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看看我的傷口

背景應該是一輛小型卡車，男人坐在車廂里，身后是灰色的椅背，一小片銀色金屬反射出亮瑩瑩的微光。他穿黑色外套，繩子綁在肩膀上，正對著鏡頭，臉上布滿血跡和瘀青，張著嘴巴在說什么。由于視頻晃得厲害，馬老師看了幾遍，又放在耳朵上聽，才聽到模糊的聲音：“王麗華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我現在被抓走了，快點來救我，快點來救我王麗華，你在哪兒啊王麗華？”

視頻來自劉先生。馬老師想了片刻，確定視頻是群發，便放下手機，繼續醞釀睡意。沒過幾分鐘他又把手機拿了起來，屏幕亮了，四點四十五，還有三個微信提醒沒有看。第一條是他第一屆學生發的，凌晨一點半，詢問馬老師能否幫他的孩子找一個英語輔導老師。第二條的學生記不清是哪屆了，問他認識中醫院影像科的張醫生嗎？第三個發信息的學生和馬老師住一個小區，喊他有空去家里打掃下衛生。他的手在屏幕上摸索，一一作了回復。

屋內籠罩著霧蒙蒙的深藍色，水杯在鬧鐘閃爍的光中流出一絲明亮。馬老師微微側頭，仿佛看到一個模糊的、小山般的輪廓，鼾聲沿著涼席一節節傳來。他坐起來，窗戶沒關，粉色窗簾輕輕晃動，空氣中殘留的熱氣正一點點消失。去年也是這個時候，妻子永遠離開了他。臉色蠟黃的妻子躺在藍色床單上，原本豐滿的身軀瘦成一張揉皺的紙。

妻子是個充滿活力的女人，五十七歲那年學會了開車，即使頭發花白了，依然去公園跑步，跳廣場舞，每晚喝一杯冰啤酒。而這種過剩的精力從另一面看又是可怕的，下崗后她不再工作，只好排遣于家中，所以她的固執像吸盤一樣牢牢掌控了他，家里所有的事情，大到買房，小到買米，都要聽她的。她試圖建立一種經久不衰的秩序，他越反抗，她就抓得越牢。大多時候，他習慣妻子的安排。

回憶令呼吸局促起來，他走出臥室，在擺著剩飯的餐桌前坐下，佝僂著背，雙手放在大腿上，任時間在身上流轉。每當他這么做時，就可以收獲些許平靜。隨后他站起來，移動到客廳，望著依然發黑的窗外。天亮得太晚了。

他穿好衣服，走出門，雖然時間有些早。他從樓道的工作間里拿出掃帚和簸箕，從頂層開始，一層層往下，盡量控制摩擦地面的聲音，不擾到住戶們休息。這份工作他已經做了兩年多，小區里只有三棟樓，費不了多少時間。晚上他會去足療店兼職，捏一個腳三十塊，是他在報紙上看到的招聘啟事。

他需要有更多的事做，錢是主要方面，還有就是消磨時間。他六十多歲了，妻子去世，無兒無女，如果還能有幾年活頭，恐怕還是一個人。時時刻刻彌漫在四周的巨大孤獨令他難以忍受，他感到憋悶，胸腔里像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年輕時他從未想過自己的晚年生活，人到中年時也沒想過。妻子倒是鄭重其事提過幾次，覺得他們必將晚景凄涼，因為沒有孩子。馬老師安慰她，孩子們也會開啟自己的生活，到時候也無暇顧及父母。妻子還是一直哭。那些眼淚成了他永遠揮之不去的記憶，他偶爾會想，如果當時聽父母的勸，抱養一個孩子，會不會比現在的生活幸福？

這就是殘酷之處，馬老師喃喃自語，時間是一直向前的，不能回頭。

他打掃完小區，把垃圾處理干凈，抬頭看到金粉色的朝霞，龐大、明亮，那么近，仿佛抬手就會觸到。他露出微笑，從銹跡斑斑的信箱里拿出新送的報紙，溫熱的觸感。他依然保持著讀報的習慣，大學時，他在報紙上發過一篇論述秦始皇的小文章，一件小小的奇跡，他如此評價，自那時起，報紙就在他心里占據了不可動搖的地位，訂閱了幾十年?？善拮诱f，他身上的文藝氣質害了他，對生活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遲早得掉下來。

