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嫂劉美麗參軍的時間比二哥晚了半年,她能參軍又嫁給我二哥,堪稱是一種奇跡。
劉美麗和二哥是同學。二哥和劉美麗讀的是軍區子弟學校,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一起。劉美麗不是軍人子弟,是軍工家庭出身。軍區大院附近,有一片家屬樓,是某軍工廠干部職工的宿舍。劉美麗就生在那里,長在那里。
二哥是在正常征兵季節里,穿上軍裝,揮一揮衣袖,告別了同學和軍區大院,去了部隊。那會兒,能參軍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應屆畢業生沒有更多的選擇,要么頂替父母接班進工廠,要么下鄉插隊。我們這代出生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很多,父母退休,接班的名額,總會留給家里最弱或最小的那一個。剩下的子女只能下鄉插隊了,何時有回城指標,就看個人造化了。有的下鄉幾年,仍見不到回城的希望,便和當地農民子女結了婚,成為新一代的農民。于是參軍入伍便成了香餑餑,就是在部隊不能晉升提干,當兩三年兵后,依據政策,都會給安置工作。
軍區大院的孩子,有參軍優勢,父母就是干這個的,正常征兵名額用滿了,父母的戰友、部隊的叔叔阿姨什么的,總能想辦法弄個指標,把要參軍的孩子帶走。
二哥雖然和劉美麗是同學,但兩人平時并沒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唯一的一次,二哥上高一時,體育課長跑,突然肚子疼,疼得齜牙咧嘴,滿頭是汗。體育老師就派兩三個同學,一起把二哥送回了家,其中就包括劉美麗,也就是那一次,她記住了我家的門牌號。
聽二哥的同學孫大剛說,劉美麗暗地里很喜歡二哥,具體表現是,她一見到二哥,臉就會紅,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見了其他男生可不這樣。別看劉美麗的名字里有“美麗”兩個字,她的長相和美麗一點也不沾邊,人送外號“黑塔”,學習也差,上初中二年級時,乘法表還背不下來,經常被老師罰站。
但劉美麗有自己的特長,特別愛上勞動課和體育課,只要不讓她動腦子,她總是歡呼雀躍。也就是這兩節課的老師經常表揚她,劉美麗就找到了自信,挺胸抬頭地站在女生的隊首,露出謎一樣的微笑,隔著人頭,偷瞄在男生隊伍里的二哥。
她是怎么喜歡上二哥的,我不知道。二哥步入初中后,讓父母操碎了心,他經常帶著孫大剛等同學玩失蹤,有時一消失就是好幾天。學生家長和老師經常找到我家里,憤怒地質問我父母,二哥把他們的孩子帶到哪里去了。我父母自然一臉茫然。幾日之后,二哥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了,父親就用皮帶招呼二哥。二哥擺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咬著牙挺著。
按母親的話說,二哥就是個滾刀肉,這孩子沒法養了。我知道,二哥每學期都會帶著他的死黨,跑到調兵山去學習打游擊。上了初中的二哥,看了許多革命故事,還有當時流行的革命電影。
就是這樣的二哥,卻被劉美麗暗戀上了,在我眼里,也算是王八瞧綠豆——對上眼了。然而,二哥對劉美麗一點好感也沒有,高中后,二哥經常和姜萍來往。姜萍是我家對面樓的鄰居,個子高高的,人很瘦,衣服穿在身上總是顯得肥肥大大的,臉還有些蒼白。在我的印象里,姜萍身體虛弱,膽子也小,走在路上,遇到樹上的“吊死鬼”,或突然從草叢中竄出的一只老鼠,就會驚慌失措地叫,人還縮成一團,臉色也會越加蒼白。
我見過二哥用自行車馱著瘦弱的姜萍,在大街小巷里轉悠。有一次在南湖公園門口,我見他和姜萍手拉手從里面出來。二哥見到我,觸電似的把姜萍的手甩開,跟沒事人似的把手插在口袋里,吹著口哨,歪著脖子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姜萍和二哥一起參的軍,兩人離開家時,都胸戴紅花,喜氣洋洋。那時我猜測,十有八九姜萍會成為我未來的二嫂。二哥走后,父母都松了口氣,臉上洋溢著送走瘟神后的喜悅。
二哥走后的第三天,劉美麗在一天傍晚突然敲響了我家的門,母親過去開門,然后就看到了滿臉是笑的劉美麗,在這之前,父母并沒有見過劉美麗。母親遲疑地打量著她,劉美麗自我介紹著:“阿姨,我是石志的同學。”石志是我二哥的名字。母親聽是二哥的同學,門就開大了一些,這時的劉美麗一扭身就進來了,還替母親把門關上,但仍站在門口,很靦腆地說:“我吧,今年也報名參軍了,體檢也合格了,可發錄取通知書時,卻沒有我。”她說這話時,目光也對準坐在飯桌旁的父親。劉美麗敲門時,我們一家剛坐到飯桌前準備吃飯。
父親就唔了一聲,輕描淡寫地說:“今年不成,那就等明年。”
劉美麗眼圈突然紅了,哽著聲音說:“要到明年,我就得下鄉插隊了。我哥哥姐姐都在插隊,我爸媽說,他們還年輕,不想退休。”說到這,她一下子跪了下來,父親慌了,忙跑過去,把她扶起來。劉美麗人高馬大的,父親扶她時用了好大力氣。父親喘著氣解釋道:“征兵歸武裝部管,部隊接兵的都有名額,你找我也沒有辦法呀。”
劉美麗含著眼淚說:“叔叔,您是部隊首長,您一定有辦法讓我參軍。我是石志最要好的同學,您不幫我,我這輩子就徹底沒有希望了。”說完,她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
父親母親對視一眼,父親在母親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叫同情的東西,父親被母親感染了,目光柔和下來,軟著聲音道:“劉美麗同學,征兵的季節已經過了,石志他們都走了三天了。”
劉美麗不為所動,又道:“我要參軍,和石志在一起。我們有共同語言,也有一樣的志向。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戰友,相互幫助,讓您二老放心。”
說完,又要下跪,但這次父親早有防備,拉住了她。那晚,父母苦口婆心地和劉美麗談了許久,談招兵的規矩、部隊的紀律,總之一句話,部隊是不能開后門的。
劉美麗似聽非聽,最后還是心有不甘地走了。我以為劉美麗這一走,再也不會來求我父母了,沒料到只隔了兩天,我放學回來,劉美麗已經站在我家門口了。她見到我,異常熟絡地打著招呼道:“三弟呀,放學了。”我不知該怎么回應,有些戒備地望著她。我不想理她,快速地向家里走去,她跟隨在后面,我進門,她也熟門熟路地跟了進來。
我回身仰著頭問她:“你為啥來我家?”
她笑了一下,半蹲下身子,沖我笑著說:“我要去部隊找你二哥,沒有你二哥,我的生活一點意思也沒有。”說完這話,她的眼神又堅定起來。她直起身子自言自語地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劉美麗真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她找到掃把開始為我家打掃衛生,每個房間都打掃過了,又找到抹布,擦拭各種能擦的。她干完這些時,天就快擦黑了,她又在廚房里,發現了母親中午買回來的菜,便開始擇菜。劉美麗在勞動上的確是一把好手,她干活麻利仔細,眼到手到。父母下班回來時,她已經把飯燜上了,開始炒菜了。她戴著母親常用的圍裙,在廚房里像主人似的忙活著。母親進門,看到這一場景,驚得手里的包都掉到了地上。
從那以后,劉美麗成了我家常客,她三天兩頭,就會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家里,有時手里提著一網兜菜,有時提著應季水果。進門后,什么話也不說,挽起袖子就開始干活,不是打掃衛生,就是做飯炒菜。我們家的窗戶,已經被她擦了好幾遍了,遠遠望過去,就跟沒有玻璃似的,屋里一下子亮堂了許多。
劉美麗再也不提參軍的事了,她把想說的話都落實到了行動上。她的到來,弄得父母經常長吁短嘆。有一天晚上,我在房間里寫作業,母親在客廳的燈下織毛衣,父親在心不在焉地翻著一張報紙。母親就說:“老石呀,要不就幫一幫劉美麗吧!我看著心里怪不落忍的。”父親嘩啦一聲把報紙放下,大著聲音說:“現在機關正在學習批判不正之風的文件,你讓我去給她走后門?頂風上?”母親長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劉美麗繼續來,她似乎早就把我家的作息和生活習慣摸透了,打掃完衛生,做完飯,把飯菜工整地擺在飯桌上,自己就走了。父母坐到桌前,心情沉重地吃飯,母親又想說些什么,望見父親那張嚴肅的臉,又把話咽了回去。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左右,劉美麗的命運突然有了轉機。
父親的一位老戰友,邊防三師的林參謀長到軍區開會。抗美援朝時,父親和林參謀長在一個團工作,結下了生死情誼。開完會后,父親把林參謀長叫到家里喝酒。母親特意提前請了半天假回家準備,買了魚和雞,準備招待父親的老戰友。這天正巧,劉美麗又一次出現在我家。聽說晚上要來客人,她當仁不讓地和母親一起忙活起來。父親下班領著林參謀長來到家里時,魚和雞都做好了,酒也燙上了,就剩下青菜沒炒了。林參謀長到來后,劉美麗把母親拉出了廚房,讓母親陪客人,自己炒菜。當她端著炒好的菜走到桌前時,林參謀長就好奇地問:“這是你們家的親戚?”林叔叔以前經常來我家,我家的孩子他都認識。
父親就支吾著,舉起酒杯道:“老林,喝酒,一晃咱們大半年沒見了?”
