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灝輝
(北部灣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西 欽州 535000)
李希霍芬是德國著名的地理學家,因其著作《中國》對絲綢之路的命名而為大眾所熟知。他在1868 年至1872 年間對中國進行了七次地理考察,足跡遍布中國十三個行省,對當時中國的河流水文、自然資源、人口經濟、社會風貌做了細致的考察。他把考察的過程和結果都記錄在《李?;舴抑袊眯腥沼洝樊斨校@本日記對了解近代中國社會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李希霍芬于1870 年1 月1日至5 月30 日由南至北穿越中國,從嶺南名城廣州到帝國都城北京。這次行程中,他在廣東停留20余日,大致的旅行路線是廣州—花都—三水—清遠—韶州—樂昌。他在廣東北江流域考察多日,后行至湖南,結束了在廣東的考察。近年來,學界開始關注李?;舴以谥袊疾斐晒膬r值。有些學者從宏觀上論述李?;舴以谥袊疾斓淖匀缓腿宋牡乩韮r值①相關文章有:魚宏亮《晚清時期李?;舴抑袊乩砜疾旒捌溆绊憽罚ㄒ姟稓v史檔案》2021 年第1 期);張曉平、高珊珊、陳明星等《李?;舴业闹袊疾旒捌洚敶宋?經濟地理學價值芻議》(見《世界地理研究》2020 年第1 期)。;也有的分省區討論了李?;舴铱疾斐晒膬r值②相關成果有:郭敏《李希霍芬對山東的考察》(見中國海洋大學2009 年碩士學位論文);安介生、古帥《李?;舴疑轿骺疾斓牡乩韺W價值芻議》(見《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8 年第4 期);張利杰《李?;舴以谏轿鞯目疾臁罚ㄒ姟兜赜蛭幕芯俊?021 年第6 期)。,但目前尚未有學者對李?;舴以趶V東地區的考察做進一步探討。本文以李希霍芬在廣東的考察為研究對象,從而展現19 世紀70 年代初期廣東經濟社會的發展狀況,嘗試揭示近代西方人眼中的嶺南印象。
李?;舴译x開香港后,原先的行程計劃是去往廣東、廣西和云南,具體的路線是自廣州出發,沿西江逆流而上到廣西梧州、南寧、百色后經云南到四川。李?;舴疫x擇該考察路線及目的地有兩個主要的原因:一是此行側重于探索其未至的中國西部地區,考察西南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沿線;二是他認為沿途若有天主教會的扶助或許可以事半功倍。不過從李?;舴乙酝目疾旖洑v來看,傳教士不一定能起到積極作用。李希霍芬提到他將要經歷的這些地方可能會有起義和暴動發生。彼時的中國風雨飄搖,考察途中遇到暴動與威脅也實屬正常。不過后來因為天氣的原因和實用價值的考量促使他改變了這次計劃,因此李希霍芬沒有到達廣西與云南,而是選擇“經梅嶺前往湖南,考察當地的幾處煤礦。然后沿湘江順流而下經沙市到漢江,再去施南府、山西和北京”[1]296。
李希霍芬于1869 年12 月24 日自香港出發,于1870 年1 月1 日到達廣州,主要考察了廣州的城市景觀。他經花縣至三水縣,后一路沿北江而上到達清遠縣,又沿著北江抵達英德縣,緊接著到達韶州府城(今韶關市城區),其間他討論了梅嶺的高度問題,并對沿途碰到的民眾給予了非常積極的評價。隨后,李?;舴依^續向北到達樂昌縣,經樂昌繼續向北沿著河道于1 月21 日抵達湘粵邊界的宜章縣,結束了他在廣東境內的考察。
李希霍芬在廣東的考察主要是沿著北江自南向北進行的,其間他對行進過程中的自然地理環境、交通運輸、商品貿易等作了記錄。此外,他也關注到當地人的衣食住行與精神風貌等,這為了解近代廣東經濟社會的發展狀況提供了鮮活的第一手資料。
