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學理證成、法規依據與權利構造

[摘 要]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老年人在數字時代所享有的一項新興權利，其已逐漸成為不容忽視的理論與實踐話語。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可依據內在與外在理由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在政策、國內法和國際法上均有法規依據。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具有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秩序雙重面向。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權能，應包括防御權和受益權兩大權能體系。國家保護義務及為權利有效實現提供制度性、組織性與程序性保障，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客觀價值秩序。

[關鍵詞]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學理證成；法規依據；權利構造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9.014

[中圖分類號]：C913.6; TP399" "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9-0133-09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養老服務體系建設法治化保障的江西實踐與路徑創新研究”（22FX02）。

作者簡介：劉為勇（1979—），男，法學博士，江西師范大學地方法治研究所所長、政法學院法學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一、問題的提出

2020年11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旨在具體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問題的《關于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實施方案》。2021年9月《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21—2025年）》提出“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便利老年人使用智能化產品和服務”，“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逐漸成一種官方話語。2021年11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在關于加強新時代老齡工作的意見》（2021）進一步強調，為提升廣大老年人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要加快推進老年人常用數字資源適老化改造。為在學理上闡釋“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本真要義，使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活變得更加美好，“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概念亦漸入學術研究視野。所謂“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即指由老年人享有的在數字資源接入、使用和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獲得與其他主體平衡、對等地位并獲得特別照顧的權利[1]（p118-129）。本質上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讓老年人共享改革發展成果、安享幸福晚年”的重要指示所不容忽視的理論與實踐話語。

數字技術已深刻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由數字技術形塑的線上空間也不再與線下現實世界相分離。然而，值得重視的現象是中國人口發展處于前所未有的轉折階段，人口老齡化速度比預期更快，加之數字資源配置及數字技術訪問的不均衡，代際“數字鴻溝”①愈演愈烈。另外，依靠數字技術對個人數據進行分析進而生成自動化決策的算法，亦無法保證一視同仁，“數字歧視”②亦無處不在。故而，在數字時代背景下，處于弱勢地位的老年人就成為代際“數字鴻溝”和“數字歧視”的直接受害者，甚至淪為“算法黑箱”的犧牲品。因而，如何讓老年人共享數字時代發展成果以安享幸福晚年是擺在我們面前亟待解決的“時代之問”。

“權利”的焦點是人的尊嚴與生命，但其亦是現代社會表現意志、作出選擇和獲得利益的能動手段[2]（p24-33）。因此，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本質上就是保障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獲得擁有幸福晚年生活的有力手段。毫無疑問，讓老年人在數字資源接入、使用與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獲得與其他主體平衡、對等地位并獲得特別照顧，是老年人在數字時代得以過上幸福晚年生活的重要憑借。然而，權利只有成為憲法上的制度性權利，才能獲得可靠的保障與實現[3]（p3-17）。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一項新興權利，截至目前學界對之雖有一些研究，但為實現從新興權利到法定權利的身份蛻變，對其仍有研究的必要且亟待深入。鑒于此，本文擬著重探討以下三個問題：如何從學理上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為權利范疇內老年人應享有的權利，確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否有法規依據，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權利構造又該如何建構，期冀能為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有所裨益。

二、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學理證成

在數字時代，無人能否認切實幫助老年人解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重要性，但對能否將老年人這一要求上升為權利，則會有不同的解答。不切實際的泛化權利，定會加劇社會沖突，并阻止有可能導向共識、和解或至少能找到共同基礎的對話③。因此，將老年人的數字享益要求上升為權利，亦需要正當性理由支撐。依據通常法理，證成權利的理由分為內在與外在兩種。其中，內在理由可以獨立證成權利，外在理由則能為權利證成提供辯護性力量④。

