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 王少帥
摘要:脅從犯是我國大陸獨特的共同犯罪分類,在臺灣地區,脅從犯為“受脅迫犯罪”。脅迫行為在大陸和臺灣地區處于不同的體系定位需追溯至兩地區不同的立法模式與犯罪構成體系。臺灣地區以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為基礎,認為受脅迫者缺乏對犯罪事實的支配,不具有罪責,或在超越避險限度認為其為共犯;大陸受脅迫行為人構成脅從犯,其基礎是《刑法》第18條,但大陸刑法規范卻未明確脅從犯為共同犯罪分類抑或作為量刑情節。比較臺灣地區刑法理論,對大陸《刑法》中的作用分類以及通說脅從犯概念進行解釋,將《刑法》第18條解釋為法定的量刑情節,不必再維持脅從犯及其在共同犯罪中的獨立地位。
關鍵詞:受脅迫者犯罪;脅從犯;犯罪事實支配
中圖分類號: D924.11;D927.584.11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1674-8557(2023)02-0113-08
一、問題的提出
脅從犯是指被脅迫人在遭受脅迫時,被迫實施犯罪構成要件行為,從而符合犯罪構成要件的情形。脅從犯的典型情形是:甲在犯罪過程中,要求乙對丙實施惡害,并威脅乙其如若不從,甲就會對乙實施惡害,乙在此情形下,被迫對丙實施惡害。
我國大陸刑法理論通說認為,脅從犯與主犯、從犯一起構成共同犯罪。也即,如果不法行為符合犯罪構成要件,又存在受脅迫行為,可直接認定脅從犯與主犯、從犯一起構成共同犯罪。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以“脅從犯”為關鍵詞,檢索得到近五年(2018-2022)刑事判決書926份。其中,對脅從犯進行認定的判決書僅58份,所占比例甚低。這就導致問題的產生,即脅從犯的罪責減免是否意味著其在犯罪中所起作用較小而為從犯,脅迫者為主犯?也即,這是否意味著,脅從犯只是從犯的特殊種類?如果脅從犯只是從犯的一種,則脅從犯是否只具有影響刑罰輕重的作用?比照我國臺灣地區刑法通說的犯罪事實支配理論,在文義解釋的基礎上,對我國共犯理論體系加以修正,或能解決脅從犯在刑法理論中定位不清的瑕疵。
二、我國大陸的“脅從犯”
脅從犯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是以作用分類法為基礎的共同犯罪理論中的一類犯罪人。脅從犯的稱謂預設受脅迫者構成犯罪而排除了免除罪責的情形,其區別于犯罪事實支配理論中的因脅迫而實施的脅迫行為,內涵相對較小。按照作用分類的共犯理論承認脅從犯作為共犯,但大陸刑法的規定也使其主要作為量刑情節,兼具定罪量刑的二重作用。
(一)脅從犯的解讀
學界認為脅從犯萌芽于新民主主義革命,以毛澤東主席提出的“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立功受獎”為基礎發展。 與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為《刑法》)不同的是,1979年《刑法》首次明確規定的脅從犯將被脅迫與被誘騙參與犯罪作同樣對待。 隨著刑法理論的深入發展,將被脅迫與被誘騙相同對待已不符合犯罪構成的科學性,于是1997年《刑法》修訂后僅規定了被脅迫犯罪的處遇情形。據此,《刑法》第28條與第26、27條共同構成了現有的共犯分類。