李?;舴以谶M行地理考察時,對當地的農業和物產給予了較大的關注。他在廣東考察期間記載:“這里種植著很多稻子、山藥、甘蔗、桑樹和棉花”,“房屋邊上常常看得到精心培育的蔬菜園子”,“此地紅薯的數量遠遠超過山藥,甘蔗也被大量種植。小麥在這時候還沒長高,但正在開花?!保?]298自然條件決定著當地農業種植的種類和產量,嶺南地區氣候濕熱、降水充沛,民眾除種植水稻外,還種植了大量的經濟作物。他從韶州府到樂昌的途中看到武水沿岸的土地利用方式:“這里的情況格外讓我有種感覺,那就是中國到底還有多少土地沒有被好好利用啊!大片的可耕種土地卻只有一小塊被利用,而且只單單種了稻子。這里的土地相對平坦,但恰恰是平坦的地方什么都沒種。倒是山坡上,因為有泉水灌溉,種植了相當大面積的莊稼?!保?]306該區域以山地丘陵為主,河流沿岸的農業利用條件好,這與李?;舴耶敃r的記述是相符的。此外,李?;舴疫€提到粵北山區植被茂盛,林業資源豐富,可以給當地帶來一定經濟收益。
司徒尚紀在論及明清時期廣東的土地利用形式時曾提及,明清時期廣東的土地圍墾進入高潮,土地利用成為經濟發展的中心[2]。而在粵北的山間盆地則被稻作農業所占據,李?;舴衣愤^的河岸平原是傳統的稻作區域,農業發展相對成熟。后面李?;舴姨岬剑骸爱數厝诉€種植些稻子、甘蔗、麥子、棉花、煙草以及油菜(正在開花)?!保?]306小麥等旱作谷物在嶺南地區的培育和生長,也豐富了當地的飲食種類。水稻以及其他各類經濟作物共同構成了廣東多元的農業種植景觀,豐饒的物產也引發了來廣者“不辭長作嶺南人”的積極情感。
李?;舴已刂苯瓕V東交通與商業狀況進行了考察。對于三水縣的得名,嘉慶《三水縣志》記載:“邑治當水道之沖。自清遠而來者,合湞水、武水、湟水為一水。自四會而來者,曰綏江為一水。自肇慶而來者,源出牂牁、夜郎為一水。三水皆會于邑之昆都山下?!保?]指出北江、綏江、西江均于縣治匯合,故得名三水縣。不過李?;舴以谌沼浿薪栌讶诵疗丈挠^點推翻了三水縣得名自三水匯合的觀點,即北江與西江是獨立的,只是兩條江的河床在三水縣非常接近而已,他本人并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實地的勘察。李希霍芬到達三水后溯北江而上,自南向北跨越廣東,他在途中提到此時北江水運繁忙,往來商旅不絕,同時還記錄了北江水運的條件以及沿途的植被、房屋等景象。
在李?;舴覐娜兄烈苏碌耐局杏腥齻€問題值得關注:
一是北江河道的航運條件。北江是溝通湘粵的重要通道,北方的貨物通過北江水運輸入廣州或海外。在旅行日記中,李?;舴姨岬礁澳喜先蔚墓賳T帶著六艘炮船,但夜間由于盜賊行竊,考慮到官員的人身安全則不能出行。這些記載證明這一時期北江仍有較大的通航價值,商旅不斷。兩次鴉片戰爭后,中國與西方的貿易格局發生了變化,但仍可從李?;舴衣眯腥沼浀闹谎云Z中了解到這一時期北江仍是連接南北貿易的重要水道。
李希霍芬經過烏石后到韶州府城,考察北江(湞江)與武水到達大小梅關的時長和航運條件?!蹲x史方輿紀要》中記載北江在韶州府的匯合:“湞水出南雄府北大庾嶺,東南流,復折而西南,經府城南,又西南,經始興縣西,而入韶州府界,經府城東。有武水,出湖廣臨武縣之西山,流經郴州宜章縣南,而入韶州府樂昌縣境,又東南流至府城東南。”[4]即湞水與武水在韶州府城匯合為北江,李?;舴以诖酥赋?,東邊的湞水仍被稱為北江,應與湞水水量較武水大有關。李?;舴乙蔡岬进f片戰爭后增設通商口岸,經由大小梅嶺運送貨物的船只大為減少。李希霍芬著重提到:“雖然他(按:于1722年由南向北穿越梅嶺的西方人)在148 年前走這一路線的,但是就裝備來說,尤其是來自中國的裝備,和我現在擁有的幾乎一樣。”[1]303讀來令人倍感唏噓。
二是鹽運。李希霍芬在抵達韶州府城后提到:“之后我們被放行,船工們的鹽就此通過了第三道也是最嚴格的一道關卡。在廣州時,鹽一擔一個銀元,到這里已經翻倍了。”[1]304鹽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但此物并非各地可以隨意獲取,該區域鹽政運作由此可見一斑。這里說到廣州的鹽價較低,張偉然在雜文《大老表的現場感》中提到:“三分錢一斤的鹽在南海?!保?]在當時的韶州府,鹽價較濱海區域已有上漲,并且有官府設卡緝私。而在張偉然的雜文中記載著湖南的農民得知粵鹽低廉且因與韶州府距離相近,他們會前往廣東樂昌挑鹽回湖南販賣,這一現象深刻體現出了粵湘溝通的特征。
