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龍,唐 一 山
(西南大學 教育學部,重慶 400715)
一直以來,農村教師隊伍建設問題都受人矚目。其中,農村教師自發自主向城市流動(以下簡稱“農村教師流動”)的問題似乎格外引人注目。有學者就指出:“鄉村教師‘不是在逃離,就是在逃離的路上’,是當前農村教育的一大困境。”[1]進言之,既有研究多是以農村還有大量人口和學生、農村教師資源缺乏、農村教師自身的發展為由,較為謹慎地看待農村教師的流動。平心而論,學者們的分析不無道理,卻相對忽視了農村人口流動不充分、教師資源出現空間錯配、農村教師流動受限的實情。除了理論認識的誤區外,農村教師的流動在現實中還面臨著制度和觀念上的一些障礙。這些誤區和障礙既構成了教師布局、學校布局甚至人口布局欠優的緣由,又意味著教師布局、學校布局甚至人口布局具有可優化的潛能。如果這些誤區和障礙得以解除,將有助于城鄉教師隊伍建設的優質均衡,甚至人均意義上的城鄉均衡發展和共同富裕的實現。有鑒于此,本研究將針對農村教師流動的議題,辨明理論誤區、廓清現實障礙、指明未來走向。
有學者指出,“中國鄉村人口大多處于社會底層,有很多老弱病殘等弱勢群體根本無法離開鄉村”[2],“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過去工業必須集聚在城市的生產方式出現了向農村聚集的可能,而且新的生態化農業、旅游觀光農業以及現代的農村社區服務業的崛起,也會導致人口向農村的重新聚集……有人口就需要相應的教育”[3]42。
換言之,農村教師不應流動,與農村有大量人口(包括一些特殊人群)有關。然而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21年)的相關數據可知,1987年到2020年,我國農村人口從81 626萬人下降到50 992萬人,農村人口比重從74.68%下降到36.11%。與此同時,根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1987年、2020年)的相關數據計算可知,從1987年到2020年,我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數從133 184 900人下降到30 882 870人,占在校生總數的比重從78.30%下降為19.75%。據此可知,農村人口和學生的數量和比重都有所下降。既然“有人口就需要相應的教育”,那么沒有那么多的人口就不需要投入那么多的教育資源,教師資源自然也囊括在內。據此,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推進,農村教師的流動或許在一定程度上不足為懼。
有學者可能會進一步質疑:“即使在未來二三十年我國的城鎮化率達到70%—80%,我國仍擁有數量龐大的農村人口,即使城鎮化處于趨于穩定的狀態,農村人口仍會占到總人口的10%。”[4]135換言之,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推進,農村人口即便有所減少,但仍有較大的數量。這意味著仍必須有相當數量的教師扎根農村,不能放任農村教師繼續流失下去。退一步而言,城鎮化背景下農村學校和班級規模日益縮小,學生日益減少,“但每班的課程和教育教學任務并未相應減少,而在師資配置上仍依據生師比編制標準,因此造成了很多鄉村學校名義上超編但實質上缺編的結構性缺編的現實問題”[5]。換言之,在城鎮化背景下,農村教師即便總量上過剩,但依然存在結構性緊缺的問題。