（一）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內在理由

鑒于內在理由是以一種統一的、非語境的、類似規則的方式運作，因此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應回到弱者權利保護的倫理總綱“人的尊嚴”層面予以推演與闡釋。“人的尊嚴”是個開放性概念，無論對其進行何種界定，平等地保障每個人“免于恐懼和免于匱乏”應是最低共識。“人以及一般而言每一個理性存在者，都作為目的自身而實存。”[4]（p437）“人的尊嚴”無疑為每個國家具體落實對人的關切提供了基本指南。數字技術不僅使人們的生活空間演化成數字化空間，并使當代社會的價值、制度與技術出現了“系統性結構化重建”[5]（p17-26），其衍生出的數字化生存已成為現代人類須臾無法脫離的生存方式之一⑤。故而，我們必須認識到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環境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轉變，即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所需及保障其生存與發展的外在環境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

“我變老并不意味著我想消逝。”⑥但老年人屬于典型的生理上的弱者，雖經過自身努力，其融入數字社會的主觀愿望也并不一定能實現。譬如，小按鈕、精細控制和不必要的復雜界面，讓那些沒有伴隨科技成長或手的靈巧程度不如從前的老年人望而生畏①。因此，讓老年人在數字資源接入、使用與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獲得與其他主體平衡、對等地位并獲得特別照顧，完全是因為老年人的弱者地位決定了其不可能依靠自身力量來實現自我補足，這就需要法律對之施以援手。法律只是宣示和保護人的尊嚴，而不能創造和發明人的尊嚴。故而，在法律上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讓老年人過上幸福晚年生活，實際上就是對其作為人的尊嚴的最基本尊重。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雖與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息息相關，但其與傳統的老年人生存權、健康權等權利既密切相關又有明顯區別。現行老年人生存權、健康權等諸多權利，多注重老年人權利的物質性保障方面，未能有效關切老年人的數字化生存需要。誠如前述，數字資源是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生存與發展的重要支撐。故而，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于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將起到關鍵性作用。換言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一項內涵豐富的高權利位階的現代性權利，于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否則，老年人的尊嚴可能因為數字化生存條件的匱乏，而變得蕩然無存或毫無意義。因此，“老年人尊嚴”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基本出發點和最高目的，這亦是老年人該項權益生成的根本性內在理由。

（二）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外在理由

在傳統社會，老年人憑借豐富的生活閱歷，指引著年輕世代的成長與發展，因而其被稱為“智者”。反觀當下，數字時代的中國社會已呈現出了相互矛盾的兩大新趨勢——人口結構越來越“老”、數字技術越來越“新”。結果就是隨著數字時代的快速發展，老年人正逐步喪失知識、經驗和智慧上的優勢，并已儼然成為“數字弱勢群體”的代名詞。這亦充分證明，無論是在家庭抑或社會層面，數字時代中的老年人既有的傳統權威在不斷地被挑戰、解構和顛覆[6]（p53-56）。然而，老年人這種劣勢地位的形成，并不是其主觀意愿所致，主要是客觀存在的數字生活日漸普遍化和數字技術日益復雜化所致[7]（p163-169）。數字技術是一種中立的客觀存在，對其不應該附加任何善惡的價值判斷。然而，數字技術是人的運用對象，其背后難免有善惡之分。“善是保持生命，促進生命，使可發展的生命實現最高價值。”[8]（p132）據此，數字技術存在與發展的本真要義，應在于形塑并維護代際間、人與人之間善的關系。因而，若年輕世代忽視乃至無視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生存與發展的尷尬處境，數字技術則因缺乏善的道德倫理支撐而容易變得空洞。

于老年人而言，什么樣的生活才能被視為幸福晚年生活，這不僅涉及其主觀價值評價問題，還應溯及代際間的反哺問題。客觀上講，除國家需要履行相應義務外，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還離不開年輕世代的“數字反哺”。老年人與年輕世代間的關系，應是一種和諧共生的關系。“數字反哺”不一定是法律賦予年輕一代的法定義務，但這是善的必然要求。當下為數眾多的老年人能較為嫻熟地運用微信等與外界聯系、溝通，并促進數字技術在老年人中的普及。這一結果的形成，顯然離不開年輕世代所提供的反哺支持②。具象上看，在“數字反哺”過程中，家庭成員中的年輕一代應當承擔起更大的責任，這既是家庭美德的必然要求，更是善的本質要求。然而，強調“數字反哺”亦不能將企業及社會排除在外，其亦應扛起相應的“反哺”責任，以盡快彌補代際間的“數字鴻溝”，讓老年人時刻“在線”。故而，善所形塑的“數字反哺”，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證成提供了外在性辯護力量。

