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的人才是家人,有溫暖的地方才是家。
一
包拯告訴我,他最近一直很忙。
包大人在神仙盲盒里打工已經半年有余。神仙盲盒在人間太受歡迎,盡管每個價格高達958元,但還是攔不住人們瘋狂購買。而名滿天下的包青天,這半年來作為盲盒玩偶頻繁出勤。轉了幾手后,包拯就遇到了我。
“你也沒有傳說中那么黑嘛……”我說。
“都是民間藝術加工啦。”小小的玩偶一掀袍角,語氣淡定,“姑娘費盡波折尋到本官,所為何事?”
我轉轉眼珠子:“自然是包大人最擅長的事情——解謎。”
“哦?是殺人之謎、寶藏之謎,還是男朋友行蹤之謎?”
“都不是。”我搖搖頭,“是我媽媽的身世之謎。”
從小我就知道,我媽是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所謂“娘家”的人。具體表現在我沒有外公外婆、舅舅小姨一類的親戚,也從沒見過我媽結婚之前的照片。戶口本上,我媽的籍貫寫的是我們現在居住的小城,但媽媽并不會說本地的方言。
“先說說你已經知道的。”包大人目光炯炯。
我知道的媽媽,是什么樣的呢?媽媽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漂亮,可是常年的操勞讓她的鬢邊早生白發,體態也逐漸笨重臃腫。媽媽很喜歡看書,但是當年沒能考上高中,初中畢業后就進廠打工,幾年后來到東部沿海這座小城,經人介紹認識了當海員的爸爸。在我的記憶里,奶奶脾氣不好,爸爸又是個非常冷漠的人,我上小學那年,他去了東南亞,只留給媽媽一紙離婚證書。媽媽沒有挽留,一如既往地繼續上班、生活、供我念書。“菲菲要好好讀書。”她溫柔地說。
我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大學畢業后,很順利地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薪資養活我們母女二人綽綽有余,但媽媽堅持不肯閑下來,時至今日,她依然在一家小工廠從事文員工作。
但我心里明白,媽媽太孤獨了。她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又不會本地的方言,那些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媽媽一個人又在想些什么呢?
小時候,我問媽媽她的家在哪兒?她只是輕輕地摸摸我的頭;長大后我也鍥而不舍地問過幾次,但她依舊緘口不言。
我想解開她的身世之謎,所以幾番輾轉,尋到了面前火眼金睛的包青天。此刻,他正皺眉思考。
“人的過去不會毫無痕跡,一定有蛛絲馬跡可循。”包拯說。
我有些沮喪,“我媽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放在一個大月餅盒子里,我看過好幾次,沒有什么可疑的東西。”
“哦?再拿來看看。”
雖然我覺得根本是白費功夫,但還是聽他的話從柜子上方把月餅盒拿了出來。打開蓋子,里面多是零零碎碎的卡片和文件,戶口本、銀行卡、房產證,甚至我小時候獲得的第一張獎狀……
“你看到了吧,沒什么特別的。”
包拯跳進月餅盒子,站在一個陳舊的黃色信封上,指著信封說:“上面有字。”
有字?我愣住了。雖然見過這個信封很多次,但我從未注意過信封本身。
拿起信封,展現在面前的的確是媽媽笨拙卻認真的筆跡。雖然字跡都因歲月侵蝕而模糊不清,但仔細辨認后,大概能看出那是一個鄰省的地址,有收件人和郵編,下方還有一個郵政印章,顯示因“地址錯誤”而退回。
“我們找到那根‘線頭’了。”包拯意味深長地說。
二
幸好現在交通發達,鄰省的那個城市距離我們現在居住的地方也不過兩小時車程。周末,我說要和朋友出門看電影,實則一大早就帶著包青天坐上了跨省的高鐵。
等我們找到地址上的街道,四下一派荒涼,來來回回走了一圈,只在路邊看到一個破舊的報刊亭。我走進報刊亭,里面坐著個正在喝茶的大爺。我買了瓶礦泉水,趁付錢的間隙向他打聽:“大爺,這里之前是什么地方呀?”