以《刑法》第28條為基礎,高銘暄教授認為脅從犯是“被脅迫參加犯罪的人”。 張明楷教授認為脅從犯是在他人威脅下不完全自愿地參加犯罪,并在共同犯罪中起較小作用的參與人。 根據語義解釋,“脅”具有以威力恐嚇人的含義;“從”應與“從犯”中的“從”應為同一意義,即為附屬之意。不同解釋者對法律解釋要素的理解認知可能不盡相同, 對于“犯”的解釋不同可對脅從犯作不同含義的理解,如果將其理解為動詞性的“侵害”或“犯罪”,則脅從犯意為受威嚇而實施構成要件的行為;如果理解為名詞性的“罪犯”,脅從犯的意涵則為受威嚇實施犯罪行為且處于共同犯罪中附屬地位的犯罪人。單純的語義解釋不能得出唯一解,因此需將脅從犯置于刑法共犯理論中,以體系解釋嘗試解答。依據我國主犯、從犯、脅從犯的共犯理論架構,顯然將脅從犯認定為了共犯體系中的一類犯罪人,也即采后者“犯”之內涵。
(二)脅從犯的特征
采文義解釋對脅從犯進行解釋,可見其區別于傳統大陸法系的受脅迫犯罪。從刑法規范出發可得脅從犯不僅是獨立的共同犯罪人,而且也涉及處遇的情形,也即作為量刑的脅從犯,其基礎是不完全自愿和從屬地位。
1. 與受脅迫行為的區分。以“犯”之后者意涵為基礎,通說脅從犯概念的前提應當是:受脅迫的人已經構成了犯罪。脅從犯概念的前提導致,若符合構成要件,就不能完全排除受脅迫者的責任。脅從犯的認定只能是在未完全喪失自由意志的情形下而被迫參與犯罪實施的人。因而,與犯罪事實支配理論中的受脅迫犯罪相比,大陸刑法理論上的脅從犯僅包括未完全喪失意志自由之情形,實質上屬于從犯。概言之,大陸刑法理論中的脅從犯為受脅迫但未完全喪失意志自由而實施犯罪行為的共同犯罪人。
2. 作為共犯的脅從犯與作為量刑的脅從犯。作為共犯的脅從犯論述,通常來說不外乎以下:獨立共犯說認為脅從犯是與主犯、從犯并舉的共犯類型; 從犯說認為脅從犯就是從犯; 特殊從犯說將從犯區分為普通從犯和特殊從犯,認為脅從犯屬于特殊從犯。 二者的共識在于無論是作為獨立共犯還是從犯,脅從犯都是獨立的共犯人。作用分類法主要以實質客觀說作為自己的理論基礎和發展方向, 其主要目的是為了確定犯罪人的刑事責任,進而達到準確的量刑,可以說,作為量刑的脅從犯是共犯理論實質發展方向的結果。
3. 不完全自愿的從屬地位。從脅從犯的實質上看,脅從犯是缺乏完全的意志自由而實行的犯罪;從形式上看,脅從犯是受到脅迫而實行的犯罪,必然在各犯罪人中為從屬地位。脅從犯的不完全自愿和從屬地位都是基于脅迫而產生的,二者呈現表里關系。不完全自愿最主要的體現是犯罪人“不得不”實施構成要件行為,但缺乏犯罪的直接故意,只能是間接故意。被強加于脅從犯的故意使得脅從犯表現出主觀惡性較小和較低的人身危險性。總體來說,脅從犯的實質特點與犯罪事實支配理論中的受脅迫者犯罪區分。脅從犯的從屬地位是脅從犯的另一主要特征,其實際上內涵了脅從犯的實質特征。脅迫行為是脅從犯的緣起,受脅迫者往往基于脅迫行為而實施構成要件行為,其行為來源于脅迫者提供的危險流,缺乏脅迫者制造的危險流就不會產生犯罪結果。因此,脅從犯無法獨立于脅迫行為而存在,其依附于脅迫行為。
(三)脅從犯理論的評價
是否構成共同犯罪是犯罪論的問題,其考慮的是在犯罪中,某一犯罪人是否要對其他犯罪人的行為承擔責任。共同犯罪的分類,或根據犯罪人在共同犯罪中的分工,或根據犯罪人在共同犯罪中的所起的作用。根據作用判斷,主、次和脅從是目前我國對共同犯罪的分類,即在犯罪中起到了主要作用、次要作用、脅從作用。需要思考的是,以主要、次要、脅從作用的判斷是否合理,以及主要、次要、脅從作用應如何判斷。支配危險流的是主要作用,幫助危險流實現的是次要作用,而脅從犯是支配危險流還是幫助危險流的實現?因而,脅從犯在判斷是否成立共同犯罪時的作用,實踐中并沒有理論上那么重要。
