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2022年歲末,土耳其和伊朗分別對敘利亞和伊拉克境內的庫爾德武裝發起越境打擊。至此,庫爾德問題這個困擾中東乃至世界的無解之結,再次進入公眾視野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
從人口數量上看,庫爾德人是排在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之后中東地區的第四大民族。從歷史角度看,這個民族已在中東地區活躍了超過2000年。在正常情況下,能順利邁入現代社會的民族,都有其值得稱道的歷史,庫爾德人也不例外。從古至今,庫爾德民族的主要活躍地區,都集中于扎格羅斯山脈及其附近區域,他們最初的生產方式以游牧為主。當然,所有生活在山地的族群,都具備一定的共性:封閉且惡劣的生存環境,讓他們更習慣以部族為單位抱團取暖;對外常常表現得好勇斗狠,習慣于四處游走,實施劫掠。
正因如此,山地族群對統治者來說,通常意味著不安定和不可控(比如不好收稅)。比如,歷史上的車臣人就是如此。對國王們來說,“脾氣暴躁”又喜歡“到處亂跑”的庫爾德人,同樣不好管束。但他們悍勇的性格,以及沒什么國家觀念的特性,又讓他們成為最佳雇傭軍的人選。歷史上,從阿拉伯帝國、塞爾柱帝國、蒙古帝國,再到奧斯曼帝國,在每次帝國擴張的戰爭中,都能找到庫爾德雇傭兵的身影。由此可見,庫爾德人可謂中東地區超級資深的“打工人”。
然而,每當戰爭結束、社會進入穩定運行時,在統治者眼中,庫爾德人又會從“很好用”切換回“不好管”。當然,在中古時代的絕大多數地區,這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事情并不稀奇。但到了近代以后,情況開始大為不同。
公元17世紀,惡斗多年的奧斯曼帝國和波斯帝國再次停戰,而他們的談判成果之一,就是把庫爾德斯坦地區一分為二,而庫爾德人對此卻一無所知。此后,奧斯曼帝國和波斯帝國都不約而同地開始整治境內的庫爾德部族,不許他們再隨便亂跑,尤其是不能跨越國界。于是,部族反抗與政府清剿的戲碼,便在這片地區隔三岔五就要上演一次,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19世紀。彼時,庫爾德人中的知識分子開始從西方世界接觸到“民族”這個概念。在此之前,人們對利益的認同邊界都是止步于部族,至于認為其他部族的人,大伙只是碰巧住得比較近,彼此的語言和生活習慣都差不多,部族間發生沖突時,他們下手一點不比對外人輕。
隨著“民族”概念的產生,庫爾德人開始意識到,這些與自己說話、辦事習慣差不多的鄰居,也算是自己的同族。如今,他們正被土耳其人和波斯人欺負,因而大家有必要抱團取暖、一致對外。于是,民族主義就此產生。庫爾德人自此有了一個明確的目標——獨立建國,不再依附其他國家。
1914年,一戰爆發。加入同盟國一方的奧斯曼帝國,習慣性地想要征用庫爾德人。而協約國一方為了挖奧斯曼帝國的“墻腳”,則給庫爾德人許下承認他們獨立建國的承諾。一戰最終以同盟國一方戰敗而告終,由于“站隊”失敗,奧斯曼帝國戰后被迫簽署了《色佛爾條約》。在這份條約中,協約國如約承認庫爾德人獨立,可問題也來了,他們還同時承認了亞美尼亞人獨立——當初他們同樣是協約國挖下來的“墻腳”。
信仰伊斯蘭教的庫爾德人與信仰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歷來不睦。讓這兩個互相對立彼此地盤又緊挨著的民族同時獨立建國,想不出亂子都難。《色佛爾條約》公布后,庫爾德人認為,本應屬于自己的領地被協約國劃給了亞美尼亞人。正當庫爾德人憤怒之時,土耳其人也在暴怒中。《色佛爾條約》對奧斯曼帝國的苛刻程度,甚至超過了針對德國的《凡爾賽條約》。1919年,原本已退役的土耳其將軍凱末爾,發起資產階級革命運動。此時的庫爾德人,再次轉投到凱末爾麾下,奮力一搏。
歷經兩年多的苦戰,凱末爾最終迫使英法兩國重新坐回談判桌,同土耳其簽署了新協定。事實上,英法兩國當時正需要專注于應對一個更大的麻煩,即十月革命后的蘇俄政權。為此,他們亟須土耳其這個俄國傳統宿敵盡快站起來,以制衡蘇俄。于是,雙方一拍即合簽署了《洛桑條約》。新的土耳其以放棄奧斯曼帝國征服的異族土地為條件,換取了完整的安納托利亞高原。
