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生命中,是否有這樣一個人?她離你很近,卻又像高高掛在天上的星辰,有時你覺得,你將用一生去仰望。
表妹認為,如果用來追星,這會是很好的文案。她想到許多她正熱切追隨的偶像,有些我看過舞臺表演,更多的只聽過姓名和所在的團體。他們大都能唱能跳,在鏡頭前閃閃發光,舉手投足間便引得臺下山呼海嘯。從這個方面來講,倒也十分貼切。
表妹又問,對我來說,這個人會是誰。沒等我說話,她便迫不及待地猜測,一一列舉我崇拜的運動員和為之著迷的演員。我想了很久,說,如果非要說出這樣一個人,那大概是林琳。
表妹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娛樂圈里還有她不認識的存在。我解釋說,林琳是我的高中老師。
林琳教英語。幾乎所有英語老師都是學校里最洋氣的,這是我們當時就發現的規律。我在高考大省念高中,哪怕是主城區較為開明的學校,也對儀容儀表嚴格要求。
當時班上的女生最羨慕兩個人。一個是學美術的江晨,聽說家里很有錢,要走藝考的路,和我們不在一個賽道。她每天畫高挑的眉毛,黑發里夾兩縷黃色的頭發,起初她總挨班主任的罵,但仍我行我素,后來班主任見管不了,便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了。另一個便是林琳,因為她姣好的容貌,也因為她每日變換花樣的裙子。印象最深的是,她在秋天穿過一條黑色的緊身針織裙,配了黑色的長款大衣,牽著年幼的兒子從樹下金黃的落葉上款款地走過。那天我在值日,緊握著手中的笤帚,怔怔地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許多人用黑暗來形容高中生活的艱苦,但黑其實是夜晚的顏色,對我而言,黑更多地象征著沉靜、安穩與自由。白天老師們爭先恐后地把各種知識往我們腦子里灌,只有夜晚獨自坐公交車再走回家的時候,我才能感到僵硬的軀體漸漸放松下來。何況黑是林琳裙子的顏色,我沒法將它和傷痛聯系起來。我更愿意說,那些時間是灰色的,像雨將下又未下的天空,叫人喘不過氣,而林琳是那灰色里的光亮。
我很慶幸,自己的英語還不錯,得以成為林琳的課代表。每日下了早自習后抱著作業去英語組,又在晚自習前將作業抱回來,看一眼她桌上插了哪種花,聽她溫柔地布置當天的作業,有時被賞一塊黑巧克力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
高中正是憤世嫉俗的年紀,因為經歷尚淺,對人和事都極其挑剔,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體育課自由活動的空隙,大都伴隨著大家對老師的吐槽度過。我們那樣苛刻,卻沒人說林琳一句不好,現在想來,這實在太難得。
我們聽說,林琳從師大畢業,剛來一中兩年就拿了省里公開課比賽的一等獎,只帶過一屆學生便教上了實驗班。前些年有領導想提她做分校的校長助理,往行政路子上走,被她拒絕了。當時我們面臨與一些老師的離別,不明白學校為什么非要讓課上得好的老師遠離課堂,去做終日開會講話的工作,聽了這樣的故事,對林琳更加生出敬意,畢竟機會擺在眼前,很少能有人不為所動。
我們的班主任是校領導的夫人,教語文,卻沒有半點文人情結,只會讓我們反復讀那些頭懸梁錐刺股的高考勵志短文。我討厭這種俗不可耐。她堅信只要每個人把所有時間花在學習上,一定能獲得更大的收獲。從高二下學期開始,她把所有與高考無關的課都停掉了,找各科老師來填充這些空白,甚至占用原本用來寫作業的晚自習考試、講評試卷,我們不得不天天熬夜寫作業。其他老師大都配合,但林琳偏不,她說自己要講的內容上課時已經講完了,沒有必要再占用大家的時間,有時不得不過來,便讓我們自習。每回考試,我們的英語仍在年級里排第一。
如果班主任是個只看中結果的人,故事到這里便結束了,但她偏偏不這樣理解,而是認定林琳在與她作對。她常常在班會課上陰陽怪氣,說她幾乎從早到晚泡在學校,我們還不領情,再看看某些老師,多為學生付出一節課的時間都嫌累,倒很會討學生歡心。總之是班上同學都不識好歹的意思。