其次,在實踐中,可能存在被脅迫人完全喪失意志自由而被迫實施犯罪形成要件的情形。被脅迫喪失意志自由的人與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不同,后者不具備刑事責任能力,即使實施了客觀上危害社會的行為,也不能成為犯罪主體,不能被追究刑事責任。簡言之,無刑事責任能力人不具有構成要件故意。而被脅迫喪失意志自由的人在實施犯罪構成要件行為時,能夠認識自己行為產生的危害,不能認為其不具有故意。繼而,被脅迫人完全喪失意志自由而實施構成要件行為的處理情況有兩種:侵害法益比保護法益價值更高或者等同,以脅從犯論處;侵害法益比保護法益價值小,以緊急避險論處。 在侵害法益比保護法益價值更高或者等同的情形下,以脅從犯論處的問題在于首先需要論證脅從犯的作用大小。對脅從犯作用大小的論證雖不是《刑法》的明文規定,卻是對《刑法》第26條至第29條進行體系解釋得出的要求。這樣,法院在論證受脅迫人所起作用較小之后,再以脅從犯論處,確有將脅從犯僅作量刑之嫌。
一言以蔽之,脅從犯作為共犯種類,在理論上難以體現其在共同犯罪中之作用,在實踐中也少有用武之地。
三、我國臺灣地區的“受脅迫犯罪”
“脅從犯”在我國臺灣地區刑法理論中的表達是“受脅迫犯罪”,這一詞實際上來自于犯罪事實支配理論。臺灣地區共犯理論以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為基礎,并在實踐中加以運用。受脅迫者實施的行為雖符合犯罪構成要件,但因缺乏對犯罪事實的實際支配力而是共犯,而脅迫者構成正犯。再依照緊急避險,或不具有實質社會危害性或不具有罪責,因而不需處罰。
(一)犯罪事實支配理論下的受脅迫犯罪
犯罪事實支配理論濫觴于德國,其由Heglar首創,經由威爾哲爾完善,最終由羅克辛發展至成熟。 羅克辛認為,犯罪事件中的核心角色是犯罪的主宰,因而構成正犯。 質言之,某犯罪人支配了犯罪事實的發生,控制危險流的總進程,他就是正犯,其他犯罪人是共犯。他通過總結考察犯罪事件中的行為類型將其分為行為支配、意思支配和功能性支配。意思支配理論相較于行為支配與功能性支配理論在結構上更為復雜,構成了羅克辛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的主體。意思支配意指通過利用他人并以將其工具化。 申言之,意思支配是將他人當作犯罪的工具加以利用并支配整個犯罪過程,其解決的問題是沒有親手實現犯罪構成要件行為的人是否可以構成正犯。意思支配分為三種類型:第一,憑借脅迫(強制)的意思支配;第二,憑借錯誤的意思支配;第三,組織權力的支配。 憑借錯誤的意思支配建立在幕后者對犯罪事實具有較幕前者更為優越的認識,這種犯罪事實支配以構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有責任、具體認識為基礎構建,欺騙因子貫穿始終。組織權力的意思支配強調受支配者必須可以被隨意替換,也即若受支配者不聽從指令,就會出現另一受支配者。組織權力的支配通常帶有脅迫意味,如上級發布指令,下級若不服從其地位、身份可能會被取代,從而失去良好的晉升空間。但此種脅迫根本不同于憑借脅迫的意思支配而產生的脅迫。憑借脅迫的意思支配公式為:如不聽從就遭受惡害;組織權力的意思支配公式則為:若不聽從可能會有不利后果。質言之,二者最顯著之差異在于前者情景中受脅迫者無自由選擇空間,而后者具有選擇之自由,代價為受脅迫者可接受。