農村人口之所以還有較大的數量,包括農村學生和一些特殊人群,“這正是傳統的戶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結果”[6]。具體而言,如果“他們能夠在城市得到和當地居民一樣的公共服務,并且他們在放棄農村土地使用權的時候也能夠得到相應的經濟補償,那么農民外出打工的傾向就會發生重大變化”[7]。“一方面,老年人、女性和孩子不能因為青壯年勞動力在城市工作而平等地享受廉租房、公立教育等公共資源,結果只能選擇在老家留守。另一方面,土地制度仍然未能保證農村土地順利流轉,家庭的選擇就是老人和女性留守。”[6]“大城市設立的高落戶門檻尤其是基礎教育資源對非戶籍人口的排他性使得流動人口子女不得不留守戶籍地。”[8]
這意味著,以農村人口和學生多、教師結構性緊缺為由,對農村教師流動持謹慎態度的觀點,或許都忽視了特定的制度背景下農村人口流動的未完成性和不徹底性。制度本身是可以改變的,如果改變這些制度,人口的流動將會更加充分和更加徹底,農村人口和農村學生的數量只會繼續減少。有研究就表明“農村地區在校生數在2020—2035年間呈快速減少趨勢”[9]。更有甚者,部分地區的農村人口和學生也許會流失殆盡。某自治州領導在全州教育發展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當地農村義務教育學校中,10人以下的學校(點)已經有156個,保留已無學生的校點已經有79個。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農村已經出現大量的小規模學校,且數量可能還會繼續增加。
有學者指出,“當前我國城鄉教師的流動總體上呈單向性,即教師趨向于從農村流向城市、從貧困地區流向發達地區……師資的日漸薄弱使本來就十分落后的農村教育雪上加霜,城鄉教育的差距日益擴大”[10],“農村教師的大量流失加劇了貧困地區農村的師資短缺,尤其流失的大多是當地的優秀、骨干教師,這無疑給貧困農村地區的義務教育質量帶來沉重的、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11]。換言之,農村教師離開農村,無益于農村教育質量的提升,會加劇城鄉教育的失衡。因此,需要采取措施扭轉農村教師流動的態勢,畢竟“數量保障是農村教師隊伍建設的前提”[3]260。
如果僅僅就教師論教師,上述結論無可置疑。倘若我們看問題的視角不再局限于教師,便可能得出略有不同的結論。根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1987年、2020年)的相關數據計算可知,從1987年到2020年,我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在校生數從133 184 900人下降到30 882 870人,農村義務教育階段教師數從5 783 774人下降到2 194 755人,生師比比值從23.03下降為14.07;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班級數從3 962 884個下降到1 069 775個,師班比比值由1.46增長為2.05。據此可知,在農村教師流動的背景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的生師比不增反降、師班比不降反增。相對于以往,農村教師資源反而有所增加。據此可知,農村教師流動并不必然導致農村教育雪上加霜。
有學者可能會進一步質疑:即便農村教師流動并沒有對農村教育帶來實質性影響,但“流失的大多是優秀年輕教師、骨干教師,這使農村教育面臨巨大的挑戰”[12]。表面看來,這種聲音也有道理。但它“更多關注農村教師問題,對于城鎮化進程中城鎮教師缺編問題關注不夠”[4]85。正如教育資源已經出現“有教育需求的城市地區(特別是在超大城市),教育供給并沒有相應增加,造成教育資源緊張,農村子弟常常被拒之門外;在教育需求不斷萎縮的農村地區,學校和教學點的硬件設施齊全,但是利用率很低”[13]的空間錯配問題。
