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的合規困境及行業治理

【摘 要】數字期刊平臺在盤活海量作品資源、促進傳統出版產業升級的同時，未能獲得有效的期刊著作權許可，以致頻頻引發期刊著作權侵權糾紛。目前，數字期刊行業現行的默示許可規則存在許可不規范、稿酬分配不公平、損害著作權許可意思自治的合規性風險。為解決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的合規性問題，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應在數字期刊行業中推行延伸性集體管理機制；為完善數字期刊行業治理，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應規范數字期刊著作權許可的管理、合理分配著作權收益、尊重期刊作者的許可意愿。

【關" 鍵" 詞】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機制

【作者單位】宋戈，東莞理工學院。

【中圖分類號】D923.4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3.21.007

為治理數字期刊平臺引發的期刊著作權許可、稿酬分配、侵權等問題，2023年2月17日，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聯合數字期刊平臺行業上下游30余家機構發布“知識資源平臺版權合規建設與健康規范發展”倡議書，共同發起成立“知識資源平臺版權合規建設與健康規范發展共同體”。可見業界已達成共識，即以文字作品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牽頭，探索建立數字期刊的行業自治機制，應對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的合規問題。治理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合規問題的核心在于探索適應數字期刊行業的著作權許可規則，完善期刊著作權許可的行業秩序，在滿足行業效率需求的同時兼顧期刊作者以及社會公眾的利益訴求。

一、數字期刊平臺獲取著作權許可的基本類型

數字期刊平臺利用網絡與數字技術將作品資源以特定的語言格式為支撐進行數據的傳輸與顯示，實現了流式展現和全文定位檢索、多數據庫跨庫檢索等智能檢索功能。與傳統出版單位相比，數字期刊平臺的優勢在于降低了知識的搜尋成本：一方面，數字期刊平臺利用數字與網絡技術，為知識需求方提供智能檢索服務，在海量知識信息中快速并精準地滿足消費者的知識需求，降低了知識的搜尋成本；另一方面，數字期刊平臺突破了傳統期刊實效性的限制，將海量的現期、過期刊物編入電子數據庫中，為社會公眾高效、便捷地獲取知識資源提供了網絡平臺。數字期刊行業由四部分主體構成：一是完成原始創作的期刊作者；二是期刊出版單位，對單篇期刊作品進行匯編、出版，形成紙質出版物；三是數字期刊平臺，采取數字技術將期刊匯編為電子數據庫并上傳網絡，供公眾有償使用；四是付費公眾，通過數字期刊平臺有償訪問數字期刊的內容。

業界普遍認為，數字期刊平臺并非直接獲取期刊作者的許可，而是通過“數字期刊平臺——期刊出版單位——論文作者”這種多方間接許可鏈條實現著作權授權。數字期刊平臺獲取期刊著作權許可主要包括三種類型：一是期刊出版單位事先對期刊作者公布投稿須知，提示著作權人在期刊發表的同時就同意期刊被數字期刊數據庫收錄；二是數字期刊平臺忽視期刊原始著作權人的許可，僅與期刊出版單位簽訂收錄協議約定，數字期刊平臺對期刊享有匯編形成電子數據庫的權利以及電子數據庫整體的版權；三是期刊出版單位與期刊作者被視為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的著作權人，期刊出版單位基于不可分割作品作者的身份許可數字期刊平臺對期刊的匯編與信息網絡傳播。

二、默示許可規則下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的合規風險

有學者指出，數字期刊平臺面對海量數字作品資源，為了滿足社會公眾對數字作品快速共享的需求，實質上采取的是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默示許可規則并未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 以下簡稱“《著作權法》”）中明文規定，而是源于我國著作權理論以及行業界對美國判例規則的借鑒。默示許可規則以合同對價理論為基礎，以交易習慣為基本遵循，追溯權利人因締約之初的理性不足而未明確表示的真實許可意愿。在互聯網環境中，著作權默示許可是搜索引擎行業的通行規則，也被業界稱之為選擇退出機制。搜索引擎為了規避其因縮略或節選行為引發的著作權侵權風險，其允許網頁著作權人采取特定的技術選擇而退出搜索引擎商的檢索范圍。如果行為人不采取退出機制，則默示許可引擎商縮略或節選網頁著作權內容從而獲得搜索引擎商的網頁檢索服務。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是對合同等價有償原則的具體體現，即行為人獲取著作權默示許可須以等價的給付作為許可的對價。并且，如果著作權人拒絕許可，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也為著作權人提供了退出許可的機制。由于我國數字期刊平臺忽視了合同對價原則以及對期刊作者真實意愿的尊重，數字期刊的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存在如下著作權合規性風險。