三是水運與區域流動。李?;舴以趶V東考察的最后兩日較為詳細地記述了河道的寬度、水流變化、兩岸的景觀變化等內容,引人入勝,使讀者如臨現場?;洷钡貐^由于山地、丘陵地形的影響,河流成峽谷地段增多,以至于造成交通障礙[6]。因此李希霍芬在日記中提到:“在四周險峻且變化多端的環境中,曲折的河道和不時出現的急流使得來往的船只飽受折磨……來往的船上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方法對付這里的急流,每天船工們都花費極大的力氣前進?!保?]309詳述了該區域當時的水運情況。李?;舴以诖颂庍€提到粵湘之間的交際與溝通問題,例如:“雖然此地還在廣東境內,但這里的人多來自湖南的山區。在這里我們開始聽到中原地區的方言?!保?]310而省際交界地區盜賊問題相對也更加復雜:“這里治安很差,常常遇到劫匪,所以船都不敢隨意停靠,只在固定的地方靠岸?!保?]310這一方面反映了省際交界區域往往山川相連,在語言、風俗習慣上有諸多共通之處;另一方面表明社會流動的趨勢,經濟較差區域的人口往往會流向經濟較發達地區。前文提到的私鹽販子以及在廣東出現大量的湖南人,這些現象都表明了經濟優勢能夠推動區域之間的人口與資源流動。
明代的包城高潮致使中國的地方城市普遍修筑城墻,城墻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國家權力在地方的延伸,而城墻的修筑和聚落的發展程度也反映了該地區的經濟發展狀況。在做好準備工作后,李?;舴沂紫葋淼交ㄩΦ氖薪?,根據中國古代筑城的傳統,李希霍芬所描繪的市郊很有可能是花縣城外形成的交易場所。李希霍芬路過韶州府清遠縣后抵達英德縣城,他對英德的描述是:“一個又小又窮的鎮子,人口很少,城墻低矮破爛甚至趕不上我在山東見過的村里的城墻。”[1]301道光《英德縣志》記述了明至清道光年間英德城樓的修繕情況,彼時已是“俱頹廢”[7],可能二三十年后的李?;舴宜吹降挠⒌鲁菈φ缈h志所云,呈頹廢之態。由于官員頻繁調動以及資金短缺等原因導致諸多城市城墻破敗,難以修繕,李希霍芬在日記中所描述的“低矮破爛”可能是近代中國地方城市城墻的常態。
李希霍芬在考察途中也有記載沿途聚落的景象。他在從三水到清遠的途中提到:“房屋都是磚壘的,看起來比較富裕。當地人的穿著打扮也比之前在江南平原看到的要好些。房屋邊上常常看得到精心培育的蔬菜園子?!保?]298在英德附近他又提到:“這里的土地被人耕種得很好,房屋也建造得很結實。”[1]301李希霍芬對于在廣東考察期間見到的房屋與聚落著墨不多,但是總體上他認為北江沿岸的房屋建造得比較好,村落也比較整齊。在廣東考察快要結束時,他敘述從樂昌到宜章途中的村落景觀:“這條峽谷的另外一個景致便是那些散落在山中不同高度的房屋,讓人感覺仿佛置身阿爾卑斯山里?!保?]308描繪出了粵北美麗的田野風光。
李?;舴以诳疾熘袑Ξ數氐娘L土人情也有較多關注,他多次提到當地民眾對外國人的態度。在李?;舴覂汝懯》莸穆眯腥沼浿谐3?梢钥吹狡渑c當地民眾的周旋,甚至還會發生摩擦。不過李?;舴以谛兄燎暹h縣時,提到當地民眾“不像其他地方的人那樣膽小,他們看起來對外國人非常友善。很少聽到他們叫‘洋鬼子’,即使有人這么叫,很快也會被旁邊的人制止”[1]298。同時李希霍芬提到他們的船隊始終跟著一支官員的船隊,而官員對他們的態度是“不甚討厭”[1]298,語氣較之對在北方碰到的官員明顯柔和了許多。