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家需要的時候,他站出來,燃燒自己,照亮能源產業;把創新當成快樂,讓混沌變得清澈,他為中國制造了催化劑;點石成金,引領變化,永不失活,他就是中國科學的催化劑!”
小行星命名是一項國際性、永久性的崇高榮譽,是科學家的至高榮譽。我國陸續已有幾十顆小行星被冠以科學家的名字。他們是真正的“星”,當中有中國現代科學的奠基者和引領者、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共和國勛章獲得者。
這些在宇宙蒼穹間遨游的小行星,承載著代代相傳的中國科學家精神,光耀星海。這其中的第30991號小行星便是“閔恩澤星”。
被譽為“中國催化劑之父”的閔恩澤,是我國煉油催化應用科學的奠基人、石油化工技術自主創新的先行者、綠色化學的開拓者,他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祖國的石化行業。
“在國家需要的時候,他站出來,燃燒自己,照亮能源產業;把創新當成快樂,讓混沌變得清澈,他為中國制造了催化劑;點石成金,引領變化,永不失活,他就是中國科學的催化劑!”2008年2月,閔恩澤被評為《感動中國》2007年度人物,頒獎詞如是說。
這正是閔恩澤催化人生的真實寫照。
為改變國家命運而讀書
1924年,閔恩澤出生在四川省成都市紅照壁街的一個書香門第,小時候家境優越,生活也算富足。家中的中堂掛著一副對聯:“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遵此家訓,閔恩澤自幼酷愛讀書,為人忠厚。母親吳佩蒼也非常重視他的教育。他回憶:“我母親出身詩書世家,能識字,這在當時的女性中是了不起的。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我背誦唐詩,開始教我一些短詩,如李白的《靜夜思》、孟浩然的《春曉》,后來又教我一些更長的詩,如李白的《下江陵》、張繼的《楓橋夜泊》等。這些詩句至今仍印在我的腦海里。母親教我背誦杜甫的《蜀相》時的情景,仍然記憶猶新。”
到了適學年齡,因父親閔建侯工作地點遷移,閔恩澤錯過了小學開學時間。于是,家中給他請了一位家庭教師,教他背誦《古文觀止》《歸去來兮辭》《滕王閣序》《陋室銘》《桃花源記》《岳陽樓記》《師說》《出師表》《原毀》等、臨摹趙孟頫的字帖、輔導數學。閔恩澤也因此打下了扎實的基礎。1936年2月,閔恩澤進入成都南薰中學就讀初中。
不幸的是,閔恩澤出生在一個戰亂的年代,從小就經受了戰亂之苦,尤其是七七事變之后,日軍對重慶、成都等大后方狂轟亂炸。閔恩澤家附近經常會有炸彈落下,家人們經常從屋里跑出去,躲避飛機轟炸。“那叫跑警報,他們搞疲勞轟炸,有時我們跑出去了,他又不炸,折騰人。有一次我干脆不跑了,想不到,他還真炸了。”閔恩澤用手比劃著,嘴里還模仿著飛機扔炸彈的聲音,“很快,‘轟’地一聲,我家的倉庫炸沒了。”
1939年,閔恩澤就讀高中的學校遷到成都市郊外的大東岳廟。廟內蓋了幾間大草房作為教室、學生寢室。草房以稻草覆頂,竹籬糊泥、外涂石灰為墻,平時還好,但遇到下大雨,屋里就會“下小雨”,滴到接水的臉盆里“叮咚”作響,使人徹夜難眠。
艱難困苦并沒有磨滅孩子們的學習熱情,環境雖然簡陋,但學校有一批好老師,為孩子們授業解惑。閔恩澤和同學們深深體會到,正是因為國家的落后,中華民族才如此災難重重,只有努力學習知識,才能改變國家的命運。外敵入侵的這段歷史,讓閔恩澤銘記在心,難以忘懷,也激勵著他一輩子都在刻苦求學,勤奮工作,報效國家。
1942年秋,閔恩澤懷著科學救國的理想,從成都來到重慶,被保送進重慶國立中央大學學習土木工程。那時候,他的理想是建造一座跨過長江的大橋,以紀念去世的母親。不過,他后來發現家鄉缺化肥,便改志以后想要在家鄉建化肥廠做實業,于是在大學二年級時毅然轉學化工,并與未來的伴侶陸婉珍成了同班同學。
這個時期的學習,為閔恩澤后來從事石油化工事業打下了受益終生且扎實的理論基礎。
1946年夏天,大學畢業后,閔恩澤遵父愿回到成都。當時全國最大的印染廠——中國紡織建設公司下屬的上海第一印染廠舉行招聘考試。閔恩澤在舅舅吳晉航的建議下來到上海參加考試,并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上海第一印染廠實習。正好,陸婉珍也在這個廠的分析化驗室工作。
1年后,閔恩澤被分配到漂煉車間擔任值班技術員,手下有120多名工人,每周值班7天,每天工作12小時,周而復始。但即便是如此高的工作強度,閔恩澤卻常常失眠:上海物價飛漲,民不聊生,他感到深深的困惑和迷茫,未來的路究竟在何方?