受脅迫的意思支配是指利用脅迫而將受脅迫者當作工具。具體來說,是脅迫者以物理性或心理性的脅迫手段,使受脅迫者無法反抗、不知反抗。這種脅迫,在程度上相當于搶劫罪、強奸罪中的惡害,使受害人或被脅迫者喪失了自由行為之可能。在這種語境下,受脅迫者失去自由行動能力而只能服從脅迫者的指令。問題在于,脅迫者所施加的脅迫,在多大程度上才能成立間接正犯?羅克辛提出了責任原則,即判斷脅迫情況下脅迫者是否形成意思支配,關鍵是判斷刑法是否因受脅迫者受到的脅迫而免除其罪責。 如果刑法免除受脅迫者的罪責,則脅迫者成立正犯。
(二)作為認定依據的犯罪支配力
犯罪事實支配理論在臺灣地區居于通說地位。林東茂認為在區分犯罪的核心人物與邊緣人物的理論中,客觀說過于相信感官經驗,主觀說判斷基準相當不確定,犯罪事實支配說比較可以全面掌握犯罪的參與。 林鈺雄認為犯罪支配的概念解釋了不同種類的共犯,對其明確表示支持。 林山田認為犯罪事實支配由客觀行為與主觀犯意相結合,可以妥當區別正犯與共犯。
意思支配是判斷受脅迫犯罪情形中支配力的核心要件,也是判斷成立共同犯罪的核心,因為受脅迫的意思支配表達著在犯罪過程中誰才是主角,對危險流具有實際的支配力。只有主角才是正犯,而被脅迫的人是共犯。為處理生命法益之沖突,林山田認為乙的行為不能以緊急避險阻卻違法性,但是乙也不是正犯。因為在犯罪進行之中,對危險流起支配作用的人是甲,乙在喪失了意思自治的情況下無法自主選擇其行為而殺掉丙。因而乙應當被認定為共犯,但可以適用避險過當而給予刑罰上的寬宥。 實務中,法院認為以避險的意思在不得已情況下實施構成要件行為,但在構成要件上,脅迫者與被脅迫者之間仍然構成共同犯罪,脅迫者是正犯,被脅迫者是共犯,若沒有超過必要限度,可以適用緊急避險阻卻違法。 臺灣地區的緊急避險理論借鑒自德日理論,其將緊急避險分為阻卻違法的緊急避險和減免罪責的緊急避險。前者是排除違法性的緊急避險,也即適用于不法階層;后者承認避險行為的違法性,但依據期待可能性而減免罪責。
由此,在臺灣地區,在受脅迫犯罪的情境下,認為受脅迫者依據阻卻違法的緊急避險與減免罪責的緊急避險理論,認為受脅迫之人的行為或不具有實質社會危害性或不具有責任,對犯罪事實不具有支配力,因而是共犯,脅迫者構成間接正犯,對受脅迫者實施的行為負責。簡言之,支配者構成“正犯后的正犯”。
(三)以支配力確定罪責之優點
犯罪事實支配說以限制正犯概念為基礎,堅持構成要件的觀念,主張確定誰是正犯誰是共犯,需要考慮誰對犯罪進程具有實質性的影響、支配。 在判斷犯罪支配時,需要考慮各行為人的客觀行為貢獻的方式和大小,也即考慮到危險流發生的實際掌控者在犯罪中所起作用;主觀上將故意作為判斷實際支配力的考量要素,具體以操縱、主導、駕馭程度為反應,實現了對社會危險性判斷上的主客觀相統一。凡是以故意的心理操縱、控制著整個犯罪流程,決定性地支配犯罪的角色,就是正犯。正犯具有行為支配性,包括客觀上的行為與主觀上的犯意均處于支配地位。
臺灣地區受脅迫犯罪以意思支配為基礎,在正犯共犯體系中,以受脅迫者的對危險流的支配能力闕如而認為脅迫者屬于共犯。對危險流的支配能力在某種程度上有助于判斷不法行為人在犯罪中所起的作用。因此,意思支配可以用于判斷在按作用分類法的主犯從犯體系中,受脅迫者具體所起的作用。進一步,受脅迫犯罪概念的引入有利于對脅從犯進行解釋,實現脅從犯概念的科學化。
四、脅從犯理論體系再建構