首先，著作權許可不規范。依據《著作權法》第十條規定，作者對作品享有匯編、出版、信息網絡傳播等權利。數字期刊平臺對出版單位的期刊并不僅用于匯編形成電子數據庫，還將其上傳互聯網并有償許可其付費用戶使用，行使了期刊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通常，數字期刊平臺與出版單位在協議中約定，數字期刊平臺獲得對期刊匯編形成電子數據庫的權利，然而該許可并不等同于對期刊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許可。雖然期刊出版單位獲得著作權人的發行權許可，但該許可在無明確授權的情況下，并不涵蓋對數字期刊平臺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分許可。此外，依據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十三條、第二十四條規定，雖然報社、期刊社刊登作品可以不與著作權人簽訂書面合同而獲取著作權獨占許可，但除非獲得著作權人同意，報社、期刊社不得授權第三人行使作品包含匯編權、出版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在內的著作權。

其次，稿酬分配不公平。我國少數紙質期刊出版單位在投稿須知中明確，編入數據庫的著作權使用費包含在編輯部所付稿酬之中。而大多數期刊出版單位并未明確稿件收錄于何種數字期刊平臺、使用期限、收錄所得報酬等內容，也并非所有的期刊社都有對數字期刊平臺默示許可的條款。受制于紙質期刊的時效性限制，過期刊物的市場價值會隨時間的流逝而大幅降低，并且難以再流入市場供消費者選擇。數字期刊平臺數據庫收錄的期刊因具備永久性，期刊的市場價值完全依據眾多消費者的現實需求而定。因此，將傳統期刊出版行業的“一次性”付酬模式適用于數字期刊平臺損害了著作權人協商定價的自由，尤其對市場價值高、能夠經受時間檢驗的優秀期刊作者有失公平。

最后，損害著作權許可的意思自治。意思自治是我國民法基本原則，普遍適用于民事合同領域。依據《著作權法》第二十六條，著作權人有權通過著作權許可自主協商確定作品許可方式、許可地域范圍與期間、付酬標準等。然而，在數字期刊行業主體中，相較于出版單位、數字期刊平臺，期刊作者屬于獨立的個體，在期刊著作權許可的協商與侵權維權方面處于弱勢地位，因此缺乏表達真實許可意愿的渠道，并且在海量的期刊著作權許可、著作權侵權案件中充當“沉默多數”的角色。不僅眾多著作權人消極對待自身著作權，而且數字期刊平臺之間及其出版單位之間對期刊著作權展開激烈角逐，導致“代位”成為期刊著作權糾紛的主要角色。在期刊作者缺位的司法案件中，法院傾向于認可數字平臺取得了期刊作者的默示許可，即期刊作者默示授權期刊出版單位許可數字期刊平臺行使匯編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網絡環境下的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內涵應包括對許可效率、許可意愿的考量，同時保留著作權人拒絕許可的自由。

三、我國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規則的困境

數字期刊平臺向消費者提供的是海量期刊數據庫的精確檢索服務，因此對期刊著作權許可效率的追求是數字期刊產業關注的重點，這直接決定了數字期刊平臺的行業競爭力以及其服務品質。然而，將我國現有著作權許可規則適用于數字期刊平臺存在如下困境。

首先，“點對點”合同許可模式難以滿足著作權許可效率的需求。由于數字期刊平臺在數字出版產業中占主導地位，單個期刊作者與數字期刊平臺的交易地位并不平等。在“點對點”許可模式下，單個期刊作者并不能獲取協商的主動性。此外，數字期刊平臺采取的是付費訪問的運營機制，遵循互聯網產業“流量為王”的一般規律。由于數字期刊平臺直接與期刊消費者產生交易行為，數字期刊的市場價值并非完全由出版單位的市場影響力所決定，而是取決于市場消費者的選擇。消費者的選擇使不同期刊作品分化成不同的流量熱度，最終成為衡量期刊市場價值的重要指標。因此，“點對點”許可模式難以滿足數字期刊行業對許可效率的需求：一方面，數字期刊平臺并非直接的期刊出版單位，數字期刊平臺與期刊作者之間缺乏直接的協商渠道，“點對點”許可模式無疑增加了數字期刊平臺的交易成本，降低了著作權許可的效率；另一方面，數字期刊的市場定價具有滯后性，數字期刊難以在未上傳數字期刊平臺之初由合同條款確定價格。并且，隨著著作權許可期限、許可的性質（獨占許可、分許可）、許可地域范圍等交易條件的增加，數字期刊平臺與期刊作者難以達成許可的合意。

