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海貍（創作談）

前些天，鎮子里終于綠起來了，街上有人在修剪冬天凍死的樹。看著堆積在地上的千奇百怪的樹枝，我突發奇想，想了這樣一篇故事：有一天一群醫生坐著吃飯、聊天、看跳舞、聽歌，這時候突然進來了一個老人。老人問這些醫生，如果說疾病帶來的是快樂，那這個病還用治嗎？如果說健康帶來的是痛苦，那還有必要去維持這種健康嗎？她覺得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她說她在盆子里洗臉的時候發現水是苦的，但是她問她的家人，家人說水是沒有味道的。所以她去醫院，檢查結果表明她患有腦部疾病。還未等醫生們回復，她又和醫生們講起了她小時候的故事，關于她被一個大人給冤枉的故事，在發生這件事情之前，她看誰都像是活人，逝者她沒有碰見過，在被大人傷透了心之后，她看誰都像是逝者。“我每天都會遇到逝者，醫生，每天，每天。”緊接著她便陷入回憶與情緒中，難以自拔。后來醫生們帶著她去參觀一個房間，房間里有一些裝飾品，有一些畫，閑逛的時候，這位老人發現了一座雕像，一只海貍從背部被一根木樁刺穿，仰躺在地上。這座雕像給了她很大的感觸，她哭得止不住。通過這短暫的經歷，通過她的一言一行，通過她年輕護工的幾句話，這群醫生猜測她的病可能是因過量服用興奮類藥物或濫用酒精造成的癲癇，也可能是腦部感染造成的腦膜炎。

寫這篇故事時，我閱讀參考了奧利佛·薩克斯（Oliver Sacks，1933年7月9日—2015年8月30日）的書籍，他是英國倫敦著名腦神經學家，他在書中提過一起病例，關于一位罹患惡性腦瘤的19歲印度女孩巴嘉罕蒂。減壓手術造成了她的腫瘤擴張，也造成了左側身體的軟弱無力和麻木，同時帶來了不定時的癲癇發作和其他問題。但是她的癲癇癥狀卻不同于他人，“……有全然不同的特性。她沒有喪失知覺，但看起來（或感覺上）卻好像在做夢一樣。”【1】巴嘉罕蒂的腦中開始涌現大量的記憶，甚至比平常的記憶要更加具體，更加明確，仿若現實世界，當醫生提出用藥時，她拒絕了，巴嘉罕蒂說她喜歡這些夢，因為夢境帶著她重返故鄉。“雖然夢境如走馬觀花……它們跟正常的意識與知覺并肩共存，而且并未伴隨過度的情感意義或強烈的激情。它們似乎更像一幅幅圖畫或一首首交響詩，時而快樂，時而悲傷，生生不息地被喚起、再被喚起，來來回回造訪一段心愛與懷念的童年。”【2】

此外，奧利佛·薩克斯還提起了一位患有失憶癥的病人吉米，因為沒有連續的記憶，他很難有固定的“人格”，奧利佛·薩克斯曾經認為吉米是一位“沒有靈魂的人”，但是當他看到在教堂里做彌撒的吉米時，他改變了這個想法，“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全心全意、祥和專注的臉龐，那是我過去未曾在他身上發現也始料未及的。我看著他跪下，把圣餐放在嘴里……他的心靈與彌撒的精神完美契合在一起。全神貫注、靜默不語，在心思全然凝聚的寧靜中，他達到了身心統一。”【3】

“他（吉米）不再被那個錯誤百出的肉體控制；不再受他那失序的記憶軌跡擺布。這時候的他，沉浸在自己完整的本質之中，其中包含的情感和意義，是與生俱來、連貫而一致的。這樣的本質沒有一絲縫隙，也不容任何破壞。”【4】

這兩個例子都關于記憶，巴嘉罕蒂的例子里，記憶的涌現撫慰了她飽受折磨的身心；而在吉米的例子里，記憶的消散反倒為他帶來了身心靈的完美合一。奧利佛·薩克斯還提到了一個神經病學上的新可能，為我帶來了很大的感觸。他說：“無論他們（病患）器官的損傷和休謨式的思考瓦解有多大，借助藝術、宗教的靈交、觸動人性來達到復原的可能性仍是絲毫不減的。這種可能性也可以保留給那些第一眼看上去毫無指望的神經病學的悲劇。”【5】

這篇小說的標題是“如何理解海貍”，海貍是種非常勤勞的動物，它經常去折斷樹枝，并用樹枝、泥巴等筑壩蓄水，因此，文中出現的雕像也可以這樣理解：膽小而勤勞的海貍，一生扛著樹枝筑壩保護自己，最后卻因為所追求的事物而死去。雕像讓老人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她一輩子都沉浸于記憶和情感的幻覺中，她渴望錢財、地位、家人、情情愛愛，為了它們拼命地奔波，勞心費神。可哪怕這些東西都是真實的，而且她最終還是得到了，但是當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時，她突然發覺，并沒有一個“她”可以享用這些東西——也就是并沒有一個真實的、確立的、穩固不變的“我”可以來享受這些東西。這就是為什么當她看到死海貍的雕像時哭了。她用畢生努力去完善的“我”，本身就是虛假的、脆弱的、千變萬化的。

小說中出現的醫生們很自信，因為他們知識淵博，成績斐然，而且還是非常有經驗的醫生。與年輕護工的談話證實了老人的腦部確有某種疾病，可是當老人跪在海貍雕像前哭泣的時候，這些人都驚呆了，他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對著這座海貍的雕像哭泣。有一些事情是這群醫生無法用經驗去判斷的。因為經驗代表著一種重復和反復。但是一些靈感，一些情感的誕生和消失，它們往往是剎那間的，是無法重復的。疾病究竟是什么呢？疾病來自心靈嗎？情感和心靈又是什么呢？這就是我想在這篇小說里探討的一些問題。

注釋：

1、[美]奧利弗·薩克斯.錯把妻子當帽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230-231.

2、[美]奧利弗·薩克斯.錯把妻子當帽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232.

3、[美]奧利弗·薩克斯.錯把妻子當帽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54.

4、[美]奧利弗·薩克斯.錯把妻子當帽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54.

5、[美]奧利弗·薩克斯.錯把妻子當帽子[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56.

渡瀾，女，蒙古族，1999年出生，內蒙古通遼市庫倫旗人。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青年作家》等發表作品二十余萬字。曾獲第六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第十一屆丁玲文學獎、《小說選刊》新人獎、第十三屆索龍嘎文學獎、第二屆草原文學獎等獎項。入選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計劃·年度特選作家、2021名人堂年度人文榜·年度新銳青年作家榜。曾出版短篇小說集《傻子烏尼戈消失了》。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