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書法述論（四）

一

沈曾植去世后，書名益著，影響頗廣，甚至及于說部。如錢鍾書早年與沈氏老友陳石遺往還，多聞晚清文人掌故于陳氏，其記石遺談藝語為《石語》，其中頗夾自家評論，談詩外兼涉書法，其論陳寶琛（1848年—1935年，字伯潛，號弢庵）之書“似放腳娘姨，不甚自在”（參觀錢鍾書《石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版，圖版17-18頁，錄文40-41頁），惜未及寐叟之詩學與書藝。但在小說《圍城》中，有一處提到沈字，則頗為有趣：

方鴻漸到了蘇家，……壁上掛的字畫里有沈子培所寫屏條，錄的黃山谷詩，第一句道：“花氣薰人欲破禪。”鴻漸看了，會心不遠，覺得和尚們聞到窗外這種花香，確已犯戒，與吃葷相去無幾了。他把客堂里的書畫古玩反復看了三遍，正想沈子培寫“人”字的捺腳活像北平老媽子纏的小腳，上面那樣粗挺的腿，下面忽然微乎其微的一頓，就完事了，也算是腳的！[16]

按所述雖為小說中事，然頗有事實依據。沈氏好黃山谷詩（參觀《沈曾植日記》宣統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石遺室詩話》中已有記載；而晚年寓居上海始鬻字，故滬上文雅之士如蘇文紈家懸其屏條，固不足怪。錢氏民國時長期在上海，當見過沈氏書作，所謂“‘人’字的捺腳”，其用筆特征在光緒己亥庚子與陳衍書札中即有表現，陳沈交誼深厚，陳錢談論中嘗論及沈書，亦殊有可能。不過小說畢竟是小說，其實各時期沈書的“人”字各不相同，甚至同一幅字中亦不一律，不可一概而論。

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百八十九則，評商務印書館景印本《寐叟題跋》，論及寐叟書法，則較為全面：

書具眾體，有學唐太宗《溫泉銘》而參以米南宮、張即之者，有學包倦翁者，有學金冬心者，有似翁覃溪者，有出入錢南園、翁瓶盫者，有學張濂亭者。至以北碑、八分作章草，則子培所創也。合作固多，而波磔處失之矯揉造作，稍不經意，便成惡札，如《此碑在秋曹》一跋、《宣統甲寅帖估周生》一跋、《明拓閣帖七冊》一跋皆是也。

《錢鍾書日記》1933年12月12日略云：

蒙文通稱余文格在北宋大家以上，其意可感，其說則謬。予上下九千年，胸中絕無秦漢唐宋之畛域，既非下棋之以先著逞強，亦異積薪之以后來居上，自無町畦之執。雖周情孔思，一以貫之可也，更何有于北宋！……高論不根，雖能識曲，未為聽真，余故曰好之者不如知之者也。

五十年后，錢氏復謂“我不是學者，我只是通人”[17]，宜其以“無町畦之執”自許。現代史學大師錢穆（1895年—1990年）曾倡言：

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故中國學術界貴通人，不貴專家。[18]

此為晚清民國學界共識（參觀《譚其驤日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頁），與今日只貴專家固不可同年而語。沈曾植被公認為一代通儒，早在光緒六年庚辰會試時，主考官翁同龢（1830年—1904年）即“尤重沈卷為通人”。去世后，張元濟作挽聯云“折衷今古，無愧通儒，豈當世新舊各家所能幾及”，可謂的評（參觀《海日樓哀挽錄》，民國鉛印本，第53頁）。其門人唐文治亦云：

先生于學無所不精，囊采六經，出入百家諸子，貫天人之奧，會中西之通。嘗語余：“為學之道，貴乎知類通達，開物成務，若拘虛一隅，何為者？”今所傳先生之作，一鱗一爪耳，而論者多以干、嘉諸老擬先生，其測先生者淺矣。[19]16