不僅如此,《色佛爾條約》規定的亞美尼亞人和庫爾德人的“自治權”,在新條約中也被取消了。此外,庫爾德人聚居區被一分為四,最大的部分仍歸屬土耳其,剩下的三部分分別劃歸波斯(伊朗),以及當時的法屬敘利亞和英屬伊拉克。換言之,庫爾德人再次被“雇主”給賣了。然而,已然開啟民族主義模式的庫爾德人,自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于是庫爾德人大起義于1927年爆發。這場武裝起義,因遭到土耳其、波斯(伊朗)、敘利亞和伊拉克四家的聯合鎮壓,數萬最能打的庫爾德人在起義中損失殆盡。中東庫爾德人問題的主基調,由此奠定下來。
二戰原本是近代最后一次地緣格局大洗牌的機會,但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國充分汲取了此前的教訓,在整個戰爭期間都恪守中立,直到戰爭末期才加入盟軍陣營對軸心國宣戰,這也讓庫爾德人徹底喪失“翻盤”的機會。二戰后,中東域外的國家,仍會時不時就看重庫爾德人的“打工人”屬性,許諾幫他們建國,以此將其拉入自己麾下。比如冷戰期間,土耳其和巴列維治下的伊朗都秉承親西方的對外政策。為對沖南部壓力,蘇聯曾一度支持過庫爾德人建國,結果導致其遭到土耳其和伊朗的聯合打擊。冷戰后,因伊拉克戰爭和后續的反恐戰爭,美國同樣找上這批中東千年“打工人”,其最終結果正如新聞報道的那樣——土耳其和伊朗兩國幾乎前后腳,對境外的庫爾德武裝發動軍事打擊。
對此,有評論分析稱,庫爾德人目前的境況,其實從庫爾德人聚居區在《洛桑條約》中被一分為四,就已注定了難以逆轉。若從宗教劃分來看:土耳其信仰的是伊斯蘭教遜尼派,伊朗是什葉派,伊拉克占主體的是什葉派,目前掌權的也是什葉派,敘利亞人口主體是遜尼派,不過阿薩德家族屬于什葉派。從對外策略來看:伊朗與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不對付,敘利亞與伊朗類似,土耳其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緣環境,實現了東西通吃,而伊拉克在薩達姆倒臺后,與西方國家的關系要相對親近一些。
顯然,在這種狀態下,要想讓庫爾德人建國,無論域外國家如何操作,都不免同時得罪上述四個國家,這還未考慮庫爾德人內部錯綜復雜的關系。所以,就不難理解,無論是哪個域外大國在畫完餅后,最終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因為庫爾德人獨立建國這事,壓根就沒可操作性。
若建國沒可能,那消弭矛盾過和平的生活,同樣難以實現。畢竟,歷史積淀日久的庫爾德問題,所涉及的國家都有各自的民族主義情緒,而且從來不缺外部勢力去利用這些情緒。為此,圍繞庫爾德問題,就這樣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土耳其和伊朗近期對庫爾德武裝發起的越境打擊,在評論家看來,其著眼點其實與庫爾德人本身沒太大關系。如前所述,庫爾德人鬧獨立對土伊兩國來說,是一個長期性問題,而這兩個國家眼下都面臨更大的麻煩亟待解決。伊朗因瑪莎·阿米尼去世,導致國內局勢動蕩。土耳其借助俄烏沖突,大秀了一波存在感,但其國內情況其實并不樂觀。多年來,埃爾多安不斷挑動民族主義情緒,其間多次與西方國家交惡,雖借助東西通吃的天然優勢,每次都能在外交層面找補回來,但其一系列“神操作”,還是讓國內外資本失去了安全感,于是資本紛紛外逃。與此同時,埃爾多安政府在中東地區到處插手,又進一步加劇了財政負擔。自2021年以來,土耳其一直維持著超過80%的高通脹率。
一國法定貨幣的信用,說到底就是這個政權的信用,照這樣一路狂奔下去,最終將會發生什么,也就不難猜想了。為此,土耳其以伊斯坦布爾爆炸案為由,發起對庫爾德武裝的越境打擊,從政治角度看,無疑轉移了輿論焦點,畢竟,這種“軍事行動”雖然徹底贏不了,但也絕對輸不了。
而土耳其和伊朗兩國選擇俄烏沖突如火如荼之際,發起對庫爾德武裝的越境打擊,無疑是掐準了歐美國家此時根本無暇顧及中東這一戰略方向。相反,為穩住土耳其,歐美甚至還得給出一定的好處。畢竟,庫爾德武裝在給美國“打工”,“打工人”一再挨打,勢必會影響到“老板”的形象。若歐美國家此時選擇硬碰硬,強力干預土耳其行動,那不亞于再度點燃了土耳其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而分屬不同陣營的伊朗,更得擔心歐美國家硬剛,果真如此,兩國國內的矛盾都將被外部的火藥消弭,這也是庫爾德人再次淪為“工具人”的可悲之處。
(摘自《世界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