我們漸漸瞧出她與林琳不和。林琳來上課時與她打個照面,她會給林琳擺臉色看。有人選擇明哲保身,也有人如我,堅定地站在林琳這邊。以至于那次班主任找我談話,其間接了個家長的來電,放下電話便說單親家庭的孩子就是事多,又引申到林琳身上,講離過婚的女人,頭腦多少有些不正常。我直接問她,您憑什么這樣講?她被我問得一愣,我轉身走了,把門摔得砰的一聲響。
我有許多在單親家庭長大的朋友,他們多半由母親撫養長大。從我的接觸來看,他們更加體貼,也更加勇敢。他們也曾向我哭訴自己的痛楚,以及對婚姻與家庭的不信任,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便陪著他們一起流淚。我覺得,他們身上的那份溫柔與強大,是那樣真誠可貴。我討厭班主任用那種高高在上的口吻貶低他們。我的叛逆不只為電話那頭的家長,也不只為林琳。從走廊走回教室的路上,我抱有一種武俠小說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絕,認為我在替所有同樣的人吶喊。

或許通過辦公室里其他的老師,又或許通過班主任,這件事傳播開去,許多同學都知道了——包括林琳原來離過婚,也包括我激烈的反應。自此班主任對我橫眉冷對。同學們態度不一,有人找到我說你做得對,也有人旁敲側擊地問我,得罪了班主任,到底值不值得。班主任還撤掉了我課代表的職務。那天,我最后一次去找林琳,領批閱好的試卷。視線交錯間,我看出她知道了我和班主任的事。她送給我一盒永生花,用一貫溫和的語氣對我說:好好學習,別想太多。我明白她的意思。然后她起身送我到門口,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聲說 :謝謝你。那一刻,我受到莫名的觸動,幾乎要落淚。
之前我對林琳有過許多想象:譬如她一定有個富裕的先生,才能支撐這樣優雅的生活;譬如她的家庭一定非常幸福,才能將小孩養得這么好。直到那個學期我才明白,她同樣面臨生活的困境,還有諸如班主任這類人的指點及復雜的眼光。
班主任對林琳越發咄咄逼人,但林琳一如往常,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并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好好對待每個人。這出乎我的意料。
我試著和她一樣,將道不同不相與謀的人從生活中剝離,想著快點考到遠一些的地方,開啟新的生活。最后,我也確實做到了。
畢業那年,我聽說林琳與前夫復婚了,從同學之間流傳的照片上看到,他有著一張俊朗的臉。既然她幸福,那我必定由衷地祝福她。
離開象牙塔一年多時,我被朋友安利了母校新設的表白墻。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許多事,但看到熟悉的名字,那些沉睡的記憶便蘇醒,那些假寐的死亡便復活。
除了逢年過節的問候,我和林琳沒有其他聯系,這些文字讓我知道,她仍舊是她,從未改變。我確信,對我之外的很多人來說,她有著同樣重要的影響。每當我被壓力所迫,想要變成尖利的、刻薄的、咄咄逼人的面目,和糟糕的世界對抗時,我都會想起她,并提醒自己曾經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工作一年后我拿到年終獎,立刻去王府中環買了一條黑色的長裙。此前我已經在櫥窗外看了很久,它吸引我的原因是——和當初林琳身上那件非常相像。
有些人只能引領我走一段路,而林琳是我的地圖上恒久不變的坐標,我將用一生去追逐她的步伐。雖然她并不知道,但這一點都不要緊,我樸素的愿望只是,她能一切安好。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十月少年文學》等期刊,曾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