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車子駛過兩旁長滿翠竹的盤山公路,又繞過一個人工湖泊,終于在一塊空地處停下。袁新蘭打開車門,才拎起行李箱,就聽到祺祺叫道,哇,媽媽,這里也太棒了!眼前是一大片新綠,在初夏的陽光下顯得格外清鮮。屋子是木制的,一間間錯落地搭在“樹干”上。“樹干”上又伸出“枝丫”,有的“枝丫”就從木屋頂上穿出,愈添一份清幽。屋前設有一道籬笆,籬笆很矮,上面掛著一塊木牌:菩提。
“菩提”的公號顯示,“菩提”的主人有次無意間找到了這里,便留了下來。他依據《韓非子》記載的“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圣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設計了這棟樹屋,以貼近自然,返璞歸真。整棟樹屋全部就地取材,加上周圍翠竹掩映,更添古樸之感。
袁新蘭還欲感慨,鄭英扶著車扶手下來了。幾年前,鄭英在超市乘電梯時摔了一跤,左腿股骨骨折。在家休養了四個來月,人雖無大礙,但腿腳卻沒過去靈便了。只有袁珺珺還坐著。袁珺珺留一頭藍色短發,戴一副墨鏡。袁珺珺攏攏頭發,等所有人都在車前站定,這才慢騰騰地從車上下來。
房卡顯示她們住的是最底下的那兩間。鄭英倒覺得正好,祺祺卻鬧起了情緒。媽媽,我要住最高的那間嘛。好不容易安撫好祺祺,將行李放好,鄭英的電話又過來了。這窗簾怎么搞的,根本合不攏。自動開關就在原木床頭柜旁,但別指望鄭英能自己搞定,她年紀大了,連使用手機都不是這里不對便是那里出問題,手把手教都教不會。媽,您等下,我這就來。放下手機,袁新蘭打開電視,調到動畫欄目,又叮囑祺祺好好看電視,千萬別亂跑。
祺祺早興奮地在床上蹦起來。她噔噔噔地跑下去,發現袁珺珺正在睡覺。袁珺珺塞著耳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袁珺珺念大學那會兒,袁新蘭還看到過袁珺珺的朋友圈。袁珺珺的朋友圈里充斥著各類展覽和一些她看不懂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里,兩條大腿敞開著,這兩條大腿異常粗壯,露出一小簇稀拉的陰毛。一把仿真手槍頂在隱私處,和白的、粗壯的大腿形成鮮明的對比。都說藝術生有個性,但袁新蘭到底沒忍住說了袁珺珺一回。那以后,袁珺珺便把袁新蘭屏蔽了。
按動開關,窗簾自動合攏。才入五月,天熱得跟蒸籠似的。鄭英從行李箱里翻出毛巾,擦了把臉,問,志浩今天晚上到?袁新蘭點點頭。訂酒店前,她和謝志浩再三確認,誰曉得謝志浩公司臨時有事,晚點才能回來。鄭英將毛巾絞干,掛好。反正他來跟不來也差不多。袁新蘭沒應聲。她折回自己那間房,才開門,便聽見祺祺喊,媽媽,快看。是嘟嘟,嘟嘟來了。順著祺祺的目光,她看到一只肥頭肥腦的家伙正在電視機里飛奔。那當然不是嘟嘟。那是只豚鼠,豚鼠本就肥大的身體在動畫片里顯得異常夸張。她還想和祺祺解釋,但豚鼠已然不見了。
二
嘟嘟是只倉鼠。奶咖色的頭,奶咖色的尾,中間連著純白色的身子。出門前,袁新蘭為它準備了足夠多的飼料和水。嘟嘟聞到飼料的氣味,探頭探腦地爬過來。
嘟嘟是袁珺珺帶回來的。袁珺珺美院畢業后就去了北京,最開始在一家服裝公司搞設計,后來又去了畫廊,再往后,誰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袁發強查出結直腸癌以后,袁珺珺攏共回來過兩次。一次是袁發強化療后不久。袁發強一百六的體重直降到了一百四,原本不茍言笑的臉看上去更嚴肅了。袁珺珺在市腫瘤醫院里坐了會兒,屁股都沒坐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袁珺珺再次回來是在袁發強的葬禮上。醫院給袁發強下病危通知書后,袁新蘭不知給袁珺珺打了多少通電話,可電話那頭全是關機。鄭英撂下狠話,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袁新蘭當鄭英的面不打,但私底下沒少給袁珺珺發微信。
珺珺,你在哪兒?爸現在情況很危急……珺珺,你看到信息沒有?你看到趕緊回復一聲……袁新蘭的微信無一不是石沉大海,袁珺珺就像是個只接收卻不發出信號的信號塔。這樣講也許并不正確。因為,就在袁發強咽氣的前一天,袁新蘭又在朋友圈看到了袁珺珺的照片。袁珺珺和一個女人互摟著脖子,臉貼著臉。袁珺珺脖子上掛著根銀鏈,銀鏈上的閃光同她臉上的笑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袁新蘭正疑心自己怎么又能看到袁珺珺的朋友圈了,一刷新,照片不見了。
袁新蘭以為袁珺珺不會回來了,沒想到袁珺珺卻回來了。袁珺珺穿一條破洞牛仔褲,一頭短發全染紫了。她在屋門口站立了會兒,將行李箱擱在一旁。正在號啕的鄭英結巴了,她完全沒想到袁珺珺會回來。原本想要罵袁珺珺的話也就沒想起來。袁珺珺呢,叫了聲媽便算完事。她甚至都沒掉一滴眼淚。