沈氏反對“拘虛一隅”，猶錢氏之鄙薄“町畦之執”，通儒眼光，自無不同。至其平生究心內政外交，“用儒學巨子守南昌”（參觀陳三立《散原精舍文集》卷八《陳芰潭翁遺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金石碑板、書畫聲律，特以余事及之”（參觀馬一浮《海日樓文集跋》），時人謂“綜所行，宜合文苑儒林為一傳”“循吏儒林堪合傳”（參觀《海日樓哀挽錄》，民國鉛印本，第34頁，第42頁），則又非一般文人學者所能企及。沈氏于書學與其他學問一樣，與時俱進，掉臂獨行，博觀約取，厚積薄發，不斷求新求變之跡，于此數百首函札中在在可見。

二

1955年秋，沈尹默（1883年—1971年）記與謝稚柳（1910年—1997年）論書語為一卷，今人整理題作《匏瓜庵談藝錄》（參觀沈尹默撰，李京宇、沈長慶整理《匏瓜庵談藝錄》，《書法》2022年第3期，第121-124頁），其中頗有妙語，如談及字之來歷，有云：

米元章底字有來歷，唐子畏字無來歷，最難是看不出來歷。學字必得有來歷方好，寫字必得無來歷方好。謝生云：“近數十年以復古為來歷，畫亦然。”若真看不出來歷，人便以為不好。蓋世人只認得來路。謝生云：“五十年后，便連來路也無人認得了。”

又云：

品鑒書法，必得知曉其人之家世師法。否則，盲人捫象，揣其一端，然后去象遠矣。

寐叟生前即有言其書者，民國五年丙辰端午（1916年6月15日）羅振玉《與王國維書》略云：

乙老天資高，理想富，弟所深信，其經驗何如與否，曾得重要之根據否，則尚非與詳論，不能知也。……乙老則詆撝叔而譽蕭山之二任。以書法言，趙與包安吳不同趣，乙服膺安吳，故詆趙。（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24頁）

民國七年戊午十月上旬，羅氏自日本赴上海，嘗至威海衛路寐叟新居晤面，十一月十三日（1918年12月15日）《與王國維書》略云：

弟前觸彼怒時，并云“學問之事，既為公等壟斷，而公之小行楷書又復卓絕，我畢生染翰，竟無入處，此關天事，又復何言”云云，真令人捧腹，真如庸夫先生所謂“笑齒啼顏皆成罪狀”矣。弟小行楷書，弟自以為不堪入目，而此老之譽則出于中誠，所見之偏，至于如此。宋人劾荊公，謂貌類藝祖為罪狀之一，此老之見詆于弟者，亦頗類是矣。天壤之大，同志最難得，欲求弟與公之無猜無惑，舉世殆不能得第三人，此可斷定者也。[20]1197

羅繼祖指出羅氏“平日甚推重沈，乃就其大節言，論學論事則多有不合”[21]。此兩札可見羅沈論學之齟齬。至此處羅氏以寐叟虛與委蛇語當真，不足深論。而其自夸其德，亦復可笑，曾不知日后與王氏決裂時，何以自解。

寐叟去世以后，論其書者恒及其師法來歷，說有多端。沙孟海（1900年—1992年）《近三百年的書學》為民國時較早公開發表之書學論著，他將沈曾植書法置于“帖學——以晉唐行草小楷為主”一節中“少數想要在二王以外另辟一條路徑的”一派中，列于黃道周、倪元璐之后，鼎足而三。其文略云：

學黃道周字的人很少，我所僅能找到的，只有一個錢朝彥——很不著名的。……直到清之季年，有位大家出來了——就是沈曾植。他是個學人，雖然會寫字，專學包世臣、吳熙載一派，沒有什么意思的；后來不知怎的，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他晚年所取法的是黃道周、倪元璐，他不像別人家的死學，方法是用兩家的，功夫依舊用到鐘繇、索靖一輩子的身上去，所以變態更多。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有龍舞鳳，奇趣橫生。[22]