其次，數字期刊平臺難以適用法定許可規則?！吨鳈喾ā返谌鍡l規定，作品刊登后，除著作權人聲明不得轉載、摘編的外，其他報刊可以轉載或者作為文摘、資料刊登，但應當按照規定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有學者主張，為了適應數字出版環境下著作權授權的問題，《著作權法》規定的報刊社、期刊社轉載已發表作品的法定許可規則應適用數字網絡環境。在司法實踐中，數字期刊平臺往往以其具備合法的出版資質主張其屬于報刊社、期刊社而適用法定許可規則。然而，法院并不支持數字期刊平臺法定許可的主張，原因在于報刊轉載的法定許可不適用于數字網絡環境，且數字期刊平臺并未向作者支付報酬；數字期刊平臺登載期刊作品并允許網絡用戶下載的行為，不屬于著作權法規定的報刊轉載法定許可?？梢钥闯?，司法實踐將報刊轉載的法定許可限定于紙質報刊、期刊社的轉載。并且，傳統報刊、期刊轉載的法定許可限定于期刊作品的發行權，而數字期刊平臺實質上行使了期刊作品的匯編權、信息網絡傳播權，因此數字期刊平臺難以適用法定許可規則。

最后，數字期刊平臺難以適用合作作品的特殊許可規則。依據《著作權法》第十四條第二款規定，合作作品的特殊許可規則僅適用于不可分割的合作作品，即合作作品的著作權由合作作者通過協商一致行使；不能協商一致，又無正當理由的，任何一方不得阻止他方行使除轉讓、許可他人專有使用、出質以外的其他權利，但是所得收益應當合理分配給所有合作作者。法院在部分案例中認定期刊出版單位基于期刊匯編行為成為不可分割合作作品的作者，期刊社與期刊作者對于期刊作品許可無法協商一致時，可以將期刊作品許可給數字期刊平臺使用，但所得收益應合理分配給期刊作者。然而，合作作品的許可規則難以適用于數字期刊平臺。一方面，期刊出版單位并無共同創作作品的行為。最高人民法院認定合作作品須滿足“合作作者共同參加作品創作，或是合作作者在作品創作之初存在共同創作的約定”的條件。學界則普遍認為，合作作品的認定包含三個方面：合作作者具備共同創作的合意；合作創作部分相互協調達到整體統一、和諧；各合作完成的部分達到作品的獨創性要求。期刊社并未實施創作行為，而是實施匯聚、選擇、編排若干作品的匯編行為，匯編行為是將原作品“復制”到匯編作品里而不對單件作品做任何改動的行為。依據著作權法的規定，使用被匯編的作品仍然需要著作權人的許可。另一方面，出版單位匯編形成的期刊出版物與單篇著作權人創作的期刊并非事實上“不可分割”的合作作品關系。顧名思義，“不可分割”的合作作品需要各合作作者的獨創性創作在事實上難以區分、分割。期刊出版單位在獲取單篇期刊作品著作權人匯編權許可的基礎上，對整本紙質期刊僅享有版式設計權、匯編作品著作權。數字期刊平臺并非使用期刊出版單位的整本匯編作品，而是將期刊作品拆分成為單篇期刊作品，匯編形成數據庫上傳互聯網絡并有償供消費者使用，故單篇期刊作品與整部匯編期刊出版物之間的關系并非“不可分割”的合作作品關系。無論從不可分割使用的合作作品的創作構成要件角度或是事實關系角度，數字期刊平臺均難以基于不可分割合作作品的特殊許可規則獲得對期刊作品的著作權授權。

四、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合規治理的完善

我國著作權法規定的許可機制難以在保障效率的同時兼顧公平。妥善處理數字期刊著作權許可與合規治理的問題，直接關系期刊作者持續向社會供給公共知識的積極性，因此處理該問題是數字期刊產業健康、可持續性發展的關鍵。在“知識資源平臺版權合規建設與健康規范發展共同體”成立的背景下，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應發揮著作權集體管理的引領作用，探索建立適宜數字期刊的延伸性集體管理許可機制，推進數字期刊平臺建立兼顧效率與公平的行業秩序。

