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理論界與實務界尚未對公訴裁量的內涵與外延作出明確界定,導致對公訴裁量相關問題的探討往往不在同一話語體系下進行。公訴裁量是檢察機關對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案件根據裁量權作出處分的過程,這一過程排除了對包括證明標準在內的起訴條件進行審查與判斷的環節。基于實踐邏輯,審查起訴可細分為“案件審查”“公訴裁量”與“公訴準備”三個階段。公訴裁量的制度形態體現在起訴與不起訴的裁量、如何不起訴的裁量、量刑建議的裁量以及審理方式建議的裁量四個方面。根據公訴裁量制度可否產生終局性效力的標準,可以提煉出公訴裁量的“絕對裁量模式”與“相對裁量模式”。
關鍵詞:公訴裁量;自由裁量;公訴模式;起訴便宜;審查起訴
中圖分類號: D915.318.1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1674-8557(2023)02-0053-13
一、引言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球刑事司法領域的制度變革無不關注到檢察官自由裁量權的行使問題。在英美,基于“當事人主義”訴訟構造,作為控訴一造當事人的檢察官享有幾乎不受任何制度限制的裁量權。在尊重檢察官作為“當事人”的處分權與對效率的極致追求下,辯訴交易制度(Plea Bargaining)盡管飽受指摘,其依然被作為絕大多數刑事案件的處理方式,特別是在基層法院。 大陸法系國家檢察官的裁量空間也在逐步擴張,近年來德國、荷蘭、比利時等歐陸國家學者甚至提出“檢察官司法”(Prosecutorial Adjudication)的概念。 英美基于權利保障理念與公正處理案件的視角,理論界開始要求檢察官更加公正地對待刑事案件,而非繼續扮演“不受限制的控方”; 大陸法系國家的檢察官則被要求在“法治國”原則下做好“法律守護人”,行使“準司法官”職能。
與國際趨勢一致,面對犯罪數的上升與公眾對“程序正義”關注度的提升,我國刑事訴訟對司法資源的需求也呈上升趨勢。如何在恪守程序正義的前提下維持國家刑事司法機器的高效、可持續運轉,始終被作為近年來我國刑事司法改革的一項主要任務。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立法所確立并在實踐中大幅適用后,我國司法改革對簡化刑事審判程序的努力已達到相當可觀的成效。為保持基本的程序正義與司法程序的儀式感,我國的刑事審判程序已難有進一步簡化的空間。 因此,當下我國刑事程序簡化的改革應將重心置于審前程序之中。那么,作為“法官裁判入口把關者”的檢察官,如何運用公訴裁量權將那些不必訴至法院的案件在審查起訴階段予以分流,勢必成為未來一段時期內我國理論與實務界持續關注的一個重大課題。
盡管具有迫切的現實需要,當前學界對“公訴裁量”內涵與外延的研究卻并不充分。由于學界尚未對“公訴裁量”的內涵與外延形成統一認識,諸多有關公訴裁量的理論無法為公訴裁量制度與實踐提供依據或證量。在缺乏公認標準的情況下,一些學術成果對公訴裁量的概念作擴大解釋,甚至將公訴裁量與檢察裁量混作一談,由此造成涉及“公訴裁量”問題的理論研究往往不在同一話語體系下進行,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既有研究成果的有效性與輻射力。在內涵沒有得到明確界定的情況下,對于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過程中作出的哪些處分屬于“公訴裁量”的外延或者說外部制度形態的范圍,自然也未有定論。由于缺乏一個統一的話語體系,理論界與實務界自然也難以對公訴裁量問題開展有效對話。
任何理論研究都必須先明確研究的對象,從而限定研究的邊界,這一理論上的進取不容回避。相應地,欲明“公訴裁量”之外延,必先釋明“公訴裁量”之內涵。有鑒于此,筆者擬對作為公訴裁量理論基礎的起訴便宜主義思想作一番歷史溯源,闡釋其產生的理論氛圍與社會背景。在澄清公訴裁量理論基礎淵源的基礎上,立足當代中國的司法語境闡釋公訴裁量的概念,進而映射公訴裁量的內涵。在證成內涵的前提下,筆者將對當前立法規定的公訴裁量制度形態作出界定。在論述公訴裁量理論內涵與制度形態的同時,筆者將與既有理論進行對話,提出“審查起訴層次”理論與“公訴裁量模式”理論。筆者的目的在于通過概念的厘定促成思維的發展,從而引起理論界對公訴裁量相關理論的關注,為眼下及未來的制度完善提供理論與邏輯證量。
二、起訴便宜主義:公訴裁量的理論基礎
在刑事起訴政策上,人類社會經歷了由“糾問式”到“對抗式”,由“起訴法定”到“起訴便宜”這兩次重大變革。今天,檢察官在一定范圍內享有公訴裁量權,已成為國際性共識。作為公訴裁量理論基礎的“起訴便宜主義”也為各國特別是大陸法系國家奉為圭臬。 筆者擬簡要梳理從“起訴獨占主義”到“起訴便宜主義”的歷史進路,以了解“公訴裁量”作為一種現象或理念的由來,為探析公訴裁量內涵提供歷史證量。
(一)“起訴獨占主義”與“起訴法定主義”
在人類社會產生之初,人們對于犯罪的追訴往往通過私人間的血親復仇予以實現,個人的犯罪常常會引發家族甚至部族之間的戰爭,糾紛的解決也經常是通過一方勢力的消亡而實現。這種私人復仇式的犯罪追訴方式一直延續到歐洲中世紀早期。鑒于私人追訴對社會秩序的破壞過巨,自歐洲中世紀后期起,國王與部族首領開始對這種蠻荒的追訴模式加以限制,犯罪的受害人一方被要求先向犯罪者尋求金錢補償,只有當被告拒絕或者無力作經濟賠償時才得通過暴力方式尋求“救濟”。隨著法庭的出現,被害人必須向法院提起訴訟,由法院對犯罪者進行追訴,但這并未改變刑事追訴權的根本性質,犯罪仍然被視作私人之間的矛盾。
直到13世紀,隨著公眾對犯罪的認知發生變化,“公共追訴”才逐步登上歷史舞臺,逐漸成為一種主要的刑罰權實現方式。公訴的出現,與國家的產生息息相關。在歐洲中世紀之前,處于封建社會的歐洲大陸并不存在實質意義上的“國家”概念。盡管羅馬帝國、法蘭克王國都曾在歷史上盛極一時,但無論是屋大維還是克洛維的統治都只能算作封建君王的蠻族統治,因為其治下的人民所效忠的對象是君主個人或者其家族,而非一個具備完整功能架構的國家。從12世紀末期至13世紀開始,氏族統治才逐漸讓位于現代意義上的國家。作為國家的元首,君王開始更多地關注公共利益,并逐漸意識到,犯罪侵犯的是作為社會組成部分之個人的利益,不應再被視為私人間的糾紛,且私人追訴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對社會公共利益的破壞甚至可能超過犯罪行為本身。有鑒于此,國家開始建立官方的機構對犯罪進行調查與追訴,進而以“公共追訴”的方式替代既往的私人追訴模式。
