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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綠(上)

2023-04-29 00:00:00張潔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9期

黃昏像一塊碩大無朋的海綿,將白晝的炎光,慢慢地吮吸漸盡。喧囂的市聲,也漸漸地低落下去。城市像一鍋晾涼了的稠粥。房間里已經暗得不辨西東,只有墻角那盤燃著的蚊香,信號燈似的亮著暗紅色的光。

淺色花布的窗簾,在習習的晚風中輕拂,玻璃窗在輕風的搖曳中微微作響。就是在不刮風的時候,每逢有人在地板上走過,這些窗子,也會咔啦啦地震響。這是棟老房子啦,灰黃色的墻壁古色古香;地板上的每條木板,中間早已磨出凹槽,卻還是被路阿姨擦得一塵不染,油光锃亮;紅木家具,以及家具上的棱棱角角,依舊硬得硌人;窗子也很像教堂里的格式,又窄又長,頂部還是一塊拱形……

二樓朝南的那一排窗前,有一棵葉子闊大的老核桃樹,一棵海棠,還有兩棵老也不見長的日本松。打從盧北河第一次邁進這個院子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它們還是那么高。不過,看得出來,它們蒼老了許多。人會蒼老,樹又何嘗不會老呢?

夏天,核桃樹和海棠樹的濃蔭,不但會濾去陽光的炎熱,還遮擋著窗子里的人,和窗子里發生的事。到了冬天,海棠樹的葉子,核桃樹的葉子雖然掉光了,可是,誰還會有癮頭站在冷風地里,窺視別人的窗呢?

屋外四周的青磚墻上,爬滿了青藤。本來就不敞亮的窗戶,深深地陷進那厚密的藤葉里,像邊沿鋪滿厚厚的青苔、極少有人來汲水的一口古井—— 一如左家與人極少交往的家風。而在盧北河嫁給左葳之前,左家似乎還不這么冷森森的。

在待人接物方面,盧北河恪守著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她在不大的年紀,便眼看著自己的家庭,如何地敗落,以及那些和她的家庭差不多的家庭的敗落。那早年的、最初的,和舊世界完全顛倒的記憶,像年輪一樣,年復一年,深深地長進樹心,永不再和那樹分離,從樹梢,一直通到樹根。

因此,盧北河愛這老房子的幽暗。

這棟小樓,是左葳父親名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居然像世外桃源般躲過了那場劫難。這是因為左葳的父親,不但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國寶,在國際上也是一個很有地位、很有影響的人物。所以這棟小樓便被當作標本似的保護下來。

他們夫婦本有資格申請一套新房子,但盧北河不肯。錢是小事,自己出去立門立戶,他們就不得不給擺到第一線的位置上去,糾纏到七七八八、瑣瑣碎碎的事情里去,反倒會耗去更多的精力。

盧北河從沙發上站起來,扭開了一旁的落地燈。燈光透過綠色的紗罩,映出一片不大的光暈。她重又揀了一個不在這光暈里的沙發角斜躺下去。

從吃過晚飯以后,盧北河就這么一動不動地斜躺在沙發上,獨自個兒地盤算著她的心思。

左葳上火車站送兒子去了。

就是左葳在,她也不會把自己沒有考慮成熟的事情講給他聽。他什么時候拿出過一個果斷的意見來呢?想到這里,盧北河淡淡地笑了笑。

兒子呢,什么時候才能成人,頂天立地地替她撐起這個家呢?他沒有一點像她的地方。真是他們左家的骨血,而且比左葳年輕的時候還糟。她和別的女人不大相同,還不至于因為對丈夫或兒子的愛,弄到睜眼瞎的地步。

她拿起一把葵扇,不緊不慢地搖著,一會兒想想丈夫,一會兒想想兒子,不知是苦還是甜地咂摸著。

也許現在的年輕人和他們年輕的時候已大不一樣了。干什么事都顯得肆無忌憚,很少考慮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會給別人留下什么印象,政治上帶來什么影響。好像他們只打算活過今天,明天就不再活了。

向東在政治上很不進步,到現在連團員都不是,入團申請書都沒有寫過。為這件事,盧北河不知和他談過多少次,就差沒跪下來,求他寫一份入團申請書了。

他答應得倒挺好:“哎,媽,我寫。”

“寫完給媽看看。”

“噯。”

過了一個月,什么動靜也沒有。再催他,就該發脾氣了。盧北河恨不得替他寫一份。可是,那也得他自己愿意交出去才行啊。她總不能替他去交申請書,替他去接受組織的考驗,替他在團旗下宣誓吧?

他自己不肯入團倒也罷了。別人會怎么想呢?比方研究所里的同志。他們會不會說,自己的孩子都管教不好,還算什么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呢?

再說,不入團,不入黨,將來分配工作、出國留學都會受到影響。這個厲害,這小毛頭什么時候才能懂呢?她又不好把這些關系大明大擺地對他說個清楚。那他準會一蹦三丈高地跟她嚷嚷:“噢,敢情您讓我入團是為了這個!”那她就會失去他的尊敬。

這次暑假,和同學們到云南去旅游,左葳還偏偏給他買了一張臥鋪。別的同學都能坐著去,干嗎他一個人非“臥”不可。如果不能坐,就干脆別去,要擺譜,在家擺好了,愛怎么擺都行。

盧北河不是舍不得錢。在左家,錢,何曾被提到日程上來計較過?可是,有錢也不能這個花法。像貼大布告似的,這等于告訴人家,你們家趁錢,你們家那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或資產階級的劣根性——盧北河從懂事那天起,沒有一天敢忘記過自己的出身——沒有改變,貪圖享受、腐化墮落、好逸惡勞云云。

唉,頭腦里沒有一點政治。為什么不能像她那樣,在家里燉點銀耳啦,野參啦,燕窩啦……人又不知,鬼又不覺,有多實惠。

盧北河選的保姆,絕對靠得住。工價雖然高了一點,可是用了多少年,這家里大大小小幾口人的事,沒從她嘴里漏出過一滴水,包括“文化大革命”那個非常的時期在內。

因為她少言寡笑,左葳的母親老是說:“看她那面孔,真像一堵灰磚墻。”

灰磚墻有什么不好?

她從不和別家的保姆來往,不像她們那樣,抱著主人家的孩子,坐在樹蔭下,或朝南的大墻下,抖落主人家的老底兒,編排主人家的不是。

不對她說的事情,她絕不打聽。只要不是對她發的話,別管大家在她面前說什么,她都像沒聽見一樣。要是偶爾來個客人,又碰巧主人全不在家,誰也別想從她那兒打聽出來,家里人上哪去了,去干什么。問她什么,她全會木無表情地搖搖頭,說:“不知道。”哪怕這位客人是常客,她給他上過多少次茶,備過多少次飯,她也跟不認識一樣。

客人們不斷向盧北河告她的狀,盧北河聽后,只是抿嘴笑笑。

這哪兒是保姆?分明是個寶物。不像左家原來那個保姆,太愛說話,太愛串門兒,太愛管閑事。盧北河嫁過來不久,就找了個理由,讓左葳把她打發走了。那保姆走的時候,還拉著盧北河的手,淚流漣漣地舍不得分手,弄得盧北河心里也很不好受,一直把她送到長途汽車站呢。

盧北河和左葳就這么一個孩子。左家兩代都是單傳。

偏偏這孩子來得晚,結婚好幾年之后才有他。頭幾年,婆婆在她那癟肚子上掃來掃去的目光,簡直像一條鞭子抽打著她的神經。她恨不得自己的肚子,一夜之間就隆得像扣著的一個面盆。

她甚至在婆婆的眼睛里,看到過幾許懊惱的神色。婆婆懊惱什么呢?難道懊惱左葳沒有和曾令兒結婚,而最終娶了她嗎?