“重鄉不重城”的研究取向和某些政策實踐,也導致了教師資源的空間錯配問題。在教育需求不斷增加的人口流入地(城鎮),教師資源供給沒有相應增加,造成教師資源緊張;在教育需求不斷萎縮的人口流出地(農村),教師資源供給沒有相應減少,造成教師資源富余。根據1987年至2020年《中國教育統計年鑒》的相關數據計算可知,如圖1所示,自2007年以來,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城鎮化率便超過教師的城鎮化率,教師資源的錯配現象開始顯現。有報告也表明,某些地區已經“出現城區學校教師數量緊張、農村學校教師富余的情況”[14]。

圖1 義務教育階段教師和學生的城鎮化率
據此,農村優秀教師的流動,一方面有助于緩解上述教師資源空間錯配的問題;另一方面在農村人口和學生逐漸減少的背景下,其對于農村教育造成的影響不應被夸大。不僅如此,農村優秀教師的流動,或許還能夠“倒逼鄉村學校管理制度和領導作風的完善”[15],有助于農村教育事業的長遠發展。總之,農村優秀教師的流動有利于教師資源配置效率的提升和國家教育事業的進步。
有學者指出,“鄉村教師扎根鄉土,就能不斷獲得某種神秘、珍貴、奇特的力量,主動與環境深度交往,協調好自然與社會的關系,釋放自己的責任、熱愛與思想的力量,使他們發現更好的自己,也找到嶄新的世界”[16]。換言之,農村教師扎根鄉土,能夠大有作為,獲得較好的發展。然而,教師究竟是扎根農村還是城市,才更能“釋放自己的責任、熱愛與思想的力量”?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辨明對于農村教師而言,是扎根鄉土還是流向城市讓他們更為受益。
具體來看,首先,城市學校的教育理念往往更為先進,管理也更為規范,學生的總體學習基礎和學習成績也相對較好。農村教師進城從教,可以獲得更好的發展空間。其次,有大規模調查數據顯示,“部分地區農村教師工資的絕對水平和相對水平均偏低”[17]。由此可知,農村教師向城市流動,其收入水平會有所提高。最后,人的天性,“是喜歡多樣性,而不喜歡單調乏味的生活。只有城市,才可能提供這樣的多樣性;只有大城市,才可能提供更多元的文化和更多樣的消費服務”[18],“而在農村,因為人口數量少,有些服務業很難經營,比如可以進行多樣化選擇的電影院、卡拉OK等”[19]65。換言之,農村教師向城市流動,其生活品質會有所提升。總之,農村教師進城從教,可以讓自身多方面受益。因此,農村教師選擇流動,就不足為奇。
有學者可能還會進一步質疑:既然農村教師向城市流動,會讓自身多方面受益,那為何還有一些“最美鄉村教師”“主動向下流動”[20],堅守農村?毋庸諱言,這并非完全違背事實。但這或許模糊了總體趨勢和個人偏好的區別。“世界的趨勢,是由絕大多數人的行為來決定的。人們在討論一個趨勢性話題的時候,經常會把個人的偏好和大多數人的選擇混在一起。”[19]3有調查就表明,“云南鄉村教師近80%有流動(調動)及流失(改行)意愿”[21]。不僅是多數在職教師想離開農村,那些將入職的教師中的多數也不想前往農村任教。比如“大多數免費師范生都未能履行到農村支教兩年的約定”[22]。換言之,農村教師流動的總體趨勢是“離農”。我們不能用少數教師留守的選擇,去質疑農村教師流動的總體趨勢,去質疑大多數農村教師選擇進城的權利。
而談起高速公路通車以前的經歷時,李文明黯然神傷,過去從山東壽光發貨到長沙,走107國道1600公里要40至50個小時,一堵車,整車損耗率20%以上。時至今日,他還記得1996年,他從湖北發了1車16000斤蒜苔,本來10個小時的車程,遇上107國道堵車,結果走了40個小時,損失了2萬余元。現在從壽光到長沙走京港澳高速公路18至20個小時即可到達,流速提高,損耗降低,基本零損耗。