（三）數字技術發展的底線：以“數字人權”重申老年人數字享益權

尊重和保障老年人權利的一個現實問題是要對其權利加以切實保護。然而，權利“只是提供行動的資本或者說國家承諾的保障”，能否切實享受權利還要由其“實際需求和相關能力來決定”[9]（p27）。毋庸諱言，相較年輕世代而言，老年人的需求和相關能力往往處于劣勢地位。因而，老年人若僅靠自身能力肯定無法解決相關問題。正如有學者所言，一個社會是否公正，要看它如何分配人們所看重的物品——收入與財富、義務與權利、權力與機會、公共職務與榮譽，等等[10]（p20）。誠如前述，數字技術所形塑的數字資源與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息息相關。故而，于老年人而言，若不能通過確認和保障權利的方式補足其數字行為能力，其在數字時代的劣勢地位必將被強化以至固化。因而，在法律上確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不僅能明晰各方權責，更能為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提供個性化保障。

由于數字行為能力不足，老年人在互聯網上留下的數字痕跡不多。因此，針對老年人的數據暗點乃至盲點逐漸形成。其結果就是，算法模型不能與老年人實現精確匹配，遂在數字技術應用層面產生了歧視老年人的負面效果。然而，對老年人的數字歧視并非數字技術創新的產物，而是數字時代前沿科技賦能前數字時代傳統社會矛盾的結果，數字技術則成為這種歧視表達的新載體[11]（p127-147）。在數字技術的高歌猛進下，除傳統權力被壓縮外，權力與商業進一步結合還形成了以平臺為載體的準權力，這種準權力亦為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帶來了巨大挑戰。譬如，擁有準權力的數字商業平臺針對老年人的算法歧視不斷涌現，這就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制造了新的難題與風險。

在數字時代為老年人的生存與發展提供保障的價值預設，不能僅限于傳統人權價值層面，還應對其注入“數字人權”價值理念。數字資源配置的公平與公正與否，是“數字人權”關注的焦點。因此，在數字時代背景下對“人權”的正確理解，不僅要依賴于“人的生物屬性和物理空間”，還要依賴“人的信息屬性和虛擬空間”[12]（p5-14）。有學者指出，“無論科學可能會變得多么抽象，它的起源和發展的本質卻是人性的”[13]（p49）。老年人是數字時代的重要成員，且是處于弱勢地位的成員。數字技術發展不能將其遺忘，這應是“人性”使然。因此，應將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作為數字技術發展的底線，這不僅是“數字人權”題中應有之義，更是解構老年人生存與發展權在數字時代面臨的內生性困境的基礎性價值理念。

三、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法規依據

“具體的權利作為權利，其生命由法規獲得，同時其獲得物又返還給法規”[14]（p52）。因而，若要使老年人數字享益權能從應然權利躍升至法定權利，僅有學理證成仍然不夠，還應找尋到規范依據以夯實躍升的現實基礎。

（一）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政策依據

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立足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略全局，已將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決策上升為國家戰略。誠如前述，《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21—2025年）》《關于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實施方案》（以下簡稱“《實施方案》”）《國家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中長期規劃》《關于加強新時代老齡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等中央重要文件，皆對如何“切實解決老年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便利老年人使用智能化產品和服務”作出了相應的政策性安排。這凸顯出國家（政府）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益保障的重視。

