主,這類企業的涉罪直接負責人通常是企業法定代表人、實際控制人、核心技術人員等。這類企業通常沒有科學合理的企業治理結構,離不開負責人的決策與引領。雖然具有獨立訴訟主體資格,但企業人格與民營企業家人格高度混同,企業意志與企業家意志難以區分開。
“雙不起訴”不存在法律障礙
在中國,企業命運往往與企業家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如果僅將刑事合規考察對象限于企業,將涉罪企業成員一律定罪判刑,恐怕企業合規整改也無法進行。
《法人》: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背景下,單位負責人的出罪邏輯是什么?
崔霞:首先,如果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主要針對企業而將負責人排除在外,那么合規整改將難以進行,合規動力也會大打折扣。改革開放40多年來,企業家們為中國經濟作出了一番貢獻。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很多中小微企業對合規不重視,管理體系存在漏洞,應對合規風險能力不足。如企業設置的董事會、監事會往往形同虛設,法定代表人或實際控制人幾乎都是維持企業經營乃至生存的關鍵人物。即使涉罪企業合規整改通過,但如果對涉罪人員定罪判刑,由于企業經營關鍵人物缺失,企業大概率會面臨資金鏈斷裂、客戶流失甚至破產倒閉等嚴重后果。也就是說,可能企業整改成功,卻面臨破產困境。
其次,涉嫌輕微犯罪的單位和直接負責人,只要犯罪情節輕微,根據刑法可以不判處刑罰,符合“合規不起訴”的法定條件。在企業經過合規考察的情況下,對涉案企業和負責人采取“雙重不起訴”的寬緩處理,沒有法律障礙。
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初期,檢察機關有意將改革試點限制在涉嫌輕罪的企業中。對于這類案件,檢察機關即便不啟動合規整改程序,也可以“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不需要判處刑罰”為由,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一旦啟動合規考察程序,企業合規整改成功,檢察機關對涉案企業作出不起訴決定。而根據“雙罰制”的單位歸責原則,司法機關認定單位構成犯罪,是對單位和負責人判處刑罰的前提條件。既然單位被作出不起訴決定,那么,檢察機關對企業負責人也作出不起訴決定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最后,即便企業負責人單獨涉嫌犯罪,檢察機關仍然可以對非涉案企業啟動合規整改程序,并將合規整改作為對負責人寬大處理的依據。企業存在管理漏洞、制度隱患和治理結構缺陷,才容忍或放縱了負責人的犯罪行為。合規整改成功則堵塞了漏洞,消除了隱患,解決了治理缺陷,可以預防和減少負責人再次發生犯罪行為的可能性。
《法人》:企業負責人出罪的現實需求是什么?
崔霞:現實中,小微企業多為家族企業,呈現出“人企合一”的表征,負責人就是企業的“靈魂”。在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中,如果嚴懲負責人,負責人便無法組織經營管理活動,可能引發企業停工停產、破產倒閉、員工失業以及社會經濟下滑等各種負面影響,“放過企業”的目標將無從實現。
對小微企業的涉罪負責人進行寬大處理固然可以保留企業的運營希望,促進民營企業發展,但勢必會引起大型企業負責人對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公正性的質疑。
從負責人與單位犯罪的關系來看,大型企業中,涉罪負責人可能只是單位犯罪的一環,不會對單位犯罪起決定性作用,這種情況,應當將個人行為與單位行為分開評價。但小微企業犯罪的負責人往往是單位犯罪的“犯意發起人”,負責人的意志經常影響甚至決定犯罪發生。相比較而言,大型企業負責人的罪責應當更輕。
值得注意的是,大型企業負責人雖然與企業存亡關系不大,但同樣在某些領域發揮關鍵作用。當負責人涉及刑事追究,可能會導致公司股價波動,甚至會影響上市公司正常經營。同時,大型企業一旦出現異常,對當地就業和稅收都會產生很大影響,尤其是上市企業,對社會公共利益沖擊更大。
由于大型企業往往具有較大規模和現代化治理結構,如果執行合規改革計劃可能會付出較大成本,因此大型企業及其負責人理應獲得更優渥的激勵措施。然而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小微企業負責人似乎以更低成本獲得了更大政策優待,無疑會引發其他企業對公平的質疑。
“雙不起訴”應該具有限度
有學者認為:“從企業長遠發展來看,即便是對中小企業,也不應當濫用‘合規不起訴理念,以司法制度的方式賦予其特權,讓其一開始就不認真對待企業內部治理。”也有學者提出,對涉案小微企業相關負責人不起訴,應考慮涉案小微企業是否有拯救的必要。
《法人》:哪種情況下,涉案企業負責人可獲得出罪機會?