臺灣地區對共同犯罪雖采分工分類法,但分工亦體現犯罪作用大小,因此分工分類法與作用分類法雖各行一道,但也共行一套。通過將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用作判斷共同犯罪中犯罪人所起作用,在主客觀結合上判斷不法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并對“脅從犯”重新界定,否定“脅從犯”在犯罪論中的意義,再證成其在刑罰論中之地位。
(一)作為共犯的脅從犯之否定
通過對作用分類法的重新解讀,以及對脅從犯的再界定,作為共犯的脅從犯將失去其理論基礎,具體如下:
1. 作用分類法的重新解讀
作用分類法是指以共同犯罪人在共同犯罪活動中所起的作用為標準,對共同犯罪人進行的分類。 作用分類法有二分法和三分法,我國的主犯、從犯、脅從犯的分類就是獨特的典型的三分法,二分法則僅分為主犯和從犯。依據作用對各犯罪人進行分類,首先需要理解“作用”一詞,對何為作用以及標準做出解釋。
在作用分類法的語境下,作用即為對事物所產生的影響,而影響須可以依據一定的標準進行判斷。首先,根據詞語在生活中的使用,作用的判斷上常以大小、主次或好壞為標準。如主犯對犯罪實施的掌控具有無法替代之作用,而在犯罪中起主要作用,從犯則因實施些許輔助行為而在犯罪中沒有“話語權”起次要作用。可見,主犯、從犯的分類不外乎上述標準。
關于脅從犯,大陸《刑法》第28條規定:對于被脅迫參加犯罪的,應當按照他的犯罪情節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若以刑法規范出發點,在作用分類法中對其進行界定,研究其定義。可以看出脅從犯與主犯、從犯不同,其無法以作用之大小或作用之主次而衡量,甚至以類推解釋也無法得出如此答案:作用的分類標準包括脅迫和被脅迫兩種情形。未被脅迫實行犯罪與被脅迫實行犯罪作為作用評價之標準實令人費解。與之相反,大陸《刑法》第29條規定:教唆他人犯罪的,應當按照他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處罰。也即,教唆他人犯罪的本身并不作為作用的標準,而是以主從之分,起主要作用的,是主犯,起次要作用的,是從犯。可見,在規范上,《刑法》第28條并非是對作用之規定,實是量刑之情形,而第29條在作用規定上可謂更為明確具體。可以說,通說脅從犯的概念僅是犯罪情節而為犯罪原因,而非犯罪之作用而為共犯之分類。
《刑法》第28條僅僅就受脅迫參加犯罪的刑事責任給出規定,也未根據共犯的分類方法言及脅從犯在共同犯罪中所起作用之大小或地位如何,乃是因為作用分類法著眼于共犯人的刑罰問題的解決,但卻忽略了討論主犯、從犯、脅從犯的處罰根據等問題。 易言之,判斷各共犯人的形態單依據所起作用難以明確。也即,在示例中乙實施侵害丙的構成要件行為,如果按照所起作用,依其在犯罪中的實質“貢獻”,乙的殺人行為必須被評價為主要作用。但這種評價不僅與作為法律基礎的道德觀念不符,也忽略了乙的主觀方面要件。這樣,乙作為實質上的主犯與形式上的脅從犯就產生相悖的吊詭,質言之,作為共犯的脅從犯是主犯還是從犯抑或脅從犯本身不具有主犯和從犯的區分相齟齬。而通過引入犯罪事實支配的概念,恰好解決了因作用判斷的不明確而導致的主犯、從犯區分的困境。對作用大小的界定,犯罪事實支配具有優點:首先,較為容易判斷。對犯罪危險流的實際支配,實質上可以理解為支配犯罪危險流進程的人作用大,而缺乏支配力的人作用小。其次是主客觀相結合。社會危害性并不能單獨作為判斷犯罪作用大小的標準,因為在被脅迫的情形下的犯罪人的行為當然具有社會危害性,但是脫離主觀對社會危害性的考慮在被脅迫情形下顯然是強人所難。最后是理論較為成熟。犯罪事實支配理論在經過德國諸多學者的發展,已經較為完善,我國大可以犯罪事實支配為中介,建立“行為→犯罪事實支配→作用→主犯、從犯”的主犯、從犯區分方法,這其中,犯罪事實支配直接規定作用的大小。