而一年后,鄭英摔傷了腿,鄭英給袁新蘭下了死命令,不準告訴袁珺珺。但袁新蘭背著鄭英給袁珺珺發過一次微信。媽的腿骨折了,你回來一趟吧。不出所料,袁珺珺沒回。
袁珺珺再次出現是在幾年后。袁珺珺回來那陣,正是深秋。袁新蘭那時剛換了套房,是二手房,房子的面積、配套設施和之前住的那套不好比,但勝在對口的學區是市重點小學。白天,袁珺珺總是窩在房間里睡到十二點。起來后,她開始吃飯、刷手機,直到深夜。鄭英數落她幾次,她也不聽。
有天傍晚,袁新蘭才給祺祺物色好一家培訓機構,一進門,便看到了一只倉鼠。倉鼠縮在籠子的一角。籠子一晃蕩,它便怯生生地探出奶咖色的小腦瓜。
媽媽,你看我的倉鼠。籠子上方是祺祺的小手。她只覺神經一緊,誰給你買的?我。袁珺珺說,我送他的。
三
那只倉鼠便留了下來。據鄭英說,那天他們本來是不會買那只倉鼠的。偏巧走到小區外時,看到了一個賣寵物的。那些個倉鼠啊、烏龜啊、兔子啊被關在一個個小籠子里,祺祺見了再也不肯挪步了。
外婆。你就給我買一只吧。你看,倉鼠多可愛啊。祺祺可憐巴巴地望著鄭英。鄭英呢,因為袁新蘭的交代——絕不能買寵物——只好硬下心腸把祺祺拖回家。一路上,祺祺又哭又鬧,到了家,也沒有消停的意思。本來在睡覺的袁珺珺被吵醒了。袁珺珺問祺祺發生了什么事,得知情況后,又立馬下樓給祺祺買來倉鼠。這倒不是因為袁珺珺心疼祺祺,而是她怕祺祺攪了她的好夢。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一開始就買了。鄭英講的時候頗有怨氣。袁新蘭知道鄭英是在怪她害她白唱了回黑臉。不是袁新蘭容不下這只倉鼠。這一帶的房子雖然建得早,單價卻高得驚人。思來想去,唯有將原來那套婚房賣了,加點錢再換到這里。袁新蘭工作那會兒還有些存余,鄭英也表示可以幫忙。同謝志浩一提,謝志浩照舊悶聲不響,但婆婆俞美婷卻死活不同意。這婚房是我們志浩在婚前買的,是屬于他個人的財產。現在你們拿出那么點的錢,就想加上名字,想都別想。俞美婷不提還好,這一提,鄭英也坐不住了。那你的意思是我們只配出錢咯?
僵持了一陣,最后雙方各退一步,只用賣婚房的錢買,這樣房子依舊是謝志浩的。可如此一來,便只能買兩室一廳的。好不容易辦好手續,搬進來,才發現這里真是小。她把好多東西扔了,這才擠擠巴巴地住進來。但她還要買菜、打掃衛生、輔導祺祺功課、接送各類培訓班……她哪還有時間照顧倉鼠?
可米已成粥。能怎么辦?謝志浩是指不上了。鄭英說她可以幫忙,但鄭英幫她的夠多了。做飯、洗衣服,陪祺祺睡覺(怕袁新蘭睡不好,祺祺出生后都是跟鄭英睡的,直到袁珺珺回來,才和袁新蘭睡一間)。每月,鄭英還給袁新蘭一千元飯錢,見袁新蘭不肯,又說,這是做給謝家看的。不能讓他們一家小瞧了咱們。鄭英的退休工資總共也才三千來塊錢,袁發強死后倒是留下了一筆錢,可那是用來給鄭英養老的,袁新蘭心里既愧疚又感動。她每日給小倉鼠喂食、清掃籠子、鋪撒浴鹽,起先,祺祺還蹲在籠子旁看她侍弄,等新鮮勁一過,他就只管自己玩了。她倒是試探性地提過一次把倉鼠送回去,可祺祺才聽到“送回”便小嘴翹得老高。要真的送回去,非大鬧天宮不可。
如此養了一個來月,有天夜里,她起來如廁,等上完廁所,恰好瞥了眼那只倉鼠籠。這一瞥可不得了,倉鼠不見了,跑輪、飼料盒邊全無蹤影。籠子的右邊被咬開了道口子,那家伙八成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當時,祺祺睡得正熟。盡管她剛剛把衛生間門關上,可那之前門是打開的。萬一倉鼠從衛生間溜出來,一路跑到客廳、廚房、臥室,隨地亂拉屎事小,咬壞家具、電線可就事大了。再者,要是它不幸地死在哪個旮旯里,又或者趁著她睡著后爬到祺祺身上……她不敢往下想了。
袁新蘭決心找到那只倉鼠,可那只倉鼠就像是蒸發了。廁所總共才那么點地方,淋浴室里、盥洗臺下、馬桶后邊,廚房,還有客廳、她那間臥室都找了,就是沒有倉鼠。兩個多小時后,她都快崩潰了,那只倉鼠卻跑出來了。它低著腦袋左嗅嗅,右聞聞。原來馬桶后面凹進去一塊,從外面根本看不到藏進去的它。
四
樹屋的右邊是一片竹林。來菩提前,袁新蘭是做足了功課的。每年長假,袁新蘭朋友圈里便會冒出各地旅游的照片。這些照片有的在海南、廈門等地,有的在日本、新加坡及歐洲各國。袁新蘭不想祺祺低人一等,更重要的是,她想借這次旅行緩和謝志浩和鄭英之間的關系。
在認識謝志浩前,袁新蘭談過一次戀愛。戀愛的時間不長,用鄭英的話說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按說以袁新蘭的條件,不可能沒有男朋友。袁新蘭身高一米七二,身材算不得纖細,卻勝在勻稱,高顴骨、大眼睛,再加上深眼窩,讓人一眼便聯想到新疆美女。許是因為袁新蘭的條件太過優越,反而使得不少人望而卻步。