與多數人的臆想不同,刑罰權收歸國家行使,只是刑罰權實施主體的一次轉換,其本身并未帶來什么訴訟價值上的重大突破,彼時的國家追訴模式與今天的刑事訴訟構造顯然不能同日而語。在當時,國家設立專門機構和人員對犯罪進行追訴,其根本目的在于維護國家利益和君主的統治,至于訴訟的程序正義、被告的人權保障等價值殆非追訴制度所慮者。出于對效率的追求,早期的公共追訴是以“糾問”的方式進行的,糾問法官身兼控訴方與裁判者雙重身份,而被告則成了追訴的對象與查明案情的工具。糾問式訴訟的弊端在今天看來不言自明,且不論被告訴訟主體地位之保障,由法官進行案件的調查和起訴,內心早已形成先入為主的印象,中立的審判自然難以期待。更有甚者,糾問法官為了定罪,進而實施刑罰權,往往不計代價地對被告窮追猛打,面對強大國家機器的追訴,被告實難以一己之力相抗衡。
可見,僅僅將刑罰權從私人那里收歸國家,并不必然導致公正的程序和結果。隨著文藝復興與啟蒙思潮在歐洲大陸的蔓延,人們對沖破舊制度的渴望已然勢不可擋,封建制度的根基逐漸出現動搖。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成了壓垮封建舊制度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革命抹去了疆域的界限,其影響迅速波及整個歐洲大陸,并以摧枯拉朽之勢顛覆了封建專制主義的政治制度。 自此,在歐洲中世紀后期登峰造極的糾問式訴訟模式便喪失了其寄以依存的制度基礎,進而土崩瓦解。在大革命的催動下,大陸法系的檢察官制度應運而生,控訴式訴訟取代了飽受詬病的糾問式訴訟模式,控審分離的訴訟構造隨之奠立,檢察官成為獨立行使國家公訴權的專門機關之代表,扮演著法官裁判入口把關者的角色。 日本學者將這種國家獨享公訴權的犯罪追訴模式稱作“起訴獨占主義”。
“起訴法定主義”是與“起訴獨占主義”相伴而來的一項公訴原則,起訴法定主義要求,一旦案件達到了法定的起訴條件,檢察官就應當起訴。起訴法定主義的確立,是對檢察官獨占公訴權的一種衡平。出于對既往糾問制度下法官濫用追訴權的憂慮,既然公訴權由檢察官專門行使,那么檢察官也應當承擔起提起公訴的責任,并且這種權力的行使不能帶有偏見,也就是說,檢察官起訴與否,必須嚴格依照法律予以判定,而不得考慮被告身份、輿論導向等“案外因素”。通過這種不考慮個案情況的追訴,不恣意的追訴成為可能,從而保障了法律的平等適用。 惟其如此,方能體現控訴原則相較糾問制度的優越性。在這個意義上,起訴法定主義有效地防范了獨享公訴權的檢察官如同既往的糾問法官一般擅權。 同時,由于當時歐洲大陸的檢察官在組織上歸隸于司法部長之統管,作為內閣成員的司法部長在行政上又受到政府首腦的轄制,檢察官的追訴權難脫行政干預之虞,起訴法定原則恰恰為檢察官緩解了來自行政方面的壓力。
起訴法定主義的誕生,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在當時,以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啟蒙思想家們倡導絕對主義的報應刑論和重視刑罰一般預防功能的刑事政策,認為刑罰是對過去犯罪的報應,是惡對惡的反動;對犯罪的人一概課予刑罰則是為了通過維護刑罰的確定性與必然性,以震懾社會上的一般群體,進而達到抑制一般人犯罪的刑罰目的。 正如貝卡利亞所言:“即便是最小的惡果,一旦成了確定的,就總令人心悸。” 在19世紀中葉以前,啟蒙思想家們所引領的這種刑事法思潮主宰著歐洲大陸的刑事法領域,因此,當時的大陸法系國家在公訴環節皆采起訴法定主義,檢察官對于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均應提起公訴,以實現刑罰的報應性和一般預防功能。
然而,起訴法定主義盡管初衷良善,其自身難以克服的流弊卻使之逐漸悖離實踐。譬如,起訴法定主義漠視刑罰的特殊預防功效,對符合起訴條件的嫌疑人一概課予追訴,恐失個案正義;不辨犯罪輕重而恣意苛察,在對秩序價值造成沖擊的同時,也令司法資源不堪重負,導致檢察官往往難以集中力量應對那些亟待起訴的案件;等等。 同時,對犯罪黑數的研究使人們開始意識到,現實發生的犯罪數量必然大于追訴的犯罪數量 ,這一發現無疑將起訴法定主義的擁躉從“有罪必究”的烏托邦拉回現實。
(二)起訴便宜主義的產生
鑒于起訴法定主義的負面效應,“起訴便宜主義” 作為一種新興的訴訟理念,開始在大陸法系國家的起訴制度中嶄露頭角。“起訴便宜主義”的表述源自日本,在英美這一原則被稱作principle ofprosecutorial discretion ,大陸法系則比較廣泛運用principle of opportunity指代這一原則,從而與principle of legality(起訴法定主義)形成對應。根據田口守一的定義,“起訴便宜主義”是指,即使具備法定起訴條件,在不必要起訴時,經過裁量也可以作出不起訴處分的起訴原則。 需要說明的是,盡管日本教科書對“起訴便宜主義”的定義都在強調檢察官在起訴與不起訴問題上的裁量,日本的檢察官在實踐中卻已享有格外廣泛的公訴裁量權,包括合意程序、辯訴協商程序、認罪免罰程序、轉處程序,等等。
起訴便宜主義下,立法賦予檢察官訴與不訴的裁量權,令其綜合考量犯罪嫌疑人的年齡、性格、主觀惡意、犯罪動機、犯罪后表現、被害人意見等因素,從而作出訴或不訴的決定。從公訴制度產生的源頭上看,“公共利益”可謂起訴裁量主義發端的一個重要緣由。在私訴時期,原告提起訴訟完全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至于對被告的行為是否值得追究以及追訴犯罪對社會造成的影響盡可全然不顧。檢察官在對案件審查起訴的過程中,則不僅要考慮被害人的關切,更應當斟酌起訴是否契合公共利益。如若不然,那么即便認為犯罪嫌疑人符合起訴條件,仍然可以對其不予起訴,而毋須受被害人意志的左右,因為檢察官是在代表國家行使公訴權,而非為私人進行追訴。
除卻對絕對意義之起訴法定原則的反思,起訴便宜主義的出現與新派所持之目的刑理論一脈相承。上文已述及,以康德、黑格爾為代表的舊派啟蒙思想家們認為惟有以刑抵罪方能彰顯正義。這種觀點認為,人一旦犯了罪就應當受到國家的刑罰,否則裁判就是非正義的。康德在其法學代表作《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權利的科學》一書中旗幟鮮明地主張:“法院的懲罰絕對不能僅僅作為促進另一種善的手段,不論是對犯罪者本人或者對公民社會。懲罰在任何情況下,必須只是由于一個人已經犯了一種罪行才加刑于他。因為一個人絕對不應該僅僅作為一種手段去達到他人的目的。”
