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高
摘 要:《史記·屈原列傳》結尾的太史公贊語已指出《招魂》的作者就是屈原。這是屈原作《招魂》的“鐵證”。王逸《招魂章句》序內容與史料和《招魂》內容不吻合,因此“《招魂》為宋玉作”一說不可信據。后代一些學者對王逸說的修正是徒勞的。第一人稱用“朕”并非宋玉的語言習慣,而是屈原的語言習慣。這進一步證明《招魂》的作者是屈原而非宋玉。
關鍵詞:《招魂》;楚辭;屈原;宋玉
Identifying the Author of “Zhao Hun” (Summoning the Soul)
Zhou Binggao
(This Journal,Baotou,Inner Mongolia 014035)
Abstract:The eulogy at the end of “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Biography of Qu Yuan” points out that the author of “Zhao Hun” (Summoning the Soul) is Qu Yuan.This serves as “conclusive evidence” that Qu Yuan wrote “Zhao Hun.” The content of the preface to “Zhao Hun Chapter and Verse” by Wang Yi does not match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content of “Zhao Hun,” so the claim that “Zhao Hun was written by Song Yu” is not credible.The attempts by later scholars to correct Wang Yis statement are in vain.The use of the first person “I” (in Chinese,“朕”) is not Song Yus linguistic habit but rather Qu Yuans.This further proves that the author of “Zhao Hun” is Qu Yuan,not Song Yu.
Key words:“Zhao Hun” (Summoning the Soul);Chu Ci (Verses of Chu);Qu Yuan;Song Yu
關于《招魂》的作者問題,又是兩千多年楚辭學史上的一個大難題。早在漢代,就已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存在分歧。西漢司馬遷認為《招魂》是屈原所著,東漢王逸則以為《招魂》乃宋玉所著。兩種觀點,孰是孰非,后代學者,眾說紛紜。總體來說,明代以前的一千五百多年間,王逸之說占主導地位,直到明代黃文煥才舉出司馬遷之語進行翻案。其后,清代至現當代諸多騷學名家如王夫之、林云銘、蔣驥、丁元正,以及郭沫若、游國恩、姜亮夫、陳子展、湯炳正、褚斌杰等都贊同司馬遷之說。總之,屈原作《招魂》之說逐漸成為學界主流認識。然而,現代一些學者又力挺王逸之說,從而掀起又一場激烈的學術之爭,其結果使從事宣傳、普及屈原作品工作的學者又陷入迷茫、困惑之中。
《招魂》是楚辭作品中又一篇被人贊為“豐蔚秾秀”(楊慎語)“窮工極態”(蔣驥語)之作,而作者問題涉及對此作品思想性的準確解讀,并非小事,故重新梳理,再加考辨,正確引導,很有必要。
一、否定司馬遷“《招魂》為屈原所作”的說法不能成立
《史記·屈原列傳》結尾太史公曰: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1]2503
在這段話里,《離騷》《天問》《哀郢》被公認為是屈原所作,太史公將《招魂》同這三首詩并列,明顯是將此詩的著作權亦歸于屈原。另外,這是在為屈原立傳,故“悲其志”之“其”,顯然是指屈原;這個“志”,當然也包括《招魂》之“志”在內。因此陳子展先生指出:“這不明明說出《招魂》的作者就是屈原嗎?”[2]704游國恩先生更認為這是屈原作《招魂》的“鐵證”。[3]175盡管近現代有些學者對太史公此說持有懷疑,但彼儕除猜測、推理之外,至今未見有何實據。
有些學者不甘心,卻又不敢直接否定司馬遷,于是采用更換詩篇名稱之法。他們斷章取義,套用劉勰之語,以為《招魂》的主題(“志”)僅僅是渲染“荒淫之意”“思想性不高”,[4] 274因而借用張載之說,認為司馬遷“悲其志”的不是《招魂》而是《大招》,[5]332從而達到否定的目的。但是他們的說法經不起推敲。理由有三。
首先,在太史公筆下,《招魂》就是《招魂》,焉能憑今人一己之猜改為《大招》?游國恩先生生前說得對:“張載的注文只能表示他把《招魂》《大招》區別開來,而不能證明《史記》所稱的《招魂》即是《大招》。”[3]228
其次,《招魂》的主要內容是“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作者采用的是鮮明的對比手法。作品在描寫“楚國之美”時,“忠實生活,尊重事實”,[6]314鋪敘了楚王宮內豪華奢侈的生活場面,但其通過鮮明對比,表示出貫穿全詩的一條紅線(“志”)則是強烈的愛國感情。因此怎么能說這僅僅是渲染“荒淫之意”呢?怎么能說是“思想性不高”呢?又怎么能說“《招魂》內容本身沒有表現屈原之志”呢?