當然,我們也不能忽視少數教師主動留守的事實。具體而言,這類教師有一部分是因為城市學校的壓力大而自身能力有限,所以選擇留守。還有一部分教師素質較高,完全是出于“深厚的鄉土情感”[20],才選擇留守。那些堅守農村的“最美鄉村教師”便可歸入此列。據此,我們不必過于擔憂農村教師流動帶來的危害,因為“流動還是留守是個人選擇的結果,總有一部分人根據自己的條件決定留守。但公共政策需要討論的是,在邊際意義上,是否存在制度因素導致愿意流動的勞動力流動不充分”[6]。就本研究而言,我們需要關注是否存在制度因素導致愿意流動的農村教師流動不充分。
如前所述,當前的戶籍制度、中高考制度等并不完善。在此前提下,那些原先可以進城的人口和學生往往只能被迫留守農村。“有人口就需要相應的教育。”[3]42針對這些留守農村的人口和學生,就需要相應的農村教師來開展教育工作。在此背景下,農村教師流動就不免會引起人們的擔憂。換言之,當前有待完善的戶籍制度、中高考制度等構成了農村教師流動的間接障礙。不僅如此,教師流動政策、農村教師隊伍建設政策等也在不同程度上直接構成了農村教師流動的制度障礙。
就農村教師流動而言,直接的政策規定并不多見。相形之下,與城鎮教師流動有關的政策規定更為常見。比如“引導教職工從城鎮和超編學校向農村和缺編學校流動”[23],“積極促進城鎮學校教師向農村學校流動,定期選派城鎮學校教師到農村學校交流任教”[24]。然而就現實情況而言,農村教師進城的意愿要遠高于城鎮教師下鄉的意愿[25]。這意味著“教師流動政策在引導、強推著一批流動愿望較弱的人參與流動,而忽略了流動愿望較強的農村教師群體”[26]。
近年來,隨著我國城鎮化進程的加快,農村大量人口和學生流向城市,國家宏觀政策開始關注人口流動背景下的教師資源配置問題。比如“統籌人口流入地與流出地教師編制”[27],“鼓勵在人口集中流入城市……優化事業編制調配、增加教師編制數量”[28],“加大對人口集中流入地區統籌調劑力度,解決義務教育……編制急需”[29]。在此背景下,教育政策開始從強調城鎮教師單向的流動轉變為注重城鄉教師雙向的交流。比如“推動城鎮優秀教師、校長向鄉村學校、薄弱學校流動”[30],“推進城鄉教師交流支教,遴選一批鄉村教師到城鎮學校跟崗實習培養”[31]。這在某種程度上為某些農村教師向城市的合理流動創造了條件。
與此同時,教育政策依然重視農村教師隊伍建設。比如“大力提升鄉村教師待遇。深入實施鄉村教師支持計劃,關心鄉村教師生活”[30],“嚴禁發達地區、城區學校到薄弱地區、縣中搶挖優秀校長和教師”[32]。這類政策有助于穩定農村教師隊伍,發展農村教育事業,促進教育均衡發展。然而,這類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農村教師流向城市的機會成本。同時,相對于“推動”“推進”,“大力提升”“深入實施”“嚴禁”等用語更為豐富、更具有操作性,且語氣和語義都更重一些。換言之,農村教師隊伍建設政策總體上重“留”不重“流”。
上述重“留”不重“流”的教育政策的實踐效果或許并不理想。有報道就表明,甘肅省慶陽市鎮原縣近年來采取了職稱評聘向鄉村教師傾斜和增加鄉村班主任費、鄉村教師生活補助、鄉鎮崗位津貼等措施,取得了一定成效,但鄉村教師流失情況依然存在。這與農村“空心化”帶來的年輕教師社交困難、農村環境對年輕人的吸引低等因素有關[33]。換言之,這類政策之所以收效不大,與農村“空心化”的局面以及城鄉在經濟、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差異有關。有學者就指出,“農村更趨蕭條,想留住年輕人太難,好政策最終落不到實處”[34]195。不僅如此,“空心村現象實際上就是城市化的另一面。但只要城市帶來的收入增長和就業增長不停止,城市化率就會不斷提高……中國的城市化率不是太高了,而是低于世界上同樣經濟發展階段的其他國家的平均水平。在未來20—30年間,只要經濟增長保持平穩,中國的城市化率將提高到80%,甚至更高水平,這意味著,鄉村人口還將在目前基礎上減少一半以上。換句話說,當前已經出現的空心村現象還將持續發生”[19]296。
