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霜
它是我唯一擁有過的果樹,小陶瓷茶杯粗細,枝葉不是很繁茂,長在一小塊土的坎上。它的腳邊是一條尺余寬的小溪,小溪挨著一條小路,通往我家菜園。從我記事起,它就長在土坎邊了,好像從未長高長粗過,一直就是那般模樣。
它是一棵梨樹。
我在小溪邊放牛時經過它,挎著竹籃去菜園摘菜時經過它,在田埂旁挖折耳根時經過它。有時我停下來專門打量它,如同和朋友對話。有時我歡快地從它腳下的小路跑過,不細看它。秋冬時節,梨樹不哭不笑,只是靜默地長在土坎上,向路邊微微傾斜的樣子,像是要邁出步子離開腳下的土坎。
然而,春天一來,這棵梨樹就有了表情。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宛如飽滿的牙齒,我看見那棵梨樹張開嘴對著天空大笑。看梨樹在笑,放牛的我也跟著笑,不時還提醒著身旁的老牛不要吃別人家的菜。細雨紛紛時,我專門跑去看梨樹。在雨中,嫩葉顯得越發鮮潤,夾著淡紅花蕊的花瓣是那么楚楚動人。
賞梨花的時光多么溫馨。鄉村真是安靜極了,我聽到油菜花聊天的聲音,我聽到蚯蚓出土的動靜,我聞到草木清香。伴著一陣微風,些許花瓣在空中搖曳,緩緩飄下,輕輕浮在小溪上,向下游流去。好多次,花瓣在小溪里漂著游著,我就在小路上跟著走著。一些花瓣被小溪里的樹葉殘枝擋住,打著旋兒。我俯下身撥開它們,為花瓣開路。花瓣漂著游著,直到消失不見。我又回到梨樹下,仰著頭看。
梨樹的不遠處,就是二爺家的李樹。那幾棵李樹的花開得真是熱鬧,我羨慕地欣賞著。然而我最喜歡的,還是我家這棵梨樹。比起樹冠寬大、花朵細密的李樹,我家這棵梨樹顯得清瘦、孤獨。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依然深深地喜歡它,并投以熱烈的目光、期盼的心思。
我盼著花謝結果。終于,花朵謝了,露出青嫩的小果。起初,那么多果子掛著,不知為何漸漸少了起來,到最后只剩下十來個拇指大小的果。盡管有些喪氣,我依舊對這些果子抱以希望,盼著它們長大。
然而,梨樹似乎不懂我的心思。果子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掉,落在土坎邊的草叢里。最終,只有三五個梨子長大。說是長大,其實只有我的拳頭大,怯生生地留在枝頭。這樣的果實,我不忍心摘下吃掉,任由它們在枝頭生長、衰老。也許明年就好了,我安慰自己,總會有大梨子出現的,哪怕一個也好呀。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梨樹依舊沒能獻上碩大的果子。希望多次落空的我有些生氣了,一種幽怨的情緒升起來。
又是一年春天,我決定不再看那棵梨樹。我過路時裝作沒看見它,飛快地從它腳邊跑開。畢竟孩子都是貪玩愛美的吧,我還是忍不住偷偷看了梨花,還是一樣的雪白,一樣的盛放,仿佛對我說,雨兒快看我,我開得多美呀。我終究被這種美吸引和打敗,偷瞄變成了光明正大地看。就像往年那樣,我又開始欣賞這樹梨花,看落下的花瓣隨著溪水流走。
直到我小學畢業離開家鄉的那個夏天,這棵梨樹也沒能滿足我的心愿,沒有為我呈上幾個大梨。我能怨它嗎?也許曾經怨過,但這種怨早就在離鄉的情緒里煙消云散,化作深深的不舍。離鄉后,經年累月,那棵梨樹的樣子纏住了思念之藤,偶爾弄得我輕輕地疼。
那些隨溪水漂走的梨花瓣都去哪里了呢?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自己也像一枚花瓣,隨著時間的長河越漂越遠。
這些年,宋家灣變化很大,小路拓成了大路,老屋隱藏在了竹林身后,像蜷縮著的老人。新的小樓房站到了大路邊上,驕傲地打量著村莊。我為這樣的變化感到欣喜,又夾雜著失落。那條小溪被雜物堵塞,那塊土地和那條小路被占,融為大路。我的梨樹已不見蹤影。我站在大路上,久久神傷。
我苦澀地笑一笑,安慰自己,若是梨樹知道我回來了,也該是希望我笑著吧。想到兒時,我覺得自己如此富有。我曾有過那么多天真,有過那么多夢幻。最幸福的是,我擁有過一棵白花如雪的梨樹,它開得盡力,開得莊嚴,把全部的美好展露給我。盡管它從未讓我嘗過它的果實的滋味,但它給予的美好足以慰藉一顆在歲月里浮沉的心。
你好嗎,我唯一的梨樹?我知道你很好,你在時光里永恒,在記憶深處枝繁葉茂,在思念中花團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