恰好一甲子后，沙氏1988年作《清代書法概論》，申論前說云：

他兼治碑帖之學，博覽精研，造詣極高。早年書跡受包世臣、吳熙載的影響，有味于包氏“筋搖骨轉”“無一筆板刻紙上”之說。晚歲所作，多用方筆翻轉，飛騰跌宕，有帖意，有碑法，有篆筆，有隸勢，開古今書法未有之奇境。[23]

所謂用方筆翻轉有帖意碑法，可與冒廣生（1873年—1959年）語參觀：

冒鶴老嘗遇寐老曰：“君筆誠奇縱矣，然不過以方筆為包安吳耳。”寐老拍其肩曰：“此安可為外人道。”[24]248

按冒氏好自詫其新解[24]119，其說亦僅窺一隅耳。而沙氏所謂取法黃倪，功夫仍在鍾索一輩云云，王國維（1877年—1927年）已發之在前，其癸亥（1923年）詩《夢得東軒老人書醒而有作時老人下世半歲矣》有云：

昨宵忽見夢，發函粲琳瑯。細書知意密，一牘逾十行。古意備張索，近勢雜倪黃。[20]498-551

沙氏唯以鐘繇易張芝耳。寐叟晚年頗好倪黃書，庚申、壬戌兩次為李拔可藏黃道周手札題跋（參觀上文李宣龔條）。庚申所作《題黃忠端公尺牘》六首之六云：

筆精政爾參鍾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微至祇應鴻寶會，《擬山園帖》爾何人。

自注云：

公與倪鴻寶、王覺斯進士同年，在館相約攻書，公習鍾，倪習顏，王習大令，思陵極賞公書，漫堂擬虞柳，非也。[25]

抗戰勝利后，陳垣（1880年—1971年）以臺靜農（1903年—1990年）學倪元璐字，曾將寐叟一札贈予臺氏。1946年1月5日臺氏覆援庵書略云：

十一月十日手諭及承賜寐叟唐卷札先后奉到。寐叟書川中殊不易睹，僅于流人中見其一扇面、一條幅，皆中年所書，其蒼古之致，均遜此札。寐叟晚年為倪黃書，巉巖溫粹，并極其美。[26]458

1963年夏，復跋此札云：

日本降后，始與援師書候起居。師見余字習倪鴻寶體，因以所藏沈寐叟一箋寄賜，寐叟亦習倪書者。[27]

寐叟逝世前一日（民國十一年壬戌十月二日即1922年11月20日）曾為人書兩聯，一聯曰“岑碣熊銘入甄選；金砂繡段助裁紕”，上款署“寶生仁兄雅屬”；另一聯曰“石室竹卷長三尺；山陰草跡編千文”，未署款[26]516。1923年后，其嗣子慈護曾將兩副絕筆聯遍求名流題詠，其中頗有論書語，茲擇要錄之，以見當時聆其謦欬得其親炙者之看法。