對于舊派的“因循守舊”,新派學者中的集大成者李斯特針鋒相對地指出,原始的刑罰是通過“損害法益來保護法益”,這種赤裸裸的報應刑理念一旦不受節制,恐將形成人與人之間、集體與集體之間互相報應的惡性循環。現代的刑罰應當是“自我控制”的,這就要求決定刑罰的機構是不偏不倚的,惟其如此,方能客觀評估刑罰的效果是否符合刑罰的目的。 目的刑論重視刑罰的特殊預防功能,認為刑罰的目的在于教育與預防,使犯罪人改過從善,而非以一種暴力抑制另一種暴力。因此,決定是否適用刑罰所考量的依據是被告的社會危險性和可改造性,具言之,如果放棄追訴對嫌疑人的悔過更為有利,那么即使達到了起訴條件檢察官也可以不予起訴,反之則應起訴。
起訴便宜主義的確立,也并非不受非議,出于對刑罰確定性的追求,質疑檢察官公訴裁量權的聲音在兩大法系始終不絕于耳。美國學者對檢察官起訴裁量的擔憂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辯訴交易的廣泛適用勢必導致定罪率的提升。國會立法已經限定了監獄的預算,檢察官卻不將監獄的承載力作為是否指控的考慮因素;二是檢察官不受控制的裁量權造成司法的不統一性,即導致相似案件在不同地區以及不同檢察官之間獲得不同的處理。對此聯邦難以干預,因為檢察官由本地區選民選舉產生,其在行使起訴裁量權時考慮的主要也是選民的意見。 此外,還有批評者基于被告視角指摘辯訴交易是一種“犧牲真相以換取效率”的程序。 盡管存在非議,但在深入人心的“權力分立”理論(Separation of Powers)影響下,美國檢察官依然我行我素地行使不受限制的起訴裁量權。 為了維護檢察官的信用,保障辯訴交易的可預測性,法官很少變更檢察官的量刑建議。
與英美批評者的理由近似,大陸法系國家學者也對公訴裁量可能危及實體正義及其在不同公民之間的不平等適用抱有憂慮。在最早采行起訴法定主義的德國,起訴便宜主義受到更為精深理論的挑戰。德國理論界一度認為,“起訴法定”是與檢察官的客觀義務相輔相成的一項起訴原則。檢察官緣于對客觀義務的堅守,而不得作出“主觀”的不起訴裁量。 這種理念的影響不可謂不深遠,今天,大陸法系國家紛紛確立了起訴便宜主義,但起訴法定主義在公訴理論與實務上仍然占據統治地位。
整體上看,在大陸法系國家,檢察官的公訴裁量權受到兩方面限制:一方面是實體上的限制。對重罪“起訴法定”,對輕罪“起訴便宜”,幾乎成為大陸法系國家刑事訴訟法的共識。盡管我國立法尚未對“輕罪”與“重罪”作出界定,但《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的規定表明,我國檢察機關運用裁量權作出裁量不起訴的對象是“犯罪情節輕微”的犯罪嫌疑人。根據最高檢公訴廳的意見,“犯罪情節輕微”一般掌握在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案件范圍內。 據筆者了解,這也形成了實踐中檢察機關進行公訴裁量的基本標準;另一方面是程序上的限制。出于為偵查機關與被害方保留對裁量不起訴異議權的考慮,也為了抵消檢察官不當行使裁量權而間接侵犯審判權,大陸法系國家紛紛設置了對裁量不起訴的控制程序或制度,譬如德國法上的法院同意程序、日本法上的準起訴制度、我國的“公訴轉自訴”制度、對特定案件不起訴的上級審查制度,等等。除了法律制度上的控制,我國檢察機關內部對包括裁量不起訴在內的不起訴制度還實行一種內部控制,即不起訴需要經過部分負責人審核,并報檢察長或分管副檢察長決定。 在我國的公訴實踐中,甚至存在這樣一種邏輯:起訴不需要理由,不起訴才需要理由。
(三)小結
從歷史維度上看,起訴便宜主義的產生不僅是為了應對激增犯罪數的權宜之計,更是目的刑論取代報應刑論的產物。起訴便宜主義在立法上得到確立,也體現了立法者開始尊重司法官作為“理性人”之判斷力。通過近百年來的公訴裁量實踐,起訴便宜主義得到了一定的發展,各國在肯定檢察官公訴裁量權的同時,也關注到起訴便宜主義的潛在風險,從而開始對其進行反思并加以控制。在程序控制之下蓬勃發展,正是當代公訴裁量制度的實踐寫照。
三、公訴裁量的理論內涵
起訴便宜主義的產生與發展歷程表明,公訴裁量的主要目的在于通過賦予檢察官起訴裁量權,使得檢察官能夠根據個案情況對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作出訴與不訴、如何不訴的判決,以實現個案正義。案件是否符合起訴條件,這是由法律規定的,在符合法定起訴條件后,檢察官始有公訴裁量的空間。這也是法定主義對便宜主義在規范層面的一種制約。
(一)裁量的內涵
在《現代漢語詞典》中,“裁量”有“鑒別”“衡量”與“裁度”之意。 作為法律意義上的“裁量”,則出現于17世紀的英國。 《牛津法律大辭典》將“裁量”(Discretion)定義為“酌情作出決定的權力,并且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決定應當是正義、公正、正確和合理的” 。《元照英美法詞典》將Discretion定義為“裁量權”“斟酌決定的自由”——“公務人員根據授權法的規定,在特定的環境下根據自己的判斷和良心執行公務,不受他人干涉或控制的權力或權利” 。我國學者編著的《法學大辭典》則將“自由裁量權”界定為“行為主體在法定權限范圍內就行為的條件、方式和程序等作出合理選擇的權力” 。整體上看,權威辭典對“裁量”的定義大同小異,一個基本的共同點在于認為裁量是一種選擇的過程。
裁量廣泛存在于行政權與司法權的行使過程之中,已成為中外理論界與實務界的共識。 在法學理論界,行政法學者對“裁量”的定義作了較為全面的研究。大陸法系對“裁量”學說的研究尤以德國學者梅耶(F.F.Mayer)與奧地利學者特茨納(F.Tezner)的貢獻最具影響力。 兩位學者歷經自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之初近半個世紀的學術鉆研,根據行為主體受法律約束程度的不同將“裁量”界分為“羈束裁量”與“自由裁量”,并將那些在認定事實與法律適用方面的“裁量”排除于“自由裁量”范疇之外。 正如哈耶克所言,“法律終止之處,即為裁量起始之所” ,“裁量”存在的價值正是為了應對法律規則所無法涵蓋的部分,而“裁量”的適用范圍也應當在法律規則涵蓋的范圍之外。據此,“裁量”可以定義為:權力主體在法律授予的斟酌空間內,基于合目的性與公益性的考量而作出的具體訴訟行為。
20世紀60年代,美國學者肯尼斯·戴維斯(K.C.Davis)在對兩大法系行政體制、審判方式、司法審查制度乃至檢察權運行模式進行綜合研究的基礎之上,提出了影響深遠的“裁量”定義:公職人員在法律對其權力進行約束后所留下的空間中作為或者不作為的選擇。 戴維斯在《裁量正義》一書中進一步明確了其對“裁量”外延的限定。他指出,廣義的“裁量”存在于三個方面:其一,對事實的認定;其二,對法律的適用;其三,在確定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前提下作出的可選擇性決定。其中第三項裁量才是“自由的裁量”,即裁量不涉及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問題。 戴維斯關于“裁量”的定義得到兩大法系理論界的廣泛認可,成為了當前指導行政法學界進行“裁量”相關問題研究的概念性基礎。