1947年9月,陸婉珍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化學系攻讀碩士學位。受到陸婉珍的鼓勵,閔恩澤也決定赴美留學。
1948年3月,閔恩澤帶著一張半年生活費和學費的外匯支票,和借來的25美元現金的零用錢,登上了去美國的哥頓號郵輪。途中,他切身感受了中國人被歧視的滋味,一股因屈辱而產生的憤懣充滿他那顆熱血沸騰的心,轉變成了他更加努力汲取知識的動力。1年后,閔恩澤碩士畢業,隨后繼續攻讀博士學位,1950年與陸婉珍喜結連理,1951年獲得博士學位。
1949年起,美國政府不允許學理工農醫的中國留學生離境。學成后的閔恩澤和陸婉珍歸鄉不得,無奈之下,只能先找工作生存下來。但他們滿腔抱負,時時刻刻思念著祖國,心心念念都是新中國的發展。
1951年-1955年,閔恩澤在美國納爾科公司工作,先后在物化室、工程開發部、有機化學室工作,負責的課題有:燃煤鍋爐中火邊的積垢與腐蝕、加利福尼亞州氨水灌溉管道阻塞問題、2號柴油的氧化安定性等。在納爾科化學公司工作的這段經歷,使閔恩澤有機會在實踐中了解一家工業公司如何從市場、用戶那里發現科研課題,然后在實驗室研究課題,解決后又如何回饋用戶、開拓市場,這些工業開發經驗成為他后來工作的寶貴財富。
當時,閔恩澤夫婦的收入相當可觀,但閔恩澤說:“出去是為了學有所成,學成了就回來。”他們一邊在工作中努力鉆研先進科學技術,收集各種技術資料,為參加新中國建設作準備;一邊為取得回國簽證進行著不懈的斗爭,一直沒有停止歸國的腳步。
1955年10月,閔恩澤夫婦在朋友的幫助下終于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當踏上祖國大地的那一刻,他們激動得熱淚盈眶。
隨后,閔恩澤進入石油工業部北京石油煉制研究所工作,從此,他的人生和祖國煉油催化事業的發展緊密相連。
國家需要什么就做什么
研發煉油催化劑,是閔恩澤事業的起點。
石油是現代工業的血液,催化劑技術是現代煉油工業的核心工序,被稱作石化工藝的“芯片”。100多年前,美國人率先用催化劑加工石油,從此決定了全世界煉油技術的方向。20世紀50年代,中國完全沒有研制催化劑的能力;60年代,中國躍升為能夠生產各種煉油催化劑的少數國家之一;80年代,中國的催化劑超過國外水準;21世紀初,中國的綠色煉油工藝開始走向工業化……
這幾次技術跨越,閔恩澤功不可沒。
回國后,閔恩澤主要負責催化劑方面的研究工作。但當時,我國煉油所用的催化劑依靠從蘇聯進口,對這一領域的研究還是空白。實驗設備也只有從大連石油研究所搬來的幾件舊設備,試驗裝置要靠自己制備。更棘手的是,國內沒有現成可循的技術資料,科研工作的開展十分困難。
閔恩澤回憶:“1956年,我去大連石油研究所才第一次看到催化劑實物。我們這一批承擔任務的科研人員中,沒有一個人經歷過從實驗室幾十克催化劑開始,一直到成噸催化劑生產的過程。我們就邊實踐邊學習,不斷總結經驗教訓。”
閔恩澤認為,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落后而不爭氣的頹廢習氣。他滿懷信心地組織大家制定建組規劃,設計實施方案,親自出去購買材料、添置設備、選拔人才,僅僅幾個月,就建立起一個初具規模的中型試驗裝置。
沒有技術資料,他組織大家收集國外有關學術論文、專利文獻、產品說明、廣告圖片,從多方面掌握國外技術發展情況,然后結合我國實際制定自己的研究計劃,摸索試制國內需要的催化劑。他們為查閱資料,摘錄筆記,度過不知多少不眠之夜。