再次,“《招魂》宋玉作”說者所舉的《文心雕龍》那部分關于《招魂》的文字,只是從“異乎經典”這個角度來談《招魂》“士女雜坐,亂而不分”等的。請看劉勰原文——“……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 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7]27《招魂》全篇266句,劉勰此處只摘錄了6句,怎能代表全詩的主題?而且,劉勰明言此處只是“摘”錄,只是在舉例說明《招魂》的寫作特色(“異乎經典”),而并非在全面歸納《招魂》之“志”(主題)。另外,王逸為《招魂》開頭所作的注釋也戳穿了此篇主題為“荒淫之意”說。王逸在此詩開頭幾句下注曰:“朕,我也。不求曰清,不受曰廉,不污曰潔”,“言我少小修清潔之行,身服仁義,未曾有懈己之時也”,“言己施行常以道德為主,以忠事君,以信結交”,等等。[8]197這些難道就是那些學者所說的“荒淫之意”?學術研究,不可斷章取義!誤讀《招魂》,將《招魂》的寫作特色誤作《招魂》主題,古已有之,故清人林云銘曾在注評《招魂》一詩的最后,嚴厲駁斥這類說法,并尖銳地批評道:“世儒眼如豆大,且看文義不明,宜有是說,可置之不論矣。”[9]170
27年前,筆者在拙著《風騷論集》中曾有研究《招魂》的一個結論:“《招魂》是屈原在頃襄王即位、懷王客死于秦、自己受讒被遷江南之后所作。”現在看來,這個結論是經得住檢驗的。
二、王逸“《招魂》為宋玉所作”的說法不可信
(一)王逸《招魂章句序》的內容不可靠
王逸以為《招魂》的作者是宋玉。其《招魂章句》序云:
《招魂》者,宋玉之所作也……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8]197
這就是后代“《招魂》為宋玉作”說的源頭。《楚辭章句》是現存最早的治騷之作,因此王逸此說在歷史上大有市場,已影響騷壇一千五百多年。曾經有堅定支持“《招魂》為宋玉作”說的學者揚言:“若要將《招魂》判給屈原,必須先拿出有力的證據否定王逸說,否則他說終難成立。”[10]37-43此言有理。可是,我們要告訴這位學者及所有贊同“宋作”說者,王逸《章句》序的內容確實多屬臆測,不可信據,用清人林云銘的話說,“王序”“茫無考據”,[9]168實難成立。證據有二。
1.王逸之見與史料所載不符
王逸《招魂章句》云,屈原在懷王朝時“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這個說法與歷史事實不甚符合。請看以下史料記載。《楚世家》載曰:
(懷王)十六年,秦欲伐齊,而楚與齊從親,秦惠王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張儀南見楚王。[11]1723
劉向《新序·節士》載曰:
秦欲吞滅諸侯,并兼天下。屈原為楚東使于齊,以結強黨。秦國患之,使張儀之楚,貨楚貴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屬,上及令尹子蘭、司馬子椒,內賂夫人鄭袖,共譖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離騷》。[12]240
《楚世家》又載曰:
(懷王)十七年春,與秦戰丹陽,秦大敗我軍,斬甲士八萬,虜我大將軍屈丐、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漢中之郡。[11]1724
劉向《新序·節士》又載曰:
是時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復用屈原。屈原使齊。還聞張儀已去,大為王言張儀之罪。懷王使人追之,不及。[12]240-241
《屈原列傳》載曰:
(懷王三十年)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1]2484