(二)公訴裁量的內涵界定
盡管“公訴裁量”的內涵尚未得到一個明確且受到廣泛認可的界定,但我國研究者對“公訴裁量”“公訴裁量權”的內涵、概念問題已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探索,這些研究為筆者關于公訴裁量的內涵界定提供了重要參照。石曉波在其著作《公訴裁量權研究》中指出:“公訴裁量權是指檢察官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對于已經具備起訴條件的刑事案件,基于對案件事實和法律適用等各種因素的理性分析,在法律授權的范圍之內就刑事案件是否提起公訴酌情作出公正、合理決定的權力” 。毛建平在其博士論文《起訴裁量權研究》中對“起訴裁量權”下了定義:“起訴機關(主要是檢察官或檢察機關)斟酌案件具體情況,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和幅度內,根據自己的意志和判斷,以公平、正義作為價值準繩,就案件事實的認定和法律的適用自主選擇,酌情作出恰當的處理決定的權力”。 蘇琳偉認為,公訴裁量系“公訴權主體根據法律規定,在其享有的公訴權的實際界限內,在所有可能的方案中自由做出選擇的過程” 。孫遠基于當代中國司法語境作出了直觀反映公訴裁量制度實踐特征的定義:“檢察機關對于那些已經達到法定起訴條件的案件,基于一定的政策、利益等進行合目的性考量之后,作出不起訴處分的權力” 。
既有研究對“公訴裁量”或“公訴裁量權”概念的定義盡管在表述上存在差異,但都突出了公訴權行使主體(檢察官或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過程中自行選擇案件處理方式的過程或權力。在既有研究的基礎上,鏡鑒當前中外行政法學界對“裁量”的定義,筆者將“公訴裁量”定義為“檢察機關對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案件根據裁量權作出處分的過程”。根據筆者的定義,符合法定起訴條件,應是公訴裁量的前提。實際上,通過公訴裁量產生與發展的歷史脈絡,也可推知,在“公訴法定主義”出現松動之后,立法機關從符合起訴法定條件的案件中分出了一部分空間,允許檢察官在起訴問題上進行裁量,公訴裁量從而得以產生。根據這一定義,公訴裁量始于檢察機關受理偵查機關移送案件之日起,止于檢察機關在裁量空間內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之時。這一觀點也契合戴維斯對“自由裁量”的界定:“在確定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前提下作出的可選擇性決定” 。
法治以具有普適性、確定性為標志,作為立法、執法、司法、守法與法律監督活動結果的法律秩序,也應呈明確、穩定和可預測的規則性狀態,這已成為學界的普遍認識。 裁量作為體現權力主體主觀意志的行為,則滿懷“人治”色彩。 因此,在一段較長的歷史時期內,起訴法定主義的堅定支持者始終對公訴裁量可能對法秩序穩定性、可預測性造成破壞的風險抱有戒心。然而,統治與立法的經驗表明,規則總是或
多或少地為人的主觀能動性騰出空間,法律規則發生作用的過程總是人與規則之間的互動過程。 法律規則是普遍的一般規范,每一個規則與制度都留有寬泛而重要的領域留待權力主體去行使自由裁量權。 裁量之所以存在于司法過程中,正是基于法律本身的局限性與社會事物的復雜性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而裁量權正好可以成為銜接法律規定和社會現實,在形式狀態下實現個案正義的一條最佳途徑。起訴便宜主義在世界范圍內被迅速采納并得以延續正說明公訴裁量在現代國家司法體系中不可或缺。
規則總是給人留下空間,這個空間就是裁量的空間。英國原檢察總長肖克羅斯嘗言:“我希望永遠不會有犯罪嫌疑人自動成為控訴的對象”,這就要求,在決定起訴犯罪嫌疑人問題上,檢察官應當具有裁量權。 根據上文的定義,公訴裁量始于檢察機關受理偵查機關移送案件之日起,止于檢察機關在裁量空間內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之時。在這一過程中,檢察機關大體上會對案件進行兩個層次的審查。第一個層次為法定起訴條件的審查,即對案件是否符合《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起訴條件進行審查。具言之,承辦案件的檢察官需要首先考慮犯罪嫌疑人是否符合法定不起訴與證據不足不起訴的條件,對符合這兩種不起訴條件的犯罪嫌疑人,檢察官都“應當”作出不起訴決定,而沒有訴或不訴的裁量空間。第二個層次為對符合起訴條件,即不適用法定不起訴與證據不足不起訴檢驗的案件,通過權衡犯罪性質、動機、手段、犯罪嫌疑人的個人情況、被害人態度、刑事政策等因素作出起訴或不起訴決定。此即為筆者界定的“公訴裁量”階段。
(三)公訴“裁量”與“判斷”
論及公訴裁量問題,便不得不厘清公訴裁量與公訴證明標準之判斷間的關系,蓋因我國既有研究中,不乏將檢察機關對案件是否達到提起公訴證明標準的考量過程納入公訴裁量范疇者。持這種觀點者認為,檢察機關在考量案件是否達到提起公訴證明標準的問題上,也存在“裁量”與“選擇”的過程。實際上,提起公訴的案件應當符合公訴證明標準,這是《刑事訴訟法》的要求。只有達到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檢察官才有權考慮訴與不訴的問題。在認定案件是否達到公訴證明標準的問題上,檢察官不存在“裁量”的空間,而只是基于犯罪構成與證據材料進行一種“判斷”。如果未達到公訴證明標準,檢察官惟有依法作出證據不足不起訴的處分。總之,符合公訴證明標準,是檢察官具有公訴裁量權的前提性法律要件。
從另一角度上看,檢察官對證據是否達到提起公訴證明標準的審查與考量過程,是一種“羈束”,而非“裁量”,其屬于戴維斯劃分的“對事實的判斷”與“適用法律的選擇”, 而非“自由裁量”之范疇。我國亦有學者指出,檢察官對案件是否達到法定證明標準的考量是一種“自由心證”,而非“自由裁量”。檢察官對案件是否達到證明標準(起訴條件)的判斷屬于合法性判斷,而運用公訴裁量權所進行的則是一種合目的性檢驗。 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一旦認定案件證據不足,檢察機關就惟有作出證據不足不起訴的決定,這顯然屬于立法層面的問題。至于犯罪證據是否充分,則屬于檢察官事實判斷方面的問題。而只有當案件達到法定公訴證明標準時,檢察機關始有公訴裁量的空間。對案件事實與法律適用、證明標準的審查,實質上屬于一種“訴訟認識”,而非“訴訟裁量”。