鄭英起先并不著急。一來,袁新蘭的條件擺在那里;二來,家里的親戚、朋友給袁新蘭介紹的對象著實不少,每回相親,鄭英都會雷打不動地從長樂鎮趕來,她會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觀察整個過程,再根據對方的相貌、談吐、工作、家庭背景等給對方逐一打分——這個年薪太低,不夠沉穩,那個家里沒房子,長得不夠好……親是沒少相,可就是沒人入得了鄭英的眼。
如此又過了兩年,眼見袁新蘭年紀越來越大,對象也就越來越難找。就在這節骨眼兒上,老鄰舍陳玉萍給袁新蘭牽線。陳玉萍的兒子李景文初中畢業后念了警校,后來在杭州一家派出所上班,曉得袁新蘭還沒對象后,便熱心地幫袁新蘭張羅。介紹的對象叫謝志浩,是陳玉萍一個遠房親戚朋友的兒子。據陳玉萍說,謝志浩大學畢業后,去了加拿大留學、工作,一直到半年前才回來。
海歸、工程師的頭銜(他在一家通信公司做通信工程師)和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三居室無疑為謝志浩增色不少。缺點嘛,也不是沒有,年紀太大(他比袁新蘭足足大十歲),又矮。謝志浩一米七的個頭兒,站在袁新蘭旁邊看上去更矮了一截。兩人見了面也聊不上幾句。本來這樁婚事肯定是成不了的,但偏偏那陣子鄭英老喊頭暈。袁新蘭陪著鄭英來醫院,順帶讓袁發強也一并做一下檢查。誰成想鄭英倒沒什么大礙,袁發強卻查出了癌癥。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袁發強一萬個不相信。別說袁發強,就連鄭英、袁新蘭也一度以為弄錯了。老實說,袁發強算不得什么好丈夫、好父親。白天,他在鎮上的郵政儲蓄所上班,等回了家,就往凳子上一坐,嘬兩杯黃酒。家里的家務以及袁新蘭、袁珺珺兩姐妹的事他自然是不碰的。袁新蘭還記得袁珺珺有回弄臟了袁發強的一件的確良襯衫,鄭英怎么洗都洗不干凈。袁發強為此發了一大通脾氣,連著好幾天對她們三人沒好腔。不過話說回來,鎮上哪個男人不是這樣?袁發強好歹不嫖不賭,還供她倆上大學。等袁新蘭兩姐妹上大學以后,家里頓時冷清了很多。但就是這樣,鄭英還得買菜、做飯、洗衣、搞衛生、養雞養鴨。這結果若是換了日夜操勞的鄭英,大家還覺得正常,可偏偏是袁發強。
袁發強確診后就像變了個人,酒戒了,話也不大說了,原來精氣神十足的一個人成天對著空氣唉聲嘆氣。謝志浩得知消息后,每隔一天到醫院來。他也不說話,只是買一籃水果,在袁發強邊上坐上半個鐘頭。鄭英只當謝志浩孝順、穩重,事情就這么定了。和謝志浩結婚后,袁新蘭才發現他是真悶。兩人在一起,袁新蘭若是不開口,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吭一聲。
袁新蘭婚后一年,鄭英眼見袁發強的病情控制得不錯,就來杭照顧袁新蘭母子。仿佛是為了控訴自己缺人照顧,僅僅半年,袁發強便癌癥復發。袁新蘭、鄭英從此得在醫院、家里兩頭跑。祺祺無人看管,袁新蘭思量再三,決定辭職。也就在袁新蘭辭職后不久,謝志浩被解雇。這次解雇來得突然,眼下一家人要吃、要穿,還有祺祺的奶粉、輔食、尿不濕、各種早教課程全都要錢。袁新蘭希望謝志浩能盡快找到一份新工作,但那份新工作卻遲遲沒有進展。焦灼之余,袁新蘭意外得知一個真相:這不是謝志浩第一次被解雇。他是在加拿大混不下去才回國的。
五
謝志浩被解雇后,足足有兩年時間賦閑在家。起先,鄭英不說什么,但時間一長,難免跟袁新蘭抱怨。新工作怎么樣了?趁謝志浩吃好中飯回臥室,鄭英努嘴問袁新蘭。還在找。袁新蘭收拾好碗筷,說,他想要找份薪水再高點的。不是我說現在的年輕人,全都好高騖遠,這山望著那山高。可事實擺在那里。你們吃的、用的,哪樣不要錢?當然,我不是要他的錢。只是媽看你辛辛苦苦管孩子,料理這個家,他也沒半點表示。天天待在家里,這天上會掉餡餅?媽,就快了。上個月你也說快了,可結果呢?沒工作也就算了,家務也從來不曉得幫忙。你不要嫌媽多管閑事,男人還是要給點壓力才行。你看你爸,不管怎么樣,工作上那可是拿得出手的。
鄭英不曉得袁新蘭不是沒給過謝志浩壓力。謝志浩在家的第一個月,袁新蘭問他,但他只是回了句“知道了”便結束了。等謝志浩在家的時間越來越長,袁新蘭常常看到謝志浩把自己悶在臥室里,什么也不干。謝志浩平時煙酒不沾,也沒什么愛好。他也沒朋友。兩人結婚時,袁新蘭這邊來了兩個大學同學。謝志浩那頭更少,連一個都沒有。謝志浩的同事倒還有些,但工作外鮮有聯系。每周,他除了固定同他父母聯系,再無別的社交。有一次,她試探性地和他提起家里的開支,他的臉唰地變了,轉身進了臥室。
而等鄭英了解到謝志浩在國外的情況后,再也坐不住了。他這是欺騙!赤裸裸的欺騙!我們那時要是知道實情,憑你的條件,還會嫁給他?鄭英打電話給俞美婷討說法,但俞美婷表示,樹挪死人挪活,我們志浩不過暫時調整下,怎么就不行了?又說,他就是一直不上班,我們也養得起。倒是你女兒天天指著我們志浩給錢,算怎么回事?