崔霞:根據涉案企業的不同類型分別處理比較妥當。如果涉案企業是具備一定規模的大中型企業,合規考察的重點就是企業本身。大中型企業通常不會因為某個負責人涉罪而影響企業合規與發展,故“企業合規整改,懲罰企業的涉罪負責人”具有合理性。這里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企業一般員工實施犯罪而歸責于企業的,相關員工的刑事責任不應因為企業合規整改而減輕;另一種是企業高管決策管理過程中實施犯罪的,企業合規整改的目的就是要讓這些決策者承擔責任,所以不能輕易對其從輕處理。
對于初創階段的中小微企業來說,刑事合規激勵促使企業從合規整改中獲得發展,這也是現階段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積極意義所在。小微企業負責人既是企業經營者也是決策者,同時也是企業合規的建設者,故小微企業合規考察關注的重點應該是企業負責人而不是企業。當該類企業涉罪,其負責人作為主管人員應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的,可以考慮對企業進行合規整改的同時,對企業負責人采取非羈押強制措施,讓其投入到企業生產經營及合規整改中,一段時間后結合評估,在對涉案企業不起訴的同時,對涉罪企業負責人可根據情節作出不起訴決定或者提出適用緩刑建議。
《法人》:此做法限度在哪里?
崔霞:對涉案企業和企業負責人的“雙不起訴”應該是有限度的。對涉罪企業成員的不起訴,應該限于涉罪企業成員最高判處三年有期徒刑的輕罪。如果涉罪企業成員應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哪怕企業參與了合規整改,也只能對負責人員從輕處罰,而不能作出相對不起訴決定。
最高檢在發布涉案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指出,企業合規改革試點要依法有序進行,不能隨意突破法律。在第二批典型案例中,湖北省隨州市Z公司康某某等人重大責任事故案以及深圳X公司走私普通貨物案中,對相關涉罪人員予以不起訴,存在一些爭議。現實中,當企業負責人涉罪比較嚴重,如主管人員或者其他直接負責人應處三年以上有期徒刑,這類小微企業恐怕短時間內難于也缺乏成本制定合規計劃,沒有合規整改必要,該起訴就起訴,該淘汰就淘汰,不適宜將涉案企業合規改革作為遷就的借口。
《法人》:企業負責人出罪是否會放縱負責人的犯罪行為?
崔霞:企業負責人出罪是涉案企業合規改革的一環。該項改革吸納了企業合規因素,具有統籌實現治罪與治理的雙重目標,可以說,不僅預防單位犯罪,還能實現對涉案企業家、涉案負責人的特殊預防,以及對其他企業內部人員犯罪行為的一般預防。無論是著眼于特殊預防還是一般預防,刑事合規的犯罪預防功能都已經被理論界和實務界普遍接受。出于保護民營企業、優化營商環境的考量,涉案企業合規改革具有充分的正當性。
中國企業要實現國際化,就需要建立和完善與當今國內外環境相適應的合規制度,使企業家、企業負責人、企業內部人員轉變經營理念,樹立合規意識,提高企業競爭力,這也是中國企業“走出去”的重要保障。
(責編 惠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