上述史料證明,懷王十六年屈原作《離騷》之后自疏放流漢北,因“古者臣有罪待放于境,三年不敢去。與之環則還,與之玦則絕”,[18]322故期間是“忠而斥棄,愁懣山澤”,但“還”朝希望還在,絕非王逸所說的“魂魄放佚,厥命將落”。事實上,懷王十八年“懷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復用屈原,屈原使齊”,并且回國后還能面諫懷王。[12]240-241以后直至懷王三十年屈原仍在朝中并能面諫懷王。
又,王逸以為《招魂》為宋玉所作,動機是:“作《招魂》……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8]197“還之”,使之還,即“冀”懷王“覺悟”而召屈原回朝。此說更謬。宋玉的生卒年代,學術界眾說紛紜。力主“《招魂》為宋玉所作”說的著名學者之一是吳廣平教授,其《宋玉研究》一著經過認真“新考”之后,明確地說,“宋玉大約生于楚頃襄王元年(公元前298年)”[13]27,而此時,屈原尚在朝中,楚懷王卻已被扣秦國。等宋玉長成入仕(起碼20歲)能吟詩作賦時,楚懷王早已客死秦國,宋玉又怎能像王逸說的那樣作《招魂》“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清人王夫之亦曾據此指出:“王逸諷諫懷王之說非真實矣!”[19]308廣平大概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將“招懷王”改為“招頃襄王”,但此已非王逸原意,也恰恰更加證明王逸之說謬誤。
2.王逸之說與作品內容不符
很明顯,《招魂》一詩的內容只適用于國君,而不會是作為大夫級別的屈原。《招魂》描寫了楚王宮內極其豪華奢侈的生活,絕非尋常大夫能夠享用。典型的,如詩中有云:
九侯淑女,多迅眾些。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
王逸注曰:“言復有九國諸侯好善之女,多才長意,用心齊疾,勝于眾人也。”又曰:“言九侯之女,工巧妍雅……形貌奇異,不與眾同,皆來實滿,充后宮也。”[8]205試問,屈原區區一介大夫,焉能讓“九國諸侯好善之女”天天晚上來伺候自己?正如一位日本學者所說:眾所周知,在《楚辭》的《招魂》中所寫的正是告訴離開肉體的魂魄不要去鬼怪居住的幽都,要它快些回來,而畫中富麗堂皇的宮殿才是你居住之處,那里有許多美女在等待你,服侍你,你可隨意挑選所喜歡的人,一旦厭惡還可以撤換。我認為這種想象構圖完全和出土的永泰公主墓壁畫以及懿德太子墓壁畫中的美人群象圖一樣……特別是參觀了唐代的御陵之后,就會感到它們表現的完全是人間的現實世界。[14]433-434
屈原并非帝王,即使在其鼎盛時期也不過是個“左徒”而已,因此絕對不會享受到“招魂”中所寫的那種帝王家豪華奢侈的生活。因此,王逸說《招魂》是宋玉在招屈原,這顯然不能令人信服。
總之,王逸之說不能成立。也就是說,“《招魂》為宋玉作”一說的源頭是錯誤的。
(二)后代一些學者對王逸說的修正是徒勞的
當代一些力主《招魂》為宋玉所作的學者可能也看出王逸“《招魂》者宋玉之所作”的理由不能成立,所以他們竭力加以彌補、挽救。如,他們不再說《招魂》是宋玉招屈原,而改說為(宋玉)“招楚國某個國王之魂”,[5]334或干脆說“《招魂》所招當為楚頃襄王生魂”,[4]274等。
他們要修正王逸之說,就必須修正其對《招魂》開頭和“亂詞”的解讀。可惜這是徒勞的。
1.這些學者對《招魂章句》開頭的修正不成立
《離騷》開篇云:
朕幼清以廉潔兮,身服義而未沬。
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
王逸注曰:“朕,我也。”五臣釋此開頭曰:“皆代原為辭。”王逸釋“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兩句曰:“言己主執仁義忠信之德,為讒佞所牽迫,使荒蕪穢污而不得進。”釋“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兩句曰:“殃,禍也。”“言己履行忠信,而遇暗主,上則無所考校己之盛德,長遭殃禍,愁苦而已。”[8]197王逸將《招魂》釋為宋玉招屈原,這是錯誤的;但將此開頭視為屈原之辭(五臣注為“皆代屈原為辭”),并從訓詁角度加以解讀則可以成立。