1．探索建立數字期刊的延伸性集體管理許可機制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著作權人之間屬信托關系，即集體管理組織對自愿加入組織的會員進行集體管理，代表著作權人就著作權許可協商、糾紛處理、許可費收取等實施管理，將著作權收益合理分配給著作權人。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是指管理組織不僅有權對會員的著作權進行管理，而且在非會員未明確退出集體管理的前提下，將管理對象延伸至非會員主體的作品著作權。在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廣泛發起并成立數字期刊行業共同體之際，為扭轉期刊行業主體交易地位不平等、期刊作者利益難以保障的局面，針對數字期刊平臺建立延伸性集體管理許可機制已具備成熟的客觀條件。

數字期刊的延伸性集體管理機制可以充分吸收“選擇退出”的著作權默示許可規則，即在著作權人事先沒有聲明的情況下，推定其授權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對其文字作品實行延伸性集體管理。由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對數字期刊平臺進行審核，對具備合法出版資質的數字期刊平臺授權期刊作品的匯編、信息網絡傳播等方式管理文字作品。延伸性集體管理授權能夠突破前述著作權許可模式的局限性：一方面，集體管理組織可以基于信托受托人的角色，與數字期刊平臺就期刊作品的許可協商、糾紛處理、許可費收取等進行管理，改變單個著作權人在數字期刊產業中的弱勢交易地位；另一方面，著作權的延伸性管理機制允許著作權人事先聲明或與集體管理組織協商退出延伸性管理機制，保障期刊作者許可的自主性，化解期刊著作權許可的合法性、規范性的風險。此外，依據《著作權法》第八條，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被授權后，有權代表著作權人與作品使用者就交易條件如收費標準、許可方式等進行協商，以降低著作權許可的協商成本，克服“點對點”合同許可效率不足的問題；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有義務對著作權許可費的分配實行披露機制，向社會公開接受權利人的監督，以解決數字期刊平臺主導市場地位造成期刊作者獲酬不公平的問題。

2．數字期刊平臺著作權許可合規風險的行業治理

在以數字期刊平臺主導市場的背景下，數字期刊行業存在著作權許可不規范、報酬分配不合理、忽視著作權人許可意愿的合規性風險，最終引發期刊作者與數字期刊平臺之間的著作權侵權糾紛。為妥善應對數字期刊行業的合規風險，國家有必要立足于公共政策角度對數字期刊產業予以適度干預，即通過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完善期刊著作權許可的行業治理。

首先，規范數字期刊著作權許可的管理。一是對數字期刊平臺明確合理的著作權許可期限及授權條件，在許可期滿后對著作權侵權糾紛少、市場信譽高的數字期刊平臺繼續頒發期刊的著作權許可，而對市場表現差的數字期刊平臺限期整改或不頒發期刊的著作權許可。二是針對權利人身份不明的作品實施特殊的管理與許可制度，提存許可收益并發布作品認領信息，待權利人身份確定后分配給其許可收益。三是由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整合數字期刊平臺資源，賦予其統一對文獻查重等數字期刊的社會性業務管理職能，避免數字期刊平臺利用其提供公共服務，壟斷數字期刊市場。

其次，合理分配數字期刊的著作權收益。一是引導數字期刊平臺建立針對期刊作品網絡訪問量的數字檔案，依據作品的網絡訪問量制定合理的報酬分配規則。二是推行數字期刊著作權許可獲利的披露機制，為收取著作權許可費用提供重要的依據。三是推進高校、研究所等公益性機構建立數字化知識共享平臺，開放公益機構之間的著作權許可，降低基礎學科知識創新的成本。

最后，尊重期刊作者的許可意愿。一是完善期刊著作權登記信息的共享機制，為社會公眾提供數字期刊著作權信息的檢索服務，建立期刊作者和使用者之間就著作權直接許可的溝通協商機制，提升數字期刊著作權許可的開放度與共享度。二是對于不愿加入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非會員期刊作者，制定通行于數字期刊產業的格式合同條款，兼顧產業的效率與公平。三是建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期刊作者代表的定期溝通機制，回應期刊作者的權利訴求，并及時化解數字期刊產業的著作權許可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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