這意味著已經不斷優化的農村教師隊伍建設政策即便再被完善,即便其存在的諸多問題被完全解決,恐怕也只能更加堅定那些主動扎根農村的教師的留守意愿,但因為無法改變農村“空心化”的局面,從而難以改變其他農村教師流動的結果。換言之,從過去到未來,重“留”不重“流”的教育政策的實踐效果都不容樂觀。吊詭的是,這反而說明相關政策以往的自我完善是合理的,今后的自我完善也將是必要的。具體而言,教育政策越是留不住農村教師,就越去完善文本內容和執行過程,以試圖讓農村教師留得住,但結果還是留不住農村教師。然后,教育政策還是會去完善文本內容和執行過程。總之,教育政策的內容和執行日益完善,但效果未得到實質性改善。這意味著教育政策陷入“內卷化”:“一種不理想的變革(演化)形態,亦即沒有實際發展(或效益提高)的變革和增長”[35]。更有甚者,“對于公共政策來說,資源有限,在一件事上做過了頭,就必然在另一件事上做得不夠”[19]291。教育政策既然在讓農村教師留得住方面不斷完善政策,那么投入過多的資源和注意力,往往就在所難免。這意味著教育政策在讓農村教師動起來方面往往就做得不夠。如果將相應的政策資源向動起來的方向適當傾斜,就會有助于某些農村教師向城市合理流動。由此可見,我們需要反思相關制度的“內卷化”問題。
在農村教師流動的問題上,一種常見的觀念誤區是,農村教師必須留守農村,以堅守農村教育的陣地。而這又與以下觀念有關。
“城市化的提速是近一二十年的事,這之前有太多的人們都是在鄉下學校完成了他們的基礎教育,因而他們普遍地懷有對鄉土教育的美好記憶與深厚感情。”[34]247“農村是很多研究者與實踐者的成長之地,所以很多人對農村懷有鄉愁情結,認為農村教育應當保持其絕對地位。”[4]136但即便如此,當前多數懷有鄉愁情結的研究者和實踐者并未從城市回到農村長期生活和工作,也未讓自己的子女回到農村長期接受教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少人自己生活在城市,或者從老家流動到大城市,卻希望把別人留在農村,留在收縮的小城市,來為自己保留鄉愁,這更是自私與荒謬。”[19]292據此,一味地限制農村人口(包括農村師生)向城市流動,或許并不合適。事實上,也限制不住。2010年到2020年,我國鄉村流向城鎮的人口從1.43億人增長到2.49億人[37]108。根據《中國教育統計年鑒》(2011年、2020年)的相關數據計算可知,從2011年到2020年,義務教育階段進城務工人員隨遷子女在校生數從12 609 719人增長到14 297 324人。我們必須認清“人口流動依然活躍”“人口持續向沿江、沿海地區和內地城區集聚”[37]100的主流趨勢。
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倫理本位的價值觀、計劃經濟體制等導致平均主義的社會思潮長期存在[38]。在此背景下,有研究者和實踐者將城鄉均衡發展理解為城鄉均等發展,進而對農村人口向城市的流動憂心忡忡。如果僅僅從農村的角度看,農村人口確實在流失。但從全國范圍來看,農村人口的流失“是部分地區和區域包括城市經濟社會發展活力增強的結果”,“是經濟社會持續發展、人力資源和人才資源有效配置的體現”[37]108。不僅如此,農村人口的流失還有助于農村留守人口人均收入的提高。直接的原因是,“農業經濟的總量受到土地的約束,即使技術進步,最終它的總產出還是受制于農業用地”[19]36,“如果(農村)人口流出,則留守居民的人均資源擁有量會提高,進而人均收入會提高”[6]。間接的原因是,“人口流入到地理自然條件比較好的地方可以有效促進經濟增長,而更有效的經濟增長就可以為欠發達地區的轉移支付提供資源”[39]。總之,農村人口的流失能夠讓農村留守人口受益,有助于城鄉人均意義上的均衡發展和實現共同富裕。
