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杜審言玩反轉

舒銀霞

一

我們知道杜甫是大名鼎鼎的詩人，但是，你知道杜甫的爺爺杜審言也是才華橫溢的存在嗎？杜甫大概是以爺爺為傲的，在寫《贈蜀僧閭丘師兄》一詩時，把頭昂得老高，直接攤牌：“吾祖詩冠古。”意思是說，我爺爺寫詩是最厲害的。這也算是杜家的“老傳統”，因為杜審言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他說“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我杜審言的文章已經超過屈原、宋玉。

杜審言，字必簡，審言，慎言也。“必簡”二字語出《禮記·樂記》：“大樂必易，大禮必簡。”這句話的意思是，最好的音樂，一定是平易的；最大的禮節，一定是簡約的。令人掩面的是，杜審言的一生，既不平易，也不簡約，更沒有謹言慎行。如果把他的人生比作一首詩，那么就是一首有反轉劇情的詩。

杜審言從小飽讀詩書，文采斐然，在參加科考之前，已被州縣聘為僚屬。少年得志，原本應該有更好的仕途，可惜之后20多年，他輾轉各地，職位一直不高。終于有機會調回洛陽，擔任洛陽丞，他卻口無遮攔，直至惹怒武后。698年，50多歲的他被貶為吉州司戶參軍。

到了吉州之后，他習慣“斜著眼睛看人”，對吉州同僚多不理睬，因此為同僚所忌恨。司馬周季重、司戶郭若訥二人共同編造罪狀構陷他，將他送入監獄，甚至還準備伺機把他除掉。這大概就是“互相看不順眼”導致的慘劇了。

杜審言有個兒子叫杜并，十幾歲的年紀，血氣方剛。他見不得父親遭受不白之冤，乘周季重在府中與人宴飲之機，懷揣利器潛入，刺死了周季重。杜并自己則被周季重的手下所殺。或許是杜并的孝行感動了朝廷，702年，杜審言回到洛陽，之后被重新召入宮中，封為著作佐郎，后又擔任修文館直學士，直至去世。

杜審言一生求重用而不得，輾轉漂泊，身陷囹圄，心如死灰之際，以為人生就要結束了，卻被兒子所救。許是受挫太多長了記性，最后幾年他平平安安度過。洛陽建春門外，兒子杜并被葬在那里，每當念及，他心痛萬分。至于孫兒杜甫，有他的才氣，卻無他的傲氣，是他未看到的“杜氏驕傲”。

二

杜審言大約24歲中進士，中進士后的第一份工作是隰城縣尉。縣尉是縣令的屬官，輔助縣令處理政務。工作期間，他寫下了一首詩——

經行嵐州

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

往來花不發，新舊雪仍殘。

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

自驚牽遠役，艱險促征鞍。

初讀此詩，很多同學可能會皺起眉頭。不是說看不懂，而是太好懂。“春光晚”“氣候寒”“花不發”“雪仍殘”，怎么看怎么不順心啊，似乎把整首詩的感情基調死死地摁在了凄涼里。這還不夠，詩人最后還寫及“遠役”和“艱險”，讓人一眼就能望見他的落魄樣。有人甚至認為詩人是要跋山涉水去服勞役，苦啊！所以感情基調何止凄涼，簡直是悲慘。

好吧，我們只能先來學學地理。此詩是杜審言因公務兩次途經嵐州所作。杜審言所在的隰城縣距嵐州不是很遠，但嵐州的西、北、南三面皆有山，因此比隰城高寒，自然春天也要來得晚一些。

杜審言兩次經過嵐州的時間都是春天，去時約在陰歷二月底，返回時大概是三月初。二月底隰城一帶已是杏紅柳綠，三月初更是桃李芬芳，而同時期的嵐州仍冬意蕭索。所以詩的首聯說“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頷聯“往來花不發，新舊雪仍殘”，描寫詩人所觀察到的景色。因為氣溫低，之前下的雪沒有化，新雪舊雪交疊，花兒也未開放。“往”“來”兩個動詞，既點明了詩人往返的行程，又表現出了時空的跨度。頸聯“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冰雪融化，流水淙淙，清音若琴聲，青山被雪水洗過，如畫一般美麗。

“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是廣受后世稱道的妙筆，從聽覺和視覺角度巧妙地寫出了山水之美，令人流連忘返。“自驚牽遠役，艱險促征鞍”中的“驚”字，作為整首詩的詩眼，寫出了詩人從美景當中驚醒過來那一剎那的神情、動作。不能光顧著欣賞美景而忘記了自己的公務，盡管對美景戀戀不舍，詩人還是要以工作為重，揚鞭催馬，行進在艱險的山路上。

