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則彥
音樂是從心中流淌出來的,最后也要回歸到心靈中去。我所做的僅僅是簡單明了地將我的心靈之語付諸筆端,這便是我的創作了。不論是愛情、痛苦、悲傷還是虔誠,通通都成了我的音樂。
——拉赫瑪尼諾夫

2021年,世界范圍內最具影響力的古典音樂調查榜(Classic FM Hall of Fame)公布了過去二十五年間最受英國聽眾歡迎的三百首古典名曲,其中前五十的席位,謝爾蓋·拉赫瑪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的作品就占據了四個,冠軍更是直接頒發給他的《第二鋼琴協奏曲》。
在各類風格并存、力求標新立異的世紀之交,關于拉赫瑪尼諾夫的爭議從未停止。這位堅守浪漫主義傳統的音樂巨人常常被貼上“保守”的標簽,但其作品仍是演出舞臺與唱片市場的“寵兒”。
正如丹尼爾·格里姆伍德(D a n e l Grimwood)解釋的那樣:“多數盛行的內容對拉赫瑪尼諾夫來說都毫無意義。如果你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而是帶著偏見去聽他的音樂,那你會錯過重點。”
拉赫瑪尼諾夫出身音樂世家,家境富裕。十九世紀初雖戰火不斷,但拉赫瑪尼諾夫家族的生活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只可惜,他的父親好賭、酗酒,揮霍無度,為了償還債務,家產被四處變賣。寥寥數年,曾經的名門望族變成負債累累的破落戶。1883年春天,與拉赫瑪尼諾夫最要好的姐姐不幸離世,母親因此與父親爭吵不斷,父親負氣出走,從此杳無音信。
一系列的變故使拉赫瑪尼諾夫形成了內向、孤僻、敏感的性格。他在圣彼得堡音樂學院的學習生活過于自由,成績也不理想,中途甚至還曾被要求退學,這讓他的母親非常頭疼。拉赫瑪尼諾夫的母親是圣彼得堡音樂學院的畢業生,她深知兒子的音樂天賦與上限,不想兒子就此荒廢學業。隨后,十二歲的拉赫瑪尼諾夫從圣彼得堡音樂學院轉而進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學習,師從紀律嚴明的尼古拉·茲維列夫(Nikolay Zverev)學習鋼琴。他每天早上六點就開始練習,從各類曲目中學習音樂知識,還參加各類音樂活動。在莫斯科音樂學院,拉赫瑪尼諾夫遇到了許多當時著名的音樂家:安東·魯賓斯坦(Anton Rubinstein)、謝爾蓋·塔涅耶夫(Sergey Taneyev)、安東·阿倫斯基(Anton Arensky)、瓦希利·薩弗諾夫(Vasily Safonov),以及對其影響最為深遠的柴科夫斯基。1892年,拉赫瑪尼諾夫根據普希金長篇敘事詩《茨岡》創作完成了歌劇《阿列科》(Aleko),以優異的成績從莫斯科音樂學院畢業。同年,拉赫瑪尼諾夫創作了如今最受歡迎的鋼琴作品之一《升C小調前奏曲》。眾所周知,鋼琴音樂是拉赫瑪尼諾夫重要的創作領域,他充分探索了鋼琴本身的音色與表現力。哪怕在早期作品中,我們也能看到他非凡的創作天賦與精湛的演奏技藝。






不可否認,拉赫瑪尼諾夫是迄今為止世界公認的優秀鋼琴家之一,但對他而言,鋼琴從來不是一切。
英國《留聲機》雜志在2023年1月紀念拉赫瑪尼諾夫的專欄文章中,稱他也許是過去一百五十年來最全面的音樂家。偉大的樂器演奏家成為偉大指揮家的例子不勝枚舉,但很少有人能在作曲領域獲得同樣的成就。可即便是像拉赫瑪尼諾夫這樣同時在作曲、指揮與鋼琴演奏三個領域出類拔萃的音樂大師,其創作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
1897年,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一交響曲》在圣彼得堡首演,沒人會想到這場由格拉祖諾夫(Glazunov)指揮的演出于拉赫瑪尼諾夫而言竟是一場“災難”。一些評論家認為,作品本身略顯糟糕,首演效果更不盡如人意。拉赫瑪尼諾夫在信中寫道:“我很驚訝,像格拉祖諾夫這樣才華橫溢的人,怎么會指揮得如此糟糕。我現在說的不是他的指揮技巧,而是他的音樂才能。他指揮時毫無感覺。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在此后的三年時間里,拉赫瑪尼諾夫一蹶不振,幾乎沒有創作出任何有意義的作品,歌劇《弗蘭切斯卡·達·里米尼》的構思被一再擱置,即便是已初具輪廓的交響作品最終也不得不放棄。
1900年,隨著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著作《夢的解析》出版,現代心理學迅速席卷整個歐洲。在心理治療師尼古拉·達利的幫助下,拉赫瑪尼諾夫逐漸走出了失敗的陰霾。
1901年,拉赫瑪尼諾夫完成了他的《第二鋼琴協奏曲》。這是整個古典音樂浪漫篇章中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也是迄今為止拉赫瑪尼諾夫被演奏和錄制次數最多的作品。其華麗的配器、令人難忘的主題,以及作品中流淌出的純粹的、壓倒一切的情感深深吸引著全世界的聽眾。拉赫瑪尼諾夫的內心仿佛被“解凍”一般,充沛的力量、頑強的意志,在一瞬間撲面而來。他如浴火鳳凰一般,涅槃重生。
與此同時,在實業家薩瓦·馬蒙托夫(Savva Mamontov)的幫助下,拉赫瑪尼諾夫解鎖了其職業生涯的第二個角色——指揮家。