“之前?多少年了都是這些爛尾樓。”
“爛尾樓之前呢?”
“呵,這兒之前什么都有。你看那兒,原本是個棋社;那兒,是個老字號的面館;哦,還有你現在踩的這地界,是個福利院……”
包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話里的一個關鍵詞:“福利院?”
我小聲解釋:“就是收養孤兒的地方。”
大爺繼續念叨:“是的,但多年前重新規劃,福利院拆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頭。”
我和包拯對視一眼,決定去他說的那所福利院看看。
福利院坐落在市郊一隅,不大卻幽靜,有一種別樣的溫馨。現任院長是個和善的中年女人,聽了我的來意,她同意幫我查一下多年前的登記簿。
登記簿已經泛黃,翻頁的時候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一眼也不眨地看她一頁頁翻過去,突然失聲叫道:“等下!”
院長停下翻頁的手。
我指向登記簿上一張小小的黑白照片:“這個,就是我的媽媽。”
“確定嗎?”包拯問我。
“確定。”我剎那間感到一陣鼻酸。照片上的媽媽,還是小小的少女模樣,梳著兩個馬尾辮,嘴唇因為緊張微微抿起,眼睛直視著鏡頭,那是多年前不經意的一眼,卻在多年后擊中了前來尋找她過去的女兒。
“ 我看看啊…… ” 院長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你媽媽是8歲那年來的,在我們這兒讀到初中畢業,17歲的時候離開了。看記錄,她之后還經常寄錢回來呢。”
她寫了一張字條遞給我,上面是一個新的地址:“你可以去找找當年的老院長,在院里待過的每一個孩子,她都記得。”
“原來媽媽是在福利院里長大的……可是,為什么她不愿意提起這件事呢?”
一個半小時后,我們到達了字條上的地址。這是一所小學,簡樸,但窗明幾凈,教學樓里傳出朗朗讀書聲。我詢問校門口的保安,方院長是否住在這里。
“你是說方校長吧?”保安操著一口濃重的方言問道。
校長?我有些糊涂了,口袋里的包拯伸出一只手,拉了拉我的手臂,我這才趕緊點頭稱是。
下課后,我們在操場上見到了方校長,也就是曾經的方院長。方院長頭發斑白、戴著眼鏡,背脊和腰明顯彎曲,但走路時仍不讓別人攙扶。我肅然起敬,告訴了她我的來意,沒想到時隔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記得媽媽和媽媽當年來福利院時的情景。
“她們一家好像是坐火車去遠方的親戚家,在火車站中轉的時候,你媽媽與家人走散了。”方院長說。
媽媽之后的時光,都在福利院里度過。方院長還告訴我一件印象深刻的事,她說,媽媽曾經試圖找過自己的家:
“那是她讀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偷偷跑出學校,扒火車去了很遠的A城,我們找不到她急得要死,誰知道她默不作聲又偷偷回來了。
“我問她干什么去了?她哭著說,是回去找家,找到記憶中的房子,卻跟印象中不太一樣。她去敲門,無人應答。我心疼她,問了她跑去的地方,托人在那附近幫忙打聽,但沒有哪家人說自己走丟了女兒……
“她后來就死了心。初中畢業后,她沒考上高中,那會兒我們福利院的條件也不好,她不想拖累院里,就直接出去打工了,每年都會寄錢回來……
“這么多年,我知道她一直覺得愧對我,所以只是寄錢,也不敢來看我。你媽媽認為自己辜負了我的期望。但是我哪里會在意這些呢?她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只希望她健康平安。”
最后,方院長問我:“你媽媽現在好嗎?”
“她很好。”我說,“她一直努力工作,好好生活,敦促我用功讀書……她一定也很想您。”
三
“你說,會不會是媽媽真的記錯了?”
包拯欲言又止。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是A城,本官倒覺得,她沒有記錯。”
“何出此言?”
“鄉音難改。既然姑娘懷疑真假,何不親自去看看?”