林參謀長喝了杯酒就想起二哥了,又問:“石志參軍這半年還不錯吧?要是你不放心,我就把他調到我那里去,好好規矩他。我就不信,好好的一個孩子,還成不了好材料。”
劉美麗在廚房里聽到這話,突然竄出來,站到飯桌前,挺胸抬頭地說:“這位首長,您規矩我吧!我也是個好材料,我想參軍,像石志一樣接受風吹雨打。”
父母沒料到,劉美麗突然殺將出來,他們談話的重心不能不發生轉移了。母親這才把劉美麗介紹給林參謀長,說到她沒參成軍,想讓父親幫她,這樣子在家里已經半年了。不知母親是把劉美麗當成了包袱,還是真心想幫助劉美麗,她說話的語氣和腔調,明顯有替劉美麗說話的意思。在這過程中,父親幾次用眼神制止母親,母親還是把話說完了。
林參謀長放下酒杯,上上下下認真地把劉美麗打量了一遍。此時,劉美麗筆直地站在飯桌旁,她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戰士。林參謀長又把目光收了回來,落到父親臉上說道:“既然嫂子開口了,這個忙我幫。我帶她回部隊。”
劉美麗立在那里,紅頭漲臉,喜出望外地說:“首長,您說的話是真的?”
林參謀長說:“明天上午十一點,你收拾好東西,到火車站找我。”
我看見劉美麗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不知如何是好地在原地轉著。
父親給林參謀長加滿酒,道:“哎,又給你添麻煩。”
林參謀長說:“老石,咱們同生共死多少回了,還說這話。”
那天父親喝多了,送走林叔叔后,想和母親理論什么,剛開了個話頭,就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起來。
二
劉美麗被林叔叔帶到了部隊,實現了她參軍的愿望。我知道,這只是剛剛開始,她最終的目的是要追求二哥。姜萍是和二哥一個火車皮走的,他們一定分到了一起,劉美麗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想來劉美麗一定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果然,兩個月后的一天,父親在吃飯桌上不經意地說了一句:“那個劉美麗調到石志的連隊去了。”
母親聽了,“啪”的一聲把筷子放到桌子上,似乎要發火。半晌,她又把筷子拿起來,一邊吃飯一邊說:“這個劉美麗,表面看粗粗拉拉,還挺有心眼兒呢。”母親又冷笑一下道:“石志看不上她,就是石志同意,我這一關也過不去。”
后來我才聽說,最初林叔叔把劉美麗帶到部隊后,安排在司令部機關當打字員。我參軍之后才知道,機關的打字員是讓人羨慕的職業,風吹不到,雨淋不到。這些天天工作在首長身邊的打字員,行為舉止和連隊的戰士有著明顯的區別,除了他們身上的優越感,還有就是自己的前途也比基層戰士好得多,比如入黨和學習深造的機會。
劉美麗僅憑這一點,便不肯在機關工作,爭取調到了另外一個師的警通連和二哥在一起。我認為她是性情中人,為了愛情她什么都做得出來。
二哥所在的警通連是師部的直屬連隊,每個師機關都有這樣一個連隊。工作主要分成兩塊,一部分負責師里的通信,比如師機關的總機站、通信線路的線路排;一部分是警衛,負責機關站崗、機關勤務。二哥負責警衛工作,每天兩班崗,站在師部機關的大門口。姜萍因為是女兵,理所當然地分配到了話務班。十幾個女兵,三班倒,主要負責接轉機關的電話,確保通信暢通。
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愛情一定是美好的。兩人在一個連隊,雖然不能時時見面,但一天到晚總有機會在一起,比如一起參加連隊的學習,或者周末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請假外出。離開兵營,他們的膽子肯定會大起來,在沒人的地方,一起牽著手,再看一場電影什么的。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愛情是讓人羨慕的。
突然插進來一個劉美麗,不僅打亂了二哥的心境,也打亂了連隊的正常工作。把劉美麗調到話務班不太可能了,話務員上崗前都是要經過幾個月嚴格訓練的,不僅要培訓接轉電話的技能,還要訓練普通話。
劉美麗去不了話務班,連隊領導就研究決定,把她調到了炊事班,和幾個男兵一起,負責全連隊的一日三餐,還有連隊養的兩頭豬。劉美麗對自己的工作并不挑肥揀瘦,總是樂呵呵的,軍裝外面總是戴著一雙油漬麻花的藍色套袖,這是連隊炊事員的標配。她和男兵一樣,把卡車運來的米面糧油背到食堂的庫房里,做完三頓飯之后,還要提著泔水桶去照顧后院那兩頭豬。在劉美麗當炊事員的日子里,她大部分時間,都活動在廚房和豬圈之間,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尋找著屬于自己的快樂。
每天連隊開飯,是她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開飯前,劉美麗不僅要洗臉,還要涂上搽臉油,然后幸福地站在打菜窗口,等待二哥把碗遞過去。劉美麗把幾片肥瘦相間的肉埋到菜里,一勺子又準又狠地下去,那幾片肉就落到了二哥的碗里。
二哥每次吃到比別人多出來的肉時,都要拿目光去尋找劉美麗。劉美麗似乎就沒在打菜窗口消失過,她一張燦爛如花的臉,安置在打菜窗口的正中央,沖二哥笑著。二哥似乎被電擊了,倏地一下把目光抽離。
有一次二哥下崗回來,正往宿舍走,碰上劉美麗在院子里晾曬被單。二哥路過劉美麗身邊時,故意把步子停下來,說了一聲:“哎,你以后別給我打那么多肉。”劉美麗從被單后探出腦袋,壓低聲音說:“怎么了?我就這么丁點大的權力,照顧你是應該的。”二哥只能違心地說:“我不愛吃肉。”說完就快步走開。劉美麗有些失落地望著二哥的背影。
劉美麗來到連隊后,從二哥的眼神中已經感受到了某種危機。連隊有紀律,戰士是不允許在駐地談戀愛的。二哥和姜萍的來往只能在地下,比如趁別人不注意多說幾句話,或者隔著人頭暗送秋波。但這一切都逃不過劉美麗的眼睛,二哥望向她的眼神和看姜萍的眼神,簡直判若兩人。
又一個周末,二哥請假外出了,當然外出的還有姜萍和另外一些戰士。二哥一走,劉美麗就出現在二哥的宿舍,男兵都好奇地把目光投向她。班長還過來問:“劉美麗同志,你有什么事?”劉美麗已做好了心理準備,理直氣壯地說:“哪個鋪位是石志的?”班長指著一個上鋪給她看。劉美麗走過去,三把兩把將二哥的床單扯下來,又把堆在床邊的幾件換洗衣服一起抱在懷里。班長等人驚訝地望著她,劉美麗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石志是我的同學,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我來連隊時,他媽交代過,讓我照顧石志。”顯然,后半句話是她編的。說完這些,劉美麗挺著腰、昂著頭走出男兵宿舍。
連隊許多戰士看到,在炊事班門前,劉美麗坐在陽光下,奮力地給二哥洗床單和衣服。她在二哥的床單上還看到了男兵特有的“地圖”,她心跳了跳,臉紅了紅,毫不猶豫地在“地圖”處多搓了幾把,直到“地圖”消失。做完這一切,她把床單和衣服晾曬起來,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地打量著自己的戰果,心里是甜蜜的。
二哥回連隊銷假前,劉美麗已經把晾干的床單鋪在了二哥的床上,衣服也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床尾處。二哥一走進宿舍,有戰友就起哄,讓二哥交代和劉美麗的關系。二哥想起姜萍,兩人剛在外面約會回來,風言風語要是傳到姜萍耳朵里,姜萍怎么看他。二哥氣沖沖地走出宿舍,徑直來到炊事班。劉美麗正在揉面,臉上還沾著一塊面粉,見二哥來了,放開面團,張著手熱情地過來道:“石志,你來了,到我宿舍坐一會兒,我還有一瓶黃桃罐頭。”
二哥不耐煩地揮一下手,急赤白臉地道:“誰讓你去我宿舍的!你沒征求我意見,干嗎動我的東西?”