值得一提的是,教育領域的平均主義觀念也不少見。比如有學者強調,“盡管農村學校取得了很大進步,但城鎮學校對眾多的農村生源仍然具有更大的吸引力。任憑生源自然流動的趨勢發展下去,城鄉教育均衡發展的美好愿望將會遙不可及”[40]。不難發現,該學者將城鄉教育均衡發展理解為城鄉教育均等發展,進而對農村學生向城市的流動憂心忡忡。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推進,農村學生會持續流向城市,農村小規模學校和“空心校”會越來越多。這種現象固然讓人擔憂,但能否據此就限制農村學生的流動?為此,我們需要辨明學生和學校孰重孰輕的問題。正如“文化是為了人才存在的,有人才有文化”[41],“我們不能讓人為了文化的保護和傳承而自我封閉于某種文化模式之中”[42]。學校是為了學生才存在的,有學生才有學校。學生和學校之間是目的和手段的關系。我們不能為了農村學校的保護和延續而限制農村學生的流動。否則,我們就是以手段替代目的,舍本逐末。反之,如果農村學生進城上學后能讓自身受益,那么即便農村學校因此變得衰落,這又有何妨?有研究表明,農村學生流向城市,既有助于他們享受優質的教育資源和文化資源[34]179,也有助于他們今后獲得更高的教育回報[43]和市場回報[44]。既然如此,我們就應破除平均主義觀念的束縛,對農村學生向城市流動樂觀其成。
“社會中的一種普遍看法是,城市擁堵、污染等城市病產生的主要原因是人多,這成為控制人口流動的理由。”[6]在此背景下,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和集聚便成了問題。然而有研究表明,“人口規模擴大并沒有帶來嚴重的污染和擁堵問題。因此控制城市人口規模,不僅無法有效地治理城市病,還會帶來社會的不和諧”[45]。換言之,通過限制農村人口的流動和集聚來緩解城市病,往往收效甚微。“退一萬步講,即使(農村)人口集聚是造成問題的原因,那是要解決集聚還是解決問題呢?”[46]具體來看,“城鎮化是保持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強大引擎”[47],“城市化的進程本質上就是農村人口不斷進城的過程。在經濟發展水平不斷提高的過程中,城市地區集聚了制造業和服務業,不斷創造就業崗位,為農村進城移民提高收入水平和改善生活質量提供了越來越多的機會”[48]。換言之,農村人口的流動既能讓自身受益,又能推動城鎮化的進程,促進中國經濟持續健康發展。這意味著農村人口的流動利國利己。
有研究也表明農村留守兒童因為家庭分離和親情缺失,在生理、心理和教育等方面都出現了問題。部分已經進城上學卻又返回農村的兒童還面臨著適應農村生活的困難。不僅如此,如果城市不給留守兒童流向城市提供便利,將會影響城市長期的人力資本積累和整個國家未來的發展[49]。換言之,農村學生的流動同樣利國利己。不可否認的是,農村人口和學生向城市的流動和集聚也會帶來一些問題。比如“農村孩子一般比較膽小、內向,沒見過世面,學習底子又不好,去城區學校就讀,可能受城里孩子欺負”[34]208。如果我們據此去解決集聚,就意味著農村人口和學生的流動和集聚帶來的諸多益處會消失。因此,“我們真正要解決的是問題,因為解決集聚的代價很大”[46]。事實上,政府正在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努力,出臺了一系列保障農村人口和學生進城生活、工作、學習的政策。比如“建立基本公共服務同常住人口掛鉤、由常住地供給的機制,穩步提高非戶籍常住人口在流入地享有的基本公共服務項目數量和水平……保障隨遷子女在流入地受教育權利,以公辦學校為主將隨遷子女納入流入地義務教育保障范圍”[50]。總的來看,農村人口和學生向城市流動勢在必行也勢不可擋。既然如此,農村教師向城市流動又有何不妥?