今持“《招魂》為宋玉作”說的學者完全背棄了王逸以上注釋,而做了另類解讀。他們將“朕”釋為楚頃襄王,將“上”釋為“上天、上帝”,將“殃”由“禍殃”引申為“愁苦疾病”。[4]274他們說,《招魂》開篇是楚頃襄王自稱“從小清白廉潔,親身行義”,只是上帝不考察自己的美德,卻使自己長久得病愁苦。[4]274這個說法與文本和史實完全背道而馳。
首先,與《招魂》文本不合。《招魂》有云:
……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穾廈,夏室寒些。
川谷徑復,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泛崇蘭些。
經堂入奧,朱塵筵些。砥室翠翹,掛曲瓊些。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蒻阿拂壁,羅幬張些。
纂組綺縞,結琦璜些。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華容備些。二八侍宿,夕遞代些。
九侯淑女,多迅眾些。盛鬋不同制,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順彌代些。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
姱容修態,絙洞房些。
蛾眉曼睩,目騰光些。靡顏膩理,遺視矊些。
……
以上描寫的是楚王從小的生活環境,可謂富麗堂皇,窮奢極侈;天天洞房,夜夜貪歡,甚至還是強奪“九國諸侯好善之女”“實滿宮些”[8]205。這難道就是某些學者所說的頃襄王“清白廉潔,親身行義”的“美德”?
其次,與史料所載不合。《楚世家》載曰:
懷王二十六年,(齊、韓、魏)三國共伐楚,楚使太子入質于秦而請救。
懷王二十七年,秦大夫有私與楚太子斗,楚太子殺之而亡歸。[11]1727
作為一個國家的代表,竟然“有私”而與人斗,還“殺之而亡歸”,如此行為,能說是“清以廉潔”“服義未沬”嗎?《楚世家》還載曰:
(懷王三十年,秦昭王遺書楚懷王,相約“會武關而相約結盟”,懷王)于往會秦昭王。昭王詐令一將軍伏兵武關,號為秦王。楚王至,則閉武關,遂與西至咸陽,朝章臺,如蕃臣,不與亢禮。楚懷王大怒……[11]1728
(頃襄王)三年,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
十四年,楚頃襄王與秦昭王好會于宛,結和親。
十六年,與秦昭王好會于鄢。其秋,復與秦王會穰。
十八年,楚人有好以弱弓微繳加歸雁之上者,頃襄王聞,召而問之。[11]1729-1730
“先王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不管于公于私,這都是奇恥大辱。但頃襄王不思報仇雪恨,反倒熱衷于“弱弓”獵雁,還與仇人頻頻“好會”“結和親”。這就是我們今天有些學者眼中的“服義”“盛德”?
再次,《招魂》開頭所寫與楚頃襄王的身份不符,卻與屈原在頃襄王朝的遭際十分符合。如上文所引,王逸對《招魂》開篇內容的注釋是:“言己主執仁義忠信之德,為讒佞所牽迫,使荒蕪穢污而不得進”“言己履行忠信,而遇暗主,上則無所考校己之盛德,長遭殃禍,愁苦而已。”[8]197而屈原《涉江》開篇有云: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王逸對此解讀曰:“言己少好奇偉之服,履忠直之行,至老不懈”“言己內修忠信之志,外帶長利之劍,戴崔嵬之冠,其高切青云也”“言己背被明月之珠,腰佩美玉,德寶兼備,行度清白也。”[8]128王逸此注與《招魂》開篇所寫十分吻合。《涉江》為屈原所著,這是眾所公認的,因此,《招魂》是誰所作難道不是很清楚嗎?