劉美麗似乎早就知道二哥會有這一出,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石志,咱們是老同學,別說幫你洗個床單、幾件衣服,你有再大的事,我也應該幫忙呀。”說完想起了什么似的說:“你餓了吧。”轉身從蒸屜里拿出兩個早餐的剩饅頭。二哥早就轉身走了。劉美麗沖二哥的背影笑一笑,一邊放回兩個饅頭,一邊小聲地嘀咕:“我就不信,還熱不透你這塊硬石頭。”
劉美麗對二哥進行了正面、側面以及迂回多樣的愛情攻勢,二哥只能節節敗退,他不能接招,也無法接招。二哥想過,就是沒有姜萍,他也不會成為劉美麗的俘虜。
在警通連干部戰士的眼里,劉美麗和二哥也不是般配的一對,不論劉美麗如何大膽地對二哥照顧有加,誰也沒有往那方面想。許多人都明里暗里對二哥說:“你的老同學真夠意思,石志你該感到滿足。”二哥不好說什么,只是笑一笑,恨不能把頭埋到褲襠里。
三
二哥參軍滿一年后,春節前,突然和姜萍一起回家探親了。
兩個人都穿著軍裝,一下子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二哥的眼神里多了一種叫莊正的東西。姜萍變得大方了,她逢人就打招呼,叔叔阿姨地叫著,個子仍然高高的,臉龐紅潤。回家探親的二哥和姜萍獲得了短暫的自由,離開部隊,不用出操、站崗、值班,也沒有一雙又一雙干部戰士的眼睛監視他們了。在全家人歡天喜地迎接春節那段日子里,二哥和姜萍經常成雙入對,二哥自行車后座上,永遠坐著姜萍,她長長的腿,不時地把地面的雪劃起來,然后發出一陣笑聲。
有一天下午,母親正在家包餃子,二哥還把姜萍領到了家里。他們一進門,母親就把目光落到了姜萍身上,姜萍紅了臉,親切地叫了一聲:“阿姨。”二哥大大咧咧地介紹著:“這是姜萍,住在咱們對面,我們是一起回來探親的。”母親當然知道姜萍是誰,她幾乎是看著姜萍長大的,就連姜萍的父母她也認識,經常在院里打招呼。母親又把目光落到二哥臉上說:“好好招待你的戰友,一會兒咱們吃餃子。”
話里話外,母親對姜萍是中意的。那天晚上,姜萍在家吃完餃子,之后二哥又帶她去禮堂看電影。父親坐在沙發上,眉頭擰成川字。母親湊過去,一邊剪著窗花一邊說:“沒想到姜萍這孩子出息得這么快,她小時候可不這樣,總是愛哭鼻子。”
父親聽了,不耐煩地扯過一張報紙,聲音很大地在腿上攤開,目光卻沒落到報紙上,盯著茶幾說:“美麗那孩子,其實挺不容易的。”
自從劉美麗借助父親的關系參軍后,父母在家里也議論過劉美麗的事。一提起劉美麗,母親總會說:“劉美麗這孩子有心機,不是個善茬。”父親卻不以為然,氣呼呼地說:“她就是想參個軍,能有什么心眼兒。你不要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一個孩子。”
自從母親得知劉美麗調到了二哥的連隊,經常自言自語地叨咕著:“老二看不上劉美麗。”有一次她的話被父親聽到了,呲了母親一句:“要是劉美麗能嫁給石志,我也算祖墳冒青煙。”
母親不高興了,嚴肅地沖父親說:“老石,你干嗎和我對著干!我說劉美麗不適合咱們家老二,就是不適合。她能干、有眼力見兒是不假,可她渾身上下哪有個女孩子的樣子。”
父親揮揮手,不耐煩地說:“過日子就得找像美麗那樣的孩子才讓人放心,男人找老婆又不是找花瓶。”
兩個人急赤白臉地戧了一陣子,最后無果而終。
姜萍的出現,一掃母親心頭的陰霾,她當著父親的面哼起了小曲,氣得父親把報紙丟在沙發上,站到陽臺上吸煙去了。
正當二哥和姜萍成雙入對,喜氣洋洋過年時,我記得是大年初三的上午,姜萍又一次來到我家。二哥說要帶她去公園滑冰,正從床底下把冰鞋找出來換鞋帶,突然,家里響起了敲門聲。姜萍就立在門口,她換上一張笑臉,把門打開,我看見姜萍臉上的笑瞬間就掉到了地上,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然后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洪亮地沖屋里喊:“叔叔、阿姨,我給你們拜年了。”劉美麗雙手各提著一個網兜,網兜里裝著罐頭、水果。她見二哥拿著冰鞋,裝作沒事人似的問了一句:“你們這是要去滑冰呀。”
二哥也是一副吃驚的樣子:“你怎么回來了?”
劉美麗咧開嘴,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說:“我也探親了,大年初一連隊才批了我的假。”
二哥和姜萍兩人有些慌張地走出門去。關上門的瞬間,我看到劉美麗的臉上有些失落。面對我父母時,她立馬又換上了笑顏,把兩網兜的東西重重地放到茶幾上。
父親先開口了:“是美麗呀,你在部隊都還好吧。”
劉美麗立直身子,給父親敬個禮才答道:“謝謝叔叔,要是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今天特意給您和阿姨拜年來了。”
母親冷著臉,從飯桌旁扯過一把椅子放到劉美麗的身邊道:“坐下吧。”
劉美麗就規矩地坐下了,她和父親聊到了連隊,還有她養的那兩頭豬。父親一邊聽,一邊感嘆道:“一個女孩子,能在炊事班工作,不容易呀。”
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聽林參謀長說,你剛入伍時,安排你在機關當打字員。怎么又想著調到連隊去當炊事員了?”
劉美麗似乎被問怔了,臉上的表情豐富地變化著,但還是很快地答:“我想到連隊接受鍛煉,還有石志、姜萍我們都是同學,調到一起,相互之間也可以多幫助。”
這回輪到母親臉上的表情豐富起來了。她沉吟半晌說:“姜萍就住在我們家對面,小時候,她和石志一起上的幼兒園,我是看著她長大的。”
母親直白地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其實劉美麗心里也明鏡似的,她沖母親笑著說:“我今天來,就是給叔叔阿姨拜年來的,要是沒有你們給我提供的機會,我早就下鄉插隊去了。”說到這她站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我父母又敬了個禮,才道:“我就不打擾叔叔阿姨了,祝你們過年好。”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父親從沙發上站起身,沖她背影道:“美麗呀!沒事就來家串門。”
母親已經向臥室里走去了。
劉美麗回了一下頭,我看見她的眼角有些潮濕,她又擠出笑,真誠地沖父親說:“叔叔,謝謝您。”
劉美麗還是失落地走了。
二哥和姜萍歸隊后,我才聽說,劉美麗這次春節能回來,是以母親病重為理由請的假。她求二哥的好朋友孫大剛,以自己家人的名義給部隊發了一封電報,電報上的內容只有幾個字:母病重速歸。在部隊凡是到年節,都是干部戰士探親休假的高峰期。當然不可能如所有人所愿,部隊還要正常值班訓練,總要留下值班人員。劉美麗就是留下的值班人員。她看著二哥和姜萍成雙入對地一起探親,她的心情可想而知,于是,就想了這一招。
孫大剛畢業后接了在工廠工作的母親的班,成了一名光榮的工人,平時和二哥、劉美麗也有書信往來。二哥走前,自然少不了和他相聚,孫大剛肯定把這消息告訴了二哥。不知二哥聽到后作何感想。
二哥結束探親假之前,我在軍區大院門口,又見到過兩次劉美麗,她裝出有事路過的樣子,站在街對面一個商店門口,目光不時地望過來。我知道,她在等二哥,她多么希望二哥這會兒能從院門里走出來呀。
二哥和姜萍正在昏頭漲腦地談戀愛,一定是把劉美麗拋到了腦后。我望著劉美麗戀戀不舍的眼神,心里不免也有些替劉美麗感到不公平。
二哥和姜萍歸隊后的第三天傍晚,母親剛下班,劉美麗風風火火地敲開了我家的門。她提著菜站在我家門口,眼巴巴地沖母親說:“阿姨,我明天就要歸隊了,今天再讓我像以前一樣,給你們做頓飯吧。”
母親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愣怔地望著她。劉美麗的臉上露出兩片紅暈說:“我做飯的技術比以前強多了,阿姨您別多想,我就是想讓您和叔叔再吃一次我做的飯。”說完不由分說地走進廚房,拿起圍裙系在了自己的身上,還把母親推出了廚房。
飯快做好時,父親回來了,他看到廚房里的劉美麗,也是一臉吃驚。劉美麗一邊往桌上端菜,一邊親切地說:“叔叔,快吃飯吧,我明天歸隊了,今天想讓你們再嘗一次我的手藝。”
父親心事重重地坐到了飯桌前,劉美麗把最后一個菜端到桌上后,從腰上解下圍裙,站在客廳中央說:“叔叔、阿姨,你們吃飯吧,我們全家還等著為我送行呢。”說完低下頭,露出一絲淺笑,打開門,揮揮手就算是和我父母告別了。
那天晚上,父親破天荒地給自己酒杯里倒滿了酒,還不停地夸劉美麗做菜的手藝,說劉美麗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母親那天沉默著,整頓飯一句話也沒說。當她吃完碗里最后一口飯時,把碗放到桌上,猶猶豫豫地說:“老石,你說美麗這孩子到底圖什么呢?”
父親把杯中最后一點酒倒進嘴里,噴著酒氣說:“我以前就說過,美麗這孩子懂情義,以后一定錯不了。”
二哥參軍那會兒,我已經是初中生了。家里和二哥的書信往來,就落到了我的頭上,母親有什么話要向二哥交代,就讓我代筆給二哥寫信。信中除了交代一些正事之外,我總是拐彎抹角地提起劉美麗,希望二哥能在回信中,說到劉美麗一句半句的事情。結果,二哥在回信中只讓我向父母轉達,他就快入黨了,連隊指導員已經找他談話了,還說,他被全團評為訓練標兵、積極分子。每次二哥來信,我都要讀給父母聽,父親總是閉上眼睛,似聽非聽的樣子。母親則不然,每次都感嘆著二哥的進步。父親此時往往會睜開眼睛,拍一下腿道:“這才哪到哪,萬里長征才邁出第一步。想當年,我參軍時,才十三歲……”
父親每次當著我們的面感慨自己的革命經歷,都會從他十三歲參軍時講起。
四
二哥探親歸隊不久,便給家里寄來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說自己已經光榮入黨了,并被連隊列為可培養的干部苗子……在二哥的來信中,我們全家人似乎看到了二哥光明的未來。
在我的想象里,二哥和姜萍的地下戀情也一定談得風生水起。想起二哥的愛情,我便會下意識地想起劉美麗在二哥面前失意的神情。
大約半年后,二哥又一次來信說,他被團里選為干部苗子,馬上要去軍部教導隊學習了。母親得到這個消息后,總是合不攏嘴,把二哥的來信拿出來,一遍遍地翻看。在外面,只要有人提起二哥,她總會說:“我們家老二,就要提干了。”軍區子弟提干入黨并不是新鮮事,每年都有幾個人留在部隊,當然有更多的軍區子弟退伍回來。不論怎樣,生活都在繼續。母親的樂觀情緒和父親的情緒形成了明顯的反差,每當母親樂呵呵地沖人說起二哥即將提干的消息,父親就會“嘖”一聲,自言自語道:“這才哪到哪呀,想當年我十三歲參軍……”母親就搶白道:“別提你的老皇歷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咋的,老二進步你還不高興?”
