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1
如果說有意外的話,在莫哈琳大街上,沉河會遇到熟悉的中國客人。
客人就是他的前導師程華。十多年前還在S城時,沉河就認識程華了,那時他還是一名學生,程華是他們學院的座上賓。沉河的原單位S大學在教育界影響不是很大,但也不小,至少在文物領域響當當,程華呢,看似普通的古董商人,名氣卻出了圈,程華有段時間是他們學院的客座研究員,在S城的運河旁邊,他開了家私人博物館。沉河還是學生的那些年,為了學習古物鑒定,他跑去過程華的私人博物館,一進博物館的玄關就能看到一扇高大的裝飾墻,裝扮古怪的霓虹燈光涂抹其上,墻上鑲嵌著從海底打撈上來的外銷瓷片,前前后后擺放,成了揚帆遠航的古船——形如當代藝術的裝扮,動感十足。從那以后,他們就有了聯系,沉河去是學習,后來他畢業留校,程華聯系他的次數更多,因此,他倆可算師生關系,去除表面的關系外,他和程華之間似乎還有一種更貼切的親近感——他們的名字初聽起來有點像,“沉河”和“程華”就像一對兄弟,讓程華感覺和他有緣,當年主動約見沉河的次數很多,直到沉河神奇地消失在海邊的S城。
時隔多年的夏末下午,他竟然在相距S城萬里的比什凱克碰見程華,就在莫哈琳大街的展館舉辦的國際藝術品博覽會上。沉河慕名來到展館,國際博覽會他沒有機會受邀,卻偏偏來了,或許會有S城的商人來,而他心里至今仍有好奇心作祟。多年來,他首次有了和過去發生交集的想法,有這樣突兀的想法,也許是思鄉所致;來前他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在任何展覽會,他都能想到這樣一種場景:麥哲倫的船員登陸新大陸,展示著鏡子、鐵釘、毯子,可是滿檐廊的迷幻圖案就是他的生活日常,他原打算看看就回去。
展館熱鬧,人影憧憧。在一個獨立的展廳,一眾垂掛的地毯前,高大魁梧的程華在熱情地向客人介紹。就在商客的后面,他發現了沉河。
“小河?是你嗎,你真的在這里?”程華驚呼,他拍起手掌走過來,瞬間,一貫大將做派的他歡喜得像個孩子,對于意外見到沉河,他顯然不太相信。
“呵,程老師!”沉河同樣驚呼,他都不敢相信命運的安排了。
人員熙攘,他們暫且寒暄到這,程華給商客繼續講解展品。
沉河在原地站了十分鐘,他正在猶豫是留還是走時,程華過來了?!靶『?,我們去旁邊咖啡店里坐坐?!背倘A說。
展館左翼是小咖啡店,供貴賓們休息和洽談生意,不少來自歐洲和土耳其的商客正在小聲交談。他們便在小咖啡館里坐下來了。數年后見到程華,沉河仍然有點局促,坐下來時,突然,他想到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想到三人的命運以及自己與程華的師徒關系,他在心里打趣:“導師是蘇格拉底,因為他固執、泥古不化,否則不會被君王處死?!彼麅刃膭×易兓?,給自己打氣,做出解釋:“我應該像亞里士多德,他是全能的,在原本殘酷的禁地,他的聰慧幫助了他生存?!?/p>
程華首先打開了話匣子:“我向大使館的人打聽過你,有人說你在比什凱克,有人說沒有,反正你做起了隱士,也不和我打交道?!?/p>
程華說到這,沒有質問沉河的意思,沉河呢,也沒有多想。呵呵,隱士?好吧,他承認他是現代高原隱士。
“對了,您不是一直弄瓷器嗎?”沉河回想起來。