在筆者看來,對案件的處理具有不受法律約束的選擇權,這是“自由裁量”的應有之義。對于那些達不到法定起訴證明標準的案件,根據法律規定檢察官惟有作出不起訴決定,這對檢察官而言具有法律上的約束力。而根據筆者對公訴裁量的定義,檢察官的裁量權體現在其具有“為或不為”“如何作為”以及“如何不作為”的自由。對證據進行審查判斷的過程中,檢察官一旦認定犯罪嫌疑人的定罪證據不足,就應當作出證據不足不起訴決定,此間何來“為或不為”的自由?證據不足不起訴的這一特質使其與法定不起訴相似,都屬于檢察官不享有裁量空間的不起訴形制。如果將不起訴分為“有裁量權的不起訴”與“沒有裁量權的不起訴”兩種類型,那么證據不足不起訴絕對不會被劃入前者的范疇。
正應了德國學者勞恩的觀點,自由裁量中的“自由”應理解為“法外的自由”。 當然,檢察官的裁量并非那么“自由”,檢察官在行使公訴裁量權時需要綜合考量公共利益、犯罪嫌疑人情況、罪行等因素,而對這些因素的綜合考量也正是“公訴裁量”的內涵所在。在現代國家權力體系下,合法性與合理性共同構成了國家權力行使正當性的基礎。合法性主要解決公權力行使的有效性問題,標準較為具體,其只存在合法與不合法兩種類型;合理性主要解決公權力行使的適當性問題,標準較為抽象,需要根據個案情況進行分析。 從審查起訴實踐的角度觀察,從實質上看,檢察官對案件是否達到證明標準的審查判斷,解決的正是起訴的合法性問題,因為未達到證明標準的起訴是不合法的。在具備起訴合法性的基礎上,才進入合理性的判斷空間,也只有此時作出的起訴或不起訴決定方才屬于“公訴裁量”的范疇。亦有學者通過另一個角度的觀察,指出在證據不足不起訴的審查過程中,檢察官在進行一種“回溯型司法”,其主要目的在于糾錯。而在裁量不起訴的裁量過程中,檢察官則在進行一種“前瞻型司法”,其主要目的在于效率。
四、公訴裁量的制度形態
根據當前《刑事訴訟法》,我國的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享有比較廣泛的訴訟權力。根據筆者對公訴裁量內涵的描述,公訴裁量行為的發生起點為檢察官完成起訴條件審查之時,即檢察官認為案件已經達到起訴條件之時。如果案件未達到起訴條件,那么檢察官就應當對案件作出不起訴的終局性處分,自然不存在“裁量”問題。因此,公訴裁量的制度形態也發生在檢察官完成公訴條件審查并認為案件達到起訴條件之時,終結于其對案件作出終局性處分之時。在探討公訴裁量制度形態的問題上,筆者擬先通過審查起訴的層次邏輯分析公訴裁量存在的場域,以從時空上限定公訴裁量制度形態的范圍。在此基礎上,筆者擬對該時空范圍內從外在上看具有裁量形式的制度形態進行總結。其后,筆者將根據裁量效果的差異提出“絕對裁量模式”與“相對裁量模式”的概念,并廓清兩種模式下公訴裁量的外部制度形態。
(一)公訴裁量的場域:基于審查起訴層次邏輯的分析
從立法上看,審查起訴是一個完整的訴訟階段。而從實踐角度出發,審查起訴階段又可細分為幾個前后遞進的階段。域外學者通過對日本檢察官審查起訴過程的觀察發現,基于“審前法官”的定位,日本檢察官在審查起訴階段具有四項職能:一是查明真相;二是判斷被告罪與非罪;三是決定是否起訴;四是決定起訴內容。 值得說明的是,日本檢察官之查明真相職能并非僅存在于審查起訴階段,基于“偵查主人”的身份,日本的檢察官可以通過兩條途徑查明真相,一是主動介入偵查活動,指導司法警察開展調查取證活動,或者親自行使取證權,并詰問被告、詢問證人,從而獲得對案件情況的查明;二是通過對偵查案卷的審查來“重塑真相”,這與我國檢察官的案件審查方式大體相同。從實踐上看,檢察官即使在偵查階段就介入案件,其查明真相的使命同樣會延伸至審查起訴階段,因此可以認為日本檢察官的審查起訴工作就是在行使上述四項訴訟職能。
在日本對審查起訴階段檢察官職能劃分的基礎上,筆者認為我國的審查起訴階段可以細分為三個階段,即“案件審查”“公訴裁量”與“公訴準備”階段。與其他大陸法系國家檢察官廣泛介入偵查的做法不同, 由于我國的檢察機關與公安機關在體制上相互獨立,偵查階段與審查起訴階段也存在明顯的程序邊界,我國的檢察機關通常不會參與案件的偵查活動。因此,在案件審查階段,我國檢察機關對案件事實的查明大體上是通過審查偵查卷宗的方式進行的。在這一階段中,檢察機關所審查的偵查證據,既包括實體性審查,即對支撐指控犯罪事實的證據之證明力審查;又包含程序性審查,即對偵查活動合法性以及證據資格的審查。
在案件審查階段,檢察官首先要對偵查程序的合法性進行審查,進而判斷指控犯罪證據的資格問題,排除欠缺合法性的證據。在此基礎上,檢察官根據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對在案證據進行審查判斷,以確定犯罪嫌疑人是否達到起訴條件。在認定犯罪嫌疑人構成犯罪并符合起訴條件的前提下,檢察機關方得根據起訴便宜原則決定是否正式起訴犯罪嫌疑人,此即公訴裁量階段。在經過公訴裁量階段,檢察機關決定對犯罪嫌疑人提起公訴之后,其職權行使便進入公訴準備階段。檢察官在公訴準備階段的核心工作在于決定起訴內容,即犯罪嫌疑人罪名與刑罰問題。從訴訟理論上看,刑事審判活動就是針對被告人的定罪與量刑問題展開的。同時基于“不告不理”原則,法院審理范圍限于檢察機關起訴的內容。這一意義上,檢察機關在公訴準備階段的工作限定了法院審判階段的內容。
審查起訴的三個環節之間在邏輯上呈現遞進關系,案件須經過前一環節的審查,始有后一環節之判斷與裁量。當然,這種對審查起訴的階段劃分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區分。司法實踐中,檢察官的審查起訴活動并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內部界分,比如檢察官在審查偵查證據證明能力的時候,勢必會考慮到提起公訴的證明標準問題;又如,檢察官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又往往會根據犯罪嫌疑人的悔罪態度考量是否作出便宜不起訴處分,乃至影響將來可能要作出的量刑建議,等等。
在前述三個階段中,案件審查階段顯然不存在裁量問題,比如檢察官一旦發現偵查活動存在違法,就應當根據立法規定對證據資格作出裁判。在這個過程中,檢察官基于客觀義務扮演“偵查活動裁判者”的身份,對偵查活動的評價不存在裁量空間。根據這一邏輯,“公訴裁量”只能發生在“公訴裁量”與“公訴準備”階段。如此界定對理論研究與檢察實務具有兩方面優勢:一方面,限定研究的邊界,將發生在案件審查階段的法定不起訴與證據不足不起訴這兩項制度排除于“公訴裁量”制度范圍之外,惟其如此,起訴便宜主義等理論方能成為支撐公訴裁量行為的基礎;另一方面,在檢察官對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決定訴與不訴的階段,最能體現檢察官的能動性,這不僅是檢察機關最有條件執行刑事政策的階段,也是實現刑事訴訟審前程序分流的核心階段,具有獨特的理論與實踐價值。