1923年春各家跋無款聯，馮煦（1842年—1931年）題：

往在輦下見乙廠書，規規安吳，不敢尺寸逾越。洎來海上，則縱橫變化，唯意所適，非安吳所能局矣。

朱孝臧（1857年—1931年）題：

乙廠先生書法，天設神授，雖托安吳，晚年一變而為森聳，與倪鴻寶、黃石齋合爐而冶。此易簀前一日作，而意象蕭遠，不殊平時。政如皇象，奇峰怪石，骨力有余者也。

陳衍題詩：

突過黃漳浦，仍參包安吳。如何絕筆日，咫尺失睢盱。

康有為題：

寐叟尚書與吾交垂四十年，無事不共，無學不談，文史玄儒，冠冕海內。……若其行草書，高妙奇變，與顏平原、楊少師爭道，超軼于蘇黃，何況余子。

金蓉鏡（1855年—1927年）題：

先生早挹安吳，晚則遍涉晉帖北碑，博通諸家，有一筆之善，無不采擷英秀，契其微旨。有清三百年中，此為司南也。

鄭孝胥（1860年—1938年）題詩：

蹀躞意未斂，沈吟神更遒。九原如可作，下從忠端游。

案，1936年12月22日鄭氏復跋其自書《草書禮部韻》（徐良編、劉蘋漪釋文《鄭蘇戡先生草書禮部韻》）曰：

沈子培晚年作草書頗有進，苦其鳶肩火色，近于險躁耳。

孫德謙題：

先生湛深于經，能會其通，不屑為章句儒。輿地、刑法為其顓門，旁逮釋典，亦復研討源流，窺其真諦。作為文章，雄深雅健，一篇跳出，見者盡驚。其書法則體無不備，高者可入章草。

吳郁生（1854年—1940年）題：

乙盦于學無所不通，沈酣于金石，忠義之氣郁勃于中，而偶發于書。故其書奇崛，擺脫恒蹊，按之規矩，亦無不中。嘗與余言“平日瓣香安吳”，余謂：“君書格在安吳上，以所得不獨在書也。”君笑而頷之。

章梫一山題詩：

行書神似倪鴻寶。

又有款絕筆聯，1923年秋莫永貞（1877年—1928年）題：

寐叟書法雄奇秀勁，千百年來罕有其匹。蓋北碑南帖兼而有之，所謂造次之際，稽古斯在。（參見《海日樓哀挽錄》，民國鉛印本，第59頁）

1923年仲冬，沈金鑒（1866年—1926年）題：

培老書法早歲宗包慎伯，中年以后出入于漢魏六朝，蒼勁無匹。寸縑片楮，價重南金。

1924年元宵，王甲榮（1850年—1930年）題：

此子培四丈騎箕之辰所書，放筆登床而逝。……丈少壯日書法唐碑，晚愛北魏，間從隸體悟入。而是聯則又逼近率更，瘦勁堅卓，尤足征至人徂落，其神明猶湛然也。

1924年春，王蘧常（1900年—1989年）題絕句二首，略云：

昔年書法傳坤艮，置我三王二爨間。滿地殘陽看絕筆，落花如雪淚如澴。……寐師晚耽于禪，戊午夏，蘧年十八，謁于海上，求書理以為近晉，可從三王二爨入。[28]

1928年，諸宗元（1875年—1932年）題絕句二首：

海日樓中昔論書，紛言法乳溯安吳。《紀功》一碣堂堂在，我語翁曾為捻須。曩侍丈論書，曾言安吳源出《大唐紀功碑》，丈極許之。

波磔猶存篆籀中，《鶴銘》強可古今通。人間今已無翁筆，誰更唐賢守晉風。

民國間葉恭綽（1881年—1968年）題：

近年海內書家盛推康南海，而南海則自謂不如沈培老。其造詣可知。培丈中年刻意小歐陽，旋融帖入碑，上窺分隸。故興象迥異。此聯為最后所作，尤具傳衣意味。宜慈護兄之奉為家寶也。丈于小歐致力最深，今知之者少，故拈出。

民國間江庸（1878年—1960年）題：

平正須追險絕功，草書清代少專工。若從心畫談王霸，公為泱泱大國風。

1958年中秋，錢熊祥（1875年—1966年）題七律略云：

博聞強識兼儒釋，率更真傳亞褚虞。易簀前尚另書一聯，神似信本。

除以上題跋外，金蓉鏡（1853年—1926年）曾云：

先生書蚤精帖學，得筆于包安吳，壯嗜張廉卿，嘗欲著文以明其書法之源流正變，及得力之由。其后由帖入碑，融南北書流為一冶，錯綜變化，以發其胸中之奇，幾忘紙筆，心行而已。論者謂三百年來，殆難與輩。[19]17