經過不懈努力,在歸國后的10年時間里,閔恩澤和團隊急國家之所急,白手起家,打破國外封鎖,成功完成了移動床催化裂化小球硅鋁催化劑、流化床催化裂化微球硅鋁催化劑、鉑重整催化劑和固定床烯烴疊合磷酸硅藻土催化劑制備技術的消化吸收再創新和產業化,解決了國防之急、煉油之急。
1959年,在蘇聯的援建下,蘭州煉油廠建成投產,計劃年產100萬噸。但從1960年開始,蘇聯逐步減少對我國供應催化劑,到了1964年初則停止了對我國供應小球硅鋁裂化催化劑。這是一種用于生產航空汽油的催化劑。如果沒有航空汽油,飛機就上不了天。“當時,我們庫存的這種催化劑只夠用半年。石油部決定自己研發生產,部長下令讓我負責解決這個問題。我當時的壓力還是比較大的。”閔恩澤說。
“國家需要什么,我就做什么。”閔恩澤深感責任重大,為了完成任務,他曾連續幾十天吃住在現場、有時熬夜到天明、有時餓了也顧不上吃飯、有時和工人共同鉆進高溫炙烤的干燥室里查找原因……一段時間下來,他身體明顯消瘦了,眼睛里卻炯炯有神。
經過數百次試驗,閔恩澤終于解決了各種技術難題,研制出小球硅鋁裂化催化劑。1964年5月,一座年生產能力2400噸的小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廠在蘭州投產,所生產出的催化劑性能完全達到國際催化劑水平,而且價格僅為進口的一半,每年節省裝置運轉費用上千萬元。最重要的是,小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廠的及時建成投產,保證了軍用和民用航空汽油的生產,不僅打破了國外技術的封鎖,還滿足了國家的需要。
至1965年,我國先后建成了錦州石油六廠的磷酸硅藻土疊合催化劑車間,撫順石油三廠鉑重整催化劑車間,蘭州煉油廠的小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微球硅鋁裂化催化劑廠。在長期的摸索實踐中,以閔恩澤為首的一批石油煉制催化劑科研人才成熟了起來,設計、施工、生產、分析化驗隊伍也初具規模。
但此時,閔恩澤卻病了。1964年秋天,閔恩澤鼻炎發作去醫院檢查時發現了肺癌,失去了兩葉肺和一根肋骨。但醫生和家人向他隱瞞了真相,只告訴他長了良性結核瘤做完手術就沒事了。閔恩澤全然相信醫生的話,術后又投入到緊張的工作中,直到4年后一次體檢時翻看病歷,他才知道真相。“腦子太單純,只會想催化劑。”女兒的話既是心疼,也是對他的崇敬。
20世紀70年代,閔恩澤成功指導開發了Y-7型低成本半合成分子篩催化劑、渣油催化裂化催化劑及其重要活性組分超穩Y型分子篩、稀土Y型分子篩,以及鉬鎳磷加氫精制催化劑,使我國煉油催化劑迎頭趕上世界先進水平,并在多套工業裝置中推廣應用,實現了我國煉油催化劑跨越式發展。
20世紀80年代,閔恩澤從戰略高度出發,緊抓基礎研究,組織指導了多項催化新材料、新反應工程和新反應的導向性基礎研究工作;90年代以來,他在新型分子篩、非晶態合金等新催化材料和磁穩定床、懸浮催化蒸餾等新反應工程領域取得重要突破,實現原始創新,使我國一躍成為煉油催化劑和煉油技術出口國。
“不僅要急起直追,而且要爭取技術領先權易于我手。”隨著環境保護成為共識,閔恩澤開始致力于將催化科技應用于綠色化學。進入新世紀,古稀之年的他進入生物物質資源利用新領域,利用油料作物發展生物柴油,以降低我國對進口石油的依賴,還可以減少二氧化碳排放、保護環境。面對贊譽,他平淡地說:“能把自己的一生與人民的需求結合起來,為國家的建設作貢獻,是我最大的幸福。”