(二)審查起訴環節的廣義裁量行為
基于上文的論述,筆者將公訴裁量限定于檢察官對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案件作出處分的過程。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在這個過程中,公訴裁量的外部形態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起訴與不起訴的裁量,如果檢察官經裁量決定對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訴決定,則還應對如何不起訴(如是否附條件)進行裁量;二是起訴內容(定罪與量刑)的裁量;三是建議法院適用審理方式(如建議法院適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或速裁程序審理)的裁量。其中,前兩個方面的裁量涉及定罪或量刑問題,可以歸納為“實體性裁量”,而審理方式建議方面的裁量相應可歸為“程序性裁量”。
基于審查起訴層次理論,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后的行為均被排除于公訴裁量的制度形態之外。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是處于中立司法機關的地位審查案件,而在提起公訴后則扮演著“理性的控方”角色,其客觀義務就不像審查起訴時那樣被強調。即便從客觀義務角度出發,檢察官提起公訴后的公訴變更行為(包括公訴的追加、補充、罪名變更)也是基于檢察官客觀義務而不得不為者,也并不存在供檢察官“自由裁量”的空間。“裁量是司法的應有之義” ,裁量作為一種司法性質的行為,在審查起訴階段體現得最為純粹。關于檢察官在刑事訴訟中的職能配置問題,大陸法系國家達成了廣泛的一致。無論是作為大陸法系傳統代表的法德,還是吸收了諸多當事人主義對抗制因素的日本,都認為檢察官公訴權能的重心在審前階段。此外,起訴時的裁量最能實現刑事訴訟的分流,而起訴后變更、追加、撤回起訴等公訴行為則不以實現程序分流、提升審判效率為目的。再者,在審查起訴階段,檢察官是訴訟程序的主導者;而提起公訴之后,案件的系屬關系歸于法院,訴訟程序的主導權轉移至法官手中。因而從理論上看,在審判階段,檢察官的“裁量”并不會對訴訟活動產生決定性影響。
排除起訴后的公訴行為,在公訴裁量外部形態的三個方面中,檢察機關在起訴與不起訴之間基于裁量權作出選擇屬于公訴裁量的范疇,理論與實務界在這一問題上幾乎不存在爭議。而對于起訴內容的選擇是否屬于公訴裁量的問題,學界則存在不同意見。就定罪問題而言,有學者指出:“由于我國刑法中的具體犯罪一般都是集合行為概念,一種犯罪僅客觀方面就包含了數個或數種行為,并且罪名之間的交叉包容關系比較少,這就使得我國刑事訴訟中進行‘罪名交易和‘罪數交易的實體法空間非常小。” 筆者贊同這種觀點,反對將對定罪問題的審查判斷納入“公訴裁量”的制度形態之內。基于罪刑法定原則,我國的檢察機關無論是在罪名還是罪數問題上都不存在自由裁量的空間。 申言之,由于負有客觀義務,檢察機關惟有根據犯罪構成要件與在案證據對犯罪嫌疑人的涉案罪名與罪數進行審查并作出判斷,檢察機關無權將重罪改作輕罪起訴,也不能減少指控罪數。實際上,如同對案件是否達到證明標準問題的判斷一般,檢察機關對于罪名與罪數問題的審查也屬于一種“判斷”,而非“裁量”,其中并不存在自由選擇的空間。
當然,在量刑建議問題上,檢察機關也享有一定的裁量權,但這一裁量與決定是否起訴的裁量在裁量空間上不可等量齊觀。檢察機關在量刑問題上的裁量受到罪刑法定原則與官方發布的“量刑指南”兩方面的約束。一方面,根據罪刑法定原則,一旦檢察官決定起訴犯罪嫌疑人,就必須根據犯罪嫌疑人的涉案情節在刑法確定的量刑幅度內確定法定刑的范圍,檢察官的量刑建議只能在法定刑的區間內確定;另一方面,即使在法定刑的范圍內,檢察官對量刑建議的裁量還受制于檢察機關內部的“量刑指導意見”。這類指導意見進一步壓縮了檢察機關相對有限的“量刑裁量空間”。2021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印發《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規定了23種常見犯罪各量刑區間的判斷標準,并明確了基準刑的調節方法與宣告刑的確定方法。這些量刑方法已經充分考慮到犯罪嫌疑人年齡、自首、犯罪形態、認罪認罰、取得諒解、犯罪后表現等具體情況,檢察機關在考量量刑建議時需要對照量刑指導意見規定的情況對基準刑與宣告刑進行“同向相加,逆向相減”,供檢察官根據個人感官進行主觀裁量的成分十分有限。
顯然,審查起訴階段最主要的公訴裁量制度即起訴與不起訴的裁量。在經過證據審查后,起訴已經具備了合法性。在此基礎上,檢察官將基于公共利益、犯罪嫌疑人情況、被害人意見等因素對案件進行起訴必要性審查。這是公訴裁量最主要的過程與內容。戴維斯也認為:“從頻率上看,不處罰裁量或許是處罰裁量的十倍至二十倍。” 因此,裁量不起訴制度也被視作最主要的公訴裁量制度。在起訴與不起訴的裁量上,基于起訴便宜原則,檢察機關應當優先考慮作出不起訴決定。在當前《刑事訴訟法》規定的兩種裁量不起訴制度即酌定不起訴與附條件不起訴之中,檢察機關應優先考慮不附條件的酌定不起訴制度。就兩種裁量不起訴制度而言,酌定不起訴占用司法資源較少,對社會關系的恢復更直接、更迅速,因而在符合酌定不起訴適用條件的情形下,應當優先考慮通過酌定不起訴實施程序分流;而當檢察官對于適用酌定不起訴存有顧慮,但又認為不必將犯罪嫌疑人起訴至法院時,則宜通過附條件不起訴將案件終結于審查起訴階段。
(三)公訴裁量制度形態的兩種模式:基于裁量效果的分析
在明確公訴裁量制度形態的基本范圍的前提下,筆者擬對我國當前立法上的集中公訴裁量行為進行模式化分析。宏觀意義上,通過分析各種公訴裁量制度在某一維度的異同,揭示各種公訴裁量制度處于不同模式的原因,可以為更深入的研究與比較研究提供基礎性條件;中觀意義上,模式化分析有助于闡明各種裁量制度的立法目的與適用邏輯,從而為不同公訴裁量制度控制路徑的設計提供線索與依據;微觀意義上,對公訴裁量制度進行模式化分析,便于檢察官在處理個案的過程中把握履職的尺度,實現理論指導實踐。
研究公訴裁量模式問題,自然不得不論及德沃金的著名理論——“強裁量權”與“弱裁量權”模式理論。 大體上,德沃金所謂“強裁量權”指權力主體被授權可以根據個人選擇作出決定,而不存在既定標準,也無需發動申請;與之相對,“弱裁量權”即指權力主體必須根據預設的規則或標準行使裁量權。 根據德沃金的裁量權模式理論,“強裁量權”模式無法出現在公訴裁量領域,因為公訴裁量權的行使都必須具備一個法定前提——犯罪嫌疑人符合起訴條件。如上文所述,在審查法定起訴條件的問題上,只存在“判斷”,不存在“裁量”。因此,德沃金的裁量權模式理論無法直接適用于我國公訴裁量制度的實踐。