既然如此,為什么利用曾令兒對左葳的愛,去暗示她替左葳戴那頂右派帽子?又為什么任曾令兒像流放一樣,被分配到邊疆,而左葳不隨她去呢?在左家,好像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曾令兒這個人……老太太的懊惱,就跟《雷雨》中的周樸園一樣,幾十年來供著魯媽的照片,一絲不走樣地保留著魯媽的一些生活習慣……其實不過都是一種無比真誠的偽善。

向東是他們心上的肉,掌上的珠。可是疼孩子,不是這么個疼法。得讓他自小便練就能在政治上立于不敗之地的硬功夫,這才是真格的。就像給兒子起名字這件事,盧北河既看得很淡,也很有用心。姓左,名向東。什么時候往深里想想這個名字,什么時候她身上便會泛起一層小小的雞皮疙瘩。但是,在這個名字里,不管是誰,再也嗅不到左家世世代代的書卷氣,也嗅不出盧北河家的銅臭味兒了。

老頭、老太太、左葳,只知道給游山玩水的向東買臥鋪,卻毫不在意向東說不出中國幾個副總理,幾個國務委員的名字。他們不懂,也不愿意懂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

盧北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對面墻上的照片上。她調正了燈罩的角度,讓那燈光投射到照片上去。那是她和左葳的結婚照。

她呆呆地望著那張十二吋的大照片,想著人們常常說的話。

人們都說他們夫婦二人非常相像。到底像在哪兒呢?可就沒人說得清楚了。

他,直長的鼻,飛揚的眉,炯炯的目,瘦削而棱角分明的面龐,一副硬漢子的模樣。

而她,一雙彌勒佛的笑眼,遮藏起人們可以從那里窺視內心的雙眸,圓鼻頭,圓臉龐,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

論脾氣、秉性,夫妻二人也大不相同。

念大學的時候,左葳是社會活動的積極分子,系學生會主席,組織春游啦,秋季運動會啦,文藝匯演啦,和蘇聯留學生聯歡啦,在全市五四青年節的紀念大會上發言啦……總之,是在一切重要場合上拋頭露面的人物。

講究穿著。剪裁合體,質地精良,卻并不令人覺得怪異。

玲瓏剔透,天分很高,但功課只在中等水平以上。也許太多的社會活動占去了他的時間。

記得有家電影制片廠,拍攝一部以大學生生活為題材的影片,到各個大學物色演員,導演一眼便看中了左葳,希望由他飾演片中的男主角。這個被許多年輕人夢寐以求也得不到的機會,卻被他一口拒絕了。問他為什么,他只是笑而不答。只有盧北河知道,左家的人,是不會干這種差事的。雖然他從未將這內中的緣由告訴過她,或是任何別的人。

那時,他們很少交談。即使交談,也是工作上的聯系,干干巴巴,三言兩語。她只是從盧家的骨子里,去了解左家骨子里的。雖有根本的不同,也有根本的相同。

他風流瀟灑,又并不和女孩子糾纏不清。曾令兒可能是他唯一愛過的女孩子——如果那也叫作愛的話。倒不是他守身如玉,他只是——只是不會愛罷了。有一種人,似乎天生沒有愛的這根神經。換句話說,他最后和盧北河結婚,從實質上來說,和從大街上隨便拉一個女人來結婚,沒有什么兩樣。

她自己呢,一直是一個功課平平的學生。從高中開始,她就是團支部書記,到了大學,又是年級的黨支部書記。那時候,學生里的黨員可謂鳳毛麟角,只能是一個年級成立一個支部。現在,她又是研究所的黨委副書記和副所長。她這一輩子,恐怕要終老在這“書記”的職位上了。幾十年來,人們大上大下,大起大落,走馬燈似的讓人眼花繚亂,只有她,既不大紅大紫,也不大黑大白。

怪還怪在,任憑多么精細的眼睛,在她身上,也找不出一點點出身豪門的痕跡了。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現在,別管女人們的頭發、衣服、鞋子經歷過多少次新潮的瘋狂沖擊,她一直是一頭齊耳的短發,清湯掛面似的掛在頭上,還卡著一個像大號鐵釘般粗細長短的黑色發卡。襯衣的顏色,不是淺灰、淺藍,就是白。小翻領,胸前還有兩個掩護線條的大口袋。深藍或深灰色的長褲,腳上是一雙帶絆的黑皮鞋。在學校里念書的時候,鞋底上還會掌上一層厚厚的膠皮。

在公眾的場合,她盡量顯得無聲無息。坐在最后一排,或是某個犄角的椅子里。從半翕著的眼皮下,靜悄悄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和事。要是有人發現了她,定要把她讓到顯赫的位置上去坐的時候,她會謙和地笑著推辭:“這兒挺好,快開會吧,不要影響大家的發言。”說罷,仍會堅決地坐在她原來的位置上。她永遠提醒自己,她不過是個副職。就是第一把手因故不在,她也會讓其他的副職上去。

不論誰找她匯報思想、工作或生活中的問題,她都會全神貫注地傾聽,眼睛盯住對方,絕不心不在焉地溜來溜去。不住地點頭,時不時地發出一聲又似同情、又似驚訝的短句:“是這樣?”然后一再緊握談話人的手,把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口,站在那里,久久地望著人家遠去的背影,至少讓對方兩次回頭時,都還能看見她佇立在門口的身影。對于人們登門求助的事情,除非牽涉到特別復雜的背景,她總是迅速、盡力地完成。

…………

他們兩個人,何嘗有一點相似之處呢?可人們老說他們像。再問他們,到底像在哪兒?他們又說不清楚。

真怪,到底像在哪兒呢?

樓梯在響。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左葳回來了。

“送走了?”

“送走了。”左葳脫去身上一件本色網眼的短袖襯衣,順手扔在沙發背上,又擰沙發旁的電扇和天花板上的吊燈,房間里頓時大放光明。“怎么沒下樓看電視?今晚有足球賽。”

盧北河把他扔在沙發背上的襯衣掛到墻角的衣架上去。“娘今天晚上心口有點不舒服,我怕吵了她。”她沒說她自己需要安安靜靜地盤算點心事。

左葳是個孝子。婆婆生他的時候難產,最后是剖腹拿出來的。現在剖腹產已算不了什么大手術,但在那個時代,醫療水平那么低劣的情況下,婆婆因此落下了許多毛病。經常這兒疼,那兒疼,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逢到這種時候,左葳心里就分外地不安,好像婆婆這些病痛,全是他帶來的。所以,不論家里發生什么爭執,只要婆婆一說哪兒不舒服,左葳立刻二話不說了。盧北河怎么能不懂這個呢?