綜上所述,已有理論研究和政策實踐較為謹慎地看待農村教師流動問題。究其原因,我們總是認為農村還有大量人口(包括一些特殊人群)和學生,現有農村教師資源難以滿足農村教育和農村發展的需要。而大量人口和學生之所以留守農村,與戶籍制度、土地制度等還不完善有關,也與相關教育政策重“城”不重“鄉”、重“留”不重“流”、陷入“內卷化”等有關,還與人們的鄉愁、平均主義、對城市病加重的疑慮等觀念有關。然而即便有制度和觀念因素的限制,仍有農村人口和學生持續地流向城市。這并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且一旦有關的制度和觀念發生改變(現實情況正是如此,但改變也許還不夠),必將會有更多的農村人口和學生流向城市。在此情形下,如果給定教師資源的供給,教師資源在人口流入地和流出地的配置效率都會下降(人口流出地無法實現教育的規模經濟,人口流入地存在教育的規模不經濟),教師資源空間錯配的問題會進一步加劇。有鑒于此,我們需要突破制度和觀念障礙,探討農村教師流動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本研究表明,農村教師流動領域有諸多直接或間接的問題有待澄清。比如,如何看待教師資源配置的空間錯配問題,如何看待農村教師流動的總體趨勢和個人偏好,重“城”不重“鄉”的教師流動政策的實踐效果如何,重“留”不重“流”的農村教師隊伍建設政策的實踐效果如何,如何看待相關教育政策的“內卷化”,如何看待平均主義,如何看待農村人口流失的利弊,農村人口流失是否有利于城鄉人均意義上的均衡發展和實現共同富裕,學生和學校之間是不是目的和手段的關系,能否為了保存學校就人為地限制學生的流動,農村人口進城是否會加重城市病,有多少農村人口和學生會因為農村教師留下來就留下來,采取措施讓農村人口和學生留下來本身合不合理,農村人口和學生會不會因為戶籍、土地、中高考等制度的改革而更多地流向城市,農村人口和學生向城市流動是否有利于中國經濟的健康發展和人民過上美好生活。
“我們首先應該在學術層面上把這些問題都討論清楚,在討論中逐步達成一定共識,把今天的大方向確定以后,再進一步討論政府應該怎么去做,政策如何調整,進度如何控制。”[51]換言之,我們在探討農村教師流動問題時,應首先明辨是非、理清因果、分清主次、弄清方向,再付諸相應的政策實踐。如果我們不辨是非、不究因果、不分主次、不明方向,就執行政策和開展實踐,很有可能就會出錯。由于人們注意力的有限、思維的定勢、認知的誤區、制度的慣性等,政策實踐的錯誤很難及時得到糾正。結果即是,政策實踐往往得不償失甚而適得其反。有鑒于此,我們不應貿然行事,而應加強對以往相關的學術研究的反思和政策實踐的評估。在此基礎上,我們總結經驗和形成共識,從而有針對性地開展研究和實踐。
如前所述,從個人的角度來看,農村教師流動的重要意義在于獲得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發展前景與生活品質。換言之,農村教師流動反映了農村教師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提出,“必須堅持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鼓勵共同奮斗創造美好生活,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52]。既然如此,我們就要尊重農村教師流動的選擇。正如“移民本身就是一個勞動力資源在城鄉間和地區間進行再配置的過程,保證了勞動力資源的配置效率”[19]274。從國家的角度來看,農村教師流動本身也是教師資源在城鄉間和地區間進行再配置的過程,保證了教師資源的配置效率。如前所述,當前教師資源配置出現了供給和需求空間錯配的問題。在此背景下,農村教師流動有助于緩解這一情況,推動教師資源的空間格局與學齡人口的空間格局相適配。不僅如此,農村教師流動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農村人口流向城市的機會成本,強化農村人口流向城市的意愿。“隨著農村人口逐步向城鎮轉移,農民人均資源占有量相應增加,可以促進農業生產規模化和機械化,提高農業現代化水平和農民生活水平。城鎮經濟實力提升,會進一步增強以工促農、以城帶鄉能力,加快農村經濟社會發展。”[47]換言之,農村教師流動會間接地推動新型城鎮化和鄉村振興,從而推動人均意義上的城鄉均衡發展和共同富裕的實現。