王闿運弟子向燊（1864年—1928年）云：

書學包慎伯，草書尤工，縱橫馳驟，有楊少師之妙。自碑學盛行，書家皆究心篆隸，草書鮮有名家者。自公出而草法復明，歿后書名更甚，惜其草跡流傳不多耳。[29]244

章太炎弟子馬宗霍（1897年—1976年）云：

寐叟執筆頗師安吳，早歲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中儗太傅，漸有入處。暮年作草，遂爾抑揚盡致，委曲得宜，真如索征西所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有清一代草書，允推后勁，不僅于安吳為出藍也。[29]244

陳衍弟子黃濬（1891年—1937年，字秋岳）云：

石齋書法，實掩華亭，觀其論斷若此，信非董鬼之鄉愿可比。近來沈寐叟，晚年全得力于此，學人所公知也。[30]

1940年11月24日《夏承燾日記》記王蘧常語，略云：

午嚴眾山以汽車來招。……眾山尊人蓄寐叟字幀甚多，瑗仲謂有謝石欽鳳孫代筆者，謂寐叟字實從二爨出。[24]248

1943年，張宗祥（1882年—1965年）《論書絕句》沈寐叟條云：

直驅健筆為章草，偶運柔豪學讓之。鴻寶一篇藏枕篋，平生得力《道因碑》。

培老作書，喜人從旁贊嘆，則逸興橫溢，揮灑淋漓。若一行之后，觀者不語，則停筆索然，或易紙更作矣。予與余楫江同年謁之滬寓，正值作書。楫江為之展紙，立成數幀，問予何如，予曰：“老伯前身應是小歐。”老人大笑曰：“冷僧刁鉆古怪，竟如倦翁之對石菴。”[31]

民國時長期居上海之書畫藝術家陳定山（1897年—1989年）云：

近代書家，推海藏、寐叟并為二難。海藏晚節不終，詞林袖手。獨寐叟書，益為世珍重。寐叟變黃體，宗元祐腳，而以索靖《月儀》為之面目。雖云選韻，或失矜持矣。[32]

案，定山所謂“黃體”，即宋人所謂“黃家元祐腳”，乃黃山谷體，而非黃石齋體。

1961年，王蘧常為富藏寐叟書作之蔡晨笙（1896年—？）作《寶寐閣記》，略云：

叟各體精能，尤嗜隸而不常作，晚融南北書流為一冶，喜鄭中岳。（參觀2003年上海崇源春拍Lot74號拍品《寶寐閣圖》卷后蔡晨笙過錄王文）

王氏晚年論沈書則云：

竊謂先師之治書學，上自甲骨、鐘鼎、竹簡、陶器等，凡有文字者，無不肄習，余嘗見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皆此類也。然案頭所置僅《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帖、《鄭羲》《張猛龍》《敬顯儁》數碑而已。此即其一貫為學之道。[19]17

先生書法，執筆學包世臣，諸體中草書尤工。晚年作草，抑揚盡致，委曲得宜，正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吳江金天翮謂“明代無篆書，清代無草書”，蓋清代碑學盛行，書家多致力于篆隸，草書罕有名家者，自沈師出而草法復明，惜其大草墨跡流傳不多。……先生生前以書法為余事，然亦刻意經營，竭盡心力，64歲后始專意寫字，至73歲去世，用力極勤，遂卓然成為大家。其學書從晉唐入手，致力于鐘繇，后轉學碑。于包世臣之“安吳筆法”頗為推崇，講求執筆和筆墨相稱之法。曾有詩云“百年欲起安吳老，八法重添《歷下談》”，又云“包張傳法太平時，晚見吳生最老師”。包張即指包世臣、張裕釗，吳指吳讓之，一脈相承，可見先生心法所在。此外，亦曾寫過黃山谷諸帖及大篆。先生晚年自行變法，冶碑帖于一爐，又取明人黃道周、倪鴻寶兩家筆法，參分隸而加以變化。于是益見古健奇崛。“寧拙毋媚”，自具風貌。……先生于唐人寫經、流沙墜簡亦極用力，晚年變法或亦得力于此。其學唐人寫經，捺腳豐滿，尤他人所不能到。[33]18-19