左葳果然笑瞇瞇地看了她一眼。他笑起來的時候,依舊迷人。嘴角咧得大大的,笑意像金色的小火花,從他黝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來。盧北河像年輕的時候一樣,怦然心動,再一次地被這笑容所征服。這太慘了,她想。

她從臥室里拿來了左葳的拖鞋給他換上。“瞧你熱得那個樣子,我到樓下給你拿瓶啤酒去。”

經過左葳身旁的時候,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說:“我自己去吧。”

“你剛回來,歇會兒吧,我去。”她從左葳的手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

一樓朝南的房間還亮著燈,可能老太太還沒睡。盧北河輕輕地敲了敲門。

“進來。”婆婆用那懶散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吩咐著。

盧北河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只見老太太倚在床欄上閉目養神。“娘,您好些了嗎?”她輕聲慢語地問。

“唉,就是那么回事。冬兒走了嗎?”老太太從不肯叫孫子“向東”。反正聽的人也搞不清是“冬”還是“東”。

“走了。您要不要吃一粒‘救心’?”

“救心”是盧北河去年到日本考察時,給老太太買的,據說對心絞痛有特別的療效。為此,她連一件小紀念品也沒舍得買,弄得向東跟她跺腳、發脾氣。“您連個袖珍錄音機也不給我帶。誰像您那么傻,白白地浪費了一個免稅的指標。”

“你不是有個大錄音機了嗎?”

“那個帶出去玩多不方便。”

她白了向東一眼,好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不要吃。沒看報紙嗎?日本人的‘救心’里,那味熊膽是用豬苦膽掉換了的。”老太太冷冷地說。

盧北河的心,往下一沉。嘴里卻說:“是啊,藥里摻假,真是誤人。不吃也罷,您要是有事,讓路阿姨叫我們。”說著,她把床頭柜上叫人用的小銅鈴,又往老太太手跟前挪了挪。“我下來給左葳拿點喝的,您要不要用點什么?”

“不要了。”

“爹呢?”

“在書房里讀老莊。甭管他,他想用什么自己拿。”

“是。那我上去了,您好好休息。”

老太太又閉上了眼睛,看不出地點了一下頭。盧北河退了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透了一口大氣,仿佛剛才那間房子里,氧氣不夠似的。

左家的人都愛使性子。

老太太尤其不喜歡她。雖然她不曾對盧北河說過一句重話,丟過一次臉色。盧北河卻能感到從她骨頭縫里,冒出來的那股冷氣。

做她的媳婦是困難的。

可是,不管她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左葳還是做了她的丈夫。老太太眼看就要七十三歲了。都說七十三、八十四是兩個坎兒,誰知道這話靈不靈?

路阿姨從她的小屋里走出來,詢問似的瞧著盧北河。兩個高高的顴骨,像兩座沉默的山,壓在她的臉上。

“沒事兒,路阿姨,你休息吧,我自己來。”盧北河拉開酒柜的暗色玻璃門,拿出一只藍色的磨花玻璃杯。

路阿姨又像個影子一樣,沒有聲息地消失了。

盧北河又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盒冰塊,左葳喜歡放冰。

盧北河知道,也有人在議論他們夫婦不夠般配,又奇怪他們生活得怎么那么協調——至少在外人眼里看來如此。其實這道理很簡單,就連那些無常的動物,在人的摩挲下,還會閉上眼睛,變得馴順、安靜。人何嘗不是如此?她很輕易地得到了左葳。她心里很清楚,這并不是因為她出眾,而是他在那個非常的時期需要她。盡管左葳裝出一副如癡如狂的鐘情樣子,她也姑且裝出一副為他的情愛所動的樣子。就這樣,他們演了幾十年的戲。演到現在,連他們自己也相信了,或是也習慣了:這大概就是真的。

盧北河拿著托盤,托著酒瓶、冰塊、杯子,扶著樓梯的扶手,慢慢地往樓上走去。心里想著,待會兒如何把剛才獨自個兒坐在樓上盤算過的事情,向左葳說個清楚,或是根本不說?不說是不行的,他早晚會知道。到時候他任起性來,不肯與她配合如何是好?那就枉費了她的一番苦心了。只是怎樣才能把事情辦得妥帖,又不致使他面子上過不去呢?

下午,在盧北河的大力保薦下,即將在E市召開的一臺新的超微型電子計算機的研制籌備會議,決定邀請曾令兒參加微碼編制組的工作。

因為有消息說,左葳已經被定為這個微碼編制組的總負責人。雖然還沒有到正式公布組織機構的時候,而且這任命還要經過一些必要的手續,但大體上不會再有什么變化。

再沒有人能像盧北河這樣地了解左葳了。恐怕就連左葳自己,也未必像她了解他那樣了解自己。他是個自信的男人。可是,要是沒有盧北河暗中的支持和斡旋,他又干得了什么呢?這些,又是盧北河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左葳感覺出來的。

在大學里的時候,盧北河就看出左葳不行,可沒想到他是這樣地不行。她不后悔,因為她愛左葳。

愛!

她有健全的理智、神經、頭腦和足夠的力量,以抵擋這個世界的任何誘惑,而保全自己。然而她終不能不愛左葳。人大概總有他不能自已的例外。

讓左葳負責這個微碼編制組,盧北河又是擔心,又是歡喜。擔心的是左葳的本事,會在這個真刀真槍的工作中露底兒,歡喜的是這對左葳是一個體面的結尾,躺在這個本錢上,總可以混到退休了。她早已察覺,人們覺得左葳不稱職,還有人暗示,如果左葳沒有一個黨委副書記和研究所副所長的老婆,他什么都不是。

非抓住這個機會不可。讓左葳打響這唯一的,很可能是最后的一炮,盧北河不得不干這也許是不夠道德的事情——堅持,甚至是絞盡腦汁地要曾令兒參加微碼編制組的工作。

在所有的大學同學中,曾令兒的學習成績最為卓著,又一直偏好數學,這對微碼編制工作的實際意義太大了。只要曾令兒肯參加這個組的工作,一切實際工作她都會承擔起來,左葳只要扛牢那塊負責人的牌子就行了。

但她如果知道將要和左葳合作,還肯不肯干呢?這畢竟太令她難堪了……何況有些人本來就不愿意吸收她參加這項工作,只要她自己隨便找個借口推諉一下,就很可能換人。

會上,不是有人提出嗎?“這個……以曾令兒同志的能力來說,最合適不過。當然嘍,這個人嘛……右派問題,一九七九年已經徹底平反,但是生活作風上……我們對知識分子的使用,既要重才,又要重德。不能光提落實知識分子的政策,重視知識分子的作用……嘿嘿,不要又搞一窩蜂嘛。”

會場上一片沉默。

誰肯出來為曾令兒講話呢?除了盧北河,在座的沒有一個人認識她,了解她。可是對于她畢業后的情況,連盧北河也只能道聽途說而已。

一個在邊陲小城里,默默無聞地工作了二十多年的科技人員,要不是她在學報上發表了一種計算機乘法過程的運算方法,深得同行專家的贊賞,又引起了國際上的注意,誰能知道世界上,不,就是本專業里,有一個當過右派,生活作風又不正派,名字叫作曾令兒的女人,也在做著這個工作呢?誰又能知道,背著這些重負,工作條件可以想見的簡陋,能夠堅持不懈,又能夠有所建樹,這意味著什么呢?