又,《楚世家》載曰:
頃襄王三年,懷王卒于秦。秦歸其喪于楚,楚人皆憐之,如悲親戚。[8]1729
《屈原列傳》載曰:
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1]2484-2485
《哀郢》回憶當時的情景是: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跖。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這不正是 “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兮,長離殃而愁苦”嗎?既與史料相符,又有《涉江》《哀郢》可作旁證,《招魂》開篇證明此詩確為屈原所作。
2.那些學者對王逸《招魂》“亂詞”章句的修正亦不能成立
上述“《招魂》為宋玉作”說者對王逸《招魂》開篇章句的解讀太過荒謬,所以另外一位朋友比較聰明,換成對王逸《招魂》亂詞章句的修正。
王逸認為《招魂》亂詞中有屈原對當年與楚懷王一次夜獵情景的回憶。他在“青驪結駟兮齊千乘”句下有注曰:“言屈原嘗與君俱獵于此。”在“君王親發兮憚青兕”句下王逸注曰:“言懷王是時親自射獸,驚青兕牛而不能制也。以言嘗侍從君獵,今乃放逐,嘆而自傷閔也。”如果認同這些注釋,就恐怕就會推翻“《招魂》為宋玉所作”說。因此,力主“宋作”說的學者就公然修正王逸以上這些注釋。其曰:(《招魂》)“亂辭”中提到的“君王”即楚襄王。他之所以“離殃”,只是由于在射獵云夢時受了“青兕”的驚嚇,因而魂魄離散,臥床不起,需要“招魂”。[15]126
瞧,“君王”由懷王改為了“楚襄王”。可是這位學者大概忘了,屈原在楚頃襄王初年一直未被重用,且頃襄王三年時即已被“怒而遷之”,怎能有“與君夜獵于此”的可能?既要信奉王逸的“《招魂》為宋玉所作說”,又要反對王逸對《招魂》“亂詞”的注釋,如此矛盾,真令人哭笑不得。其次,既然只是射獵云夢受驚,這又與“主此盛德兮,牽于俗而蕪穢,上無所考此盛德,長離殃而愁苦”等又有什么關系?另外,“受‘青兕驚嚇”一說恐怕只是這位朋友自己的臆想。因為《招魂》“亂辭”所寫云夢夜獵并非虛構,而是史實。《戰國策》卷十四有載:
楚王游于云夢,結駟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兕虎嗥之聲,若雷霆。有狂兕抵車,依輪而至,王親引弓而射,壹發而殪。王抽旃旄而抑兕首,仰天而笑曰:“樂矣!今日之游也,寡人萬歲千秋之后,誰與樂此矣?”[16]17
盡管這記載的是楚共王時的事,但能夠反映后來歷代楚王夜獵的情景。《招魂》“亂辭”所寫,幾乎是《戰國策》這段記載的翻版: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蒸。
步及驟處兮誘騁先,抑鶩若通兮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課后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
“青驪結駟兮齊千乘,懸火延起兮玄顏蒸……與王趨夢兮課后先,君王親發兮憚青兕”與《戰國策》所載“楚王游于云夢,結駟千乘,旌旗蔽日;野火之起也,若云霓……王親引弓而射,壹發而殪”詞意完全相同。郭沫若從詩歌意境角度來解讀,其云:“‘憚當是‘殫字之誤。因正好勇爭先、窮歡極樂,不至突然說到恐怖。”(《屈原賦今譯》)人們從這里看不出楚王“由于在射獵云夢時受了‘青兕的驚嚇,因而魂魄離散,臥床不起”的半點影子,反倒看到云夢夜獵時楚王親手射殺青兕后仰天而笑、豪氣沖天的身影。因此那位朋友將夜獵與“離殃”硬扯在一起,顯然牽強。
總之,力主“《招魂》為宋玉所作”說的學者們對王逸說所作的修正亦不能成立。
三、“朕”字用法證明《招魂》確是屈原所作
成熟的作家往往有自己的語言習慣和作品風格。《招魂》是一篇優秀的作品,自然能夠表現出作者的語言(遣詞造句)習慣和作品風格,由此亦可判斷其作者為何人。湯炳正先生曾對此有過研究并得出結論:
如果根據王逸的說法把《招魂》作為宋玉的作品,則顯得跟他的風格是不協調的;而如果根據史遷的說法把《招魂》作為屈原的作品來看,則跟他的《九歌》《九章》《離騷》等的特殊風格,就完全統一起來了。[20]384
我們這里還有另外一個證據。《招魂》中有一個特殊的第一人稱“朕”(“朕幼清以廉潔兮”,王逸注曰,“朕,我也”)。這究竟是屈原的習慣用詞,還是宋玉的習慣用詞?