讀完報紙，時間已過去很久，馬老師塞了幾口剩飯，剝一顆橘子慢慢品嘗。嚼著嚼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臥室拿起手機，點開劉先生昨晚發來的視頻，調大聲音，重新播放了一遍：“王麗華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我現在被抓走了，快點來救我，快點來救我王麗華，你在哪兒啊王麗華？”他發現視頻中聲嘶力竭的花臉男人就是劉先生本人。

劉先生是偶然加上的微信好友，他發的傳單恰好塞到馬老師手中，出于禮貌，馬老師沒有扔掉，而是仔細看了看，這一看讓劉先生發現了商機，主動提出加他的微信，說跳跳旅行社是堯溪最正規、最實惠的。馬老師抬頭看了劉先生一眼，發現他和劉一男長得很像，又是同姓，令馬老師的心快了半拍，便問他多大，他回答二十八歲。又問旅行社的店面在哪里，回答是新開的，在縣政府旁邊的小路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于是馬老師便加上了劉先生的微信，他懷疑劉先生是劉一男的親戚，不然怎么這么相似呢？他記得劉一男就住在縣政府附近。成為好友后，馬老師點進他的朋友圈，想找到一些生活痕跡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劉先生的朋友圈只有世界各地的美景視頻，每晚十點準時發布，配上不知從哪里復制過來的雞湯文案。

結果，那些視頻如同迷人的旋渦，把馬老師吸了進去，草原、雪山、沙漠、大海，配著溫柔的音樂，像夢里才有的地方。他短暫忘記了劉一男的事。除了去外地讀大學，馬老師沒有出過遠門，一輩子都在堯溪生活。他把視頻看了幾遍，按捺不住評論：“到麗江多少錢，到拉薩多少錢？”一開始，劉先生會熱情地找他私聊：“叔，我們這個針對老人有活動，七天六晚直飛，給您優惠到三千塊，您看成嗎？”馬老師回復：“行，我再考慮考慮?！边@考慮從來沒有下文。漸漸地，劉先生發現馬老師不會來，就不找他私聊了，看到馬老師的評論，只簡單回復價格，那些數字看起來冷冰冰的，再后來，連價格也不回復了。

馬老師的確考慮過出去玩一趟，興沖沖請求妻子，我們去旅游吧。妻子白了他一眼說，外邊和咱們堯溪，有什么區別，在哪不都是吃喝拉撒這一套嗎？他知道反駁也是多余，就不再提這個事了，偶爾刷刷劉先生的朋友圈，想象自己身處其中，會是什么樣的心情。后來妻子查出癌癥，那些美麗的視頻也被淡忘了。

再次點進去后，馬老師才發現，劉先生的朋友圈清空了，一條視頻都沒了。簽名也由“跳跳旅行社等你來”變成了“無人問我粥可溫”。

他給劉先生發消息：“您好，您認識劉一男嗎？”

發完之后，馬老師的手抖了起來，他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最后一堂課是個雨天，天氣極為陰沉，他站在教室往外望，看到一大片盤旋的灰沉沉的烏云。

等了一會兒，劉先生沒有回復。

馬老師無奈地笑笑，決心不再想那件事，畢竟當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換上運動鞋出門遛彎，公園里的中老年人占大多數，跑步的、打太極的、跳廣場舞的。幾年前，他興沖沖加入了跑步團，一次十公里，把膝蓋跑壞了，就再也不跑了。妻子說他三分鐘熱度。

他走在狹窄彎曲的塑膠道上，紫色花朵開得濃烈，在墨綠色草叢中顯得楚楚可憐。一對夫妻手拉手走在前面，邁著并不一致的步調，女人大聲說著關于衣柜的什么事情，男人的聲音低沉又不耐煩。馬老師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他想告訴這個男人，手拉手散步的日子很快就會消失殆盡，等在前方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無。

他輕輕小跑起來，在前方的涼亭轉彎，把這對夫妻甩在身后?？諝庵杏泄沙艉婧娴奈兜?，像打翻了什么藥水，有那么一瞬間，他想去草叢里，不管不顧地躺下。如果管理人員來問他，他什么都不說。

