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起不久之前刪掉不滿意的30萬字作品,劉慈欣很平淡。“這很正常,每個作家都有這種情況,特別是像我這種寫科幻小說的。”
劉慈欣的新的工作室位于山西陽泉的中心地帶,工作室緊鄰由原來水泵廠改建的文化園。相比于現在的“寫作困難”,距離這間工作室50公里外,在他曾經工作了20多年的娘子關發電廠,這位當時如周圍大山一樣沉默無名的理工男,迸發的想象力時常飛越巨大堅硬的冷卻塔,構建了包括“三體”在內的后來蜚聲海內外的系列科幻世界。
但劉慈欣仍有危機感,今年他60歲“退休”了,被認為能寫作的時間只有10年。極少人能破除這個“魔咒”,在盛名之下還能寫出超越自己的作品,馬爾克斯是個例外,《百年孤獨》后仍有《霍亂時期的愛情》問世。劉慈欣明白這點,但他仍在努力。“如果我想好一個東西,我去寫的話會很快的,但是現在能寫的選項很多,真的讓自己滿意的想法很少。”
事實上,自1999年開始創作至今,劉慈欣已發表作品超過400萬字,包括7部長篇小說和近40部中短篇小說,并且已經獲得世界科幻文學領域最高榮譽“雨果獎”,也是亞洲人首次獲獎。
很多人感到很科幻的一件事是,這個看著很封閉的小城,卻產生了驚艷世界的作品。劉慈欣覺得這不值得大驚小怪。他舉例,世界公認的科幻作家三巨頭之一英國人克拉克,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斯里蘭卡一個小漁村創作的。
山西本土作家楊遙在對比歷史上“山藥蛋派”文學和科幻創作時,將劉慈欣稱為“當今最大的一個山藥蛋”,“我們都生長在同樣的土地,吸著同樣的空氣,曬著同樣的陽光,看誰能長成最大的山藥蛋”。
劉慈欣在當地人眼里最大的特點確實也如山藥蛋一般普通低調。在娘子關發電廠時每天上下班騎著二八式自行車,廠友都稱他“大劉”,雖然彼時他的小說已在大學生中間走紅。“得了雨果獎那年還在發電廠,冬天戴著帽子裹著圍巾,只留著眼睛,走在廠子周圍沒人認得出他。”一位熟悉劉慈欣的當地人說。
如今,劉慈欣搬到市區后,每天一早都要到陽泉市體育館跑步。“他寫作還是在家里,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他家裝飾得很普通,甚至沒有專門的寬敞的書房。”另一位去過他家里的當地人說。
問:在人們的印象中,山西的作品總是離不開大山、黃土。文學來源于現實,您以前的工作可能和科幻毫無關系,為什么會想到寫科幻題材?您覺得科幻創作與環境有怎樣的關系?
劉慈欣:確實是這樣,山西的文學,它是以厚重的現實主義為基礎的一種文學,離科幻是有一定距離的。但我認為,寫科幻的人和周圍的環境不一定有直接的關系。特別是在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一個人不管處在什么樣的環境之下,都能完整地接觸到現代社會的各種信息,也能完整地接觸到科技發展給生活帶來的變化。所以不管身處何地,我認為科幻文學面臨的環境、創作者面臨的環境,其實都差不多。
問:之前在電廠工作的時候,是什么激發了您創作的第一步?
劉慈欣:這就要看主流文學,或者說現實主義文學與科幻文學的一個重大區別在哪。有一個名詞叫“科幻迷”,“科幻迷”是一個亞文化群體,它有一個特點,就是從事什么行業、各個階層的人都有,從國家元首到外賣小哥,都可以是科幻迷,和自身所處的環境沒有太大關系。成為一個科幻作家,我是從科幻迷開始的。人們對科幻感興趣,是源自他們最原始的一種感情,對未知世界的一種好奇,對宏大的東西、包括宇宙的一種敬畏感。
問:您的“創作年譜”今年正式發售,在400萬的文字中間,您覺得有一個理念性的東西貫穿其中嗎,如果有的話是什么?
劉慈欣:貫穿其中的理念是:科學和宇宙本身就是一部最好的科幻小說。
問:太空電梯是您作品中奔向宇宙常用的工具,這個靈感來源是什么?
劉慈欣:太空電梯不是我的首創,第一部描寫太空電梯的小說——阿瑟·克拉克的《天堂的噴泉》,也不是首創。太空電梯這個想法很早就被提出來了,甚至是在人類進入太空之前就提出過這樣的一個設想,是工程師和科學家提出來的,只是后來的科幻作家把它作為一個文學題材來進一步描寫。
問:《三體》被視為中國科幻的高峰,也是您目前創作生涯的一個巔峰,您認為接下來自己還會有作品超過《三體》嗎?
劉慈欣:我覺得很難吧。因為像《三體》這樣一部作品,它取得目前這樣的成功肯定有作者的因素,有作品內容的因素,還有許多外部因素,有各種各樣的機遇。有些機遇僅憑個人的努力不太可能二次出現。像馬爾克斯這樣在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還能創作出來一部那么優秀的作品,確實不多見。任何作品都離不開機遇的幫助,一個作品換一個時間、換一個場合發表,結果可能完全不一樣。
問:您認為什么是科幻文學?