吳廣平教授在其《宋玉集》一著中注曰:朕(zhèn):我,是宋玉代被招者楚頃襄王自稱……[17]22
可是,遍查《九辯》和其他托名宋玉所著的作品,(《招魂》除外),沒有發現一個“朕”字。如,《九辯》中的第一人稱共有7處:
“愿一見兮道余意” [8]184
“君之心兮與余異” [8]184
“余萎約而悲愁” [8]185
“恐余壽之弗將”[8]187
“悼余生之不時兮” [8]187
“吾固知其鋤铻而難入” [8]189
“非余心之所樂” [8]191
這里沒有一個是“朕”字。而且,其他幾篇廣平教授認為是宋玉所著的作品中,楚頃襄王常用的“自稱”也沒有一處是“朕”字,而只是“寡人”一詞。如,《風賦》中:[8]187
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8]187
王曰:“……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8]187
《高唐賦》中:[8]187
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17]51
王曰:“試為寡人賦之。”[17]51
《神女賦》中:
王曰:“若此盛矣!試為寡人賦之。”
《登徒子好色賦》中:
王曰:“試為寡人說之”[17]82
《大言賦》中:
王曰:“能為寡人言者上座。”[17]106
《諷賦》中:
王謂玉曰:“……人事寡人,不亦薄乎?”[17]117
王早曰:“……寡人于此時,說何能已也?”[17]117
《舞賦》中:
楚襄王……謂宋玉曰:“寡人欲觴群臣,何以娛之?”[17]141
王曰:“試為寡人賦之。”[17]141
因此,怎么能說“朕”是“楚頃襄王自稱”呢?可是,另有一系列的作品實例證明,用“朕”卻是屈原慣用的第一人稱之一。請看以下實例:
“朕皇考曰伯庸”(《離騷》),王逸注曰:“朕,我也。”[8]3
“回朕車以復路兮”(《離騷》),王逸注曰:“言乃旋我之車以反故道。”[8]16
“哀朕時之不當”(《離騷》),王逸注曰:“言我……生不當舉賢之時。”[8]25
“懷朕情而不發兮”(《離騷》),王逸注曰:“言我懷忠信之情不得發用。”[8]35
“敖朕辭而不聽”(《抽思》),王逸注曰:“慢我之言而不采聽也。”[8]139
“固朕形之不服兮”(《思美人》),王逸注曰:“我性婞直不曲撓也。”[8]149
以上事實,對比鮮明,雄辯地證明,用“朕”并非宋玉的語言習慣,而是屈原的語言習慣。因此,《招魂》的作者是屈原而非宋玉。
其實,清人蔣驥、林云銘等人早就注意到《招魂》篇首和篇末亂詞中的人稱問題,并由此進一步證實《招魂》的作者是屈原。如,林云銘曰:玩篇首自敘、篇末“亂詞”,皆不用“君”字,而用“朕”字、“吾”字,非出于他人口吻。舊注無可支飾,皆謂宋玉代原為詞。多此一番回護,何如還他本文所載,自截明顯,省卻多少葛藤乎?故余決其為原自作者,以首尾有自敘、“亂詞”,及太史公傳贊之語,確有可據也。[9]169
四、結 論
《史記·屈原列傳》結尾的太史公贊語已明確指出《招魂》的作者就是屈原。這是屈原作《招魂》的“鐵證”。
王逸《招魂章句》序內容與史料和《招魂》內容不吻合,因此其“《招魂》為宋玉作”一說不可信據。后代一些學者對王逸說的修正是徒勞的。
第一人稱用“朕”并非宋玉的語言習慣,而是屈原的語言習慣。這進一步證明《招魂》的作者是屈原而非宋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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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蔚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