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差一點,鄭英就要袁新蘭和謝志浩離婚了。但真離婚又能好到哪里去?且不說袁新蘭年紀大了,沒工作,還有祺祺該怎么辦?婚是沒離成,但那以后,鄭英看謝志浩,鼻孔里總像捏著氣。謝志浩呢,原來就不說話,如今見了鄭英就把頭壓得更低了。
兩人的關系直到謝志浩找到新工作后也沒改變。新工作是謝志浩的一個親戚介紹的,一周五天,他都在甬城,只在雙休日才回來。找到新工作的謝志浩重新開始每月給袁新蘭一筆家用。這筆家用不算多,但考慮到他年薪縮水,工作又不穩定,也算可以了。
家里的開銷能省的都省了。袁新蘭辭職前會不定期購置衣服、護膚品,現在一并省去,只用最基礎的代替。鄭英的一千塊錢管三個人的飯菜,除此之外,還有水電費、手機費、祺祺的衣服(虧得平時都穿校服,花費不多)、鞋子(考慮到學校的孩子都穿耐克、阿迪達斯,祺祺自然也不能落下)、玩具等。捫心自問,家里的大小事務一件件、一樁樁沒有一樣她沒精打細算過。超市團購、餐飲打折、支付寶滿減……她是把能省的全省了,但有些東西卻是不能省的。每周一到周五,祺祺有兩個興趣班——跆拳道強身健體,防身自衛;兒童畫豐富想象,都是她悉心挑選過的。至于周六的國際象棋、機器人編程能培養邏輯思維;周日的自然英語則是將來的硬通貨。
要不是為了你和祺祺,我早就回去了。誰要待在這里!等謝志浩上班后,鄭英對袁新蘭說。鄭英說的半是氣話,半是發自真心。袁發強死后,鄭英已經好幾年沒回去了。過去,她在鎮上養養雞、養養鴨,空下來還可以到鄰居家串門,而在這里,用她的話說就像是“蹲牢籠”。袁新蘭特意和鄭英強調,“菩提”離長樂鎮才半小時的車程,是謝志浩的主意。別看謝志浩平時不善言辭,其實心里頭明白得很。第二天的行程他也安排好了,可以去長樂鎮看看。
袁新蘭原以為到了“菩提”會置身于竹林遠山之中,看云卷云舒,聽鳥啼蜂鳴,回歸自然,盡情體會山中不知年歲的滋味。但實際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整個民宿沒有一點游樂設施,盡管風景相當不錯,但天氣太熱,又悶,從樹屋出來,沒走幾步,她的背上便濕了一片。竹林深處有一間古寺廟,不過早破敗了,寺廟前橫生出一面墻,墻面正在翻新,外頭用一塊大塑料布遮著。
媽媽,這里一點都不好玩。祺祺的小臉通紅,兩行汗從額頭流下來。鄭英趕忙掏出紙巾給祺祺擦汗,寶寶累了吧,要不我們回去看電視?一聽到有電視看,祺祺立即高興起來,興奮地朝樹屋跑去。袁新蘭暗自叫苦,早知道就不選這里了。
六
袁新蘭和鄭英把小圓桌抬到床旁邊,又把凳子、兩個床頭柜一并抬過來。圓桌上擺著一個塑料袋,袁新蘭把塑料袋打開,拿出四個打包盒。
剛剛袁新蘭去菩提餐廳訂餐。雖說菜的價格不太友好,可來都來了,總不能讓鄭英吃得太寒磣。正要點餐,謝志浩發來消息,說還在加班,今天來不了了。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倘使謝志浩加班到很晚,第二天再趕來,最多待上半天就要趕回去。和鄭英一提,果然,鄭英癟癟嘴,他是不想和我一起吧。怎么會呢?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會安排你來散心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幫他說話了。鄭英指指背包,這里還有面包,夠我吃了。你、祺祺還有珺珺在餐館吃吧。那怎么行?反正那間餐廳殺豬一樣,我是不吃的。鄭英的脾氣上來了,袁新蘭曉得拗不過,只好點開美團軟件,找了一家性價比比較高的店。等菜送到時都將近晚上八點了。所幸菜品還不錯,只是魚香肉絲里放了太多辣椒。點餐時,她明明記得備注了不要辣的。她將辣椒一根根地挑出來,挑完才發覺袁珺珺正在盯著她。
媽,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全家都不愛吃辣椒,只有姐姐特別愛吃。袁珺珺把“特別”二字念得很重。鄭英愣了下,袁珺珺有多久沒有像這樣正常地和她講話了?袁珺珺要么不開口,一開口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的樣子。袁新蘭也愣了下,不等鄭英回答,她搶白道,是嗎?我怎么不記得?也是。袁珺珺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像這樣詩情畫意、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地方哪里是吃辣椒的。袁珺珺說完搛起一筷子的辣椒就往嘴里送。辣味刺激得袁珺珺咳嗽起來,但她仍固執地繼續搛辣椒。
這是哪根筋又搭錯了。鄭英狠狠地嘟囔,袁新蘭則像是吃了一記悶棍。剛剛她在朋友圈發了樹屋的照片,又配了那句詩。朋友圈下方火速熱鬧起來。好地方。愜意!這也太爽了吧……其中一條評論是陳霏發的。陳霏是祺祺幼兒園同學的媽媽。和袁新蘭一樣,陳霏也是全職太太。但和袁新蘭不同,陳霏的服裝永遠考究,妝容永遠精致。每周,陳霏都要去美容院保養,除此之外,她還不定期學習插花、烘焙等。有一回,恰逢美容院“三八”節活動,店方宣稱帶上閨密便可體驗買一贈一的服務。袁新蘭被陳霏帶著在美容院里又是按摩,又是臉部補水,做完全套總共花了四個小時。
姐,瞧您這張臉,補完水,多水靈。美容師站在鏡子前一個勁兒地夸她。她當然曉得自己是好看的,但這好看不過是過去僅剩的一點底子。生完祺祺后,她整個兒老了一圈,而這兩年更是掩不住的老態。女人嘛,就應該多寵愛自己。陳霏躺在另一張床上,這樣才對得起自己,也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嘛。她心神蕩漾起來,直到顧問和她報出了一個數字——辦卡的費用,她才如夢初醒,幾近狼狽地離開美容院。那以后,她就和陳霏疏遠了。