父親便會輕輕搖下頭,背著手離去,不和母親解釋什么。
姜萍的父母有時在院里和母親走個碰頭,總會立住腳,提一句二哥,例如夸二哥有出息并且祝賀之類的話。他們明里暗里也知道姜萍和二哥的關系。姜萍父母表揚完二哥,母親也會出于禮節,夸幾句姜萍,母親總是這么開場:“你們家的三丫頭,將來也錯不了,就是回到地方,也能找個好工作。”姜萍父母就訕訕地沖母親笑一笑。
二哥到軍部教導隊學習去了,在另外一座城市里。姜萍和劉美麗兩個人暫時都平靜下來。劉美麗試著給二哥寫過兩封信,以老同學的名義問候過二哥。二哥沒有回信。劉美麗的心里不知不覺間多了種叫憂傷的東西,她經常站在連隊豬圈前,望著兩頭豬,嘴里哼一些支離破碎的歌曲。她不知自己唱的是什么,別人也聽不出個調調。
二哥去軍部教導隊報到那一天,是坐火車走的,連隊幾個戰友熱熱鬧鬧地去送二哥,姜萍自然也在其中。那些戰友平時和二哥關系親密,自然知道姜萍和二哥私下里的關系,到了車站,這些人都散開了,站臺上只留下姜萍和二哥作最后的告別。二哥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姜萍站在車下,四目相對,無語凝噎,他們用目光交流著別離的思念。開車的預備鈴已經響了,二哥說:“你回去吧,我會給你寫信的。”此時,姜萍的兩行淚水從美麗的臉龐上滑落。就在這時,劉美麗破馬張飛地沖了過來,離老遠就喊:“石志,我來送你來了。”她手里提著兩個網兜,一個網兜里裝著十幾個煮好的雞蛋,另外一個網兜里裝著幾個鮮紅的蘋果。她氣喘吁吁地來到車廂下,喘息著說:“石志,沒想到你走得這么急,我給你煮了雞蛋,沒想到就來晚了。”說完把兩只網兜舉到了二哥面前。這時,發車鈴聲響了起來,火車慢慢地向前開動了。劉美麗踮著腳努力地把網兜塞給二哥。二哥的目光越過劉美麗的頭頂,落在了姜萍的臉上。二哥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把劉美麗的網兜推了下來,火車在加速,裝著雞蛋和蘋果的網兜落在站臺上。劉美麗呆呆地望著列車和二哥遠去,一直望到鐵路兩側的綠燈變成了紅燈,她才把視線收回來,看到了滾落一地的、受傷的雞蛋和蘋果。她提起兩只網兜,轉回身時,才發現站臺上已經空無一人。
劉美麗若干年后跟我說:“老三,就是那一次,二嫂才知道啥叫憂傷。”
二哥不給劉美麗回信,但她還是想著二哥。她找到平時和二哥要好的戰友,拐彎抹角地打聽二哥的消息。劉美麗不論聽別人怎么說,都覺得關于二哥的點滴不夠具體。暗戀中的劉美麗,肚子里就像生出了一只饞蟲,總是不時地探出來,掏心挖肺地想念二哥。
有一次她還找到了姜萍,她們從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學,要不是因為二哥,劉美麗和姜萍在連隊一定會成為最親密的戰友。就是那一次,姜萍從總機交班后,在連隊院子里散步,她剛收到二哥的來信,除了表達思念之外,二哥還詳細地介紹了自己在教導隊學習到的知識,感嘆道:人不學習不行,只有在學習中才會進步。二哥在信中還鼓勵姜萍多讀書。姜萍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劉美麗就在這時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劉美麗真心實意地沖姜萍笑著。姜萍頓了下腳,還是迎上去問:“美麗,你有事?”劉美麗扯了下衣襟,突然靦腆起來,小聲地說:“也沒啥事,看你散步我就過來了。”那一次,劉美麗絞盡腦汁地和姜萍套了半天近乎,從初中同學說起,又說到了現在的連隊,繞了一圈才把話題扯到二哥身上:“咱們三個人都是老同學,石志現在去軍部學習,也不知咋樣了。”
姜萍自然看出了美麗的心思,充滿優越感地笑一笑,慢條斯理地道:“其實我們也沒咋通信,反正他挺好的。軍部嘛,肯定比咱們連隊條件好。”劉美麗沒想到繞了半天彎子,在姜萍這里也只打聽出個大概,不免又失落起來。
馬上就要到秋天了,樹葉已開始打卷了,刮幾場風,溫度就降了下來。這個周末,劉美麗請了假,上了一趟城里,買了二斤毛線,她想給二哥織件毛衣寄去。那些日子里,許多人看見,劉美麗只要有時間,就在織毛衣。宿舍里、廚房門外、豬圈旁都能看到劉美麗笨手笨腳織毛衣的身影。她的樣子很溫柔,也很幸福,臉上洋溢著謎一樣的笑容,拆了織,織了拆的。
劉美麗給二哥的毛衣還沒織完,團里突然接到野營“拉練”的任務。部隊幾乎每年都會有各式各樣的訓練任務,“拉練”就是其中的一種,就是把隊伍拉到一個陌生環境里進行訓練。
劉美麗他們連隊駐扎在一個村子旁,一溜帳篷在那里搭建起來。他們已經轉移幾個地方了,這是最后一處拉練點了,結束這次的野外訓練,部隊就班師回朝了。訓練的隊伍,三天前就撤到了大山里,最后一天是訓練隊伍出山的日子,炊事班提前半天就出山了,他們要準備給隊伍加餐。
劉美麗從部隊營地到一旁的村莊里擔水時,一場意外發生了。一個老漢帶著孫子在家,孫子玩火,把院內的柴垛點燃了,最后連同房子也燃燒了起來。正是天干物燥的秋季,火借風勢,整個院落大有火燒連營之勢。劉美麗正挑著水桶進村取水,她看到眼前的火勢,大叫一聲,扔下水桶就沖了過去。聽見屋內爺孫的呼救聲,劉美麗連想都沒想便沖入火海之中。她在即將倒塌的房屋里找到爺孫倆,一手架著老漢,一手拎著孩子,從火海里沖了出來,身后是被燒得紛紛落下的房頂。恰巧,這一幕被軍區報社的一個記者拍個正著。這次部隊拉練是軍區布置的任務,軍區報社派出了采訪記者。這個記者恰巧也到村子里討水喝,正趕上劉美麗救人這一幕。
連隊結束訓練三天后,劉美麗救人的事跡連同那張照片,就登在了軍區報上。一下子劉美麗就成了全軍學習的典型,后來又引來許多媒體的采訪。劉美麗從火海里沖出來時,臉上胳膊上被燒傷了,頭發也被大火燒掉了半邊,只能理成男兵一樣的頭型了。她面對記者,害羞地低著頭,結結巴巴地一時不知說點什么好。
此外,各個連隊紛紛邀請她做個人先進事跡報告。那些日子,劉美麗很風光,從一個連隊到另外一個連隊,就連團部和師部的禮堂,她都去做過報告。
劉美麗的命運如過山車一樣起伏著,她沒想到這次偶然,讓她成了先進典型。還有另一個驚喜等著她呢。經團黨委研究決定,她不僅榮立了個人三等功一次,還被報請到師里,作為破格提干的苗子。
很快,師里就批復下來了。她提干之前,團長、政委找她談了一次話,希望把她從連隊調到團部工作。因為基層連隊女兵編制少,女干部更少,團長、政委的意思是把她留在團部機關工作,更有利于她的發展。
后來劉美麗和我說,她當時想的,就是不提干也不能離開連隊,因為離開連隊以后就很難見到二哥了。當時劉美麗的想法單純又執著,她下定決心,一口咬定還回到老連隊工作。就這樣,劉美麗成了警通連的司務長,還是和炊事班在一起工作。
劉美麗提干兩個月之后,二哥也從教導隊結業了。他成了警通連警衛排的一名排長。劉美麗被破格提干,也讓二哥大感意外。兩個人在連隊,前后腳成了軍官,這為他們以后關系的轉折作了鋪墊。
五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二哥和劉美麗雙雙提干不久,就迎來了他們同年兵復員的日子。
二哥剛提干就要和姜萍分開,感情上自然不舍。在姜萍即將離隊的前幾天,二哥陪著姜萍把駐地小縣城的大街小巷轉了個遍,兩人在沒人的地方牽了手,看了電影,下了館子。在老兵們乘上列車即將奔赴家鄉時,連隊干部都到車站去送行,自然也包括二哥和劉美麗。二哥眼里只有他心愛的姜萍,姜萍坐在列車上,隔著窗子不停地向二哥揮手。列車開離那一刻,二哥流下了離別的眼淚,列車上的姜萍也淚如雨下。不知為什么,劉美麗的眼淚也流了下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這些離去的戰友。
姜萍復員了,劉美麗在連隊失去了情敵,表面上她是開心的。她在人前經常是樂觀向上的,總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模樣。她的心事,只和后院那兩頭豬傾訴。不少戰友看到過,她獨自蹲在豬圈前和那兩頭豬說話,說到動情處,還偷偷地抹眼淚。
周末的時候,她仍然會到二哥的宿舍里,叉著腰站在二哥的面前道:“石志,你有換洗衣服吧,交給我。”二哥就冷著聲音說:“劉美麗忙你自己的去吧,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自從參軍后,劉美麗不知給二哥洗了多少次床單和衣服,二哥每次都不領情。劉美麗的笑容就僵在臉上,二哥轉身離去,她就一臉悲涼。可是下一次她還是忍不住。
遭到了拒絕的劉美麗,就沒話找話地說:“姜萍這也離隊一陣子了,不知她工作安排到哪了?”二哥正為思念姜萍而抓心撓肝,聽見她這么說,就沒好氣地答:“她是你同學,又是你戰友,你自己寫信問唄。”
劉美麗自知在二哥這討不到笑臉,就訕訕地走了。但她對二哥仍然不死心,暗中觀察著二哥的陰晴雨雪。不久后的一天,她在連隊通訊員處看到了一封從家鄉寄給二哥的來信。信封上的筆跡她太熟悉了,是姜萍的,她馬上拿起那封信,找到了正在訓練的二哥,舉著信喊:“石志,姜萍給你來信了。”二哥一把從她手里奪過信,轉身離開。
劉美麗知道了姜萍的新地址,她想了好幾天,終于下定決心,給姜萍寫了封長信。她開誠布公地和姜萍交了底,說她喜歡二哥,從上高中一直到部隊。她說自己參軍就是為了二哥,現在仍和二哥在部隊戰斗著。兩個人都是軍官了,目前來看,她和二哥在一起才是合適的,雙軍人,這是多么恰當的婚姻。反觀姜萍,已回到了地方,兩人要兩地分居,日子該是多么的難挨呀……總之,這封信的中心思想就是,只有她和二哥才是相配的、合適的。她委婉又直接地告訴姜萍要正視現實,把二哥讓給她。