她就像那邊陲小城一樣,對沒有到過那里的人來說,它不過是地圖冊上的一個小黑點。至于那小黑點里,山有多么高,水有多么深,怎樣的閉塞,或怎樣的寂寞,人們在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誰有興趣去探個究竟呢?

要是往常,遇到這種場合,盧北河也就不會再說什么,往往是這么沉默一陣子,沒人反對,也沒人堅持,事情就這么告吹了。但這種場合,只要有一個人出來講話,如果這話講得又很得體,這事沒準就又行了。

“說的是。我們需要的是德才兼備的技術干部。不過曾令兒同志發生的那件事,也是早年間的事了。總有二十多年了吧?那個時候,她還年輕,剛剛戴上右派帽子,政治上壓力很大。一個人遠在異鄉,周圍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也許一時感情上的軟弱,被人鉆了空子……以后又再也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改了就好。為了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還是調動一切可以調動的積極因素為好。”

盧北河的發言,很帶著一些感情。這在她是少有的。平心而論,她說這番話,并不全是為了左葳。不管曾令兒在和左葳分手之后,又做過什么,左家都是欠了曾令兒的。就連她自己,也好像欠著曾令兒什么。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盧北河離死還早,但歲月確將一切尖銳的東西磨鈍,包括她自己在內。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離秋天還遠,卻已聽見小蟲子在草窠里鳴叫。偶爾還有夜行的人,在水泥路面上,拍出清晰的腳步。臨睡前窗簾沒有拉嚴,一束月光,透過那道窗簾的縫隙,悄悄地在房子里移動。先是照在矮凳上,后來移到左葳的床上,現在則移到盧北河的床上,耀在她的臉上,弄得她越發地睡不著覺。

她不敢下地去拉嚴那道窗簾,她知道左葳沒有睡著,他在偷偷地翻第十三個身。她也不愿左葳知道她沒睡著,好像她在有意地窺測他的內心。既然他那么小心翼翼地翻身,可見他不愿她知道他睡不著,不愿她知道他在想心事。她敢肯定,他絕不是因為怕吵醒她。

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蹊蹺?雖然盧北河告訴他的時候,是那樣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她永遠像戴著一副假面,就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肯脫掉。沒看《聊齋》嗎?就連惡鬼,晚上還要把畫皮揭下來重新畫過呢。

曾令兒……

左葳久已不去回憶那些陳年舊事。他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

又要和曾令兒見面了。這個世界到底是太大,還是太小呢?

“說!交代你的同謀!”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幾百條嗓子,對著臺上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怒吼著。好像在“文化大革命”中,又好像不是。盧北河一個激靈從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已分不清這是回憶,還是夢。

那時候曾令兒有多天真,站在臺上受批判,還微微地笑呢。

她帶著一種超凡入圣的快樂,看著低垂著腦袋,坐在會場一角的左葳。什么批判?!什么交代?!她心里只有這個低頭坐在角落里的人,和對這個人的愛。她愿為他獻出自己的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平等自由,人的尊嚴……

“說,那張大字報到底是誰寫的?!”

“我寫的。”

不,盧北河知道,那是左葳寫的,曾令兒抄的,因為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曾令兒抄那張大字報的時候,盧北河恰巧到教室里去取一本書。

含糊的落款,使曾令兒得以做出對左葳如此有利的回答。

“不對,曾令兒隱瞞事實的真相!”

“說!”

“交代!”

曾令兒什么都不再說。充耳不聞那滔滔的檄文,此起彼伏的怒吼,視而不見那林立的手臂,和不斷對準她的相機。

事后盧北河曾從校刊記者手里,得到過曾令兒當時的一張照片。盧北河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把它反扣過去,不敢再看。

那個場面,在感情上給人的沖擊太大了,因為當事者全在現場,知情的,代人受過的,和真正的“肇事者”。盧北河真擔心左葳堅持不住,沖動之下,跑上臺去,推開曾令兒,把事實的真相交代出來。那他就不僅自己完蛋,可能還會牽涉到盧北河。

還好,關鍵的時候,他還算明白,一直垂頭坐在那里,沒有去干那種于事無補的傻事。

這未免殘酷。

曾令兒站在臺上,像一株被暴雨狂風肆意揉搓的小草,卻拼出全力用她幾片柔嫩的細莖,為左葳遮風擋雨。

這似乎卑劣。

左葳的母親來找過黨支部書記盧北河。“我就這么一個孩子。你知道他不過說話隨便,脾氣任性而已……”

盧北河只有沉默。她必須完成黨總支分配的數額。完成那定額沒什么復雜,比讀一本書,解一道題容易多了。可是她愛左葳,愛了他五年,坐在犄角旮旯里,冷靜地等待著入手的機會,然而左葳卻被曾令兒奪去了……

難道她暗示過左葳的母親去找曾令兒嗎?她忘記了。她當時說過些什么?左葳的母親后來是不是去找過曾令兒?盧北河不知道,想必左葳也不知道。只有曾令兒和左葳的母親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整個事情,像一樁未能破獲的疑案,隨著曾令兒當了右派,一切線索都突然中斷。

但曾令兒的慷慨,他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他們利用了曾令兒的慷慨……總得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難道讓左葳去嗎?或是盧北河站出來保曾令兒和左葳……別傻了,誰也保不住,沒準連盧北河,都得搭進去……

盧北河有足夠的勇氣去E市嗎?這次會議,盧北河本來不一定參加,研究所里還有一些工作需要她留下處理。她卻非去E市不可,因為她必須去見曾令兒,并且說服她參加這項工作。

見了曾令兒,又怎么說好呢?她變了嗎?一定變了。一個人經過這么多的事情,怎么能不變呢?要是她還像從前那個傻乎乎的樣子,盧北河覺得事情就會簡單得多。

盧北河忽然想起大學一年級的那次運動會……

女運動員有一個項目是“仰臥起坐”。做到二百多個的時候,其他的選手都已敗下陣去,曾令兒的冠軍已經穩拿,但她還在不斷地做下去,從早上九點鐘開始,一直做到十一點鐘還沒停止。每個動作,已經到了非齜牙咧嘴,面孔煞白不能完成的地步,她還不肯停止。急得老校長站在體操墊子旁邊說:“好啦,好啦,別做啦!”曾令兒像沒聽見一樣,還是繼續做下去。弄得校長、體育教員、校醫室的大夫,圍著體操墊子團團轉,怕她出事。她一直做到四百多個才算罷休,然后一動不動地躺在墊子上,眼睛發直,嘴唇發紫。

男同學說:“嘖嘖,她那肚皮還是肚皮嗎?簡直是塊鋼板。”

她那個綽號“鋼板”,就是這么叫出來的。

左葳一再問自己:“我不再欠她什么,對不對?能夠做的,我全做了。”

他已經回答了自己,應該安心地睡去,可這問題還是在他的心里折騰。弄得他煩躁不安。

人們說她早已墮落。分配到那個小城不久后,便不知和誰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沒有父親的兒子。

左葳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感情是復雜的。她怎么那么快就忘了他?曾令兒曾經屬于左葳。同時他又感到一種解脫——她的墮落,正好超度了他的罪過。

但常常,在和盧北河溫存之后,身上還殘留著她的余溫,在和向東嬉笑之后,耳畔還縈繞著他的笑聲,左葳會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煩躁,好像他的魂飛走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莫名其妙地變了心緒和臉色。弄得盧北河和向東不知所措。他們會不安地問他:“你怎么了?”