“馬老師，是你嗎？”一個聲音傳來，擊打著馬老師的后背。

馬老師回頭，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臉上淌滿汗珠。

“真是你啊馬老師，好久沒見你了，有多少年啦？老同事們都退休了，你上哪去了？”老頭兒說完后，呼吸了一大口空氣，接著說，“改天來我家吃飯喝喝茶吧?！?/p>

馬老師怔住了，他想了幾秒鐘，慢慢地說：“認錯人了，我不是什么馬老師?！?/p>

老頭兒困惑地打量著他，嘟囔著：“怎么可能呢……”

馬老師繼續往前走，肩膀處熱乎乎的，但很快，一股氣勢洶洶的厭惡襲來，令他的骨節咯咯作響。他又想起了劉一男，想起了最后一堂課。不知如何把這股憤怒發泄出去，只能快步往前走。

馬老師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而他的父親高大、嚴肅，像個手持鞭子的判官，又接連娶了兩個短命的女人。他的小妹，用毯子裹起來下了葬，就埋在后院的槐樹下面，只有他和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在父親的毆打下活了下來，每挨完打，一躺到床上，他就聽到骨節咯咯作響的聲音，像身體內部痛苦的咳嗽，咯咯咯，咯咯，咯，無數次在夢中，這聲音成百倍放大，擊著耳膜。

父親老了之后，他每周都去探望兩次，父親生病之后，他整夜守在病房，父親死了之后，他買了一塊位置絕佳的墓地。鄰居們稱贊他為大孝子。妻子冷笑著說他把自己當成了圣人，渾身上下滿是原諒的窟窿?？呻y道不應該原諒嗎？

從前，有那么多人喜愛他。在單位，所有人都熱切地稱呼他為馬老師，因為他從不拒絕別人的請求，無論是代課、批卷、填表格，或照顧孩子、協調離婚、買房裝修……學生們也喜歡他，他溫和幽默，不亂發脾氣……他一年又一年被評為優秀教師，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他相信，只要保持善良，擁有書本中提倡的美好品德，自然會獲得幸福。

那時候，他的確獲得了某種幸福。在不計回報的奉獻中，馬老師體會到別人難以察覺的樂趣。妻子說他冤大頭，他就會笑著反駁，等著吧，等著吧，我們的幸福在后頭。

可妻子沒有等來馬老師口中的“幸福”，等來的卻是一場災難。災難過后，難以平息的妻子質問他：“你幫了這么多人，怎么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你說話呢？”馬老師只能低聲下氣地說：“不管怎樣，我做的都是正確的事。”

走到拐角處時，馬老師一摸口袋，才發現手機不見了，莫非放在公廁的洗手臺上了？他并不慌亂，慢騰騰往里走。

手機恰好在他走近時亮了起來，又是劉先生發來的視頻，他的臉在鏡頭中只有小小一塊，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排排樓房占了大部分，劉先生站在樓頂邊緣，做出往下跳的動作。“我現在死給你看，王麗華，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歇斯底里的聲音被長鏡頭吃了進去。

視頻戛然而止，沒有拍到跳下去的過程，但馬老師已想到了陰冷的太平間，那張酷似劉一男的臉支離破碎，繼而他想到妻子躺在那里，身體被扒得干干凈凈。一種說不出的心情控制了他，他關掉手機，快步往家里走。太陽晃晃悠悠地升起來了，天空呈現出清澈的色澤，小縣城這些年逐步發展，道路修寬了，樹木砍掉了，卻讓人感到更加逼仄。走了一段，馬老師氣喘吁吁地在路邊停下，忍不住打開手機，又把視頻看了一遍，這是真的還是擺拍，他分辨不出了，王麗華又是誰呢？

他把兩條視頻連起來看了一遍，尋找著里面的線索，發現劉先生揚言自殺的樓頂在縣政府大街上。繼而馬老師想起劉先生說過跳跳旅行社的地址就在那里。于是，他邁著沉重的步伐，在縣政府附近轉了幾圈。沒找到跳跳旅行社的店面，也沒有在樓頂看到劉先生的身影，更沒有自殺留下的痕跡。人們像往常一樣，匆匆忙忙走過他身邊。

馬老師看著拔地而起的政府大樓，氣派的廣場和嚴肅的保安，透露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安全。以前妻子說他應該想辦法調到政府大樓，而不是做一個籍籍無名的鄉村教師。實際上，他們對生活總是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妻子下崗之前，以為自己馬上能升為紡織廠的領導，后來又在網上被人騙去了五萬塊錢，她解釋說，本以為會大賺一筆的。