所以你看，杜審言雖然寫了對邊地苦寒的感嘆，透露了以國事為重的情懷，但更多的還是在表達對嵐州美景的贊嘆和喜愛。杜審言就是這樣一個人，非常懂得欣賞自然，“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他是自然山水的知音，“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他愛美景，懂得山水自然，卻不輕易把“我愛大自然”這幾個字說出口。這正是他作為一個詩人高超的地方。

此詩是杜審言在一路寂寥的公務途中值得紀念的賞心樂事。他寫一首隨隨便便看風景的詩，也會玩一玩反轉，由此可見其才華確非一般。

三

杜審言驕傲自負，在朝中不受待見，朋友倒是不少。“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杜審言是一個有趣的人，他的幽默機智為朋友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他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并稱為“文章四友”。在他人生的至暗時刻，朋友們紛紛給他寫詩，陳子昂寫《送吉州杜司戶審言序》，宋之問寫《送杜審言》。可見他有人氣，亦不缺知音。當然，他也會為朋友寫詩——

贈蘇綰書記

知君書記本翩翩，為許從戎赴朔邊。

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

蘇綰是杜審言的友人，曾任職秘書省和荊州、朔方軍幕，官至郎中。書記是官職名稱，指官府或軍幕中主管文書工作的人員。唐時元帥府及節度使府僚屬中均有掌書記一職，掌管書牘奏記。

“書記本翩翩”是有歷史典故的。“書記”指撰寫的文稿。“翩翩”原指鳥兒飛得輕快。曹丕在《與吳質書》寫道：“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元瑜的書札文詞美麗，使人感到十分快樂。阮瑀，字元瑜，是東漢末年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所作章表書記很出色，他被蔡文姬的父親蔡邕稱為“奇才”。杜審言此處用這個典故，意在夸獎對方瀟灑自得，文采出眾。他抓住了朋友是掌書記的職業特點，而沒有從其他方面著手，既突出主題，也省略了很多筆墨。

詩的第二句并不承上句來寫，而是出人意料地設問。我知道你才思敏捷，文書寫得非常漂亮，卻為什么要赴北疆邊地去參軍呢？這一問乍看很突兀，實則精妙，其答案實際上就是頭一句。正因為蘇綰書記翩翩，才被元帥聘為書記。這樣先答后問的寫法更突出了友人的風度與才干。詩人就是這樣，連夸贊一個人都要給你轉幾個彎兒。

詩的第三、四句寫“紅粉樓中應計日，燕支山下莫經年”。“紅粉”是女子的化妝品，這里指代女子，精確地講，就是指蘇綰書記家中的妻子。“計日”，一天天算著日子，體現出家人盼望的迫切。“燕支山”，在甘肅山丹縣的東面，是漢唐時各民族雜居之地，也是蘇綰書記要去任職的地方。西漢大將霍去病大破匈奴，并乘勝追擊，越過了燕支山千余里。燕支山一帶土地肥沃，水草茂盛，相傳其地多生美女，所以匈奴在失去此山以后，就感到“失我燕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杜審言到底想說什么呢？自從你出征后，家中的妻子將一天一天計算著分離的日子，你千萬不要長年滯留在那里。杜審言難道是在替蘇綰的妻子囑咐他要快些回來？當然不是！表面上說的是蘇綰的妻子不忍分離太久，實則含蓄地表達自己也盼望友人早歸的心情。

這首詩不過短短四句，卻意婉而情深，二度反轉，富有含蓄之美。

四

白居易說“老來多健忘”，寫自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這非常符合生活常理，但他接下來卻說“唯不忘相思”，這就顛覆了之前說的“多健忘”。什么都容易忘掉，相思之情是唯一不忘的。經過這樣一反轉，情感上的表達更加深刻了。

李商隱在《登樂游原》中寫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夕陽無限美好，只是接近黃昏了，一天就要結束了，美好的事物總是這么短暫。這樣的轉折很容易在人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讓人記住那易逝的夕陽。

反轉，不在于篇幅長短，而在于巧思妙想，讓詩歌看起來有波折，讀起來有味道。而對于杜審言來說，詩如生活，波瀾起伏。他一生的為官之路充滿了崎嶇，但他對生活卻從來沒有失去信心，始終有一種樂觀的心態。

都說詩心見人心。讀詩的時候，也許不讀到最后，你都讀不懂詩人的心。真正的詩心，總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讓你深深嘆服。“花非花，霧非霧”，詩人就愛把詩作成一個謎語，把自己的心包裹成一只粽子，讓有心的人來猜，或者來拆。讀杜審言的詩，我們更需要“猜”的本領和“拆”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