怎么了?!

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的秘密。如果他還想過今天這種安逸的日子,受到人們這樣的尊敬,他就不能說出他“怎么了”。

曾令兒那個孩子的幻影,有時像一團霧一樣,又像哈姆雷特父親的陰魂在他的眼前聚聚散散。

左葳會冷不丁地冒出十分古怪的念頭:“會不會是我的孩子?”但更多的時候,他會乞靈于一種僥幸的心理,把這令他不安的念頭趕走:“不會,不過是一個夜晚,怎么會那么巧?”或者“如果是我的孩子,曾令兒一定會告訴我。她不講,是因為她恥于說出那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欠曾令兒什么……

恰恰在她戴上右派帽子之后,左葳到系辦公室開了去街道委員會登記結婚的介紹信。

“左葳,不要感情用事。”系主任勸誡他。

“現在正是和曾令兒劃清界限的時候,你不但不就此一刀兩斷,還要和她結婚。你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嗎?你會被開除團籍,和她一塊兒被分配到遠離父母的邊疆,你可能就此默默無聞地在那兒耗盡你的一生……”

“別說了,我求求你們別說了。”左葳大叫著捂緊自己的耳朵,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然而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要報她的恩。左葳絕不是個絕情的人。“給我這個介紹信,我求你們,求求你們。”

那封介紹信好怪啊,自從揣上了它,確知它就在上衣口袋里裝著,確知它今后將把曾令兒和他緊緊地拴在一起,確知它已使他道德完美,英勇無比……的時候,他卻感到心里空空如也,腳步飄浮。

他以為他會就此更愛曾令兒。但那壯烈的新愛情不但沒有及時地到來,連那舊日的愛情也突然地,而且是那么快地——好像就在一秒鐘之間,在他接過那封介紹信的同時,飛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斷地對自己說,曾令兒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偏偏——偏偏不再是他的情人了。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后,他嚇了一大跳,出了一頭的冷汗。

這實在太荒謬了。

他在校園后面的一個小松林子里坐了很久,前思后想。企圖證明,這不過是人們的精神系統出現故障的時候,所發生的一種暫時現象。不是嗎?有那么多人,在那么多的時候,產生過千奇百怪的幻覺,為什么他就不會產生呢?

太陽落下去了。松林里變得好暗。被松林環繞其中的、那個不知哪個朝代、哪個人物的墓冢,像一頭巨獸一樣,靜靜地臥在那里。而里面的那個人,早已化去,沒入了黃土。此地留下的,不過是一個巨大的空冢,空聽著那松林,在風中奏出此起彼伏的松濤,以及它那從古到今算不得新鮮的故事。

左葳豁然徹悟,那不是短暫的幻覺,他的愛情已經死去,而且是暴死。今后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種道德的自我完成。

他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還不算頂糟糕,換了別人試試,說不定早已經擺脫得一干二凈。

曾令兒展開那封介紹信,用她細細的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那張毫無知覺的紙片。就像過去摩挲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嘴唇……

不知怎么搞的,即使她被他擁在懷里的時候,她也覺得那是夢,不是真的。她總是不斷地觸摸他,以證實他確實存在,以證實她確實被他所愛。

她懷著同樣的心情,低頭不語地摩挲著那張紙,很久,很久……接著,就是一滴滴又大又重的淚滴,打在紙面上的“噗,噗”聲。左葳從她手中抽出那封介紹信,忙用手帕把上面的淚水拭干。“你怎么搞的,喏,字跡全被淚水浸花了。”

“對不起。我實在不能自已。我是——我是太高興了。我不知怎么感謝你才好,你對我太好了。”

那應該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日子。可是他們卻相對無語。

左葳不停地忙著、說著。他怕,怕一切靜下來,和曾令兒面面相對。

“你看這段料子好嗎?你做件連衣裙頂好。領口頂好開得低一些,露出你那長長的頸子。要是頸上再戴上一條綴有寶石的黑色絲絨項圈就更好了。你知道嗎?你的頸子很美,當你揚起下巴,從頷部到喉部一直往下的線條真是美極了,優雅得像一位公主……”

他怎么可以這樣油嘴滑舌?!

“真好,這是你親自為我選的料子嗎?”

“當然,跑了好幾家店,才選中的。”

“謝謝。不過我是漁人的女兒,不是什么公主。”

左葳頓覺掃興。他再次打起精神,從柜里拿出一雙半高跟鞋,奶油色,有星狀的網眼。“試試鞋子,我沒有給你買全高跟的,你已經太高。試想,如果一個男人不得不踮著腳尖和自己的老婆接吻,是什么感覺?”左葳聲音很響地笑了起來。

曾令兒沒有一點回應。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左葳拿起一只鞋子,走過去蹲在她的腳下,準備替她換上。“我告訴你,有很多男人,即使結婚多年,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穿什么號碼的鞋子。可是我知道你的,你不覺得我是一個完美而難得的丈夫嗎?”

曾令兒卻攔住了他正在替她脫鞋的手。輕輕地對他懇求著:“親我一下……”

左葳好像遲疑了一會兒,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幾乎是感覺不出來的。也許他當時的注意力正在那鞋子上。

他站起身來,伏身向她。曾令兒那雙向上望著他的大眼睛里,似乎藏著一種恐懼。他躲開了那目光,硬起心腸不去想她恐懼的是什么,便急急地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她的嘴里,好像有一股消化不良的味道。顯然,她吃得不好,睡得不好,一切機能都處在停滯狀態。

他動心了。“我去給你煮杯咖啡?”

“不,不要離開我。”

左葳從未聽過曾令兒這樣厲聲厲氣地叫過,好像這是生離死別。他只好返轉回來,蹲在她的腳下,問道:“你怎么了?”

“你還愛我嗎?”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別說傻話了。我連登記結婚的介紹信都領來了,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也許他那蹲著的姿勢不夠舒服,他站起來,在一張和她并排的沙發上坐下。

“但婚姻并不等于愛情。”她說。這是她的毛病,她喜歡思辨。作為一個女人,這也許是可愛的,但作為一個妻子,這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

過去,她從不問他,“你愛我嗎”?就在她下死命,狠追他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問過他。她好像很自信,準知道他早晚有一天會愛上她。

現在,當他用無微不至,從所未有的熱心和關切努力來填補他和她之間那無言的空隙的時候,她卻要固執地問了:“你愛我嗎?”