劉慈欣: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目前科幻的定義據說有300多個,很少能有哪個得到共同的認可。所以現在沒有辦法給它一個明確的定義,因為隨著科幻的發展,它的風格趨向于多樣,無論從科技角度也好,從文學角度也好,任何定義都能找出一大堆的例外。就像目前人們對生命沒法定義,沒有一個對生命的定義能讓所有人滿意。科幻文學也是這樣。我認為一個比較準確的定義是,科幻文學是一種超現實的但不是超自然的文學,這個定義并不全面,但它擊中了科幻文學的實質。
問:中國的科幻文學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未來會走向哪里?
劉慈欣:中國的科幻文學發展歷程很坎坷。中國科幻文學起步并不晚,它在清末民初就起源了,這個離世界第一篇科幻小說誕生的時間并不是太久。但是后來因為戰亂、外敵入侵等等中斷了。那個時候很多有識之士都接觸過科幻文學,像梁啟超、魯迅等,都翻譯過或者親自寫作過科幻小說。梁啟超寫過上海世博會的科幻小說,但因為后來的戰亂中斷。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們又迎來了一次科幻文學的高潮,那個時候蘇聯的科幻文學進入中國,也催生了中國科幻文學的高潮。那一次高潮也產生了像鄭文光、葉永烈這樣的科幻作家。上世紀80年代又出現過一次科幻文學高潮,產生了《小靈通漫游未來》《飛向人馬座》等作品。而1995年以后,國內的科幻創作更是漸入佳境,一直到現在。
雖然中國科幻文學的發展歷程很長,但是它不斷地重新開始,不斷地從零開始,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總的來說,中國的科幻文學其實還是處于一個剛剛起步的狀態。
問:您之前接受采訪時說在如今這個時代,中國的科幻文學很難用幾句話去概括,經過這幾年的發展,您覺得中國科幻文學有形成一些自己的特質嗎?
劉慈欣:可以肯定地說沒有。我到外國去,被問的最多的問題是:什么使中國科幻成為中國科幻?這個問題不管是中國的科幻作家,還是外國研究中國科幻文學的學者,都沒有辦法回答,因為沒有能概括的共同特點,每一個作家的風格不一樣,每個人涉及的題材不一樣,表現方式也不一樣。只能說我們的科幻現在處于和世界科幻相同的發展狀況之中,世界科幻有的題材我們都有,它的作品類型我們大部分也都有。
問:您剛才說現在中國科幻文學其實算是剛剛起步的一個狀態,但它起步的同時遇到了科學技術飛速進步的時代,您覺得這對其是否有利?
劉慈欣:利弊都有吧,有利之處是科技制造出這樣一種氛圍,一種很有未來感的氛圍,讓人們對未來有很多的期待,這也是催生科幻文學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同時科技時代的傳播效率提高了很多,也有很多高技術的表現方式,這對科幻影視發展是十分有利的。但現在科技的發展確實對科幻文學基礎的東西造成了打擊,就是人們對科學的、神奇的以及科學可能創造的那種未來的期冀慢慢削弱了,這個對科幻文學的打擊是很沉重的。
問:近幾年,《流浪地球》《三體》等影視作品把中國科幻文學推向大眾,您怎么評價資本和市場的影響?在這個過程當中有沒有需要警惕的地方?這會不會影響到創作者的取向?
劉慈欣:首先科幻文學本身就是個大眾文學,從它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和市場、受眾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需要市場、需要受眾,它不可能孤芳自賞。舉個例子,科幻是從歐洲誕生的,但是歐洲后來把科幻當作文學來寫作,把科幻電影當文藝電影來拍了,之后的結果就是世界科幻的中心從歐洲轉移到美國去了。在中國也一樣,科幻需要市場,也需要資本,特別是像科幻影視這方面,都需要投資,它不可能沒有資本的介入。所以說任何一個科幻創作者,都應該有一個很清醒的認識才對。沒有什么要警惕的,每個創作者都不一樣,就看目標是什么樣子。如果真的想讓科幻文學有活力,有足夠的受眾,有規模,就必須和資本達成某種平衡。特別是科幻影視,比如我的科幻小說,只是寫給科幻迷看的,但一部科幻電影不可能只拍給科幻迷看,那樣永遠不可能支撐起一部電影的票房。所以說,科幻文學也好、科幻藝術也好,必須和資本的介入達成某種平衡,只有產生出足夠大量的、有影響力的作品,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影視作品,最后才有可能從海量的作品中間誕生出幾部經典的、進入文學殿堂的、進入歷史記憶的作品。
問:如果說未來要讓中國科幻文學向著更繁榮的方向去推進的話,您覺得社會應該怎么培植科幻文化?
劉慈欣:社會能做的事情很多。比如出版業扶持科幻作品的出版、培養科幻作家等;學校增加對優秀科幻作品的宣傳,在教材中增加它的比例等。世界科幻有二百年的歷史,每一次繁榮都是被時代推上去的。我們正處在這個機遇之中,應抓住此次機遇,推動中國科幻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