農村教師流動當然也會帶來一些問題。比如,農村教師尤其是農村優秀教師的流動會對還留守農村的學生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正如“面對(人口)集聚帶來的問題,我們解決問題還是解決集聚”[53],那么,面對農村教師流動帶來的問題,我們解決問題還是解決流動?如果解決流動,從個人的角度來看,就是在阻礙農村教師追求美好生活。從國家的角度來看,就會降低教師資源的配置效率,不利于新型城鎮化和鄉村振興的推進,從而不利于共同富裕的實現。換言之,解決流動或許并不可取。不僅如此,解決流動或許也不可行。這從上述教育政策陷入“留不住→完善→還是留不住→繼續完善”的“內卷化”中可窺見一斑。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應該解決問題。
如前所述,農村教師流動造成的不利影響與農村學生流動不充分有關。如果戶籍、土地、中高考等制度發生變化,那些原先被迫留守的學生就會更早、更快、更多地流向城市。如此,農村教師流動造成的不利影響將大為緩解。鑒于此,我們應逐步改革相關的制度。進言之,“真正制約發展的,其實是觀念,是人們對于規律的認識不充分”[19]337。為此,我們也應逐步破除相關的觀念。隨著制度和觀念的轉變,我們才能解除人們對農村教師流動的后顧之憂。當然無論是制度的改革,還是觀念的改變,都絕非易事。比如“戶籍制度改革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完成,它一定是一個漸進性的過程”[54]。在此背景下,一些農村人口和學生在一定時期內仍不得不放棄進城的打算,被迫留守農村。這意味著農村教師的流動不得不有一個限度,有一部分教師必須留下來,以服務那些留守的人口和學生。但這是暫時的,僅僅是給我們調整制度和觀念提供過渡的時間。如前所述,農村人口(包括農村師生)的留守會對國家和個人的發展造成不利影響。據此,觀念和制度的調整宜早不宜遲。“情況最終會證明,是我們所推遲解決或忽略不管的問題,而不是盡了力卻不能解決的問題,會反過來使我們遭殃。”[55]
隨著觀念和制度的逐步調整,農村人口和學生的流動將更為充分和徹底。在此背景下,教師資源的配置應精準施策。具體而言,一方面,我們應與人口流動的方向保持一致,在人口流入地有序地實施增量規劃,逐步構建教師資源供給與常住學齡人口掛鉤的機制,增強教師資源的承載力;另一方面,我們在充分照顧那些自愿留守的農村人口和學生的同時,在人口流出地科學地實施減量規劃和存量規劃,適度集中配置教師資源,為愿意到縣鎮就學的學生提供支持,如提升農村到縣鎮學校的可達性或為家長到縣鎮陪讀提供就業、居住和生活的支持,以提高教師資源的使用效率。在此前提下,我們應認識到農村教師流向城鎮的重要意義,對農村教師流動持包容和開放的立場,對以往重“城”不重“鄉”、重“留”不重“流”、陷入“內卷化”的相關教育政策進行必要的調整,將相應的政策資源適當地向以往所忽視的方向傾斜,而不是相反。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調整應盡快展開,從而為戶籍、土地等制度的改革創造條件,進而為農村教師的流動“解套”。有研究就表明,“(大城市)中小學建設得越多,師資提升得越快,越能容納適齡學童,戶籍制度改革的阻力就越小。反之,如果政策過于保守,教育供給增加緩慢,戶籍制度改革將始終受到學位制約,既已存在的問題還會長期延續”[56]。合而觀之,相關教育政策的調整,將直接或間接地推動農村教師的流動。反過來,農村教師的流動也有助于推動相關政策的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