茲概括民國諸家所言寐叟書法之師法來歷，略有數端。

1.早年宗包世臣。

沈金鑒、諸宗元、馮煦、朱孝臧、金蓉鏡、陳衍、吳郁生、冒鶴亭、沙孟海、王蘧常、向燊、馬宗霍等皆提及包氏影響，其中吳氏記寐叟自道語，諸氏記寐叟極許其包書源出唐高宗《大唐紀功頌碑》說，頗可注意。寐叟早年收藏包氏書作（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63頁），亦可為其參安吳之佐證。

2.少壯日師法唐碑（王甲榮說）。

案，沈曾植在京師時頗收藏唐碑（參觀沈曾植《恪守廬日錄》戊子六月十八日），與此說相符。

3.從晉唐入手，致力于鐘繇，后轉學碑（王蘧常說）

4.壯年嗜張裕釗（金蓉鏡說）。

案，光緒十一年乙酉七月，張裕釗本月初自保定送子至京師參加鄉試，沈張兩度宴集晤面，八月十七日（1885年9月25日）沈曾植與張裕釗談論執筆法（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63-64頁）。光緒十四年戊子八月十一日（1888年9月16日），二人又曾晤面久談（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96頁）。嘉興博物館藏張裕釗書贈沈曾植四條屏，大約即作于此時期。張氏固精于安吳筆法者（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95頁），王蘧常曾指出包世臣、張裕釗、吳熙載一脈對沈氏之影響。據楊宜治（1845年—1898年）、鄭孝胥（1860年—1938年）所記，沈曾植中年在京師時確曾關注包、吳、張三氏作品（參觀《楊宜治日記》光緒十四年戊子四月二日，《鄭孝胥日記》光緒十六年庚寅二月十四日）。

5.中年以后出入漢魏六朝（沈金鑒說）

案，沈氏中年注重唐碑外，對北碑亦極重視，金石友好間常互相探討（參觀參觀沈曾植《恪守廬日錄》戊子八月十五日）。當時家貧無巨力，往往以賤值購置碑拓以供研索（參觀許全勝《海日樓題跋集》，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174頁）。

6.書學歐體。師法歐陽通（葉恭綽、張宗祥說），絕筆聯似歐陽詢（王甲榮、錢熊祥說）。

案，觀光緒辛丑、壬寅間沈札，與小歐面貌有頗似。光緒甲辰（1904年）張鳴珂《沈子培太守招飲春暉樓出扇書賦詩見贈次韻奉酬》云：“鼠須硬筆學虞歐，頑石何堪儷璧璆。”（參觀張鳴珂《寒松閣詩》卷八）亦可為其學歐體之證。

7.晚年遍涉晉帖北碑，冶碑帖于一爐（莫永貞、金蓉鏡、葉恭綽、王蘧常、沙孟海說）

案，拙編《海日樓題跋》中金石碑帖題跋有254首，凡458篇，約占全部題跋篇幅之半（參觀許全勝編《海日樓題跋集》，第4頁）。而現存寐叟題跋絕大多數為其光緒戊戌（1898年）丁憂出都后所作，其時沈氏已年近半百，就當時社會而言，可算進入老年。故謂其晚年博涉碑帖，當無疑義。

8.晚年學黃道周、倪元璐（朱孝臧、陳衍、鄭孝胥、王國維、沙孟海、王蘧常、黃濬、陳垣、臺靜農說）。

案，據史料記載，光緒十六年沈曾植已在樊增祥家觀摹過黃道周、倪元璐畫卷（參觀許全勝《沈曾植年譜長編》，第130頁），民國三年（1914年）曾觀《黃石齋尺牘》（參觀《鄭孝胥日記》甲寅十月十九日）。可知寐叟并非至庚申（1920年）前后方關注黃倪作品。