根據內容審視，諸項政策突出了老年人的主體地位，且政策內容也已從救濟性向權利性轉化，政策模式更是從補缺型向適度普惠型邁進。（1）政策主體向權利主體蛻變。《意見》強調，要“打造老年宜居環境……實施‘智慧助老’行動，加強數字技能教育和培訓，提升老年人數字素養”。這表明關涉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益保障的政策，聚焦于老年人數字弱勢地位，但卻未將老年人僅視為一個弱小的需要給予特殊照顧的個體，而是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并亟待提升數字素養的權利主體。換言之，諸項政策將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益所涉的數字資源視為老年人應得的福利，而不是對其給予的一種恩賜。（2）政策性內容向權利性內容轉化。《實施方案》指出，要“切實解決老年人在運用智能技術方面遇到的困難”，使其“在信息化發展中有更多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故而，國家（政府）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權益，不只是滿足老年人解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的這一最低限度需求，還應涵括讓老年人擁有“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在內的更高權益。這說明在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保障問題上，國家（政府）已將自身角色定位為權利的“守護神”，而不再僅充當“守夜人”。（3）從補缺型政策模式向適度普惠型邁進。國家（政府）確認并保障老年人享有數字享益權，面向的是全體老年人，而不是以特殊老年人的特殊需要為主，亦不是以殘補或最低限度取向為原則采取補救性作為。這表明國家（政府）在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益保障方面，是按照適度普惠模式向前邁進的。

在諸多政策的指引下，我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益得到了全方位的保障與改善。然而，政策本身所呈現出來的一些問題亦值得重視：一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保障政策在形式上比較分散，缺乏權威性和統一性；二是政策內容并不十分完善，結構性問題較為突出；三是權益保障存在部門分割且不協調的現象，這嚴重制約了政策實施效果。問題的關鍵是政策性保障帶有明顯的“軟法”治理特征。雖有學者認為“軟法”是“法”的一種類型[15]（p52-59），但由于缺乏“權利—義務”的強制性規范，其治理效果大打折扣。譬如，《實施方案》印行后，某些餐飲企業或藥店仍然要求老年人線上點單，否則拒絕提供服務。因此，如何完善現行政策以更好地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很值得深思。但不管怎樣，現行政策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提供了規范性依據。

（二）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國內法依據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國內法依據，應由憲法、法律、行政法規、部門規章和司法解釋以及地方條例等構成。姑且不論憲法依據，法律、地方條例等國內法實際上已間接確認了老年人數字享益權。譬如，我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規定，國家有義務“為老年人提供安全、便利和舒適的環境”。從解釋論視角審視，讓老年人在數字資源接入、使用與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獲得與其他主體平衡、對等地位并獲得特別照顧，是為其提供“安全、便利和舒適的環境”之當然解釋。“幫助老年人解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亦被部分地方條例所確認。譬如，2021年5月江蘇省人大常委會修訂的《江蘇省老年人權益保障條例》就新增“地方各級政府應當采取措施……幫助老年人解決運用智能技術困難，保障老年人基本服務需要”的規定。然而，現行國內法依據皆屬于促進型法制范疇，多采用的是“宣示類、倡導類”等帶有“軟法”特征的規范，其實質性賦權明顯不足。

依據一般法理可知，在法律上直接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首先應以憲法相關條款的價值指引和規范蘊涵為根本遵循，但我國憲法并未直接確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這是否意味著老年人的該項權利并非憲法所保障的一項權利？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憲法上的權利除了已列明的權利外，還應包括未列舉的權利。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雖未被我國憲法直接列明，但其是“具有普遍性的權利需求”[16]（p64-65），因而值得由憲法予以保障。當然，僅作理論上的價值判斷顯然無法說服各方認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我國憲法上的未列舉權利，這還必須回到我國憲法相應條款中去找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價值意涵，并據此作出自洽的解釋。

總體上看，我國《憲法》第33條第3款應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邏輯起點，第45條則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間接依據。亦如前述，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保障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這是憲法“尊重與保障人權”條款的題中應有之義。故而，依據我國《憲法》第33條第3款能夠推導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我國《憲法》第45條規定的“物質幫助權”不僅是公民基本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國家（政府）對弱勢群體給予照顧的直接依據。然而，對我國憲法中的物質幫助權的理解，不能僅作狹義上的理解，應作適當的擴張解釋，即物質幫助權所涵攝的內容應是適足的生活利益與“免于貧困”的能力，而不能將其內容僅限定在生活必需的金錢等物質范圍內[17]（p156-160）。據此，結合前述內容，現行憲法中的物質幫助權的內容與目標同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內容與目標完全一致，皆是為了滿足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概而述之，《憲法》第33條第3款及第45條應是確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憲法性規范依據。