左葳的嘴角咧得很大,然而他的眼睛并不在笑。“要是我不說,那就是我愛你,要是我不愛你,我就會告訴你。知道嗎?這是一個叫作約翰遜的美國人說的笑話。”

“然而它對我并不合適。我要聽的,是一個叫作左葳的中國人的回答。”她帶著一種寬厚而蒼涼的微笑說。“我也想說一個什么笑話,真的,可是我說不出。如果我能說出,那便好了。”然后便是長長的沉默。

“你怎么變得這么多疑?從前你并不是這個樣子。”左葳失去了耐心,突然發起火來,幾乎把所有的水杯打碎。他似乎發了歇斯底里。

“從前我們都不是這個樣子。”曾令兒說。她伏身地上,撿起一片片玻璃杯的碎片。“我們別鬧氣了。聽我說,以后,也許連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了。那時,也許我們會后悔——啊——”玻璃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手指。

“你,你是有意的嗎?”左葳跑過來,把她那血流如注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里吮著。曾令兒含著眼淚,微笑地看著他。

“我真愿意再割破一個手指。”她說。

“你這個傻瓜!”他咆哮。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就這樣,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地板上,直到黃昏的來臨。

“今天晚上,我不走了。”她在黃昏的暗影里,柔聲地說。那聲音立刻溶入夜色。

曾令兒用一個夜晚,走完了一個婦人的一生。

左葳奇怪地端詳著她。看她冷靜地將發辮用發卡在腦后卡牢成一個發髻;看她胸有成竹地在房間里從這頭走到那頭;看她一言不發地將衣衫整好……這一切都讓他感到有點緊張。

他不能想象眼前這個冷峻的曾令兒,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曾令兒。難道他們事后真像嬰兒那樣抱頭痛哭過嗎?難道她真像能攝走他的魂兒那樣目不轉睛地癡望過他嗎?

“把那封介紹信給我。”曾令兒用嘶啞的聲音命令道。“好,讓我們到陽臺上去坐一坐。”她又命令道。

時間還早,樹上的蟬兒還沒有開始叫;太陽才剛剛把樹梢染紅;送牛奶的老頭騎著三輪板車走過,玻璃奶瓶互相叮叮當當地碰出一片聲響;露珠兒還在花瓣、青草和樹葉上滾動;遠處,好像有一個汽笛在叫;清潔工人收工了……

“但愿你會記得這個早晨。”她沒有說但愿他記得昨天的夜晚。然后,她古怪地瞧著他,站起身來,走開去,遠遠地站在陽臺的另一頭,迅速地把手里的那封登記結婚的介紹信撕成碎片。左葳奔過去搶,曾令兒卻將身子探向陽臺之外,伸平了手掌。一陣輕風吹來,將她手上的紙屑,一片片地吹去。

小小的紙屑,在風中抖動著,像一片片雪花,或墜入塵土,或落進樹叢,或隨風飄去……

“你看,像雪花一樣,很快就會融化了。”她頑強地笑著。

因為一夜未睡,她的眼圈發黑,臉色蒼白,簡直像一具還魂的僵尸。

“我們已經結過婚了,你已經還盡了我的債,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分手了。”

左葳又想痛哭,又想大笑。一種他永遠不能與人言說的解脫感,滲透了他的全身。

他明白了,這就是他們昨天晚上,抱頭痛哭的原因。也許曾令兒知道,那就是永訣。

從那個晚上以后,到她上火車的那天,曾令兒一直拒絕見他。

左葳死死地守在女生宿舍樓口的那棵老槐樹下。從那棵樹下,可以望得見曾令兒那間宿舍的窗戶。想必她也可以望得見他。

左葳要她知道,他在等她。但他又更多地希望她堅持下去。他像走在黃山天都峰的鯽魚背上,向下望去,兩邊都是無底的深淵,不論掉進哪一邊,都會要他的性命。他又像煎鍋里烤著的餅,一定要兩面都烤得焦黃,這餅才算烤得漂亮。

他拼命地作踐自己,不吃、不喝、不睡。他瘦了,委頓了,兩頰和眼窩深深地陷落下去,眼睛里閃著惡狠狠的光。但他心里明白,這一切都不能和曾令兒為他付出的相抵。

她就那樣地走了,沒有留下片紙只字,沒有留下一句譴責。當然也不會有人送她。在火車啟動的那一剎那,她往月臺上張望過嗎?她流淚了嗎?她原諒他了嗎?

他全無從得知了。

他曾在抽屜里找尋,希望找到她的一小件紀念物。哪怕是一根扎過小辮的皮筋,一張照片,或是她的一張便條也好。

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找到。

他記得,條子是有過的,然而看完之后,都讓他隨手扔進了紙簍。那時候他總以為,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再說曾令兒的“情書”,實在不像情書,連個“親愛的”這樣的字眼兒也沒有,有什么保留的價值?她說“親愛的”那種字眼兒讓她感到肉麻。她表示愛慕的方式很怪,只是不停地解數學給他看,又快速,又準確。不知世界上是否還有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求愛。

至于發結啦,發卡啦,筆記本啦,她用過的手帕啦,他都隨時發現,隨時還給她了。他總想,人都有了,還留那些東西干什么呢?像外國人那樣,把愛人的頭發藏在胸口里的事,他才不干呢。他覺得那些剪下來的頭發,不干不凈地讓人反胃。

曾令兒就這樣地從左葳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來來去去的時日,看不見,也摸不著啦。

如今,她又重新出現了。雖然盧北河只是簡單地告訴他,曾令兒也將參加微碼編制組的工作,希望他以工作為重,注意不要把個人的東西,帶進工作關系中去,要他和曾令兒很好地配合,為國家四個現代化的早日實現同心協力。但左葳總感到,她講的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左葳到現在也不完全知道盧北河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只知道,對她的話應該言聽計從,因為從效果上看,她的意見無一不比他高明,而且使他受益匪淺。

只是在談這番話的時候,他們誰也不看著誰。他已經明白,他們是再次摸進一個老房子,再次地準備合伙打劫。因為這是在同一個人身上的重復,往昔的經驗,向他暗示了這一點。

這很卑劣吧?他不敢再往深處去想。他也不愿。而且這是盧北河的安排,與他無關。他只是把腦袋更深地往枕頭底下縮去。

他忽然想起,童年時做過的一個智力游戲:一斤鐵和一斤棉花,哪一個沉?

他又不可抑制地抓住了那個問題:誰能告訴他,那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曾令兒感到有些暈眩,昨天晚上她沒有睡好。那原因說起來似乎好笑,因為她今天就將身在一列火車之中。

她常聽見人們抱怨失眠的痛苦,一定是為著各種各樣重要的原因。她懂得,因為她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夜晚。

而現在,曾令兒的夜,是寧靜的。寧靜得如那藍黑色的、永遠也聽不見這塵世上一切喧囂的蒼穹。

自從陶陶溺死之后,曾令兒好像也到陰曹地府里走過一遭,喝了忘川的水,把前塵往事都已遺忘凈盡。

如果一定要問,她還有什么期待的話,她期待的,不過是每個夜晚,準時通過的那列火車。好像那列火車,終將會給她帶來什么。

她會準時地醒來,靜靜地躺在自己那離鐵路很近的小土屋里,懷著些許欣喜,耐心地等待著那列火車,吭啷、吭啷地從曠野的那方駛來,又聽著它吭啷、吭啷地向曠野的那方駛去。好久,好久,她還能感到,它那使大地顫抖的力量。好久,好久,她的神思,還在荒野里追逐著它那連回聲都沒有的汽笛聲。

那火車究竟給她帶來了什么呢?她也說不清楚。但在那之后,到天亮前的那一小覺,她總是睡得格外安寧,像吮足了母親的乳汁,尿布也沒有被濡濕的一個嬰兒。

今夜,她終于踏上了這列火車。

火車像一支黑箭,帶著呼嘯,無可阻擋地穿過黑夜,把它一撕兩半。還有金屬的互相撞擊聲,好像鐵軌和車輪懷著無比的仇恨,正不顧一切地使彼此化為粉末。

這都使曾令兒感到驚心動魄。

和這種拼搏相反,車廂里卻是一片平和、安逸。過道對面小桌下的腳燈,發出微弱的、柔和的光,安詳地、公平地守護著車廂里每一個人的不同的睡夢。

曾令兒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臥鋪上,感覺著車身的晃動。有節奏的,幾乎是溫柔地把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顛動著。她怎么可能睡去呢?好愜意的享受啊!