李?;舴业竭_樂昌以后又提到:“這里的人并不怎么害羞,好奇心也不怎么重,看起來很是友好,幾乎算得上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中國人,跟我原來想象的完全兩樣?!保?]307這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了。前文他還提到這里的人的一些優秀品質,例如順暢的交流、不貪心、禮貌等,這是李?;舴以趶V東考察途中給予當地民眾非常積極的評價。無論是當地民眾與李?;舴翼槙车慕涣鳎€是李?;舴覍Ξ數孛癖娸^為積極的評價,都體現了近代廣東開風氣之先的社會風貌。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嶺南地區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歷史發展脈絡造就了廣東人開放進取、自信包容的性格特征。
李希霍芬在考察途中提到他曾見到一個歐洲人模樣的神像,這無論在當時抑或是現在的中國,在農村樹立一個洋人模樣的神像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李希霍芬雖沒言明在何處發現,不過據推斷很有可能是在北江東岸的烏石鎮(位于今廣東省韶關市曲江區烏石鎮附近)以南某個較大的聚落。不過到底這是何方神圣已難從知曉了,這同樣反映了中西文化碰撞后對廣東文化乃至嶺南文化產生的深刻影響?!敖鷰X南文化與海外文化交流更加頻繁。正由于嶺南擁有瀕臨海洋,便于對外交流的優勢,所以本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活以至人民的心態,均逐步形成開放型的特點和傳統。”[8]廣東瀕臨海洋,與中原相隔五嶺,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嶺南文化。
李?;舴以趶V東的考察有一個很重要的地理學價值就是對梅嶺(即大庾嶺)的再認識。李?;舴以诮骺疾炱陂g曾推測梅嶺的海拔高度為400米左右,在廣東考察期間他進一步確定了梅嶺不過是一道低矮的山嶺,海拔最高在400 米。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中就認為五嶺是中原通往嶺南地區的五條通道:“自秦世有五嶺之說,皆指山名之。考之,乃入嶺之途五耳,非必山也?!保?]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在提到五嶺與嶺南的概念時,“嶺”不僅具有隔絕天地外的分隔意義,也具有溝通南北的貫通之意。嶺南在地理環境上相對隔絕卻又貫通山海,這便將帝國的拓展與嶺南的發展相關聯。廣東以自身優勢逐步建構起以廣東文化為代表的嶺南文化,在整個中華文明發展進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
此外,李?;舴以趶V東考察期間中不僅關注到嶺南豐饒的物產、北江流域水運條件、沿岸自然景觀等方面的內容,也對晚清中國地方城市建設、近代以后區域中心城市的轉移、商品流通、農業生產的地域差異、中國的社會風貌以及地域文化差異等方面作了討論,這對進一步豐富地方文史資料,拓寬區域研究的途徑都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尤其是他在旅途中與當地官員和普通民眾的交往,可以生動地反映近代普通人的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賦予歷史研究的現場感。但是,李希霍芬在廣東考察時日不多,尚未能深入走訪,留下的筆墨較之其他省份并不算多,令讀者感到略有遺憾。不過以百余年前一個西方人的視角去了解彼時的嶺南乃至中國,對當代學人依舊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