劉美麗臉紅心跳、忐忑不安地把這封信寄了出去,她不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結果。不久后的一天,她正在組織炊事班的人種菜,二哥突然找到了她,氣憤地說:“劉美麗你過來。”劉美麗心虛地走到二哥的眼前。二哥壓低聲音,口氣卻不容置疑地說:“你以后能不能別攪和我和姜萍的事,告訴你,年底我回家休假就要和姜萍結婚了。”二哥說完,轉身就走。劉美麗望著二哥的背影,腦子里一片空白。
那天傍晚,許多連隊的戰友看到,劉美麗又蹲在豬圈前,一邊沖兩頭豬說話,一邊抹眼淚。直到熄燈了,她才磨蹭著走回自己的宿舍。
還沒等到年底,團里就接到了一項任務,要組織一個營的精兵強將去執行任務。二哥被選中了,幾天后,二哥和戰友們一起乘著軍列南下了。
那些日子,劉美麗心里就像長了草,她始終惦記著二哥。她知道二哥是不會給她來信的,就隔三岔五地向戰友和連長、指導員打聽二哥的情況。一天下午,連長神情嚴峻地召開了一次全連干部會議,就是在這次會議上,劉美麗知道二哥負傷了。團里通知,要求連隊派個代表去醫院探望二哥。連長話音剛落,劉美麗就站了起來,舉手表態道:“我去,一定是我去!”然后她列舉了理由,她是二哥的戰友,又是老同學,自己還是個女性,照顧病人有耐心又細心。指導員面露難色地說:“劉司務長,你說的理由,我們贊成,但團里通知說,石志同志傷勢不輕,要是照顧起來,端屎端尿的多有不便……”指導員的話還沒說完,劉美麗就大聲地說:“指導員同志,你對女同志有偏見。醫生護士還有許多女同志呢,要都是你這種封建思想,她們還不搶救傷病員了?”她的一句話,讓在座的所有人啞口無言。就這樣,連隊同意了她的請求。
劉美麗登上了南下的列車,出發前她到集市上買了兩只老母雞,用繩子拴在了一起。她是怎么把兩只活雞帶上車,又帶到醫院的,沒有人知曉。劉美麗到了醫院才知道,二哥是執行任務時,在山坡上不慎摔倒,身體觸發了地雷,下半身被炸傷了。二哥傷得不輕,下半身纏滿了紗布,吃喝拉撒都在病床上。
許多年后,二哥還記得劉美麗出現在他病床前的情景。她兩眼血紅,肩上一前一后搭著兩只老母雞。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二哥,突然哭著說:“石志,我來了,你受苦了。”說完就一下子撲到二哥的身上,淚水打濕了二哥的病號服。二哥說:“見到你二嫂那一刻,我心一下子就軟了。”他沒想到,劉美麗會來照顧他。
二哥負傷后,并沒有通知家里任何人,他怕父母為他擔心。其實連隊派個代表到前方來看一看,慰問一下就行,并不需要派人照顧傷員。可那次從劉美麗來到二哥病床前,就再沒離開過二哥半步,她把照顧二哥的任務都攬了下來,除了打針換藥,其他工作她一個人都承擔了。她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房子,購置了鍋碗瓢盆,就像傷員家屬一樣,每天準時準點地出現在二哥的面前,變著法兒地給二哥做好吃的,把這幾年在炊事班學到的手藝都用在了二哥身上。起初二哥活動不便時,她就在二哥的病床前打個地鋪,但凡有風吹草動,她都會警醒過來。
有幾次,她看到醫生護士給二哥的傷腿換藥,二哥疼得滿頭大汗,她上前抱住二哥的上半身,聲音顫抖著說:“石志,你要疼就哼一聲,咬我也行。”說完還把一只手臂送到了二哥的嘴前。二哥沒有咬她,卻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鼻涕眼淚。
整整半年時間,她在二哥的床前鞍前馬后地照顧著。就是這半年時間,讓二哥對劉美麗產生了依賴心理。最初的日子,他還三天兩頭催她回連隊,甚至為此發脾氣,還摔過水杯,拔過輸液針。每次二哥發脾氣,劉美麗就躲出去,等二哥的火發完了,她又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半年時間過去了,二哥張口閉口地會把她的名字掛在嘴邊。二哥喊:“美麗,我的拐杖呢?”又喊:“美麗,我的鞋呢……”總之,劉美麗成了二哥離不開的影子。直到半年后,二哥從醫院出院,又轉到北方軍區療養,劉美麗一直陪在二哥的身邊。
又過了有小半年時間,二哥終于出院了。出院后,二哥和劉美麗談了一次話。二哥說:“醫生說了,我這次負傷,傷到了下半身,以后不一定能生孩子了。”劉美麗就輕描淡寫地說:“生不了孩子,到時咱就抱養一個,多大的事呀。”二哥又說:“我畢竟負過傷,和正常的健康人不一樣了,生活會有許多不便。”劉美麗又仰起頭,拍著胸脯說:“有我呢,我什么都能干。”二哥還想說點什么,但說不下去了,他一把拉過劉美麗,把她緊緊地抱在了胸前,淚水又一次濕了她的肩頭。
六
二哥和姜萍分手是因為愛,最后和劉美麗走到一起,也是因為愛。
二哥受傷住進醫院后,就知道了自己的傷情。恢復成正常人走路生活并不難,但受傷的位置特殊,他很難正常生育了。這一結果對男人的打擊可想而知。他認為再也不可能給心愛的姜萍帶去美好的未來了,于是他在住院期間就斷絕了和姜萍的通信往來。他給姜萍的最后一封信,只告訴她自己要外出執行任務,是什么任務、何時是歸期,并沒有向她透露片言只字。
姜萍的信件仍然寄到原來的連隊。二哥負傷后,連隊的戰友們源源不斷地把姜萍的來信轉給住院的二哥。他堅持著一封信也沒有去讀,他怕自己的堅持破防。首長、戰友們在二哥受傷后,也寫來了許多慰問的信,這些信都是劉美麗代讀的。劉美麗站在二哥的病床前,一封封讀著這些二哥熟悉的戰友的來信,把他的思緒似乎又帶回了部隊。當劉美麗把戰友們的信一封封讀完,拿出姜萍的信時,二哥總是搖著頭拒絕,并說:“把它們燒了吧。”劉美麗吃驚地望著二哥,以為自己聽錯了。二哥又重復了一句,劉美麗只好默默地把姜萍的信件拿出去燒了。看著紙張燃燒的火焰,她突然忍不住哭泣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姜萍,抑或是為二哥。當她心緒復雜地又一次出現在二哥面前時,她發現二哥也哭過了,不僅枕巾濕了,雙眼還紅腫著。見劉美麗回來,二哥就說:“以后見到姜萍的信,你就替我處理了吧。”當時劉美麗并沒有完全理解二哥的心思。當她和二哥結婚后,知道二哥真正的動機時,她號啕大哭,為二哥對姜萍的愛,也為自己對二哥的愛。
二哥出院后,在劉美麗的陪護下回了一次家。直到這時,父母才知道二哥死里逃生,負了一次很重的傷。母親見到二哥,就撲過去,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二哥,盯著二哥的眼睛,淚如雨下,道:“老二,你受罪了。”二哥云淡風輕地笑著。大半年的住院,他不僅養好了身體,內心也接受了現實,包括劉美麗。此時的二哥覺得很幸福。二哥越淡定,母親越受不了,母親把自己瘦小的身子吊在二哥的身上,不知是喜是悲地哭了一回。
父親在客廳里來回走動,情緒極其不平靜的樣子。最后父親站在窗前,說了一句:“戰士難免陣前亡。”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戰友,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前赴后繼奔赴戰場的場面。后來父親眼角噙著淚,把一只手拍在二哥的肩膀上道:“經歷過這一次,你是一名合格的兵了。”二哥的腰在父親面前,一點點地挺起來。
二哥和劉美麗結婚前,單獨見了一次姜萍。在軍區大院附近街心公園的排椅上,兩人從中午一直坐到日落。二哥見姜萍,劉美麗是知道的。她就一直站在街心公園外的馬路邊,馬路對面就是一家賣雪糕的門店。在二哥會見姜萍的過程中,劉美麗一次次越過馬路去買雪糕,她吃了一支又一支,吃到第十三支時,才見二哥走出來。二哥哭過了,一副很疲憊的樣子,他見到劉美麗就說:“咱們走吧。”二哥和姜萍談了什么,劉美麗沒有問,二哥也沒說。
兩人結婚前,二哥想和劉美麗認真地談一次,可他的話剛開始,就被劉美麗打斷了。她先入為主地說:“石志,你別磨嘰了,你的情況我都知道,左腿粉碎性骨折,以后陰天下雨會疼。還有,你的下身受傷了,不能生孩子了。我跟你說過,你就是殘廢了,還有我呢,生不出孩子咱們就去領養一個。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打小就喜歡你,別說你受這點小傷,就是比這再嚴重十倍,只要還有一口氣,你同意,我也會眉頭不皺一下地嫁給你。”
在這半年養傷期間,二哥已經被劉美麗征服了。她那顆火熱地愛著二哥的心,早就把二哥烤化了,變成一汪水,在劉美麗熱氣騰騰的溫度下,蒸發著、升華著。
二哥和劉美麗結婚那天,姜萍是伴娘。當其他親人、戰友們從婚禮現場離開后,姜萍和劉美麗仍在酒桌上拼酒。兩人喝得面紅耳赤,情意綿長。姜萍一邊哭一邊沖劉美麗說:“劉美麗呀,你真行,現在我發現了,你比我還愛石志。”劉美麗把袖子挽起來,拍著胸脯說:“那當然,從上高中時,我就發誓,這輩子非石志不嫁。”兩個女人哭哭笑笑,不時地拍打胳膊并且相互擁抱在一起。她們是幸福的,真誠地祝福著彼此。
婚后不久,二哥和劉美麗就回到了連隊。兩人的婚姻許多人都羨慕,一個排長、一個司務長,雙軍官,又都在一個連隊里,這是多么幸福的婚姻呀。
