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前的雪,下得很慢。
第一天,慢騰騰地下;第二天,雪下得更大了,雪落在地上的聲音,像有人在空氣中說話,說話的聲音結成了冰;第三天,雪依然倚靠著柴門,歪歪斜斜、慢慢悠悠地下著,爐子里只剩下炭火滋滋作響的時針。炭火的骨骼在火盆間斷肢折骨地走動。
落雪的時候,等晚飯的時間就像爺爺的一袋煙一樣細膩悠長。爺爺總是慢騰騰地,等煙鍋里的土煙吸完了,天也黑了,才起身去給我和姐姐做晚飯。早就餓壞了的姐姐,拉著我去門口挖埋在雪地里的柿子和土豆。無需馬燈,雪就是燈。雪照在大地上,四周靜悄悄的,去菜地的路,亮得與白天沒有什么分別。姐姐用凍得通紅的手握著鐵鏟子,挖開一個很深的洞,從洞里掏出幾袋早就包好的紅柿子和土豆。我和姐姐拿著它們,迫不及待回到火爐旁。柿子和土豆在火爐上滋滋作響,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我們心里也美滋滋的。滾燙的柿子里有雪冰冷鮮美的味道,有雪軟綿香甜的味道。
從前的雪,下得動人。
就像村小老師教我們讀的唐詩那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村里的小伙伴就喜歡在這樣四周無人的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板,還有在雪地里“埋地雷”。我和姐姐披著稻草編的披肩,走在上學路上,正興奮走著的時候,我一不留神,一腳踩進“地雷坑”里去了,半個腰身都埋了下去,不能動彈,急得姐姐跑回家大聲喊爺爺。爺爺像輕功高手一樣飛奔到我跟前,拔蘿卜似地把我拔出來。爺爺替我整理好衣帽,拉著姐姐,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向學校走去。姐姐走路也變得小心翼翼,但又格外開心。
上學路上,樹梢上的冰凌非常刺眼,像刀劍一般鋒利,我和姐姐不得不戴著小虎帽來保護頭部,整個人看起來傻傻的。這些都引起護送我們上學的爺爺的極高警覺,他邊走邊張望。白茫茫的森林,望不見盡頭的路,聽到有聲響靠近時,爺爺會大聲呵問:“誰?!”嚇得我和姐姐縮著脖子,躲在爺爺身后。走近了一看,是同村的人,便哈著熱氣干咳一聲,相互招呼。有些人會遞給爺爺一根煙,然后繼續趕路。那煙早在雪天里凍住了,爺爺把它放在帽子里捂一會兒,然后拿出來,吧嗒吧嗒地邊走邊抽。到了學校門口,小伙伴們看著我們哈哈大笑,爺爺也哈哈大笑。爺爺的扮相,和古裝武俠里的白胡子老人一樣,這讓小伙伴們很敬仰他,把他視為和雪山里的大俠一樣神秘的人物。
放學后,我很快忘記了上學路上所發生的事,興奮地走在兩旁都是楊樹的鄉村公路上。雪時不時地從樹梢落下來,像要故意和我作對一般。偌大的戰場,我孤軍奮戰,和所有楊樹打雪仗,既興奮又孤獨。直到我走到村頭,看見其他小伙伴也在打雪仗,我便加入其中。我們從村西玩到村東,再從麥田玩到深林。在深林里,我們將參天大樹頭頂上的雪用力搖下來,又將黃葉上的雪無情地踩疼,再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畫出一幅幅難看的涂鴉。奶奶總是拿著掃把追著我打,直到她滑倒在地,我才不情愿地將她拉起來。
我常帶著我家的狗走在茫茫深林,聽雪和落葉在空中演奏的交響曲,小腳踩在地上,一路咯吱作響。狗比我還善于破壞,它四處亂竄,將雪原中完整的城堡,放肆地蹂躪成廢墟,然后對著天空低吼兩三聲……
從前的雪,像遠方的童話。從年終到新春,很長很長的時間,雪一直下著。從前的雪,是一首潤物細無聲的詩,是一場做了一遍又一遍,再也找不回來的夢。
摘自微信公眾號“文藝報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