9.晚年書參魏晉之鐘繇、張芝、索靖（王國維、沙孟海、陳定山說）。

10.書從二爨碑出（王蘧常說）（參觀成聯方《〈二爨〉對沈曾植書法的影響》，《中國書法》2016年第21期）。

11.晚年參甲金（大篆）漢簡陶文唐人寫經（王蘧常說）。

案，寐叟晚年有臨金文扇面。王氏所謂“其學唐人寫經，捺腳豐滿”，在民國癸丑、甲寅間（1913年—1914年）書作中表現尤為突出。

12.學黃庭堅（王蘧常、陳定山說）。

以上所述沈曾植書學之來歷，固非全部，如晚近學者指出其受米芾、朱熹等人影響（參觀成聯方《碑帖融合 繼往開來——沈增植的書法風格及演變》，《中國書法》2015年第7期，第99頁。成聯方《朱熹對沈曾植書法的影響》，《中國書法》2016年第6期），凡此皆足以說明寐叟平生致力歷代書法，博覽博學，絕不拘虛一隅，而是古今通觀，眾體兼備。沈尹默云：“今書家只是一體，古之書法家，無只會一體者。”[34]121寐叟以草書著稱于世，但篆隸行楷各體均能。沈氏精《說文》，在京邸時即治篆書，非晚年方習。上海圖書館藏《海日樓札叢》中有一冊佛學筆記《法藏一勺錄》，其封面即以篆書題寫，作于光緒戊戌在武昌時，可為例證。

三

《匏瓜庵談藝錄》有一段妙語：

鄭道昭、黃魯直，都是道門中人。謝生云：“書畫都與道近。東坡亦曉道家秘術。清四家無道法，作畫但有筆墨而‘無’生氣。吳某是其余孽。”余曰：“噤聲，噤聲。”[34]123

書畫與道近，此真見道語。馬一浮即以為寐叟平生成就得力于佛學，所作《海日樓文集跋》云：

浮惟先生之學蓋得力于釋藏，故于名理淵藪能探其幽微。

其跋寐叟絕筆聯，亦歸諸釋氏：

豪端舍利見分身，動指舒光總入神。若使諸塵三昧起，金剛正眼屬何人。此寐叟臨遷化日所書，蓋非定慧力不能爾。后之見著，當作繞塔想，使其因此得見先生，不殊三日耳聾也。

上引沙孟海文有所謂“像釋子悟道般的，把書學的秘奧‘一旦豁然貫通’了”之說。馮煦跋絕筆聯：“此楹帖為垂沒前數小時所書，神采奕奕，無衰颯象，蓋乙廠學佛有得之證也。”莫永貞題跋：“及觀此幅，風神峻整，雖在疾革而精氣不衰，則又歸功佛學，而非論筆法家所能企及也。”亦皆將其書法成就歸功于學佛。

王蘧常《憶沈寐叟師》結筆云：

總之，師之書法，雄奇萬變，實由讀破萬卷書而來。所以予先論師之學問，然后再及于書，后之學先生書者，其在斯乎。[33]20

此固是正法眼藏。按學書須有學問道義加持，黃山谷早言之。山谷題跋有云：

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35]674

可謂至理名言。沈寐叟亦嘗有詩云：“道成而上藝成下，藝不能名道亦虛。”剖析道藝關系，至為明晰。

博采眾長，要心知其意，成自家面目，若拘泥一筆一畫之似前人則殆矣。釋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二十三《昭默禪師序》有云：

李北海以字畫之工，而世多法其書，北海笑曰：“學我者拙，似我者死。”當時之人不知其言有味，余滋愛之。蓋學者所貴，貴其知意而已，至于蹤跡繩墨，非善學者也。豈特世間之法為然，出世間法亦然。

李北海“似我者死”一語，后世遂為藝家口談禪。黃山谷亦云“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書雖棋鞠等技，非得不傳之妙，未易工也。”[35]713寐叟深知此意，晚年兼治碑帖，融化貫徹，得心應手，卓然名家。其論書筆記云：

