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春雅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之。
——《詩經·周南·芣苢》
和它們一樣,我會喜歡清晨,喜歡陽光輕輕柔柔地褪去輕薄的霧紗,喜歡伸個懶腰,在風中搖曳著身姿,順便偷聽花鳥的秘密;但和它們不一樣,我更喜歡薄暮,余暉倦倦,云霞渺渺,還有晚歸的羊群和人兒。
每當西邊的天空被映紅的時候,我就開始等待,會有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她來了,穿著飄逸的裙子,如一個精靈般活潑地來到這片較為空曠的土地,一如八年前第一次映入我眼簾的那副可愛模樣。
當然了,我喜歡她,并不是因為膚淺地被女孩的外貌吸引,而是因為那有趣的思想。比如,她在落日中勞作,與別人毫不相同——其他女子飛快地采摘著植物,抱怨天快黑了真不好,她們喜歡日出,日出寓意著希望;她則悠哉地采摘著,笑著說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更盼著一天中的日落,日落后意味著休憩。
她和我一樣喜歡傍晚呢。我朝她看著,欣喜地笑著 ;她也看到了我,同樣欣喜地走來……接著,我就已經被她采摘,然后被輕輕裝進她兜起的衣襟里。
我并不意外,作為一株車前草,被她這樣帶回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有更好聽的名字,叫芣苢,我們也努力生長成不辜負這個名字的樣子——薄薄的舒展的葉片,直直的苗條的花莖。但是,大約是生長的地方總在牛馬跡中、路邊屋旁,人們懶得記詩意的名字。好在被喚最多的“車前”一名,也頗接地氣。虧了這地氣,與每年如復活藥水一般的春風春雨,我在每個新的春季都可以見識一遍人間。
這塊局限了區域的人間,已然是一片樂土。沒有自然災害,也沒有戰爭暴亂。寧靜的小村莊里,零散的十多戶人家自得其樂。這個可愛的女孩就是最西面那戶人家的女兒——我已經去“做客”多回了。
“這就采完回家了?”正要迎著晚霞往家走,女孩就被路邊挎著竹籃彎腰采摘的大嬸問了話,邊上還有幾個同樣挎著竹籃的女人也嘻嘻笑著。
“是啊,差不多了。”女孩客氣回答。
“不夠的,多采點哦。”另一個大嬸開口揶揄,故意拿捏的語氣惹得那群女人放聲大笑起來。那些女人好像不再擔心天黑似的,邊笑邊搭腔:“是呀,要多采點!多采點才好呢!”
女孩提著自己的衣襟,頭也不回地說:“那你們可多采點啊,這竹籃不裝滿,是不好意思回家的!”語氣里儼然有了“反揶揄”的味道。
而我記得,她第一次來采摘芣苢時,村中這些拿捏不好分寸的女人,對她說:“喲,這么小就來采車前草啊,看來我們的小女娃想要過新日子了!”她丟下竹籃哭著跑回家。而我也是在那時候才知道,原來,“芣苢”的一大奇效,居然是可以助孕。敏感的女孩自然是聽出了話中話,擔著一份不該屬于這個年紀的羞愧落荒而逃。
怎么會有這奇效呢?我不自知。
然而第二天,她拉著父親的手,再次出現了。這是一個強壯的中年男子,猶記得他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拿著竹籃,來到這片女人們的天地。女人們并不與男人開玩笑,男人也不多理會,若無其事地與女孩一起采摘著,采下了我。
我有些激動,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仿佛要去擊破一個謠言——你們看呀,西邊這戶人家,就是正常地將車前草當作普通蔬菜烹食而已;你們看呀,女孩的父親,不過是將部分車前草做成草藥,用來祛痰而已。
即便如此,村莊里依然有著或輕或重的玩笑話。女人們借著所謂的玩笑,傳遞著自己的愿望,抑或是訴說著他人的難處——要生兒子啊,多樸實的想法。我在傍晚微風中,聽得太多,便只盼著被女孩采走,免得去一些家中充當莫須有的“靈藥”。女孩依然是會來采摘的,畢竟我也算得上一盤簡單的菜肴,不過她再也不帶竹籃了——手里捧不下就裝衣襟里,衣襟里都快滿了就將衣襟掖進腰帶,兜著走。作為那批“采摘者”中最年幼的人,她總是來得最晚,走得最早,避免那些成人的“玩笑”。她提著裙擺跑來,采擷一番,又兜著草兒離開。
短暫的停留中,偶爾也會聽到女人的談論——“喏,隔壁村子的媳婦兒,前不久生了一對大胖兒子!”“好福氣啊,她沒少采草吧?”“那可不,聽說她和她婆婆每天一起出門采呢。”女孩看著聊天的女人們,漸漸有新的臉龐,那些比自己稍長幾歲的女孩,羞紅了臉聽著已婚生子的女人們講著自家與別家的經驗。
女孩從來是不屑的,她倒是蹲在我面前,認認真真觀察起來。
她觸碰著我瘦瘦的花莖,看到了穗狀的花序,破案似的發現花序上結滿了籽。“原來是多籽啊!”說著便又一次將我采下,在夕陽下山之前來到我已熟悉的門前。從我來的這幾回聽到的零散對話中,我知道了這戶人家是沒有女主人的,女孩的媽媽在生產時難產離世了。
那年哭著跑回家的女孩曾對父親說:“她們笑我生孩子!我以后不生孩子!”父親則無聲地摸著她的頭,在微風中。
春風一年又一年吹過,沒有吹走那群挎著竹籃的婦女,也沒有吹散那被夸大的“食其實宜子孫”。這里依然是女人們的樂土。她們有的交流著車前草有奇效的典型案例,有的回歸現實聊著家長里短,一如往年。女孩也是,穿著飄逸的裙子速戰速決,從容應對或善意或惡意的話語,在余暉中采擷,又向落日走去,一如往年。
一個詩人看到了這幅美麗的畫面——青春的少女、美麗的裙擺以及可愛的勞作,于是也俯身,拾起我可愛的名字——芣苢,唱出了這首自然又歡樂的歌。它無關生子,無關奇效,在春風中來回地被歌唱;它無關煩惱,無關喧囂,有的只是生活的動人,一如西邊晚霞般溫柔且爛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