她聽見對面中鋪上的新婚女子,在夢中輕笑,喃喃地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曾令兒不安、害臊。好像她竊聽了人家的秘密。那女人是和丈夫一同去E市度蜜月的。

上鋪的漢子,發出如雷霆萬鈞之勢的鼾聲,從低到高,周而復始,循環無窮。

下鋪的小男孩從睡夢中驚醒:“媽媽,我怕,我怕大老虎。”想必那鼾聲也如虎嘯。

年輕的母親,和瞌睡掙扎著,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兒子的小脊背,含含糊糊地安慰著他:“不怕,不怕。乖乖睡覺嘍,嗯——嗯——”

曾令兒可不是這樣。陶陶小的時候,哪怕是輕輕地蹬一下腿,曾令兒也會從酣睡中立刻醒來,而且精神抖擻,好像一直就沒合過眼。

曾令兒仍是睡不著。她有二十多年沒乘過火車了,也許有些不習慣。好像一個經年不歸的舊主人,突然回到闊別已久,并且經過翻修的老房子,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她不時伸手去摸摸那光滑的隔板,米色的塑料貼面上,飾有棕色的花紋。記得她當年來這里的時候,乘的那一輛臥車上的隔板,是用條木板拼接的。中鋪在白天不用的時候,還要放下來,否則人們坐在下鋪上,連腰也直不起來。連那過道對面窗下的小窄木桌,也不是固定的,可以撐起,也可以放下。要是誰不小心碰了桌面下的支架,桌子便會嘩啦一聲塌下來,把放在桌上的東西,全部打翻在地。

那藍色的磨花玻璃杯,就是這樣打碎的……

記得當時她急得腦袋大如空斗,額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緊緊地咬著牙齒、握著拳頭,直到指甲摳痛了自己的手心,一陣揪心的痛楚,使她淚如泉涌……

對左葳,曾令兒能夠留住的,只有他給她的這只藍色玻璃杯了。唉,為什么給了她這么一個容易碎的東西?

她痛悔。為什么非要把它拿出來,在這種場合下使用?好像那些剛剛陷入初戀的小姑娘,急不可待地向人炫耀自己終于有了一個可意的情人,炫耀她已經收到了情人的第一件禮物?

不,當然不是那樣。她有些怕,她是那樣沒有準備地開始了坎坷的旅程。守著那杯子,就好像守著左葳一樣,那日子,也就不顯得那么可怕了。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已經有了陶陶。像一粒扣子那么大的陶陶,已經在她那修長的、黝黑的身體里沉睡著了。

爾后,她是如何地歡喜若狂。原來她是那樣地富有,好像發現了一個大金礦,一夜之間,她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了百萬富翁。

夜晚,當她拖著疲倦的身子,吃力地爬上床以后,她老是把雙手輕輕地疊放在日益隆起的肚皮上,生怕壓傷了那個暫時比拳頭大不了許多的陶陶。默默地祈禱著她并不相信的上帝,給她一個兒子,像左葳一模一樣。

她還自譴自責,過去不該抱怨命運對她的不公正。不是嗎?它這樣慷慨地又把左葳還給了她。

她心平氣和了。以致可以毫不畏縮地回顧,那會使左葳的形象更加不堪的一切。原諒了左葳對她的薄情,丟棄了一切怨恨,而只留下了對他的感念,和一種比以前更博大的愛。

她甚至比從前更漂亮了,前額更加飽滿,雙眸更加含醉,臉色更加紅潤。

啊,有個兒子和她在一起呢。別管她遇見什么樣的艱難困苦,遭到什么樣的污辱,她總這樣地安慰自己。她認定那尚未出世的兒子已經了解她。

“你必須交代自己的錯誤,檢查犯錯誤的政治根源、思想根源、歷史根源、社會根源。這是和誰發生的?在哪兒?是初犯,還是屢教不改?這樣做的動機和目的?”

人們輪番地找她談話,讓她交代。她用雙手護著自己的肚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政策我們已經向你交代清楚了,如果你拒不交代和檢查,只會加重對你的處分,延長你的改造時間。你現在的罪行是雙重的,右派分子加壞分子。地、富、反、壞、右,你一個人就占了兩項。”

曾令兒還是一言不發,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她感到陶陶在她的肚子里動了一下。

你要干什么?她問兒子。你想出來保護媽媽和爸爸嗎?放心,媽媽永遠不會出賣你的爸爸,永遠不會。你這傻小子,還不夠了解你的媽媽。她不是一棵小草,她是一棵樹。她要盡力張開她的枝葉,遮擋著你和你的爸爸——啊,愿他前程遠大。

有多少人在戳她的后背,簡直能把她的后背戳穿。

開會也好,聽報告也好,在食堂吃飯也好,沒有人愿意和她一塊同行,也沒有人愿意挨著她坐,更沒有人愿意和她說話。

有一次聽報告,她占了一個座位之后,出去上廁所了。有個后到的女同志,不知那是她的座位,便在她的座位旁邊坐了下來。等到她上廁所回來,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后,那女同志竟尖叫一聲跳開了,還不停地用小手帕在自己的鼻子前扇來扇去,在自己的周身撣來撣去。弄得禮堂里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她這邊看。

就連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敢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調笑她,戲弄她。好像她這種下賤女人的便宜不沾白不沾。

有個大師傅,竟然挑摸她的下巴頦。她實在忍受不住這樣的侮辱,將手中的一碗菜湯扣了過去,淋透了那個大師傅的頭和腳。

那大師傅掄起盛湯的大勺,劈頭蓋臉地朝她亂打一氣,還專門打她的肚子。周圍的人只管看熱鬧,沒有一個人出來勸阻,因為她是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活該如此。

她彎著腰,用雙手緊緊地護著自己的肚子,一聲不響地任他打。她不肯求饒,也不肯逃跑。

大師傅一面打一面罵:“臭婊子!嘿嘿,大家瞧哇,還護著肚子里的野種哪!偷漢子的賤貨,還跑這兒來假裝正經。”事后,領導還把她叫去申斥一頓,“不要忘了,你是改造對象,態度放老實一點。”

兒子不安地在曾令兒的肚子里翻轉,踢腳。哦,你發脾氣了嗎?你生氣了嗎?你哭了嗎?別怕,別哭,寶貝。讓他們罵去吧,媽媽是頂堅貞的女人。別著急,歲月會向他們證明。一生,夠了嗎?還可以再加上一生。只要沒人戳爸爸的脊背,媽媽不論受什么苦,也是值得的。