余嘗論王右軍、大令以來書家，超逸絕塵惟顏魯公、楊少師，相望數百年，若親見逸少。又知得于手而應于心，乃輪扁不傳之妙。（此據拾芥草堂藏寐叟手跡）

蓋深有味乎莊生心手相應之旨。康有為晚年在滬上與寐叟論書，亦主張統一南帖北碑（參觀康有為《與湯覺頓書》，2018年匡時秋拍Lot0372號拍品），兩人書學理念頗為契合。

四

鑒寐叟書者多言分期，如云早期、中期、晚期書，或某歲以前或以后所書等等。此于一般書家固可如是，然尚有所不足。民國間有收藏家寶寐閣主蔡晨笙，已能據手跡定沈書年份，鮮有人能及。王蘧常《寶寐閣記》記其人，略云：

鄞蔡晨笙先生，隱于賈而耆古今人書，能精別高下。中歲以后，乃獨尊吾師沈寐叟，尤喜其晚年所作，大至豐碑巨障，細至零縑斷札，無不收，收必精褫褙、詳疏記，無慮數百軸，皆朱鈐曰“寶寐閣”。……叟書多贗作，先生能望氣辨之。收叟書者，皆欲得先生一言為取去。叟書晚有奇悟，愈晚愈變，愈變愈怪偉。先生能按手跡定年歲，不少爽。吾嘗謂先生為叟書知己，先生亦自許。

按蔡氏亦工章草書，所作甚典雅。其藏品近年頗有散出，漸為世人所知。所謂“豐碑巨障”即條屏、楹聯之屬，“零縑斷札”則有以信封空白處所書詩詞稿及習字散葉之屬（參觀浙江圖書館藏龍榆生手抄本《海日樓遺詩》卷末1964年5月10日龍榆生跋），一般為晚年居滬作遺老時所書，中壯年時書作較少。繹王文語，蔡氏“能按手跡定年歲”者亦為晚年作品，與散出藏品情況相符。

《東軒翰墨》所收書札321首，沈曾植通籍后為京官時期（光緒辛巳至丁酉，32歲至48歲）49首，僅占六分之一不到，但此時期墨跡存世不多，尤為難得。出都至復職時期（光緒戊戌至壬寅，49歲至53歲）108首，外任時期（癸卯至庚戌，54歲至61歲）49首，兩部分相加得157首，約占一半。遺老時期（辛亥以后62歲至73歲）手札115首，超過三分之一。

書信編年，首先需要考證內容，不能“望氣辨之”。本編年圖錄，既依據各種內證考其年歲，又參考現存其他各種手稿、題跋墨跡等資料為旁證，互相參觀，反復推敲。在鑒定實踐中，可知某些年份，亦非一種字體風格，如光緒丁亥與李慈銘札為行草書，而與夫人李逸靜則以行楷書，略參顏意。如不考其札語，純以望氣辨之，則莫衷一是矣。嘗見有考嘉興博物館藏《護德瓶齋筆記二則》手稿者，誤以文章作于光緒壬午至癸未間（1882年—1883年），遂疑其黃道周風格始于彼時（參觀《中國書法》2015年第7期，第100-101頁）。殊不知，此文雖記光緒辛巳（1881年）秋間其業師高偉曾歸道山事，實為晚年追記之作，非光緒間所作。沈氏晚年回憶文章頗多（參觀許全勝《海日樓題跋集》，第146-148頁，第46-47頁），此特其一耳。而此手稿，一望知為民國己未（1919年）后所作。故辨書風與審文章，二者理當并行不悖，有時在書作內容無考據線索時，“望氣”斷年反而更重要。

昔王世貞不善書而好談書法，見譏于朱國楨。衛鑠《筆陣圖》云：“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上圖藏札內容豐富，書法精彩。筆者既非善鑒，亦不善寫。嘗試編年，實屬草創。罅漏疏忽，在所難免。并世高明，幸垂教焉。

（全文連載完）

（作者：許全勝，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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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題責任編輯：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