等祺祺上小學后,她更是刻意保持和其他家長的距離。全職太太自不必講,而職業女性又總是討論工作的辛苦、管娃的艱辛,再不痛不癢地表達對她的羨慕。然而,她又有何值得羨慕?沒有收入就好比被人卡住了脖子。她也試過炒股,前前后后投了十來萬塊,本來想賺點零花錢,可投進去后,天天盯著大盤,提心吊膽不說,還眼睜睜地被套牢。
袁發強去世后,她倒是去找過一次工作。好不容易找了家公司,新單位專業不對口不說,工資還少得可憐。工作了三個多月,鄭英左腿骨折。想給鄭英請個護工,可掙的那點錢還不夠給護工的。加上祺祺無人照管,她只能再次辭職。
祺祺早睡著了,肉嘟嘟的小嘴微張著,長長的睫毛根根分明。她側躺在床上,盯著手機上的這七個字:偷得浮生半日閑。然而,真實的情況是祺祺已經看了一下午的電視,袁新蘭剛關掉電視,他便噘起小嘴,大吵大鬧。不過,話說回來,誰的朋友圈不是被粉飾過的呢?只是她想起了每天六點準時響起的鬧鐘,每天努力不重樣的早晚飯,沒完沒了的功課輔導……室內溫度顯示為二十六攝氏度。她將手機擱在一旁。黑暗中,某種空蕩蕩的東西浸沒了她。
七
第一次放嘟嘟出來是在冬末。那日,陳玉萍來鄭英這里串門。自謝志浩被解雇后,鄭英和陳玉萍之間便生分了。鄭英埋怨陳玉萍給袁新蘭介紹了這樣的對象,直到謝志浩重新找到工作,兩人這才又重新親近起來。
本來嘛,鄭英和陳玉萍在客廳聊天,袁珺珺在房間里睡覺,誰也礙不著誰。偏偏袁珺珺起來喝水,鄭英便叫袁珺珺和陳玉萍打招呼。袁珺珺呢,只懶懶地點了下頭,便拿著水杯往房間走。鄭英的臉上掛不住了。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什么懂不懂事的,這叫有個性。珺珺啊,從小就聰明,畫畫又好。哎,我到現在還記得她小時候畫她姐姐的那幅畫,畫得可真好。
正要關門的袁珺珺將手停住了。那幅畫一點都不好。陳玉萍笑了,瞧你家珺珺,也太謙虛了。鎮上誰不知道你是大畫家,是美院畢業的。什么美院。鄭英苦笑道,出來還不是一樣。怎么能一樣?美院啊,那可是多少人擠破頭也進不去的。你別看珺珺現在這樣,說不定以后就掙大錢了。陳玉萍不講還好,一講就觸到了鄭英的心病。袁珺珺過去干的凈是不著邊的事,好不容易回來了,又什么也不干,整天宅在家里頭。
你懂個屁!我說了那張畫一點也不好。袁珺珺說完將門重重一摔。陳玉萍傻了眼,袁珺珺則沒事似的繼續悶頭睡覺。你是要把我的臉全丟盡啊。等陳玉萍走后,鄭英把還在床上的袁珺珺拉起來。我只是陳述事實。那張畫確實不好。我不管畫好不好。我只問你,你小時候生瘡,哭個沒完,是誰抱的你。是你陳姨。那又怎樣?做人要知恩圖報。要報你去報。你……你……我怎么生出你這么個不懂事的玩意兒!鄭英氣得話都說不順了。袁珺珺回來后,和鄭英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鄭英都習慣了。但她沒想到袁珺珺會離家出走。
袁新蘭正帶祺祺上培訓班,等趕回來,袁珺珺早不知去向。鄭英靠在沙發上,兩根食指緊按著太陽穴。袁新蘭趕緊找出散利痛,讓鄭英服下,又打電話給袁珺珺。不出所料,袁珺珺的手機關機。袁珺珺的朋友倒是不少,但袁新蘭一個也不認識。等做好飯,袁新蘭讓鄭英吃下一點,祺祺卻直喊頭疼,一摸,原來是發燒了。
市兒童醫院里人滿為患。到處都是家長抱著生病的孩子。有的孩子的額頭上貼著個退溫貼,蔫蔫地耷在大人的肩膀上,還有好多孩子在哭。她抱著祺祺穿梭在那響亮、扎人的哭聲中,想找一個空位坐下,可連一個空位也沒有。
等祺祺抽血、化驗完,已經將近夜里十一點半。醫生看著祺祺的化驗單,道,白細胞太高,得掛兩天的水。她的手累得直往下墜,同樣下墜的還有她那顆心。打電話給鄭英吧,肯定不行,鄭英本來就不舒服,知道了非急得趕過來不可。打給謝志浩吧,他半天都放不出一個屁來。何況,都這么晚了,他不可能趕回來幫她。
她是凌晨兩點回到家的。祺祺的燒還沒有退,但好歹睡著了。她打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灑在臉上。自來水冰涼。身后,一只垃圾桶里正發出窸窣聲。這是倉鼠的新窩。垃圾桶很高,下口收緊,越往上越大。袁新蘭在桶里鋪上碎木屑,擺好飼料,再放進那只倉鼠。一開始,倉鼠似乎并未搞清楚自己的狀況。它在桶里小心地挪動著。等稍許適應,它開始用爪子抓桶壁。桶壁光溜溜的。它的兩只爪子快速地交換著。然而不管它怎么費力,過不了多久,它都會從上面掉下來。砰——砰——砰——砰——平常,她聽著這聲音總覺得愚蠢。但此刻,她卻聽出了某種似曾相識之感。
八
那晚以后,似乎出現了兩個袁新蘭。一個是白天的,和過去一樣的袁新蘭。她照舊忙著買菜、打掃衛生、接送祺祺、輔導功課。但等到晚上九點半以后,祺祺睡下,另一個袁新蘭便從她身體里鉆出來。她會關上衛生間的門,戴上手套抓住倉鼠,再把它放到垃圾桶外。
衛生間的地磚呈暗紅色。倉鼠在上面一動不動,過一會兒,才會緩慢地挪動一下爪子。它是在好久以后才適應垃圾桶外的生活的。它在地磚上爬爬停停,最后爬到了盥洗臺下。盥洗臺下擱著只臉盆,她把臉盆移開,看它驚慌地爬開,爬至最靠里的角落,再慢慢爬出來。倉鼠的活動領域逐漸擴大起來。袁新蘭在客廳的過道里攔上兩塊紙板,打開衛生間門,倉鼠便在過道里探索起來。它在這些未知的領域里自得其樂,要不是她怕它躲進沙發或是電視柜下面不出來,沒準就把那兩塊紙板也打開了。
某個周末,等謝志浩睡下,她像之前一樣將倉鼠放到垃圾桶外。衛生間的門忽然開了。慌亂間,她揪起倉鼠,扔進垃圾桶,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倉鼠顯然被嚇到了,它縮著兩只前爪,呆呆地待在蘋果枝旁。同樣驚魂未定的還有她。盡管謝志浩后來也沒問她(他只是撒了泡尿便回了臥室),但她卻像兒時被撞破了某個秘密。