二哥當上了警通連的連長,劉美麗也當上了主管后勤的副連長。結果就在那一年,百萬大裁軍開始了。兩人摘去領章帽徽,從部隊回到了地方。
那些日子,二哥為自己的去向愁眉不展,父母在部隊工作了一輩子,不認識地方上什么人,也是愛莫能助。這時,二嫂劉美麗站了出來,她拍著胸脯說:“就去我們的大廠吧!我就是大廠子弟,別的地方不能接收咱們,大廠一定會接收。”
劉美麗的父母,還有哥哥姐姐下鄉回來后,都在這家兵工廠工作。這家兵工廠是全省有名的大廠,有上萬干部職工,就像一座小型的城市。每天上下班場面極其壯觀,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劉美麗已經退休的父母,帶著兩人跑了幾次廠部和車間,他們在這里工作一輩子了,熟門熟路。也算兩人運氣好,大廠也接到了上級安排復轉軍人的通知。就這樣,二哥和劉美麗兩人又雙雙進入大廠工作。二哥被安排進了保衛科,劉美麗被安排進了工會。因為他們是雙軍人轉業,二哥還立過功,經廠領導研究決定,給二人分配了一間宿舍。這對于剛剛轉業到地方的退伍軍人來說,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兩個人畢竟在部隊鍛煉過,很快便適應了大廠的工作。有件事始終揣在劉美麗的心頭,那就是孩子。二哥的傷情果然和醫生預料的一樣,無法再生孩子了。劉美麗領養一個孩子的愿望越來越強烈。當初兩人在部隊時,條件不允許,如今到了地方,真正地成家立業了,她就和二哥商量,領養孩子要趁早。這想法得到了二哥的支持。
那一陣子,兩人一有空就往孤兒院跑,有時下班了,劉美麗拉著二哥就走,周末就更不用說了。他們不知去了第幾次之后,突然被一個小男孩吸引了。那個男孩大概一歲的樣子,躺在嬰兒床上,不哭不鬧。兩人從進門時,就被吸引了,孩子睜著一雙眼睛望著兩個人。兩個人彎下身子,湊近孩子的臉。突然孩子沖兩人笑了,還伸出一雙小手放到了嘴里,支吾地叫著什么。那一刻,劉美麗的心就化了,她伸出手,把孩子連同襁褓抱了起來。抱到懷里后,她才意識到,這孩子除了腦袋發育正常外,身體又瘦又小。當找到工作人員了解情況才知道,這個嬰兒是幾天前一家醫院的工作人員送過來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被狠心的家長遺棄了。
經工作人員這么一介紹,兩人便猶豫起來。劉美麗戀戀不舍地把嬰兒放到了床上,想轉身離去,但還沒走到門口,嬰兒突然大哭起來,拼命地扭著身子,滿臉的淚水。兩人下意識地停在了門前。工作人員就笑著說:“這孩子和你們有緣呢,他是舍不得你們。”一句話就讓劉美麗破防了,她奔過去,又一次抱起了這名嬰兒。奇跡出現了,嬰兒立刻停止了哭鬧,一張哭臉變成了笑臉。兩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就領養這個孩子了。
當他們辦完領養手續,把孩子抱回到我父母面前時,看到孩子又瘦又小的身子,母親就責怪道:“這孩子一看就有病,你們怎么領養了這樣一個孩子?”劉美麗就說:“他和我們有緣。不論以后怎么樣,我都要照顧他。”
母親見劉美麗決心已定,也不好說什么,只能躲到一邊嘆氣去了。關于母親對待劉美麗的態度,也是有一番波折的。最初母親看不上她,覺得她不像個女孩子,干啥都粗手大腳,風風火火,一點也不穩重。可二哥受傷,一直有她陪伴,二哥又回心轉意非她不娶,我母親也只能憂心忡忡地沖二哥說:“陪你一輩子的人不是你爸和我,是你媳婦,既然你認定了,我們沒意見。”在二哥和劉美麗的婚姻大事上,我母親是心有不甘的。
后來,劉美麗給抱養的孩子取了個小名叫“壯壯”,意思是健康茁壯地成長。兩人抱養了壯壯之后,又馬不停蹄地往醫院跑,要治好壯壯的先天性心臟病。他們得到的答復是:這病能治,但需要一筆不菲的手術費用。現在孩子還小,還不是手術最佳時期。
從那以后,二哥和劉美麗對生活有了盼頭,他們要努力工作,積攢給壯壯治病的錢。母親已經退休了,肩負起幫忙照顧壯壯的工作。壯壯果然是個聰明伶俐的嬰兒,很快便和我父母混熟了,他不停地笑,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總是有話要說的樣子。我父母很快也喜歡上了壯壯,撫養壯壯成為他們晚年最重要的事情。
哥哥姐姐見母親這樣,有時就半開玩笑地沖母親說:“媽,你對我們的孩子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母親聽了這話,就會忍不住紅了眼圈,低聲道:“壯壯不容易,石志和美麗更不容易。”母親說到這,總忍不住背過身去擦眼淚。哥和姐就會笑著說:“媽,你看你,和你開玩笑呢。”
七
壯壯的到來,改變了二哥和劉美麗的生活,他們把生活的重心都放到了壯壯身上。他們的短期目標是攢手術費,等待壯壯慢慢長大。兩個人的心里有了奔頭。
壯壯又大了一些,病情似乎也穩定下來,他們不再麻煩父母,而是把壯壯送到了托兒所。劉美麗沖我父母說:“爸、媽,你們操勞一輩子了,該好好歇歇了,我和大志商量了,日子還得自己過,不能再麻煩你們了。”
壯壯突然要被抱走,父母還有些不適應。但劉美麗決心已定,說得又句句在理,母親只好說:“需要我們,你就隨時把孩子送來。這里也是壯壯的家。”母親說到此處,眼睛就潮濕了,她又想到了二哥的傷。母親一面為二哥惋惜,一面心疼著劉美麗。
劉美麗每天一大早把壯壯送到托兒所,在孩子找媽媽的哭聲中,一邊抹著不舍的眼淚,一邊往單位跑去。每天下班,她騎著自行車,在下班的人流里橫沖直撞,直奔托兒所,直到把壯壯抱在懷里,她的心才算踏實下來。
晚上,壯壯躺在兩人中間熟睡,有些蒼白的臉上,帶著一絲病容,仿佛時刻在提醒著他們,壯壯是個有病的孩子,需要做手術。
在二哥和劉美麗決定抱養壯壯后,我父母把大哥、大姐和二姐召集起來,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在會上,母親提出,每家都拿一點錢,給壯壯做手術。母親首先表態說:“我和你爸拿大頭。你們都是石志的親手足,憑自己的心思。”大哥仍在邊防部隊,和大嫂兩地分居,日子過得也緊巴;大姐下鄉回城,剛到城里安家不久;二姐剛結婚,正準備生孩子。大伙兒手里都不寬裕,但二哥的經歷,讓兄弟姐妹們都動了惻隱之心,紛紛表示,一定盡力。這事被二哥和劉美麗知道了,劉美麗慌慌張張地回了一趟家,對我父母說:“我和石志抱養孩子是我們自己的決定,可不能麻煩大家,我們自己能行。況且醫生說了,壯壯還小,不到做手術的時候,要是以后需要我再麻煩大家。”說完還不停地沖大哥、大姐、二姐鞠躬。劉美麗走后,母親感嘆著說:“美麗這孩子其實挺懂事的,就是命有點苦。”
明知道二哥受傷,不能生育了,劉美麗仍毅然嫁給了二哥,著實感動了我們全家,也讓我們對劉美麗另眼相看。
此時,壯壯熟睡在兩人中間,劉美麗一邊縫著小衣服,一邊感嘆地說:“石志,以后咱家壯壯一定會是個有出息的孩子。”
二哥歪著身子放下手中的晚報,也感嘆道:“等壯壯身體好了,也讓他去參軍。我總覺得這些年的兵沒當夠。”
劉美麗笑著說:“壯壯以后一定能干個團長、師長的,比咱們倆強百倍。”說完露出開心的笑容。
二哥和劉美麗期盼著,幸福地忙碌在他們未來的路上。壯壯又大了一些,上了幼兒園。正當他們感受到理想正一點點地接近,突然國營大廠發生了變故,各機關單位、車間,接到了廠里改革的文件,所有人都傻了。有哭的,有鬧的,也有提前安排自己后路的,總之,一萬多人的大廠,一下子就亂了起來。
當二哥和劉美麗確信改革開始時,他們顯得很冷靜,分析了自己所處的環境,知道找份新的工作在短時間內是不可行的。好在他們還年輕,可以從頭創業,他們有精力,也有時間。
早先從其他廠下崗的工人們,已經開始創業了,去廣東、福建倒騰電子產品還有服裝,然后在本市的幾個批發市場擺攤營業,效益也很可觀。還有人辦起了小餐館,賣盒飯,還有擦鞋、洗車的,干什么的都有。劉美麗一邊拍著懷里的壯壯,一邊沖二哥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就不信,別人下崗能活,我們就活不了。”
原本他們已經湊夠了給壯壯的手術費用,不料又突然下崗,這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劃。劉美麗作出決定,讓二哥學著別人去福建石獅進一批服裝,她負責找個攤位來賣。二哥當年的同學孫大剛,搞服裝買賣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正風生水起。在孫大剛的指點下,二哥把全家這幾年的積蓄帶在了身上。他把幾捆錢裝在一個帆布袋子里,又把帆布袋掛在胸前,外面又穿上一件軍大衣。在春節前夕,二哥登上了南下的列車。他的目的地是石獅。二哥出發時,劉美麗千叮萬囑,她不放心二哥的身體。雖然二哥的傷好了,從外表看不出什么來,可一刮風下雨,二哥骨頭縫都疼。劉美麗拉著二哥的衣襟說:“到了南方,別著急進貨,多看看,散散心,有好玩的地方就多玩幾天。”二哥點著頭走了。
沒料到,二哥第一次遠行,就走了霉運。他剛到石獅,帶的錢就被小偷給偷走了。石獅的溫度不比北方,北方還天寒地凍,石獅的人卻穿著短袖。二哥穿的衣服太多就脫了一路。到石獅下車時,他把大衣和棉衣捆成一捆,背在背上,胸前吊著裝著錢的帆布包,很快就被小偷盯上了。當二哥發現時,癟塌的帆布包下面被人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裝在里面的錢早就不知去向了。