回顧自己的一生,閔恩澤總是說,他干了3類工作:第一類是滿足國防急需和煉廠建設急需,第二類是幫助石化企業擺脫困境、扭虧為盈,第三類是基礎性、戰略性、長遠性的科技研發。
閔恩澤的妻子陸婉珍是著名的分析化學家。在中國科學家陣容中,夫妻院士并不多見,而閔恩澤與陸婉珍就是一對獲得過我國工程科技界最高榮譽的恩愛伉儷。她這樣評價閔恩澤:他能取得一些成績,并不是他比別人聰明,只不過是他一輩子都在不停地鉆研這件事。
人生如炬,皆為石化搏
閔恩澤在自傳《人生如炬》中寫道:“50多年中,創新始終是我科研工作的主線。”科研路上,他和團隊在學習中不斷探索和前進,用創新引領自己一步步走向成功。
他常用唐僧取經的故事來比喻創新之路:“取經要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唐僧就很執著,碰到再多困難和挫折,也沒有動搖他取經的決心,最后終于到了西天,取得真經。”
愛國,對閔恩澤來說,從來不是一個空洞的詞匯,是盼望祖國富強的深切愿望,是他為祖國忘我工作的不竭動力。在工作中,閔恩澤始終把國家放在首位,始終是國家需要什么,他就做什么,就學什么,就請教什么,就組織研發什么,困難不能讓他退縮,病痛不能令他止步。
閔恩澤非常喜歡電視劇《西游記》的主題歌,總是說這首歌體現了兩種精神,一種是“你挑著擔、我牽著馬”各盡所能的團隊精神;另一種是“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翻山涉水兩肩霜花,風云雷電任叱咤”“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場場酸甜苦辣”不懈追求、堅持到底的精神。這首歌最后唱道“敢問路在何方?路在腳下”,也正是閔恩澤創新之路的寫照。一直向前走,就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路,他也總用這種精神激勵他的學生、后輩們。
1964年,閔恩澤帶了第一批碩士研究生,從那以后共培養了60余名碩士、博士及博士后。如今,他的很多學生已成為石化領域學術和技術骨干。
為培養國際一流的能源化工科技人才,閔恩澤拿出500余萬元積蓄,設立多項獎學金,激發青年一代投身生物質能源化工研究。
獲得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之后,他又傾力撰寫《石油化工——從案例探尋自主創新之路》和《博覽實踐創新》兩本書,總結50余年成敗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感悟和心得融入其中,用以人才培養。
2015年11月17日凌晨,陸婉珍猝然離世。作為一個豁達的老人,閔恩澤非常堅強,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他極力保持鎮定,仍掛念煉廠的扭虧脫困,在人生最后幾天里,還艱難地寫下自己的建議。
2016年3月7日,在老伴離世后的第111天,閔恩澤也走完了93年、如炬的人生道路。他的一生,“情系國,心遠闊,催化煉油績豐碩。耄耋仍攀科學峰,一生皆為石化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