到家后，他睡了一個昏昏沉沉的回籠覺，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不知怎么回事，一團火氣緩慢地炙烤著他，心臟變得又沉又濕，他不得不蜷起身體保持平衡?；秀敝校麎舻阶约赫龎嬋霊已?，四肢重新開始生長。

他是被一串陌生號碼吵醒的，接起后只有嘶嘶嘶的摩擦聲，像遙遠的電路。他想起了妻子，任由嘶嘶聲回蕩在房間，大概兩分鐘后，通話被自動掛斷了。

又有劉先生的消息，下午兩點發來的，視頻由一張張照片拼成，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女孩，大概十六七歲，坐在公園的秋千上；第二張是穿婚紗的女孩和穿西裝的劉先生，笑容燦爛；第三張是抱著孩子的女孩，已經發胖，一臉倦??；第四張是劉先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作出祈禱狀。照片劃過時能清楚聽到劉先生的畫外音：“王麗華我錯了，求你快回來吧，我下輩子給你當牛做馬補償你?！?/p>

不出所料，王麗華是劉先生的妻子，馬老師看了幾遍，覺得女孩的樣貌有些熟悉，便把視頻停住，仔仔細細盯著看。莫非是以前的學生？堯溪很小，只有兩所中學，很多孩子都分到過馬老師班里。這條線索令他激動不已。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陽臺，從老書柜里搬出一個落滿灰塵的紙箱，打開，拿出一摞厚厚的畢業照，按劉先生的年紀推算，王麗華應該出現在近二十年前的畢業照里。馬老師一張張往后看，目光停在自己身上，那時多么年輕啊，他忍不住笑了，頭發烏黑，瘦得像猴，兩顆大門牙又白又亮。

最終他拿著放大鏡在05級畢業照上找到了女孩的身影，第三排左數第二個，小小一只，縮著肩，呆滯地看著鏡頭。縣城的孩子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考出去，一條是留下來?？汲鋈サ牟辉倩貋?，在遙遠的他鄉任意遨游，留下來的很快結婚生子，在縣城做一些可有可無的工作，王麗華應該是后者。

馬老師又從箱子里掏出一個又大又厚的硬皮本，翻開，找到05級學生的通訊錄，果然，有王麗華的電話和地址，她的字體非常稚嫩，但有股韌勁，藍色字跡印得很深。馬老師決定打過去問問情況，才發現她留的是早已淘汰的固定電話，也許地址也已經換了。

“需要我幫你去找王麗華嗎？”馬老師給劉先生發消息，又想到那雙與劉一男相似的眉眼。

“說吧，開價多少？”劉先生很快回復了。

“不要錢，只是幫你的忙?！?/p>

“那你想要什么？”

馬老師思考了一會兒，回復：“我只想問問你認識劉一男嗎？”

劉先生不回復了，等了一會兒，馬老師又發：“我也只是去試試看，不一定找得到。”沒有發送成功，劉先生把他拉黑了。

馬老師不解地望著屏幕，早上那股厭惡感再次襲來，他深吸一口氣，記下王麗華十幾年前的家庭住址：仁厚鎮上莊街192號。離他住的地方有段距離。

他換了一身干凈衣服，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拿了一把雨傘。天氣預報說今日有雨，天空已有陰沉的跡象，風吹到身上有點涼。他決定走路過去，穿過商業街，景色逐漸凋敝，兩側的麥子收完了，玉米還沒長出來，顯得光禿禿的。

直到腳掌發熱，他才走到仁厚鎮，上莊街在哪里，他沒有找到標識，便問坐在路邊打牌的老太太：“王麗華家怎么走？”

“怎么這么多人來找王麗華？”其中一個老太太皺著眉，指著前方：“往前走兩個路口，右拐，再走兩個路口，左邊第一家，門口有棵桃樹的就是?！?/p>

“謝謝?！瘪R老師畢恭畢敬地說。

王麗華家的木門漆成了綠色，因為風吹日曬，斑駁不堪，布滿黑色污漬。他推開門，院子很大，角落里長著腳踝高的荒草，一條石板路鋪在中間，通向搖搖欲墜的瓦房，馬老師注意到，低矮的房頂上竟然也長著幾株荒草，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透出殘敗的氣息。