門鈴響了起來,祺祺嚷嚷著要起床。珺珺不見了。鄭英邊推門邊說。我早上六點不到醒的,結果一看,她不在床上。她去哪了?袁新蘭有些擔心,我們要不要找找?不用不用。鄭英倒是頗為自在,我看過了,東西都在。珺珺這個人,你也知道的,犯起神經來,十頭牛都拉不動她。算了,不管她了,我們先去吃早飯。鄭英說著開燈去抱祺祺。等燈一亮,鄭英不由得叫出聲來。新蘭,你怎么了?袁新蘭的臉在燈光下煞白煞白的。媽,我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那你趕緊休息,早飯我給你帶回來。鄭英堅持讓袁新蘭多睡一會兒。等鄭英和祺祺走后,袁新蘭卻再也睡不著了。
打袁新蘭記事起,鄭英就待她特別好。小時候,鄭英沒奶水,還托人去附近的農場弄牛奶。那時候的牛奶多金貴,鎮上沒幾戶人家喝。不過,等鄭英懷了孕,鎮上的人都說袁新蘭的好日子到頭了。當初鄭英和袁發強結婚多年也沒個孩子,這才領養的袁新蘭。
袁珺珺的出生沒能改變什么。鎮上誰都知道袁發強喜歡兒子。鄭英懷孕那會兒,袁發強還特意找算命的算過,說肯定是個大胖小子。袁珺珺出生后,袁發強的失望可想而知。鄭英忙著喂奶、哄袁珺珺,就是這樣也沒忽略袁新蘭。
袁新蘭的衣服永遠是干凈的,腳底蹬一雙同樣干凈的小白布鞋。一頭馬尾清清爽爽,外加一個紅色的蝴蝶結。鎮上的人家有了弟弟或妹妹,總會叫做哥哥姐姐的讓著點。但這條在鄭英這里根本不成立。鄭英從來是誰對了,表揚誰;誰錯了,懲罰誰。和文靜、乖巧的袁新蘭相比,袁珺珺簡直淘得像個男孩。袁珺珺上課不聽講啦;把教室的電燈泡砸壞啦;欺負隔壁家的小弟弟啦……家里也就時常響起打袁珺珺的竹棒聲。
所以,當袁新蘭知道自己竟然不是鄭英的親生女兒時,第一反應便是不可能!袁新蘭的一張小臉氣鼓鼓的,一雙大眼睛撲閃得好像要飛出來。我也是聽我媽講的。說話的是袁新蘭的同學寧曉遠。我媽說,你生下來以后,你親媽就不要你了。鄭阿姨那時正好沒孩子,就索性收養了你。
騙人!袁新蘭的喉嚨變粗了,可氣勢卻不自覺弱了幾分。鄭英是鎮上的衛生員,這點倒是對得上。她沉默了會兒,又問,那我妹呢?你妹,你妹我媽沒說。寧曉遠的這句話徹底壓垮了她。她一路哭著跑回家,問鄭英自己是不是她親生的。
鄭英正在做窗簾。鄭英把踩著縫紉機踏板的腳移開,誰說的?寧曉遠。嗐。她一個小孩子家,懂什么!下次她再說,看我不撕爛她的嘴。袁新蘭還想再問,頭一撇,看到袁珺珺一扭一扭地從屋外跑來。袁珺珺的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巴。鄭英站起來了,一把拎過袁珺珺,看看你,再看看你姐!袁新蘭聽著鄭英的訓斥聲,完全被弄糊涂了。
九
知道自己不是鄭英和袁發強的親生女兒后,袁新蘭糾結過一陣子。之后,她比過去更愛鄭英、袁發強,還有袁珺珺了。她在學校拼命學習,在家則搶著做家務、帶袁珺珺。她是鎮上出了名的好學生、袁發強和鄭英的好女兒、袁珺珺的好姐姐。而袁珺珺呢,雖然仍淘氣,但絲毫沒有嫉恨袁新蘭的樣子。相反,等袁新蘭上了初中,她更黏袁新蘭了,簡直像袁新蘭的小尾巴。
鎮初中離家遠,每天袁新蘭都要騎上半個多鐘頭的自行車。有時,她出黑板報,回來得晚,遠遠地,還沒到家門口,就望見袁珺珺搬了個板凳坐在屋門口等她。袁珺珺會跟著她推車進屋,再跟著她吃飯、做作業、睡覺。不過也有例外,每次,袁新蘭和李景文一塊兒騎車回家時,袁珺珺便會一改常態,氣呼呼地跑進屋里。
李景文比袁新蘭大一級。初中畢業后,他沒考上縣里的高中,去了外地讀警校。袁新蘭小時候還聽陳玉萍開玩笑說要袁新蘭做她家的兒媳婦。也只是玩笑罷了。真和李景文談戀愛的是寧曉遠。據說,寧曉遠在讀小學時就喜歡李景文了。李景文讀警校期間,寧曉遠倒追上了李景文。半年后,兩人分手,寧曉遠還特地趕去警校以求挽回。這當然是后話了。回到當時,李景文或許是對袁新蘭有意思的,袁新蘭呢,應該也不反感。只是他倆誰也沒有跨出那一步,也因此,袁新蘭看到袁珺珺氣呼呼的模樣是又好氣又好笑。
她倆究竟什么時候開始生分的?袁新蘭還記得她去縣高中的前一晚,袁珺珺罕見地哭了。一個月后,她回家,袁珺珺沒有像往常一樣搬個板凳坐在屋門口等她,鄭英和袁發強還在上班。她推開門,看到袁珺珺正坐在桌前畫一幅畫。畫上,一個女孩大眼睛、高顴骨,并不像其他畫冊上看的女孩那般微笑,只是茫茫然地盯著前方。女孩的背后是一片云,那是片很小的云,在整幅畫里顯得有些不大協調。
這是……從小,袁珺珺就靜不下心來。平日里,她喜歡踩泥巴、玩石子、抓小鳥。袁新蘭輔導她功課,她更是常常聽著聽著便走了神。至于畫畫,她倒是喜歡,可那純屬亂涂亂畫。沒什么。袁珺珺邊說邊把圖畫簿收攏了。接下來的幾天,她都神秘兮兮的。
幾個月后,當袁珺珺的那幅畫被選中參加縣里的繪畫比賽得了三等獎,袁新蘭才曉得畫上的女孩其實是她。長樂鎮人從此曉得袁發強那個調皮搗蛋的小女兒原來并不是一無是處。再往后,袁新蘭得知袁珺珺也聽說了那個秘密。是袁珺珺知曉了真相,覺得她們之間沒有半點血緣關系所以不親了,還是說,是袁珺珺覺得她這個姐姐奪走了原本只應屬于她的母愛?她不知道。記憶里,好像前一秒袁珺珺還跟在她后面纏著她問東問西,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個令她完全陌生的袁珺珺。兩者之間分明得猶如黑白,沒有絲毫過渡。
十
門鈴聲再次響起時,袁新蘭正在做夢。夢里,有一間復古式樣的木屋,木屋中央有一只壁爐,壁爐里擱著木炭,火光一下躥了上來。最先沖過去的是祺祺,鄭英緊跟在祺祺后面。慢點,祺祺。壁爐邊忽然多出了一個人。此人只呆坐在壁爐邊,拿眼睛看祺祺。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夢了,頭一次做這夢是在謝志浩失業后的第二年。謝志浩一個人回了老家。當晚,謝志浩沒有回來。俞美婷打來電話,說謝志浩得了抑郁癥,需要在家靜養一段時間。抑郁癥?他怎么會得抑郁癥呢?袁新蘭覺得俞美婷的說辭實在荒唐,且不說謝志浩是否真的得了抑郁癥,就算他真的得了抑郁癥,也不該由另一個人來告訴她。但俞美婷對此言之鑿鑿。首先,她認為袁新蘭作為妻子理應多關心謝志浩,讓他感到家庭的溫暖。可她竟然都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癥!接下來,俞美婷開始講述兒子的優秀史,培養他又有多么不容易。俞美婷的語速漸快,袁新蘭只覺那些字從手機聽筒里一個個地吐出來,連成一大串,又一股腦兒地塞進她的耳朵、大腦,嗡嗡嗡嗡。