綜上所述,在對作用分類法之“作用”進行界定的基礎上,應對《刑法》第28條進行重新解釋,則其意涵為:對于被脅迫參加犯罪的,應當按照他在共同犯罪中所起的作用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起主要作用的,是主犯,起次要作用的,是從犯。毋寧,被脅迫是犯罪之原因而非犯罪之作用。于是,脅從犯在共同犯罪構成的判斷上,便失去獨立意義。質言之,只根據行為人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還是次要作用,作為判斷共同犯罪的成立與否的基準,至于行為人是否遭受到脅迫則在所不問。
2. 脅從犯概念的重新界定
與通說認為脅從犯是受脅迫但未完全喪失意志自由而實施犯罪行為的共同犯罪人不同,脅從犯的另一種解釋:受威嚇而實施構成要件的行為,即受脅迫的行為具有文義解釋上的合理性。在共犯理論的體系中“犯”一詞解釋為罪犯具有合理性,因脅從犯與主犯、從犯為并列關系。但是這種解釋是對刑法規范共犯條文的解釋而得出,即脅從犯的概念被預設存在。且共犯的體系解釋,乃是對刑法規范共犯條文的解釋,在此基礎上,基于作用分類法,將共犯規范中的各類情形定義為各個獨立共同犯罪人。但以刑法規范本身為起點,主犯、從犯是由《刑法》第26、27條明確規定,而脅從犯未被明確,即使教唆犯也僅按照所起作用,以主犯或從犯待之。由此,從體系上來看,脅從犯與主犯、從犯在理論上天然與主犯、從犯的并列之關系值得討論。概言之,建立在共犯理論之上,再依體系解釋確定脅從犯的概念在面對刑法規范的文義解釋時的優先性值得商榷。
否認脅從作為作用的判斷標準后,就將以作用分類法的基礎上進行劃分的主犯、從犯和脅從犯體系轉換為主犯、從犯體系,不能認為脅從犯是共同犯罪人中之獨立門類的犯罪人,而只能認為是行為樣態,也就是動詞意義上的“犯”之意涵。由此,以刑法條文的體系架構和對“犯”的解釋為核心,重新界定脅從犯為:受威嚇而實施的構成要件行為。簡言之,脅從犯實質上也就是被脅迫之行為。這種解釋路徑,一則從概念上明確否定脅從犯不是犯罪中的“人”,這種界定使共同犯罪中的犯罪主體缺位。共同犯罪首先是由犯罪主體共同實施的侵害法益的構成要件行為,缺乏實施主體,犯罪就無從談起。二則認為脅從犯是一種受脅迫的不法行為,則實施受脅迫行為的人就被認定為從犯或狹義共犯,而重新界定的“脅從犯”為犯罪類型因而僅作為量刑考量情節。三則避免在解釋《刑法》第28條時脅從犯作為共同犯罪人的預設而導致的邏輯錯誤。
除上述作用分類法作用的明確及脅從犯定義的重新界定外,還有如下原因導致其不再作為獨立共犯人之一,應被排除獨立的共犯人角色而轉向純粹的刑罰論。即刑法之內在面向與外在面向統一要求否定脅從犯的獨立共犯人地位。法規范具有內在面向和外在面向, 刑法規范的內在面向表現為專業群體對刑法之理解,比如法官、檢察官、律師和法學學者,而外在面向表現為人民群眾對刑法規范理解。二者相較之下專業群體之理解在各方面優越于一般個人,于此,脅從犯本身的混淆和體系性缺乏會使本不具有專業知識的群眾更缺乏法律條文的理解,難以認同脅從犯成為主犯、從犯或正犯、狹義共犯之外的第三類犯罪人。這樣,罪刑法定中的刑法規范在社會中相對穩定的可被認知性和可預期性上便有所減損。
(二)作為量刑情節的脅從犯