1897—1898演出季,他在莫斯科私人俄羅斯歌劇院(Moscow Private Russian Opera)連續指揮了格林卡的《沙皇的一生》、圣-桑的《參孫與達麗拉》、比才的《卡門》、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五月之夜》和柴科夫斯基的《黑桃皇后》等作品。1912年,指揮家尼古拉·馬爾科夫(Nikolay Markhov)在圣彼得堡馬林斯基劇院聽了拉赫瑪尼諾夫指揮的《黑桃皇后》后,形容它具有“令人驚訝的新鮮感”,仿佛各種陳詞濫調都被抹去,作品以一種全新、生動的方式呈現在聽眾面前。
1945年,拉赫瑪尼諾夫一生的摯友約瑟夫·霍夫曼(Josef Hofmann)在一篇頌詞中這樣說道:“拉赫瑪尼諾夫是由鋼鐵和黃金制成的——鋼鐵是他的手臂,黃金是他的心,而這顆黃金的中心點就是他的故鄉。”
1917年,拉赫瑪尼諾夫離開故土,移居美國。為了維持在美國的生計,拉赫瑪尼諾夫解鎖了自己職業生涯中的第三個角色——鋼琴家。事實上,拉赫瑪尼諾夫與鋼琴結緣非常早,他四歲時就跟隨母親學習鋼琴,但他真正與鋼琴長久為伴卻是在移居美國之后。在美國生活期間,拉赫瑪尼諾夫保持著非常高的演出頻率。據統計,從1918年到1943年,拉赫瑪尼諾夫共舉行了近一千多場鋼琴音樂會。
1921年,拉赫瑪尼諾夫夫婦在紐約置業,他們有意識地重現曾生活多年的、心愛的伊萬諾夫卡莊園,并招待來自故鄉的客人。這一舉動彰顯了他對故鄉的思念之情,而這種感情也在這一時期他為數不多的幾部作品中有所體現。
這段時間他共留下了六部帶有編號的作品,作品中充斥著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技法和情感:《第四鋼琴協奏曲》中已全然沒有早期作品中的熾熱感情,他用陰森恐怖的氣氛代替了明朗、剛健的情緒,樂曲充滿低沉的音調與復雜的節奏;《交響舞曲》則回顧了他自創作以來的多種手法。

或許是拉赫瑪尼諾夫在美國期間專注于鋼琴演奏事業,又或許是漂泊的生活導致了文化疏離感,總之他大量地減少了自己在音樂創作上投入的精力。他說:“我是俄羅斯作曲家,我的出生地影響了我的氣質和世界觀。我的音樂是我氣質的產物,所以它是俄羅斯音樂。”然而直到去世,拉赫瑪尼諾夫都未能回到自己的祖國。故鄉永遠停留在他無法觸及的記憶深處。
在拉赫瑪尼諾夫的墓志銘上有這樣一句話:“我曾感覺自己像一個游蕩的鬼魂,既無法脫離舊的寫作手法,也學不會新的技法。”在1954年出版的《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中,拉赫瑪尼諾夫的詞條篇幅還不到一頁,讓人難以置信。詞條中寫道:“作曲家的一些作品在其有生之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這些或許不太可能持續下去,音樂家們也從未以贊賞的態度看待這種成功……”后來,2001年版的《新格羅夫音樂與音樂家辭典》對拉赫瑪尼諾夫的地位和貢獻進行了全方位的重新審視。
拉赫瑪尼諾夫的一生都糾結、徘徊在祖國、個人與民族之中,或許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后來”。在那個無法觸及的時光里,他能否回到故鄉,能否為自己的創作做出改變,我們不得而知。但他通過自己再次向世界證明,音樂從不是以風格新舊論英雄的。在風格多變、并存的時代潮流中,拉赫瑪尼諾夫依舊堅守著自己那一片有著無窮力量的方寸天地,這里既有他的淚,也有他的愛,有他的過去,也有他的未來。



拉赫瑪尼諾夫比同時代的音樂家更徹底地堅守浪漫主義傳統,他用盡畢生精力譜寫了屬于他自己以及整個時代的浪漫之歌。他的創作生涯并沒有因為他的年少成名而一帆風順,在他去世之后,關于他的爭議也未曾停止。然而,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會冬去春來。如今,對于拉赫瑪尼諾夫的認識仍然在推進,他三重身份的多面人生還有許多謎底等著我們去揭開,而這一切的答案終究會留給時間,慢慢答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