盡管無意照搬德沃金的裁量模式理論,但德沃金的“弱裁量權”理論為筆者的模式理論提供了一種可借鑒的思路。在該理論基礎上,筆者基于裁量行為的法律效果,提煉出公訴裁量的“絕對裁量”與“相對裁量”兩種模式。“絕對裁量”模式下,公訴裁量行為將產生終局性效果,行為作出即生效,無須獲得其他司法機關(法院)的確認;“相對裁量”模式下的公訴裁量行為則相當于一種申請,需要經過法院的審查與確定后才產生終局性效果。
這一模式的提出對公訴裁量制度及其控制模式的設計具有兩方面的指導意義:一方面,對只能且必須發生在審查起訴程序中的公訴行為如酌定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確立絕對裁量模式,賦予檢察機關作出終局性處分的權力,這也是在審查起訴階段實現程序分流的必要條件;反之,對于需要與審判職權產生交叉關系的公訴裁量行為如量刑建議、審理方式建議,則相應確立相對裁判模式,使其處于“效力待定”狀態,須經法院審查與確認后方才產生終局性效果,從而避免了公訴權對審判權的侵犯。另一方面,由于絕對裁量模式下的公訴裁量行為將產生終局性效果,對這類公訴裁量行為自然應當進行較為嚴格的事前控制,比如要求公開聽證,充分聽取偵查機關意見,賦予被害人程序參與權,等等;對相對裁量模式下的公訴裁量行為則可以進行較為寬松的事前控制方式,比如允許承辦檢察官個人作出處分。
根據這一模式劃分,在前述公訴裁量行為中,屬于絕對裁量模式的制度形態包括兩類:其一,檢察官對于符合起訴條件的犯罪嫌疑人決定是否起訴的裁量;其二,對于決定作出裁量不起訴處分的犯罪嫌疑人是否附加條件的裁量。這兩種裁量行為一經宣布都會產生終結訴訟的效力,且無需受到法院的審查與確認。相對裁量模式下的制度形態則包括:其一,檢察官對量刑建議的裁量;其二,檢察官對審理方式建議的裁量。這兩種裁量行為只是為法院的審理提供一種可供參考的建議,并不會對法院產生絕對約束力。
將審理方式建議的裁量劃入相對裁量模式的范疇,符合理論與實務界的一般認知。而將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界定為相對裁量模式下的制度形態,或許會引發爭議,對此筆者有必要先行回應。《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對于認罪認罰案件,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院提出的量刑建議。據此,實務界(特別是檢察機關)普遍認為,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具有法律約束力。根據這一觀點,量刑建議的裁量理應屬于絕對裁量模式下的一項公訴裁量制度。根據《2023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2022年全年,全國法院對量刑建議的采納率達到98.3%。司法實踐的數據似乎也在訴說著量刑建議的“剛性”。
然而,從訴訟理論上看,量刑建議無疑是檢察機關的一種“求刑權”,與請求法院對被告人定罪的申請一般,只是一種程序性權力。 量刑建議本身并不能產生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終局性效力。有學者通過法解釋學方法詮釋了本條的建議屬性與法院審判的獨立性:一方面,《刑事訴訟法》第201條規定法院對量刑建議“一般應當采納”針對的是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而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需要經過法院自身的審查才能確定。 該條第1款規定的5種法院可以不采納量刑建議的情形實際上都屬于不能作為認罪認罰案件審理的情形;另一方面,即使法院將案件作為認罪認罰案件審理,一旦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那么亦可根據該條第2款的規定調整量刑建議。換言之,在法院認為“量刑建議明顯不當”的情況下,其裁判就不受該條第1款“一般應當采納”的制約。 從認罪認罰自愿性保障角度出發,法院對量刑建議的實質審查與裁量權保留舉足輕重。 總之,無論是從理論、規范還是實踐角度出發,量刑建議都不具有也不應具有終局性效力,理應歸入相對裁量模式的制度范疇。
五、結語
本文基于公訴裁量的歷史淵源及其演進,界定了公訴裁量的內涵,辨析了公訴行為中的“判斷”與“裁量”。在提出“審查起訴分段”理論的基礎上,筆者限定了公訴裁量外部制度形態的存在空間,基于裁量的效果提煉出“絕對裁量”與“相對裁量”模式,并將四種公訴裁量制度分別劃入兩種裁量模式的范疇。顯然,本文的基本研究進路是借助既有理論厘清概念、探析原理、限定邊界。筆者的目的在于通過理論與概念的闡釋限定“公訴裁量”問題的研究邊界,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思路或方法。平心而論,本文在理論探析方面的嘗試尚顯浮淺,所作的概念定義與模式總結也尚未得到實踐的檢驗。在不久的將來,本文觀點上的不成熟或許會逐漸呈現。當然,隨著時間的沉淀與實踐的錘煉,筆者提出的理論也可能得到深化與發展。那么,本文作為基礎性研究成果的目的也就實現了。
(責任編輯:趙 勇)
【基金項目】2018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認罪認罰從寬程序中公訴裁量運行機制研究”(項目編號:18YJC820035)。
【作者簡介】李辭:福州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Jay Gormley,The Inefficiency of Plea Bargaining,49 Journal of Law and Society,277,284-289(2022)。
Rebecca Krauss,The Theory of Prosecutorial Discretion in Federal Law:Origins and Developments,6 Seton Hall Circuit Review,
1,11(2009)。
John L.Worrall,M.Elaine Nugent-Borakove,The Changing Role of the American Prosecutor,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8,pp.17-20.