一瞬間,他大腦一片空白,想到了等待他滿載而歸的劉美麗,還有急需手術的壯壯,二哥死的心都有了。他在石獅的大街上游蕩了三天,才又找到同學孫大剛。孫大剛要借本錢給二哥,被二哥拒絕了,只借了回程的車票錢。
二哥回到家時,正趕上臘月二十九,過年的氣氛已經很濃烈了。家家戶戶貼上了春聯,有心急的孩子還放起了鞭炮。二哥在傍晚時分,暈頭暈腦地回到了家門前的樓下,可他沒有勇氣踏進家門。望著自己家窗前的燈光,想著燈下的妻兒,他又一次流下了淚水。幾經斗爭二哥還是沒有勇氣上樓,只能躲到自行車棚里,裹著軍大衣,在角落里蜷縮了一夜。這一夜二哥是怎么挨過的天寒地凍,他又想了什么,沒人知道。
一大早,劉美麗抱著壯壯從樓里走出來,她要去火車站,等待南方開來的一列火車。她估摸著二哥差不多該回來了。走到自行車棚處時,也許是心有靈犀,她下意識地往里面看了一眼,結果就發現了二哥。她吃驚地大叫一聲:“石志,你怎么躲在這里?”二哥的身子已經凍麻木了,站不起來了。劉美麗一只手夾著孩子,另一只手拖拽著把二哥弄上了樓。一進門,二哥終于忍不住,捂著臉就大哭起來。
待二哥情緒平穩一些,劉美麗也明白了大概,她很快鎮靜下來,把壯壯放到床上,叉著腰站到二哥面前道:“石志,你站起來。”二哥搖晃著站了起來。她盯著二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錢算個屁,丟了咱們還可以掙回來。我要的是你這個人,只要你囫圇個兒回來,咱們的家就在。”
那個春節,二哥情緒不振,凄凄楚楚,經常臉色蒼白地盯著某個地方愣神。劉美麗卻顯得異常活躍,她大聲地笑著,希望用自己的情緒感染二哥,也讓全家放心。二哥丟錢的事,他們一直瞞著全家人,只是說,二哥這次去南方,沒有進到合適的衣服,他們打算春節后干點別的。
春節一過,整個城市恢復到了常態。劉美麗跑到批發市場買來一些鞋、帽、襪子之類的小東西,然后每天出去擺早市。那一陣子,整個城市都成了小商品市場,只要有空地,有人群,就有人在擺攤。劉美麗就擠在這些小攤中,一聲聲地吆喝,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一遍遍地說:“大哥,看看我的東西,都是真貨,便宜。”要么說:“妹子,看看怕啥,又不要錢。”
二哥在批發市場和長途汽車站、火車站等地方,幫人搞運輸。他不知道從哪弄了一輛三輪車,只要有活,他就和其他下崗工人一樣蜂擁過去,去搶活來干。
突然有一天,他在火車站前,看到了同學孫大剛。孫大剛正把大包小裹批發來的服裝,從火車站貨場上倒騰下來,他一抬眼就看到了眾人中的二哥。二哥也看見了他,正準備騎車轉身離去,孫大剛把二哥叫住了。那天,孫大剛把二哥叫到了家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沖二哥說:“石志,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咱們是同學。你清高,到處不求人,那是對別人,你要和我還見外,以后就別再見我。”
孫大剛說完,打開保險柜,從里面掏出幾捆錢,扔到二哥面前說:“石志,你把錢拿走,先別想著還。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
孫大剛是早幾年下崗的那一批,也是這個城市里第一批倒爺,他下海早,掙到了第一桶金。他正盤算著把市里一家商場一層包下來,創立自己的服裝品牌,讓南方代工,也就是所謂的貼牌。不論怎樣,孫大剛在二哥面前已經算是成功人士了。孫大剛的情誼讓二哥無法拒絕。
八
二哥和劉美麗的服裝攤位終于搞起來了,在全市最大的批發市場里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劉美麗熱情地喊著:“瞧一瞧,看一看,真正香港進口的衣服。”那時,石獅生產的衣服,大都打著香港產地的幌子,什么牌子都敢貼,消費者也心知肚明,但他們買的是物美價廉。
二哥吸取了第一次南下石獅的教訓后,又開始一次次往返于南方與北方之間,不僅批發服裝,還有電子產品。他們的生意算不上興隆,也說得過去。
壯壯已經上大班了,因為生病,他是全幼兒園身體最弱的一個孩子。大大的腦袋,小小的身子,臉色蒼白,也不能參加一些劇烈的游戲活動。每次幼兒園搞活動時,都會讓壯壯站在一旁當看客。久了壯壯就有些沉悶,郁郁寡歡。有一天晚上,劉美麗把壯壯從幼兒園里接回來,看到壯壯的樣子就問:“壯壯,怎么不高興?”壯壯望著劉美麗的臉說:“媽媽,我為什么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劉美麗聽了這話,心里一激靈,壯壯是她從孤兒院抱養的,她一直擔心壯壯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壯壯這么說,她以為壯壯聽到了什么,立馬緊張起來,慌張地問:“壯壯,怎么了,有人說什么了嗎?”壯壯就說:“別的孩子都能玩球,就我不能,老師讓我看著。”劉美麗聽了,松了一口氣,但心里還是難過了。她把壯壯緊緊抱在懷里,哽咽著說:“壯壯,你有病,身子弱,等把病治好了,你就會和他們一樣了。”壯壯又天真地問:“我的病什么時候才能治好呢?”
這是二哥和劉美麗的心病,他們現在拼死拼活地掙錢,就是要給壯壯找最好的醫院,要讓他變成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
劉美麗每天接送孩子,看著壯壯混雜在其他孩子中間,掙扎著又瘦又小的身子,向她撲過來的樣子,劉美麗的心里就說不出的難過。她發誓,就是自己省吃儉用,也要早日把壯壯的病治好。壯壯因為身體的原因,比同齡的孩子晚上學一年。因為他的身體實在是太弱小了,雖然年齡到了,可身體還沒發育到相應的程度。
抱養壯壯時,劉美麗和二哥并不知道他的生日,遺棄他的親生父母也沒留下關于他身世的片言只字。兩人就把抱養壯壯那一天,定為他的生日。每年給壯壯過生日,兩人都當成一件大事,蛋糕是少不了的,而且劉美麗每次都要給壯壯買一把長命鎖,掛在壯壯的脖子上。雖然她沒說什么,但二哥明白劉美麗的心思。有時晚上睡不著,二哥就把劉美麗攬過來,說:“美麗,對不起,沒能讓你自己生個孩子。”劉美麗伸出手捂住二哥的嘴,另一只手死死地把二哥的脖子抱到眼前,哽咽著說:“石志,嫁給你就是我天大的福分了,別說那些喪氣的話。”
二哥有時望著天棚,呆呆地問:“美麗,你為啥費這么大勁,非得嫁給我呢?”劉美麗就把手掌放到頭上也望著天棚,癡癡地道:“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上輩子我欠了你的,這輩子非得償還不可。”她說完就燦爛地笑,滿臉幸福的樣子。
在所有認識二哥和劉美麗的人眼里,兩人都是幸福恩愛的。就連母親都說:“你哥找了美麗,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呀。”在母親眼里,昔日假小子一樣的劉美麗,成了最稱職的兒媳婦。
姜萍早已嫁人,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她經常帶著孩子回到軍區大院過周末。偶爾,她會在院里碰到二哥。每次見到二哥,姜萍第一句話總是問劉美麗,問長問短的。二哥就簡單地答:“都挺好的。”二哥的回答是發自肺腑的。姜萍就感嘆著說:“我真佩服美麗,我可做不到她那樣。”二哥就笑一笑,揮揮手道:“都過去了。”姜萍就說:“石志,你要好好待美麗,你要是對她不好,我們這些同學都不會答應。”二哥就深深地笑一笑。
有一天晚上,二哥快要睡了,壯壯已經睡熟了,劉美麗走進屋里,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存折,遞到二哥面前道:“給壯壯做手術的錢,咱們攢夠了。”平時家里的開銷進項,都由劉美麗負責,二哥接過存折,看著那組數字,一連看了幾遍,不相信地說:“這是真的?”劉美麗一把奪過存折說:“這還能有假?咱們家壯壯有救了。”說完她一頭扎到二哥的懷里,忍不住抽泣起來。自從把壯壯抱回來之后,壯壯的病就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壓在他們的心口,現在他們終于掙夠了壯壯的手術費。那天晚上,兩個人一宿沒睡,商量著壯壯住院的細節,也暢想著壯壯治好病后,未來健康的模樣。
壯壯手術這一天,我父母、哥姐,還有孫大剛、姜萍,以及一些要好的同學和戰友,都來到了醫院。他們零零散散地站在手術室門外的兩側,盯著手術室上方“手術中”的指示牌。劉美麗一直淚眼婆娑著,壯壯躺在床上,即將被護士推進手術室時,劉美麗和壯壯似乎在經歷一場生離死別,她俯下身子,把壯壯擁在懷里,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從臉上流下來,反倒是壯壯大人似的捧著劉美麗的臉說:“媽媽,我從這個門進去,再出來就是個正常孩子了。”劉美麗聽了,一邊點頭,一邊流淚。壯壯就說:“媽媽,你該高興,沖我笑一個吧。”劉美麗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壯壯被護士推進了手術室,門關上的一瞬間,所有人都看見壯壯在笑。壯壯的懂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碎了。