掛掉電話已將近晚上十一點,好不容易挨到凌晨,總算有了點睡意。迷糊間,她看見祺祺坐在一片草地上,草地相當開闊,再過去是一片湖。有一個人遠遠地站在湖邊——她看不清楚那個人的具體樣貌,只能看到個大概輪廓。她想走過去,那人卻不見了。她后來還做過兩次類似的夢,一次是在公園,還有一次則是在某個不知名的地點,唯一不變的是出現的那個人,她看不清,亦記不起來。
那個人是謝志浩嗎?或者,那是袁珺珺?她深呼一口氣,來不及細想,趕忙穿上拖鞋,打開門。來人卻不是鄭英。您好,我是這里的店長。請問您是袁新蘭女士嗎?是。她正奇怪,又聽到對方說,那袁珺珺是您的……妹妹。我妹妹她怎么了?是這樣的。對方的語氣變得僵硬了。您妹妹把我們這邊的一面墻給涂壞了。麻煩您跟我走一趟吧。
十一
九點的竹林,暑氣蒸騰。陽光透過竹葉間的縫隙打在袁新蘭的臉上、后腦勺兒上,她只覺胸悶得厲害。剛剛聽說袁珺珺把墻涂壞時,袁新蘭就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然而真看到時,她還是吃驚不小。一塊大塑料布被撕扯了下來,軟塌塌地堆在地上,露出整面涂滿了白塊的墻。這些白塊毫無章法,看上去就像一塊塊厚重的補丁。
湊近,依稀可以辨認出原來墻上的菩提葉。每一片菩提葉均占了三分之二的墻高,每片葉子上的圖案各不相同。一側是個只剩下一個鳳頭琴上的鳳頭的佛母。佛母的右邊是色、聲、香、味、觸五妙欲供養天女。妙欲供養天女被涂得面目全非,僅剩下方沒被涂掉的一行小字:是故,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生清凈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最右邊的那幅畫像不是一片菩提葉,那是一整棵菩提樹。許是太高的緣故,最上面的部分還在,但樹下的佛陀像就沒那么幸運了,被厚厚的白色覆蓋住,仔細看,還能看到菩提樹右邊沒被徹底覆蓋的“塵埃”二字。
袁珺珺蹲在墻下,她邊上站著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看來此人就是墻繪師了。你就是她姐姐吧?男人見了袁新蘭道。不好意思。我妹妹她不懂事,還請您見諒。見諒?呵,說得倒輕巧。這面墻我畫了半個來月,眼看就要完工了。可現在這樣……你叫我怎么交差嘛。真不好意思,這可能是誤會。我妹妹……她也是學畫的。袁新蘭說著拉扯袁珺珺,珺珺,還不快道歉。
誤會?男人覷一眼袁珺珺,能有什么誤會?你妹妹的態度,你也看到了。我不管她是不是學畫的,她這是隨意破壞別人的勞動成果。是。是我妹妹的錯。您看這樣行不行?這事由我來處理,該賠償的我一定賠償。至于我妹妹,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墻繪師同店長對視了一眼,神色這才緩和下來。
等店長和墻繪師走后,竹林里只剩下袁新蘭和袁珺珺兩人。走吧。袁新蘭曉得現在和袁珺珺講什么都是白費口舌。然而,袁珺珺仍是蹲在原地。你到底想干什么?太陽直曬在袁新蘭身上,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已達到了極限。袁珺珺在撿地上的一朵花,那是朵天藍色的小花,花瓣不知何時被踩扁了。
小時候,每到春天,通往學校的那條黃土路上都會開這種花。花指甲蓋大小、天藍色、四瓣。袁新蘭喜歡采這些小花,再把它們戴到頭上。袁珺珺不喜歡花,她喜歡的是泥巴、小石子、彈弓之類的東西。有一陣子,她還迷上了用小石子在屋外亂涂亂畫。鄭英起先并不管她,等那些亂七八糟的畫終于來到屋里,鄭英懊惱了。鄭英用一根竹棒結結實實地打了她一頓。但打完沒過幾天,家里又出現了那些烏壓壓的圖案。
袁珺珺仿佛天生不長記性。還是袁新蘭用鄭英給她的零花錢在小賣部里買了一本圖畫簿給袁珺珺。但有了圖畫簿的袁珺珺最后也沒在圖畫簿上畫畫。她作畫的領地擴張到了隔壁鄰居家、曬谷場……袁新蘭那時并沒看出袁珺珺有多少美術天分,至于袁珺珺越畫越好,后來竟然考上美院,那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預料到的。
珺珺,我們現在先回去好不好?袁新蘭竭力按下自己的情緒。對于這個妹妹,袁新蘭實在捉摸不透。鄭英摔壞腿,袁發強病危時,她的表現就不說了,后來,她總算回來了,可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惹鄭英生氣。很多個夜晚,袁新蘭躺在床上,想,如果沒有自己,袁珺珺會是另一個樣子嗎?一切又是否會不同?但有時,她又覺得一切都是袁珺珺自找的。不管怎樣,以袁珺珺的學歷、才干,但凡她安安分分地找個工作,找個好男人嫁了,都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個樣子。
袁珺珺沒有接話。她的手從墻的左邊一直撫摸到右邊,最后在“塵埃”二字處停下。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也在家里的墻上畫過的。那時候,媽打我,你還幫我求情。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再說,這里也不是我們家。我知道。知道你還這樣?我就是因為知道,才更要這樣。