（三）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國際法依據

正如學者所言，在判斷某項權利請求是否應當被視為憲法中的未列舉權利時，還要看該項權利請求是否為國際性的人權法律所確認[18]（p60-67）。因此，為找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規范依據，還應考察國際公約和國際人權文件。為保障老年人的人權，國際社會作出了一系列的努力與嘗試。《聯合國老年人原則》（1991年）強調：“老年人應能生活在安全且適合個人選擇和能力變化的環境”。《馬德里老齡問題國際行動計劃》（2002年）指出：“技術可以……幫助減輕邊緣化、孤獨感和不同年齡層之間的隔閡。因此應該采取措施，使老年人能夠接觸、參與和適應技術變革”。據此，聯合國諸多關涉老年人人權保障的文件實際上勾勒出了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基本框架，亦為老年人該項權利的實現提供了有力支持。另外，諸多文件雖然不具備直接的法律效力，但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保障的歷史價值不容忽視，尤其是《聯合國老年人原則》所提及的老年人“獨立、參與、照顧、自我充實、尊嚴”等原則，逐漸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老年人權益保障的基本原則，亦被包括我國在內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政策所吸收和繼承。

“國際人權憲章”——《世界人權宣言》（1948年）、《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公約》（1966年）、《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雖然亦未直接確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但從相關條文中亦可間接推導出老年人的該項權利。譬如，《世界人權宣言》強調：“人人有權享受為維持他本人和家屬的健康和福利所需的生活水準”。《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公約》規定，“……人人有權享受科學進步及其應用所產生的利益……”據此，從國際準則層面來看，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亦具有國際法依據。毫無疑問，當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保障的國際法依據仍不夠翔實，保障措施亦不夠具體，這還有待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以將相關規定進一步完善。

四、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權利構造：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面向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應得到全社會的尊重并免于受到侵害。同時，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實現還有賴于國家（政府）的積極作為。故而，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具有消極權利與積極權利的雙重屬性。但“消極權利與積極權利的二分只是相對的，積極權利固然有天然的‘消極權利側面’，而傳統的消極權利也逐漸生出‘積極權利側面’的性質來”[19]（p21-36）。因此，若僅以“積極權利”與“消極權利”二分法來闡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權利構造，明顯不夠周全。依據現代權利理論可知，任何權利均具有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秩序的雙重面向。據此，為避免不必要的歧義，本文對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規范內容分析將以此雙重面向切入。

（一）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屬性審析

“主觀權利”與“客觀法”相對應，其包含“存在一個法律規范，從法律規范中可得出相對方法律義務，權利主體可通過被承認的法律地位去追求并實現自己的權利”等三要素①。誠如前述，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不僅有政策與國內法依據，更有國際法依據，且可以從我國憲法相關條款中推導出來。與“主觀權利”構成要素相對照后可知，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顯屬典型的“主觀權利”。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主觀權利”屬性，亦能衍生出老年人該項權利對國家（政府）權力的拘束作用。這種拘束作用主要體現在國家（政府）必須建構起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有效實現的制度。依據前述法規依據可知，我國為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已建立起了相關保障制度。故而，這亦充分說明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具有客觀價值屬性。然而，諸多制度并未明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內涵。正如有學者所言，制度性保障并非只是消極地保障既有的制度，在某些落實基本權的制度應當存在但尚未存在時，立法者有義務形成這些制度①。因此，為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國家（政府）不僅要逐步建構起較為完善的保障制度，還要在法律上明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具體內涵。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屬性共同闡釋了老年人該項權利的基本屬性，并揭示了老年人數字享益權至少涵括以下兩個層次的規范內涵：一是從個人權利角度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確認老年人個體享有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二是從國家（政府）角度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保障老年人該項權利得到有效實現的價值基礎，是推動保障制度建設的基本動力與衡量標尺。據此，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與客觀價值屬性具有同等位階與價值。