他說的沒錯。方院長依稀記得,媽媽說自己的家就在當地火車站附近,一排大煙囪的后面,小時候,家里靠賣開水為生。
帶著滿肚子的疑惑,我和包拯又出發了,這次的目的地是A城。A城是一座工業老城,多年來市政建設都沒怎么翻新,在互聯網和地圖軟件上檢索一下就能查到,當地火車站附近確實有一片工業區,大煙囪的后面是幾棟低矮的工廠宿舍樓。
如今工業區已衰敗,曾經的住戶也大多搬離,但還是有一些上年紀的居民留了下來,在樓下悠閑地坐著,搖著蒲扇曬太陽。我買了一些新鮮水果,和老人們套近乎打聽消息。
“爺爺,這里之前是不是有戶人家賣開水呀?”
“劉開水家?早就不賣開水啦!”
“那您知道他們現在搬去哪兒了嗎?”
“往哪兒搬?一直住在那兒呢。”老人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他們倒是想搬,可是有個不成器的兒子把家產都敗光了。”
劉開水家住在一樓。我站在那扇門前,感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我還在樓前躊躇徘徊,突然門打開了,出來一個中年男子。他大聲吸著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斜眼看向我:“你找誰?”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并不是因為他的行為,而是因為——這個男子有一張和我媽無比相似的臉。
當抓住一根偶然露出的線頭,真相的畫卷也就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短短半天,慧眼如炬的包青天就把事情的真實情況調查了個七七八八。他告訴我,我遇到的那個男子是我媽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
“既然一直沒有搬家,為什么我媽當初來的時候沒能找到他們呢?”
“沒有人前來應門,就一定意味著沒人在家嗎?”
一股涼意從我的脊背開始緩慢爬升:“你的意思是……”
包青天嘆了口氣:“你娘是這家的大女兒,沒過兩年,父母又生了個弟弟。弟弟出生后,她就被送去鄉下親戚家撫養,七歲才被接回城里。但是第二年,她就和父母在火車站走失了。”
真相昭然若揭,只是我們一直不愿去直面這冰冷的事實。
不是走失,是遺棄。媽媽千辛萬苦找回的是真正的家。然而那個家早已不愿接納她。
回程的火車上,包拯和我相顧無言。
最終是我打破了沉默:“謝謝你。”
包拯垂下眼睫:“本官只能破案卻不能斷案,雖義憤填膺,卻也無法為你們母女倆主持公道。但是公道之上,是人心。血緣絕不是定義家人的唯一紐帶。”
他又問我:“為什么你那么執著于找到你娘的過去?”
我說:“因為我的媽媽非常愛我。我想要我的媽媽也有媽媽。”
包拯說:“或許她早已經有了。”
四
春暖花開之時,我策劃了一場出行,和我媽以及包拯一起。
到達那間小學的時候,媽媽的眼中還充滿疑惑,直到白發蒼蒼的方院長出現在她面前,她的眼睛一下子閃亮得如同夜晚最耀眼的星星。
方院長摟著媽媽,而媽媽在她的懷里哭得像個孩子。方院長還拿出了很多我從沒見過的東西:媽媽寄回來的信、一張又一張匯款單、小時候的照片……甚至還有媽媽當年獲得的第一張獎狀。
殘缺的拼圖終于在我面前一塊塊湊齊。我也知道了,其實媽媽守護的,不只有她的身世這一個秘密。那是我在月餅盒子后面發現的,藏得很隱蔽的一個更小的盒子。
里面只有一樣東西,是一張收養證明,媽媽懇請收養一個冬天被人拋棄在花壇邊的女嬰,時間是和我爸結婚兩年后。
風從遙遠的地方吹過來,吹開那些塵封的記憶。奶奶的冷眼和爸爸的離開都有了注腳,那年冬天,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被遺棄的她決定給另一個被拋棄的女嬰一個家。
“萬物皆有來處。”我說。
包拯笑了。“但只有愛是歸途。”他說。風終于吹來了這個春天。
小陀螺//摘自腦洞故事板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