姜萍把她拉到一邊,一直握著她的手,她仍然在哭泣著。姜萍就說:“美麗,你命好,壯壯不會有事的。”劉美麗就把頭伏在姜萍的肩上,小聲抽泣著。
幾個小時后,指示燈終于熄滅了。手術室的門開了,兩名護士推著壯壯走了出來,麻藥勁剛過,壯壯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他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目光最后落到了劉美麗的臉上。他咧開嘴笑著道:“媽媽,我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了。”劉美麗再一次喜極而泣,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們家壯壯一直是個正常的孩子。”
壯壯的手術很成功,出院不久,他就上了小學。快到三年級時,他的身體發育已經追上了同齡的孩子。有幾次二哥和劉美麗去南方進貨,我去學校接壯壯,看見他正在足球場上踢足球。他追趕足球的樣子,就像一名勇士。
九
壯壯四年級時,突然有一天放學哭著跑了回來,抱著劉美麗的大腿一邊哭一邊問:“媽,同學說我不是你和爸親生的,是從孤兒院抱回來的。”劉美麗聽壯壯這么說,立馬就愣在那里。自從把壯壯抱回來,她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呼吸急促地蹲下身來,望著壯壯那張滿是淚水的臉,說:“他們是在胡說,他們才是從孤兒院抱回來的呢。”壯壯畢竟是小孩子,哄一哄勸一勸又和平常一樣了。
晚上躺在床上的劉美麗卻睡不著了,她一邊翻騰著身子,一邊沖二哥說:“咱們得搬家,離開這里。”二哥覺得這只是小孩子之間開一些玩笑,對這件事情看得并沒那么嚴重,便說:“不至于呀,小孩子嘛。”劉美麗聽了這話,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說:“壯壯是我抱回來的,我就是他親媽,我可不想白養他一場。從小拉扯到大,我容易嗎?要失去他,我可怎么活呀。”
在劉美麗的內心深處,壯壯畢竟是抱來的,她不擔心這么小的壯壯會做出什么來,但她擔心的是,壯壯的父母會反悔找上門來,把活蹦亂跳的壯壯帶走。
劉美麗不聽二哥的,她開始抽時間,在鐵西一帶尋找房子。鐵西的房子很快就找好了,她趁二哥又一次去南方進貨時,把家搬了。不僅搬了家,還把壯壯的學籍遷到了鐵西的一所小學。上完貨回來的二哥,見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只能接受了現實。
鐵西這里一切都是陌生的,別說讓壯壯碰到熟人,就連二哥和劉美麗在這一帶也沒有熟人。自此,劉美麗的心安定了下來,雖然每天去市場攤位要多跑半小時的路程,但她從來沒有一句怨言,整天樂呵呵的。
每到周末,劉美麗不論多忙,總是帶著壯壯回到軍區父母家。在父母眼里,最疼的孫子輩,就數壯壯了。壯壯對爺爺奶奶也是百般依戀,一到周末,還沒等夫妻倆開口,他就鬧著要去看爺爺奶奶了。母親每次見到壯壯,心里都不是個滋味,十分心疼劉美麗,每次二哥一家人來,她早早地就要去廚房張羅吃的。劉美麗要幫母親打下手,母親就把她往外推,希望劉美麗多歇一歇。但劉美麗怎么能閑得住呢,總是不顧母親的勸阻,里里外外地張羅起來。有一天晚飯后,二哥帶著壯壯去院里玩去了,母親和劉美麗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聊天。母親突然盯著劉美麗問:“美麗呀,你跟媽說句實話,你嫁給石志后不后悔?”劉美麗吃驚地睜大眼睛,半晌才答道:“媽,您為什么要這么說?嫁給石志是我心甘情愿的,當時我都想好了,別說他受了這點小傷,就是他癱在床上,只要他愿意,我也會嫁給他。”
母親聽了這話,眼圈潮濕了,她抹著眼淚抓住劉美麗的手,感慨道:“石志能找到你這樣的媳婦,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哇。”劉美麗一下子伏在我母親的懷里,帶著哭腔說:“媽,您說錯了,我能嫁給石志,是我的福報。”娘兒倆摟在一起,溫暖地哭了一次。
壯壯上初中后,二哥和劉美麗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搬家不是為了躲避什么,是他們在渾南新開發的小區買了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渾南剛開發不久,許多住在老城區的人,看到了這里未來的發展景象,便一股腦兒地遷到了渾南。
二哥和劉美麗的服裝攤也不干了,隨著時間的推移,物流暢通了,倒買倒賣的生計不好做了。兩人關掉服裝攤前合計起下一步的發展方向。二哥抓破腦袋把能干的職業都想了個遍,最后還是被劉美麗否定了。劉美麗就盯著天花板,拍著自己的腿說:“我還干我的老本行吧!”二哥不解地望著她,劉美麗就說:“養豬哇。”二哥這才想起,在連隊時,劉美麗養過豬,經常蹲在豬圈前和豬說話。
不久,二哥和劉美麗的養豬場就建了起來,他倆進來一批豬崽,又進了母豬和種豬,有聲有色地養起了豬。關于二哥和劉美麗養豬的恩怨、成敗都夠寫成另外一個故事了,這里就不多說了。
一晃壯壯高中就要畢業了,填報志愿成了全家的頭等大事。高考志愿表發下來那一天,全家人召開了一次會議。劉美麗背著手在客廳里踱著步子,燈光下,她的鬢角已經依稀地能夠看到白發了。她突然站住腳,誰也不看地說:“我早就想好了,壯壯要考軍校。”
二哥聽了,心里一驚,去看壯壯的臉。壯壯已經是大小伙子了,又高又大地坐在沙發上。壯壯的目光和二哥的目光撞在一起,二哥擺下手道:“別光聽你媽的,你現在是大人了,要相信自己。”
“什么相信不相信的,壯壯我和你說,軍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職業了。你爺、你奶,還有你爸、你媽都是軍人。”劉美麗說到這,臉上突然綻放出花一樣的笑容。她似乎又回到了年輕時代,提著兩只老母雞南下去看二哥,當年的情景,一幕幕地又在她眼前浮現。
壯壯并沒有反對劉美麗的決定,在高考志愿表上,從頭到尾選擇的都是各種軍校。高考結束后,只要一有時間,她就站在小區門口等郵遞員的到來,每次見到郵遞員,都大聲地喊:“有我家壯壯的信沒有?”在她的期待中,八月中旬的一天,她終于在郵遞員手中拿到了某軍事院校的錄取通知書。她拿到通知書后,張著一只手,邁著和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步子,向家里奔去,一邊走一邊喊:“壯壯考上軍校了!”她的喊聲,整個小區的人都聽到了。
送別壯壯那一天,是劉美麗興奮又傷感的一天。一大早她就把壯壯叫到了臥室,還特意把門關上。劉美麗要把藏在心里的秘密告訴壯壯,在這之前她并沒有和二哥商量。壯壯小的時候,她怕失去他,眼見著壯壯一天天長大了,她覺得自己不能再隱瞞孩子的身世了,否則,她會寢食難安,覺得這樣對不起壯壯。當她開口告訴壯壯他的真實身世時,壯壯搖著頭,不可置信地說:“媽,你瘋了,說什么話呢?”劉美麗從柜子底下,拿出當年在民政局領到的收養證。壯壯把那張收養證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才說:“我不管,你就是我的親媽。”說到這,壯壯痛哭起來。劉美麗一把抱過壯壯,也哭泣著說:“正因為你大了,我才告訴你這些。媽是愛你的,你爸也愛著你。所以我才決定把真相告訴你。”接下來,娘兒倆抱著頭痛哭起來。當一頭霧水的二哥推開臥室門時,壯壯一把拉過二哥,三個人摟抱在一起。壯壯最后說:“你們就是我的親爸親媽,現在是,以后也是,永遠都是。”
那天中午,二哥和劉美麗一直把壯壯送到站臺上。壯壯隔著車窗沖父母揮著手,臉上流著不舍的眼淚。兩個人望著列車遠去,鐵路岔口又亮起了紅燈,才轉身向出站口方向走去。劉美麗還一步三回頭地向列車消失的方向望過去。二哥催促著說:“行了,壯壯又不是不回來。”
劉美麗剛剛干了的眼睛又潮濕了,她扭身望著二哥說:“還記得你去教導隊學習那次嗎?我也是這么送你的。我知道你那會兒心里沒我,可我就不服輸,總覺得你早晚都會是我的人。”
二哥突然伸出手牽過劉美麗的手,用了些力氣,開著玩笑道:“最后還是你贏了。”劉美麗偎在二哥身邊,一臉天真幸福地笑著,似乎又回到了當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巴望著二哥的身影。
原刊責編 曾 歌
【作者簡介】石鐘山,男,1964年生,遼寧沈陽人。1981年入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1985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白雪家園》《飛越盲區》等五部、中篇小說三十余部、短篇小說多篇。作品曾獲《十月》《人民文學》《上海文學》等刊物獎。小說《國旗手》《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奸案》《血紅血黑》分獲本刊第八、十一、十二屆百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