（二）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權能

“在法確定的限度內或者說應當具備法定條件時，人的活動是自由的，國家保護它不受任何侵犯”[20]（p23）。因此，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主觀權利權能，具體應包括防御權和受益權這兩大權能體系。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防御權能體系更多體現為老年人享有參與性及監督性權利，而受益權能體系則較多體現老年人享有受益性和分享性權利。其中，防御權能體系重在強調國家權力行使的規范性，受益權能體系旨在明確國家的保障義務。然而，兩者間的區分并非完全絕對，其更多的只是體現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權能內容分布。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防御權能體系可由支配權能、請求權能與形成權能這三種權能模式構成：（1）支配權能。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遭受非法侵害時，老年人有權要求停止侵害；若涉及老年人數字資源配置出現違法情形時，如配置不公平等，老年人亦有權向政府有關部門投訴、檢舉或控告，并有權要求有關部門給予相應回復。（2）請求權能。在涉及數字資源接入、使用與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政府形成有關決策時，老年人有權要求參與其中；政府亦應充分吸納老年人參與其中，并認真聽取、吸納其合理意見與建議。（3）形成權能。在關涉數字化生存底線問題時，譬如，若不能接入數字資源將無法生存時，老年人可以通過自身行為直接向政府表達訴求，并有權要求政府須滿足其這一正當性訴求。不過，該種權能應被限定在老年人數字化生存有遭受嚴重侵害之虞時方為可能。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受益權能，即老年人有權要求國家在其數字資源接入、使用與信息素養提升等方面履行積極給付義務的權能。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受益權能是一項開放的漸進式權能，其內涵與外延應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而日益豐富與拓展。受益性老年人數字享益權至少應涵括以下三項權能②：（1）數字資源接入特別照顧權。在數字資源接入上，國家需要平等地對待每一位老年人并給予相應幫扶，尤其要對經濟困難的老年人給予適當的傾斜照顧。譬如，在購買數字產品與服務方面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助等。（2）數字資源使用特別照顧權。囿于數字資源使用知識不足，國家有義務為老年人提供必要的數字技術使用服務。另外，數字時代的線下傳統服務是線上服務的必要補充。因而，為老年人保留必要的線下服務，應是老年人數字資源使用特別照顧權的必備內容。（3）數字信息素養提升特別照顧權。老年人在選擇數字資源時，往往有意或無意地形成了過濾信息泡沫的意識，但這極其容易形成“信息繭房”[21]（p18-22）。為消解這一難題，較為有效的辦法就是由國家為老年人提供數字技術教育，以提升其數字信息素養。值得強調的是，國家向老年人提供數字技術教育，與為老年人提供數字技術使用服務中所涉的數字技術使用教育在根本任務上明顯不同，即前者重在提升老年人數字信息素養，后者的重心則是為了提升老年人直接使用數字資源的技能。

（三）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客觀價值功能

客觀價值屬性，強調的是國家肩負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有效實現的具體義務。客觀價值屬性的存在，使得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作用效果與范圍獲得了極大擴展。從客觀價值屬性出發，可以衍生出國家保護義務以及為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有效實現提供制度性、組織性和程序性保障等三項具體客觀功能。單就國家保護義務而言，國家負有保護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實現的義務，表明國家不僅不能侵犯老年人的數字享益權，還應在老年人這一權利遭受他人侵害時負有提供保護的義務。然而，這是否意味著老年人隨時有權依此要求國家為其提供保護？答案應是否定的。只有在數字享益權遭受他人侵害時，代表國家履行職責的政府及其有關機關未采取任何保護措施時，或采取的措施毫無作用時，才能確定國家未盡到保護義務，此時老年人才有權要求國家承擔責任，否則有曲解“國家保護義務”之嫌。誠如前述，我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實際上已被納入相關政策和國內法依據內，這在根本上體現了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客觀法屬性特征。問題的關鍵是，政府宣布公民應有權利的存在并非難事。最難之事是如何能見諸實行，倘若不能實行，此類宣布所得無幾[22]（p262）。故而，國家應當建立健全相應的制度規則，以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這也是權利客觀價值屬性的本質要求。為充分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國家應當建立起最低限度的老年人數字資源接入支持、使用幫扶、素養提升等制度①，以此豐富老年人該項權利國家保護的具體內涵。