“有人嗎？”馬老師喊了一聲。

許久，沒有人作答。馬老師走到窗玻璃前，又喊了一聲。這時才有一個輕快的女聲響起：“誰呀？”

“是，是王麗華家嗎？”

“怎么，你找我有什么事？”一個女人從黑黢黢的門洞里走了出來，皺著眉頭盯著他，她的樣貌，就像讀書時的王麗華裝在一個真空套子里。馬老師慌亂地低下頭。

“你不會又是那狗東西派來說服我的吧，收了多少錢？”女人又問。

馬老師抬起頭，小聲說：“我，我以前當過老師?！?/p>

“老師？”女人有些驚訝，從頭到腳把馬老師打量了一遍，“哪兒的老師？”

“實驗中學的……”

女人瞇起眼，望向遠處，又湊近他看了看：“哦，我想起來了，你是我在實驗中學的老師，教語文的，但我想不起你叫什么了。”她的聲音有一絲絲顫抖，“進來坐吧，老師，你找我有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通訊錄……”

女人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徑直往前走。屋子比門檻低幾寸，像陷入又冷又潮的沼澤，光線很暗，開了燈才看到陳設相當簡單，連個柜子都沒有，衣服整齊地摞在床上，地上擺著一個金色的大行李箱，與灰撲撲的墻壁格格不入。

“坐吧老師?！彼P躇了一陣，發現沒有坐的地方，便讓馬老師坐在床腳。

“我沒什么事?！瘪R老師沉默了幾分鐘才開口，“我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家里正好有你的地址，就過來看看?！蹦┝耍盅a了一句，“你沒事我就放心了?！?/p>

王麗華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來走去，嘴里發出嘶嘶嘶的聲響：“一定是看到了劉志軍發的視頻吧，是他找你來的嗎？”

“不是?！瘪R老師扯扯嘴角。

“那你為什么管我的事？”王麗華皺起眉頭，盯著他。

馬老師愣住了，嘴巴像被膠水粘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是啊，為什么要管王麗華的事，怎么就這樣冒昧地來了呢？

“我想知道你們認識劉一男嗎……”馬老師喃喃低語。

“劉一男？”王麗華說，“是劉志軍的弟弟啊，他怎么了，不是去北京讀書了嗎，難道他回來了？”

“不不，只是問問。”馬老師連忙擺手，唯恐她看出他的不安。他腦中又浮現出那一大片灰沉沉的陰云，原來劉一男真的和劉先生有血緣關系，堯溪真的太小了。

“你到底來做什么呢？”王麗華的手指在眼窩處按來按去。

馬老師嘆了口氣：“我來看看，你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

“幫忙？你根本不了解情況，能幫上什么忙？”王麗華生氣地喊，大口喘著氣，馬老師嚇了一跳，連忙站了起來。

“我想起你叫什么了，你姓趙對不對？”王麗華把眼睛瞇起來繼續說，“上學的時候大家都喜歡你，可你的笑容，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都讓我覺得，你的心理多少有些問題，是，我全想起來了，就是這么回事?！?/p>

“被所有人喜歡是不可能的。”憋了半天，馬老師有氣無力回了一句，“我姓馬?！?/p>

她看著馬老師，突然哭了起來，因為站著，不得不把脖子彎起來埋在掌心，于昏黃的燈光中形成一個奇怪的夾角，大概是不舒服，她蹲下，沒幾秒又站了起來，用右手扶著腰部。馬老師看不清她流了多少淚，只聽到小牛犢吞咽干草般的聲音。

這個畫面令馬老師手足無措，仿佛看到妻子站在面前哭泣，淚水把新買的雞心領毛衫打濕一片。那衣服是另一個男人送的，馬老師偷偷看過那男人，穿一雙黃色皮靴，馬老師也知道，妻子本來想在那件事情過后離開他的，因為他原諒了她，所以她不得不留下。事實上，他一點都沒有生她的氣，反而對她充滿感激。

“別哭了。”馬老師的心軟了，柔聲說，“你發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說說，我開導開導你。”

王麗華輕輕哼了一聲，沒有止住哭泣：“我不需要你開導，我說讓你來開導我了嗎？”