通說脅從犯作為量刑情節業已證成,其主要通過反駁作為獨立犯罪人的脅從犯而說明。 主要理由包括:第一,刑法規范的概括性描述認為被脅迫應當是一項法定減輕或免除;第二,脅從犯作為量刑情節可以避免邏輯學基礎理論上“子項不相容”的矛盾;第三,避免作為共犯的脅從犯無法說明其在犯罪活動中所起到的具體作用大小。這與作為被脅迫之行為的脅從犯僅僅為犯罪情節而非犯罪形態相耦合。再者,《刑法》第28條規定“應當按照他的犯罪情節”,可以得出,犯罪情節是被脅迫之行為而非被脅迫之行為人。
除上述理由外,脅從犯作為量刑情節,可與犯罪事實支配理論相連接,以便構建作用分類法與分工分類法的主犯、正犯區分之共犯理論。通說認為前者作為量刑之用,后者作為定性之用。 陳興良教授認為,分工分類法有益于解決共同犯罪的定罪問題,也即刑事責任有無的問題,作用分類法有利于解決共同犯罪的量刑問題,也即是刑事責任大小的問題。 閻二鵬教授認為正犯概念與主犯概念的教義學功能不同,前者在于解決犯罪參與者構成要件符合性之問題,后者功能則在于量刑,在此基礎上可以在正犯概念立場下,通過對正犯進的解讀以搭構正犯、主犯分離體系。 對此,何慶仁老師提出詰問:作用分類法只解決量刑問題嗎?分工分類法只解決定罪問題嗎?他認為,作用分類法與分工分類法都是對共同犯罪的界分方法,因此,二者都既定性又量刑。 二種分類方法確屬又定性又量刑,然則在說明一者為量刑之用,一者為定性之用時,是將其應用至實然之領域,實則為建構實然與應然統一,而非界定應然的理論內涵。簡言之,通說討論是實際作何之用,而二者既定性又量刑考慮的則是其應有何用。通說在應用中具有操作性和體系性,而認為兩種分類法都屬又定性又量刑則在教義學上具有重大價值,二者在各自領域內皆具有優越性。但在我國刑法采納了形式與實質兩個側面的共犯分類模式,實現了分工分類與作用分類的同一的情況下, 則通說見長。
在脅從犯作為量刑情節的基礎上,根據《刑法》第28條規定,一旦犯罪行為被證明為受脅迫而實施,法院就應當在量刑時,對其減輕或免除處罰。減輕處罰或免除處罰的根據在于刑法具有謙抑性和刑法具有的道德基礎。刑法謙抑性的本質是確定刑法對社會的介入程度,以實現刑法的消極性、內斂性、補充性。 在動用刑法以及判處刑罰時,應當考慮處遇后果是否必要以及是否合比例性,在符合最小“侵害”的前提下實現刑罰的價值。脅從犯面對“不得不”犯罪的困境,刑法過于嚴厲非為“罰當其罪”。刑法具有的道德基礎所要求個人遵循的尺度,是義務的道德尺度,而非愿望的道德尺度。 因而不能要求個人受到脅迫時,發揮其最佳的智力進行選擇。
五、余論
通過重新界定作用分類法與脅從犯的含義,將脅從犯作為受脅迫而實施的構成要件行為,加之從刑法的內在面向和外在面向的統一性和以刑法規范為基礎而否定脅從犯的共犯獨立類型地位。最終在受脅迫犯罪的情形下,采用犯罪事實支配理論,以法益衡量為核心對結果區分并采取不同進路,將脅從犯視為刑法明文規定的一類法定量刑情節。比較以脅從犯作為獨立的共同犯罪人具有優越性:其一,厘清了不法與合法的界限,避免提前入罪;其二,使受脅迫者在刑法上具有明確的體系定位,即主要作用于刑罰論領域。觀念的判斷。但是以法益衡量為核心會造成些許情況的處遇困境,比如為了自救而殺人。在此情況下,受脅迫行為的性質如電車難題、洞穴奇案一般令人困擾,需在確立一般價值觀念的基礎上而做出符合正義。
(責任編輯:林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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