從那以后,食堂里的大師傅不論賣給她菜,或是賣給她飯,從不按量給她盛夠。案板上明明放著剛蒸出來的新鮮米飯和饅頭,他們卻偏偏把剩的、餿的賣給她,還要一唱一和、陰陽怪氣地挖苦她。

那時候,她過的是出苦力勞動改造的日子。常常用架子車給機關里拉煤、拉和煤餅的黃土、拉菜、拉書、拉紙、拉雜物……不但她需要大量的食物補充,就是陶陶,也靠她吃,才能長大啊。食堂不給她吃飽,她也沒有錢去街上買來吃。她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的生活費啊。她好餓,常常餓得頭暈眼花。

她沒有經驗,直到羊水破了才往醫院里走。那個時候,還沒有出租汽車,又是三更半夜,連個三輪板車都叫不著。機關里有車,曾令兒沒有去要,就是她要,人家也不會給她。就那樣,她忍著子宮收縮的陣痛,走一陣,爬一陣,總算爬到了醫院。在她身后,像爬過蝸牛一樣,留下了一條濕痕。

入院表格是護士替她填的,因為她一進醫院就上了產床。

姓名,年齡,籍貫,工作單位,住址,電話……

“愛人姓名?”

“……”

那些叮叮當當的刀子、剪子、鉗子全都靜了下來。

“愛人姓名?”護士提高了聲音。

“……”

一陣冷森森的涼氣向她逼來。

“曾令兒,問你愛人的姓名。”護士一字一頓,幾乎是厲聲地問。

“……”

“啪!”護士合上了夾病歷的鋁皮夾子,那聲音活像摑在曾令兒臉上的一記耳光。

她忘記帶洗漱用具,機關里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她,她求誰也求不上。生完陶陶的第二天,她請求護士幫她到醫院小賣部買一套洗漱用具。“你自己去吧,我沒有工夫。”護士冰霜著臉說。

那醫院的穿堂風可真冷啊,雖說外面已是桃紅柳綠的四月天氣。

婦產科主任陰沉著臉子,吩咐護士給她抽血化驗。

曾令兒不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我怎么了,護士同志?”

那護士從眼角里瞄了她一眼。“查查你有沒有梅毒。”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一個人?”曾令兒憤怒了。

“這是你們機關的要求。”

原來機關還是有人來過。難怪醫生和護士對她的態度,比她急診入院,答不出愛人姓名的那個晚上還壞。曾令兒不再怨她們,一個雙料的階級敵人,還指望人們如何待你呢?

病房里的其他三個產婦,格外矯情地向前來探望自己的丈夫撒著嬌。

“看好了啊,是不是你的兒子。”一個產婦,推推搡搡地把孩子往丈夫的懷里塞去。

“瞧那招風耳朵,還能有錯。”丈夫有意地嘲弄著自己,討好地為妻子尋著開心。

另一個說:“跟你說了,我不要吃雞,不要吃雞,你偏偏弄了雞來。”她把廣口保溫瓶一推,筷子一摔,扭過身去,給丈夫一個脊背。

“唉,唉,別生氣,別生氣。你想吃什么說嘛,我給你弄去。”

“我要吃你的心。”

“好,好。明天就給你煮了來。”

妻子白了他一眼,撲哧一聲笑了,總算端起碗來,喝了幾口雞湯。

第三個抱著嬰兒靠在丈夫的肩上說:“你看,他認出你來了。喏,你看,你看,他盯著你瞧呢。”

“真的喲。嗨,小子,叫爸爸。”

“去你的,他那么小,會叫嗎?我看你想當爸爸都想瘋了。沒出息。”

“瞧瞧你,這么厲害啊!別忘了,生兒子的功勞,有我一半呢。沒有我,你生得出來啊。”

這些打情罵俏的話,讓曾令兒聽了害臊。她總是轉過臉去,面對墻壁。

沒錯,在她們丈夫的眼睛里,她們都是有功之臣。

每天早上,她們還要聳動著鼻子,東嗅嗅,西嗅嗅。然后把病房的門,大大地打開,話里有話地說:“哎喲喲,咱們這個房間,怎么那么臭啊。”好像曾令兒已經是個全身潰爛的梅毒病人。

但是,只要抱起陶陶,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陶陶似銅墻鐵壁,陶陶似千軍萬馬。

陶陶長得好瘦小啊。他總是吃不飽。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就吃不飽,生下來之后,曾令兒的奶水又不好。她沒有雞湯,也沒有魚湯。陶陶皺著干癟的小臉,使勁吮著她的乳頭。吮得她好疼,好疼。他餓,用老氣橫秋的聲音哭著,哭得曾令兒心都抖了。

有多少次,曾令兒望著那綠色的郵筒發呆,想寫封信給左葳。告訴他,他們有了兒子;告訴他陶陶吃不飽,而她無能為力……她的心,在對左葳的愛和對兒子的愛中間掙扎著。曾令兒終于沒能寫出一封信,她不知這是不是對不起陶陶。

只有一次,陶陶病危,她真是急得沒了主意。像瘋子一樣,跑到郵電局,要了一個長途電話。等到電話接通,她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她聽見左葳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喂——喂——”忽而清晰,忽而模糊,還夾著電路感應的啪啪聲。她感到生命正在掙脫她的身軀,感情正在掙脫她的理智,不顧一切地向左葳飛去。她的身子順著隔音室的墻壁,向地板上滑下去。她緊緊地抓住耳機,使勁把它貼緊面頰,貼緊耳朵,恨不得把耳機插進耳朵里去。她不明白當時她為什么緊緊地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出聲。心里卻盼著左葳再喂喂幾聲,可是那邊“咔嗒”一聲,把聽筒放下了。

她含著痛得已經麻木的舌頭,垂著酸痛的臂膀,夢游人一樣走回家去,把頭靠在陶陶的枕邊,在陶陶的床邊跪了一夜。

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陶陶退燒了。她喃喃地對陶陶說:“你看,我沒有對他說。我們還是撐過來了,對嗎?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頂好的辦法是誰也不靠,而是靠自己。”

可是陶陶沒有長大。十五歲那年,他和小朋友到水塘里去游泳,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沒再出來。等到打撈出來,才發現他的鼻子里,嘴巴里,全是塘里的淤泥。總有兩三年的時間,曾令兒都擺脫不了被淤泥堵著嘴巴和鼻子的郁悶感。

她不明白,為什么她有若干次機會,救出陶陶的爸爸,卻不能有一次機會,救出陶陶。她枉做了漁人的女兒,陶陶也枉做了漁人的外孫。陶陶連海還沒見過呢,卻在一個小池塘里喪了生。她太大意了,以為只有海才可以吞沒生命。(待續)

【作者簡介】張潔(1937—2022),祖籍遼寧撫順,生于北京。1960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計劃統計系,曾在第一機械工業部工作。“文革”期間被下放到“五七”干校,1972年返回北京原機關工作。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1980年調往北京電影制片廠,后成為中國作協北京分會專業作家、北京市作家協會主席。曾為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第五、六屆全委會委員、第七屆名譽委員。作品被譯為英、法、德、俄、丹麥、挪威、瑞典、芬蘭、荷蘭、意大利等十多種語言,近三十種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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