[美]肖恩·瑪麗·博伊恩著:《德國檢察機關職能研究:一個法律守護人的角色定位》,但偉譯,中國檢察出版社2021年版,
第7~8頁。
陳瑞華著:《司法體制改革導論》,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441頁。
孫長永:《提起公訴的證據標準及其司法審查比較研究》,載《中國法學》2001年第4期,第120頁。? [法]托克維爾著:《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桂裕芳、張芝聯校,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1頁。
林鈺雄著:《檢察官論》,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日]田口守一著:《刑事訴訟法》,張凌、于秀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7頁。
[德]漢斯-約格·阿爾布萊希特著:《德國檢察縱論》,魏武編譯,中國檢察出版社2021年版,第193頁。
這里的擅權,不僅包括檢察官對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人不予起訴,還包括檢察官濫用公訴權,將依法不應當起訴的人訴至法院。在
起訴法定主義的規范下,檢察官對符合法定起訴條件的人,一概應行起訴;對不符合起訴條件的人,檢察官同樣負有不起訴的義務。
[日]大谷實著:《刑事政策學》,黎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108頁。
[意]貝卡利亞著:《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
宋英輝主編:《刑事訴訟原理》,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286頁。
林鈺雄著:《刑事訴訟法(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
起訴便宜主義,又稱“起訴裁量主義”,相較于“起訴便宜”,“起訴裁量”更直觀體現與“起訴法定”的對應關系,但鑒于“起
訴便宜主義”已為我國學界廣泛接受,故本文通采“起訴便宜主義”之表述。日本學者松尾浩也教授對此亦有介評,[日]松尾浩也著:《日本刑事訴訟法(上)》,丁相順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頁。
What is Prosecutorial Discretion?https://www.findlaw.com/criminal/criminal-procedure/what-is-prosecutorial-discretion-.html,訪問時間:2023年4月16日。
[日]田口守一著:《刑事訴訟法》,張凌、于秀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98頁。
樊崇義、葉肖華:《論我國不起訴制度的構建》,載《山東警官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第4~5頁。
[德]康德著:《法的形而上學原理:權利的科學》,沈叔平譯,林榮遠校,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164頁。
黃風:《刑罰:社會防衛的“雙刃器”——讀李斯特的<刑罰目的論>》,載《比較法研究》1987年第4輯,第69~70頁。
Robert L.Misner,Recasting Prosecutorial Discretion,86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and Criminology,1,25(1996)。
[美]馬爾科姆·M·菲利著:《程序即是懲罰——基層刑事法院的案件處理》,魏曉娜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頁。
Rachel E.Barkow,Institutional Design and the Policing of Prosecutors:Lessons from Administrative Law,61 Stanford Law
Review.869,869(2009)。
甄貞著:《檢察制度比較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58頁。
彭東、張寒玉著:《檢察機關不起訴工作實務》,中國檢察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頁。
謝小劍:《少捕慎訴慎押背景下裁量不起訴適用的發展與完善》,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3年第1期,第80頁。
參見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代漢語詞典(第6版)》,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04頁。
[美]約翰·亨利·梅里曼著:《大陸法系》,顧培東、祿正平譯,知識出版社1984年版,第158頁。
[英]戴維·沃克著:《牛津法律大辭典》,李雙元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329頁。
薛波主編:《元照英美法詞典(縮印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20頁。
周振想主編:《法學大辭典》,團結出版社1994年版,第529頁。
梅揚著:《比例原則的原旨與適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9頁。
周佑勇、鄧小兵:《行政裁量概念的比較觀察》,載《環球法律評論》2006年第4期,第431~432頁。
王貴松:《行政裁量:羈束與自由的迷失》,載《行政法學研究》2008年第4期,第47頁。
[英]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哈耶克著:《自由秩序原理(上)》,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271頁。
Kenneth Culp Davis,Discretionary Justice:A preliminary Inquiry,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9,pp.3-5.
同上,p.4.
石曉波著:《公訴裁量權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12頁。
毛建平:《起訴裁量權研究》,西南政法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第36頁。
蘇琳偉著:《公訴裁量研究——從現象到制度的考察》,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年版,前言。
孫遠:《起訴裁量權的概念、范圍與程序空間》,載《求是學刊》2022年第1期,第98頁。
Kenneth Culp Davis,Discretionary Justice:A preliminary Inquiry,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9,p.4.
馬長山:《法治社會中法與道德關系及其實踐把握》,載《法學研究》1999年第1期,第13頁。
周佑勇著:《行政裁量治理研究——一種功能主義的立場》,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頁。
王錫梓:《行政自由裁量權控制的四個模型——兼論中國行政自由裁量權控制模式的選擇》,載《北大法律評論》2009年第10卷
第2輯,第312頁。
梁上上著:《利益衡量論(第3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52~53頁。
張建偉著:《司法競技主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頁。
Kenneth Culp Davis,Discretionary Justice:A preliminary Inquiry,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9,p.4.
孫遠、史達:《論起訴裁量權的適用范圍與程序規制》,載《法治社會》2022年第6期,第26頁。
王守安著:《檢察裁量制度理論與實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頁。
[日]田村悅一著:《自由裁量及其界限》,李哲范譯,王丹紅校,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3頁。
梅揚著:《比例原則的原旨與適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60~61頁。
王祿生著:《刑事訴訟的案件過濾機制——基于中美兩國實證材料的考察》,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8~71頁。
David T.Johnson,The Japanese Way of Justice:Prosecuting Crime in Japan,Oxford Univ.Press,2002,pp.122-123.
法國在“檢警一體”模式下,檢察官有權領導司法警察的偵查行為,甚至在司法警察的晉級條件中,檢察長的評價都舉足輕重。
德日訴訟理論均認為,檢察官是偵查的法官,在具體的偵查活動中,檢察官對司法警察擁有指揮權,檢察官不僅有權就諸如“嚴格依法取證”“逮捕具有毀滅證據動機的嫌疑人”等事項作一般性指令,還能夠對具體案件的辦理行使個案指令權。參見[法]貝爾納·布洛克著:《法國刑事訴訟法》,羅結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譯者導言”部分。[德]克勞思·羅科信著:《刑事訴訟法》,吳麗琪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82頁。[日]田口守一著:《刑事訴訟法》,
張凌、于秀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191頁。
樊崇義、熊秋紅、李奮飛:《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的角色擔當》,載《檢察日報》2019年10月29日版。
永廉、張相軍、顧永忠、陳瑞華、劉傳稿:《檢察環節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與程序完善》,載《人民檢察》2016年第9期,
第3頁。
《刑事訴訟法》第182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
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該條規定的“特殊不起訴”制度可以減少起訴的罪數。但由于特殊不起訴在實踐中極少被適用,且該制度與其他裁量不起訴并非發軔于同一理論基礎,故本文不將其納入研究范圍。
Kenneth Culp Davis,Discretionary Justice:A preliminary Inquiry,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9,p.4.
李辭:《論附條件不起訴與酌定不起訴的關系》,載《法學論壇》2014年第4期,第118頁。
[美]羅納德·德沃金著:《認真對待權利》,信春鷹、吳玉章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版,第51~53頁。
Gerald C.MacCallum,Jr.,Dworkin on Judicial Discretion:Comments,21 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638,638-639(1963).
熊秋紅:《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量刑建議》,載《中外法學》2020年第5期,第1177頁。
顧永忠:《<刑事訴訟法>第201條理解、適用中的三個誤區與澄清》,載《當代法學》2023年第2期,第20頁。
同上,第24頁。
郭爍:《量刑協商正當性的補強與量刑建議剛性神話的祛魅》,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年第3期,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