“人人都需要開導，當有困難的時候。”馬老師離她近了一點，用更加溫柔的語氣說，“有些事自己想是想不明白的。”

“可是我只想一個人待著?！蓖觖惾A搖頭，吸了口氣，“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反正我也馬上就要走了?！?/p>

她站得直直的，望向門口，希望馬老師主動走出去。馬老師猶豫著站起來，嘆了口氣，沖她點了點頭。背后響起沉重的關門聲。天色比來時更加陰沉，馬老師走出院子，身體陣陣發冷，他知道這一天又虛度了，如從前許許多多個日子那般，這讓他的心臟很不好受。他想起劉一男的臉，心跳得厲害，伴有輕微的癢，所以引得他想笑，想咳嗽。

雨真的落了下來，走到路口時，馬老師的衣服濕透了，才想起雨傘落在了王麗華家。他沒有返回，繼續往前走，也許走到大路上攔輛出租車，或者就索性淋回家吧。他穿過老太太們打牌的樹下，掏出手機，屏幕花了，擦一下，一小束彩虹顯現出來，很快又被雨滴淹沒，他擔心手機壞掉，繼而又想到沒人和他聯系，即使聯系也是無關痛癢的事情。不會再有好消息找上他。

他走啊走，被無力填滿。最后一堂課上，他用詼諧的口吻給學生們講大學時發表在報紙上的文章，學生們笑起來，他又說，希望學生們永遠保持美好的品格，要有純真的信念。回家的路上，他也如這般無力地走在風雨中。

“馬老師?！甭曇魪谋澈髠鱽?，顯得十分遙遠。

王麗華拿著他的雨傘跑來了，一雙粉色雨鞋套在腳上，跨越了幾個小水坑。馬老師的腳底冰涼涼的?！澳愕膫?。”她遞給他，躲在另一把透明的雨傘下，眼睛布滿血絲，“這雨說來就來?！?/p>

“是啊?！彼麄兺嘶氐綐湎?，馬老師撐開雨傘。

“你不會網上叫車吧，我幫你叫一個，怎么說你也是老師?！蓖觖惾A的語氣依然咄咄逼人，“得排會兒隊，一下雨叫車的人就變多了。”

馬老師不知說什么好，只能拼命點頭，快要點到胸腔里去了。然后是長時間的沉默，雨越下越大，拍打在大地上，濺起一連串純白色的、足有小腿高的水汽，周圍因模糊顯得愈加荒涼。

“有煙嗎？”王麗華問。

馬老師搖頭。

“你年輕的時候也不抽煙吧，好像有點印象，都過去多少年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班里的同學都叫你好好先生，褒義詞哈?！蓖觖惾A的語速慢了下來，“那時候挺好的，也不學習，就每天玩鬧，不過還是有點后悔，應該好好念書的?！?/p>

“是啊，都過去很多年了?！?/p>

“已經退休了吧？”

“是啊?！瘪R老師嘆了口氣，發現褲子上破了個洞。

“我這種人，以后連退休資格都沒有。”她笑了笑，繼續說，“不過我要離開堯溪了，你一定很好奇我和劉志軍發生了什么，這些日子有很多人來找我，見到我都很驚訝，他們覺得我肯定不在家，但我就是在，劉志軍也知道我在，很奇怪吧，當我不再符合期待的時候，他們反而不敢亂來了。以前劉志軍要和我離婚，我不愿意，因為我還愛著他，但是當我想離婚，成全他和那個女人的時候，他反而不愿意了，他開始哄我，求我，做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奇怪的是，我一絲動搖都沒有，反而想好好懲罰一下這個男人，為了他曾經的過錯。于是我把他旅行社的錢藏起來了，也把孩子藏起來了，任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氣得在我腰上捅了一刀，現在還沒有好呢，然后我就拎著箱子來到了這兒，我爸媽家，不過我爸媽已經不在了。我一直等他來，等他來了，我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可是他一直不來，只是派人來勸我，求我回去，求我愛他，可我現在只想在他心上捅一刀。”

“這又是何必呢？”馬老師嘆了口氣，“我沒有勸你的意思，但他已經有了悔改的念頭，原諒他不是更好嗎，皆大歡喜。”