袁珺珺!眼前的妹妹簡直無藥可救。我知道一直以來你都看不上我。你嫌我不是爸媽的骨肉,不是你的親姐姐……恨我奪走了原本只應屬于你的愛。是。我的確不是你的親姐姐,也從沒有期望過能得到你的愛。可是爸媽呢?他們又欠了你什么?特別是媽,生你、養你,又含辛茹苦地供你上大學,可是你呢?捫心自問,你做的哪一件事不讓媽痛心,又有哪件事不讓媽難過?袁珺珺沒有說話。半晌,她將手里的小花扔了,說,原來這就是你的心里話。
十二
進屋的時候,袁新蘭只覺骨頭都要散架了。謝志浩在臥室里,聽到他們回來,幫忙把行李箱拉進客廳,又自己回臥室了。屋里有點悶。上一個住戶留下的老式空調正發出轟轟的聲響。出門前,袁新蘭怕家里遭小偷,特意關了窗,謝志浩也不曉得開。
媽和珺珺要回老家住一段時間,暫時不回來了。她將窗戶打開,沖著臥室說道。哦。謝志浩的回答一如既往。她不再找話。老實說,謝志浩作為丈夫算不錯了。他會掙錢養家,同意她辭職、換房,甚至連袁珺珺回來,和他們擠在這一套小小的房子里,他也從沒有說過袁新蘭一句不是。然而,更多的時候,她又總覺得哪里少了點什么。
謝志浩去甬城工作后,袁新蘭開始還有些不適,但很快,她發覺自己其實更喜歡這樣的日子。很多次,謝志浩回來前,她就開始莫名緊張。她的大腦思索著該和他說點什么。無非是祺祺的情況,哪里哪里需要用錢。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說的。晚上,等祺祺睡下,她就背對著他刷手機,仔細想來,也沒什么可刷的。她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可手指卻停不下來似的繼續往下翻。直到確認邊上的謝志浩睡著了,她繃緊的神經才放松下來。他倆更像是一對不匹配的鑰匙和鎖。
袁珺珺的話響起來了。不管你信還是不信,那件事,我從來沒打算告訴過媽。盡管袁珺珺沒有明說,但袁新蘭的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那個人。別說了,都過去了。那是我自己選擇告訴媽的,和你無關。是嗎?那你為什么要告訴媽?袁珺珺步步緊逼。因為……因為這本來就沒什么好隱瞞的。她將眼睛移開,不再直視袁珺珺的眼睛。
呵……果然……直到今天你還是這樣……算了……也許你才是對的……這些年,我總是讓媽,還有你擔心、難過……可是,我也曾嘗試做很多事,努力成為一個有用的人。結果呢,我明明希望的是這樣,可最后卻偏偏和我希望的相反……
別說了!珺珺!剛剛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該怪你的。我們先回去好嗎?但袁珺珺只是機械地搖頭。不管怎樣,如果……我說,我從來沒有嫉妒你、恨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你信嗎?
信。她怎么會不信?那幅畫、那個黏人的小尾巴,還有無數個場景朝她涌來。她明明可以說點什么的,然而她的喉嚨滯澀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袁珺珺走了,鄭英說要回老家住一陣。她曉得勸不動鄭英。在袁珺珺的事情上,鄭英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的心很亂,但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地板已經好幾天沒擦了,行李箱里的衣服還沒有洗,她拉開行李箱,將衣服扔進洗手間的臺盆。也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聲驚叫。媽媽——媽媽——
她定了定神,朝陽臺跑去。淡青色的瓷磚上多了一樣東西。那東西側躺著,耷拉的尾部后面有幾團黑色的大便。她只覺腦袋嗡的一聲,剛剛回來她無暇顧及,也就忘了看一看垃圾桶。
嘟嘟死了。祺祺哇的一聲哭出來。她的心更亂了,折回客廳取來兩張紙巾。她是費了好大勁才把嘟嘟放到紙巾上的(它的另一面和地磚黏住了),從這面看,它就像是從水溝里撈上來似的:耳朵旁一圈的血干了,一只小爪子蜷著。不消說,它一定是憋壞了,才費盡所有的力氣從垃圾桶里爬出來。她沒想到天會這么熱,更沒想到她出門前一個大意的舉動竟然害死了它。
媽媽——怎么辦啊?祺祺哭得更厲害了。謝志浩也從臥室里出來了,但他只是默然地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它沒有死,它不會死的。她突然說。真的?祺祺停止了哭泣。當然是真的。媽媽什么時候騙過你?你聽媽媽的話乖乖在家,媽媽這就去把它救回來。她邊說邊打開鞋柜,拎起一雙平底鞋就往外跑。
傍晚的殘陽照在她身上。她緊緊地捧著那只倉鼠。知道自己不是袁發強和鄭英的親生女兒后的某個下午,她獨自一人跑去了鎮上的汽車站。汽車站里冷冷清清。她手里攥著一張五塊錢的紙幣(那是鄭英叫她打醬油的錢),望著好久才開來的一輛汽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還想起結束那段短命的戀愛后,她獨自一人去了一家蒼蠅館子吃了滿滿一大碗的紅油辣子面。
倉鼠在她手心里好像動了下。她加快腳步,朝前方跑去。在大片如血的火紅中,她看見了自己。
原刊責編 李慧萍
【作者簡介】池上,1985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杭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獲首屆“山花小說雙年獎新人獎”、第六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出版小說集《無麂島之夜》《曼珠沙華》。現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