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同樣離不開國家提供的組織與程序性保障機制的支撐。譬如，建立良好的財政支持、數字資源配置、權利救濟機制等，其中，建立健全權利司法救濟機制則是關鍵之舉。值得延伸討論的問題是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是否具有可訴性，這值得深究。根據訴訟功能分類，訴訟可分為主觀訴訟與客觀訴訟。主觀訴訟以救濟個人主觀權利而存在，客觀訴訟是維護客觀法秩序的保障。倘若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遭受侵害時，老年人本人及其贍養人、撫養人、委托代理人等提起主觀訴訟應無窒礙。然而，當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遭受侵害時，誰有權不提起客觀訴訟，關于這一問題，亦值得深思。依據通常法理，任何人為了公益皆有權提起客觀訴訟。然而，客觀訴訟畢竟不等于公益訴訟。客觀訴訟的目的仍需通過主觀訴訟來實現。譬如，在美國，環保團體不得僅以其關心環境事務來主張原告適格，還必須能具體指出其會員受到損害時才可以提起訴訟[23]（p226-227）。故而，若意欲以客觀訴訟來保護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須以老年人數字享益權遭受侵害時，老年人本人及其贍養人、扶養人等不能或不敢提起主觀訴訟之時才可為之。反之，客觀訴訟則不能被啟動，這亦是維護法的安定性之必然要求。

五、結語

“人人皆會變老。”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不僅體現了國家對今日老年人的尊重，亦彰顯出了對未來的我們的關愛。換言之，老年人數字享益權不僅體現了老年人應享權利的內在與外觀，更作為一種保障老年人安享幸福晚年的善之存在。因此，從學理上證成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明晰其法規依據與權利構造，于老年人在數字時代的生存與發展而言具有重大的理論與現實意義。否則，國家保障老年人融入數字社會的義務會被虛置化。然而，國家有義務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并不意味著贍養人、扶養人抑或其他義務主體可以拒絕或不正當履行自身應當承擔的責任義務。這就昭示著確認并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有效實現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線性問題，其中既涉及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問題，亦涉及“數字中國”“法治中國”“健康中國”建設的問題，更與國家分配制度、社會環境、大眾心理、公正理念等息息相關。因而，必須從綜合層面來進行整體分析。故而，在全面依法治國和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新時代背景下，國家應緊緊抓住老年人最關心最現實的數字技術適老化問題，建構起符合中國國情的保障老年人數字享益權有效實現的制度規范，以點亮老年人的幸福晚年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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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 "幸

①參見[英] 文森特·米勒：數字文化精粹[M].晏青，江凌，姚志文，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78-93頁。

②參見[英] 凱倫·楊，馬丁·洛奇編：馴服算法：數字歧視與算法規制[M].林少偉，唐林垚，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89頁。

③See M. Glendon， Rights Talk： The Impoverishment of Political Discourse， New York： Free Press， 1991，p.14.

④See Alon Harel： “What Demands are Rights？ An Investigation into the Relations Between Rights and Reasons”，Oxford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1997，Vol. 17，No. 1（Mar.，1997），pp. 101—114.

⑤參見董方：《數字化生存中人類交往的哲學思考——基于阿多諾的“星叢”理論》，載《學術界》2020年第11期。

⑥See Blood： I. A betterlife：Valuing Our Later Years. York， UK：Joseph Rowntree Foundation，2013，p16.

①See Cisco： Older People，Technology and Community.Independent Age.Retrieved from 2010.http：//www.cisco.com/web/about/ac79/docs/wp/ps/Report.pdf.

②參見李思思：《數字反哺：老年人微信使用中的數字鴻溝與代際支持》，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8月1日第3版。

1See Rodolfo Arango： “Der Begriff der sozialen Grundrechte， 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Baden- Baden， 2001， S. 21.

①See Sachs： “Grundgesetz Kommentar”，Verlag C.H.Beck， 1999， S.55.

②參見劉為勇：《老年人數字資源使用特別照顧權益保障：困局與破局》，易繼明編：《私法》，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22年，第215-230頁。

1參見劉為勇：《老年人數字享益權的生成邏輯與實現路徑》，載《學習與實踐》2022年第9期，第44—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