“做錯事的人，不就應該受懲罰嗎？”王麗華的腮部抽搐了一下，“所有來這兒的人都讓我原諒他?？赡切﹤σ呀浶纬桑以徚怂?，誰來撫平我內心的痛苦，誰又給我一個交代？老師你說呢，不原諒他才讓我好受，才能帶給我物質上的好處，我有了錢，有了孩子，何必去管他人的說辭，何必再遵守什么道德規則？”

“如果人人都這樣，世界豈不亂了套？”馬老師猶豫地說。

“只要不犯法，怎么會亂套呢，我只是不想原諒罷了?！?/p>

“但有些事情，不能只依靠法律，所以我們有道德?？鬃右舱f，冤冤相報何時了?！?/p>

王麗華嘆了口氣：“車要到了，老師。我不想和你爭辯，我現在的心很平靜。明天我就帶著孩子去別的地方了，如果你想告訴劉志軍，我不攔著?！彼柭柤纾劬聪騽e處。

“我怎么會告訴他呢？”馬老師大驚。

“也許你會覺得這是正義的事。”她笑了笑，沖他點點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馬老師無奈地抽動嘴角，望著王麗華離去的背影，難以忍受的煩躁和早上那股噴涌而出的厭惡在體內翻涌，雨水撞擊在她的粉色雨鞋上，一下又一下。他閉上眼，看到來時的路淹沒在一片肆意的汪洋中，與劉一男的臉融為一體。

接到學校電話的時候，馬老師并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課，后來他才聽說，是劉一男給教育局打的電話，舉報他課后給自己補課。他記得，那個內向的、不善言談的男孩，總是沉默著，用善意的眼光望著他。

他就那樣離開了學校，利落、干脆。他甚至沒有去質問劉一男。他只想把這些年的憤怒轉化為真正的原諒，實在不行，平靜也可以。在漫長的時間里，他以為他真的做到了。他的身體又顫抖起來。他不知道跟誰說這樣的感覺。

“哎！”他沖王麗華喊，可聲音無法穿透雨幕。

他跑出去，右腳突然被泥濘吸住，一個趔趄倒下去，傘檐塌了，雨水覆在身上。他尋找著粉色的雨鞋套，忍著疼痛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奔向前，“哎哎！”他又喊，王麗華停了下來，震驚地望著他。

他已骯臟不堪，頭發上沾滿黃色泥沙，被雨水一沖，流到眼睛里，像在慢慢融化?！白屛铱纯茨愕膫凇！彼舐曊f。

“什么？”

“劉先生捅在你腰上的傷口，讓我看看?！?/p>

“你在搞什么。”王麗華警惕地望著他，把胳膊抱得更緊了一點。

“如果嚴重的話，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傷口如果沾了水，很容易感染。”

“已經好了，你趕緊回家去吧?！蓖觖惾A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

“你得讓我看看?！瘪R老師上前拉住她，“你不能一個人待在這兒，萬一發炎了呢？”

王麗華觸電般推開他：“神經病啊?！彼舐暫?，眼里流露出的憎恨令馬老師節節敗退，“你離我遠一點，死變態?！彼芸炫荛_了。

馬老師癱在地上，雙腿分開，手拄在身后。剛才的摔倒并不疼，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只是驚訝于王麗華的力氣，那么嬌小的女人竟然有這么大的能量。他的手掌擦破了，血冒出來，染紅了袖口。他盯著那團血漬，這算什么呢，他見識過比這更嚴重的事，當妻子問他為何如此懦弱時，他的心依舊毫無波瀾?？墒谴丝蹋麘摾^續往前爬，爬到王麗華上鎖的家門口，問問這一切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那對貧苦的夫妻求他給孩子補課，他懷著同情照做了，最后收到的卻是他們的舉報，為什么他因此丟掉了工作，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哪怕幫他說一句話。他需要一個答案，來給漫長的人生一個交代。

不知過了多久，出租車的喇叭聲打斷了他腦中的思緒。他做了幾次深呼吸，身上的力氣似乎回來了，于是他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泥沙。他想起妻子臨死前狠狠掐他的手腕，閉著眼，呼吸面罩上氤氳出白霧，他湊過去，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像在下雨。

時間一直在往前走，他呢喃，沒有哭出來。

原刊責編 劉遙樂

【作者簡介】賈若萱，曾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雜志發表小說，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獲第六屆西部文學獎新銳獎、首屆湘江文藝雙年獎。現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創造性寫作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