“三年前,轉行了,有種命運、使命催促我。而且,地毯更有市場,尤其是古地毯,國際通貨,巴黎、伊斯坦布爾都上大拍。你是問我怎么來的啊,我唱一段給你聽,‘伏龍芝,啊,遙遠的伏龍芝,時隔三十年后,我見到了你,我來了。你還在不在啊,伏龍芝,親愛的伏龍芝?!?/p>
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里,比什凱克的名字叫伏龍芝城,程華哼起當紅歌手錄制的《遙遠的伏龍芝》,他雙手舞動,就像現場彈奏彈布爾,滑稽,興奮??磥沓倘A性子仍然沒變,哈,骨子里是樂天派。不過沉河陷入了沉思,他在比什凱克見過太多來尋找20世紀的人,據他所知,上五十歲的人都對過去的歲月難忘,莫非程華同樣有了這種情懷,這是他來比什凱克的初衷?不過,警醒的沉河仍然不能確定,程華不是一般的人,時隔多年,程華還能一眼認出他,足以證明程華具備不凡的眼力。
“我印象里,程老師有才,做什么都行。還記得您有次給我們上課,還拿過一只漢綠釉蟾蜍形器來,展示給大家看,說巴黎的奧賽美術館有同款?!背梁釉俅位叵肫鹚赟城的時候。
“瓷蛤蟆后來惠讓給一位香港的藏家了,他是好多年的朋友,后來,我的博物館打烊,出了很多瓷器給他。哈哈,往事不堪回首。對了,待會兒我們于參贊要來了,你不和他見一面打聲招呼?”
“不了?!背梁佑悬c難堪地轉移話題,“我現在挺害怕和熟人見面的?!?/p>
其實,沉河正在糾結和猶豫,要不要告訴程華他近年來的身份。他在比什凱克開了一家偵探公司,私人偵探公司近年來熱門,這成了他的謀生手段,他建立了龐大的關系網。不止如此,他來到比什凱克后,還娶了妻,是楚河畔哈薩克族人?,F在的他脫離了教育系統,像一匹不容易馴服的脫韁野馬,他還像牧馬人一樣蓄起了胡子——這都是短短十年內發生的事情,現在的沉河與年輕時的沉河截然不同,換句話說,學生、教師沉河業已死去,密探沉河像馳騁于草原的野馬,像高原細細長流的河,慢慢舒展開來,沁入骨髓。
“我來比什凱克一年多沒有見到過你,你是今天突然出現啊。”程華揣摩般地說。
“其實也沒有,不過,我確實越來越怕見到熟人,哈,有了社交恐懼癥。”
“這就不對勁了,你應該相信亞歷山大大帝說的,‘男人的偉大就在于不斷地擴充疆土,不斷地增加權力,盡情地享受美味佳肴和少女美色?!背倘A說到這,停了下,右手中指輕輕敲擊了下白色椅臂。他思考一會兒后又說:“你有空嗎?等到展覽完,你來我家里一趟,我也有點事,到時想跟你說。”
到這,程華電話響了,他看了下手機,撇開話題:“等等,是程程,我的助理,她是我義女,家里吸塵器壞了要維修,今早我出門時,她就說了?!?/p>
沉河又等了程華好一會兒時間,幾分鐘后,程華用手機加了他的聯系號碼。隨即,沉河告別了程華,他要趕去公司,原定下午去公司開展業務。
與程華多年后的見面是8月底的夏末,對于意外碰到程華,沉河情緒上依然被觸動了。莫哈琳大街上有迷霧,等到離開展館,像是從迷霧撲面的大海里出來。他開著車,努力回憶著過往,等到直視路邊那些尚存的高大的蘇聯建筑,它們看起來堅硬甚至高大得變形,他好像才終于爬上了陸地。現在和導師程華在一起,他笨拙得像第一次體驗人生。
2
沉河是三天后在安克雷奇大街再次見到程華的。前面幾天,沉河一直在反復思考與程華在國際展覽館的意外邂逅。該怎樣與程華相處呢?他難以拿捏。與他久別重逢表現欣喜的程華也沒有馬上聯系他,直到兩天后的傍晚,一名聲音溫柔的女士才打來電話,電話中,她自稱是程華的私人助理,聲稱程華有要事要請他去趟他們家里,詢問是否方便。猶豫片刻,沉河答應了邀約。
那天早上,沉河去對方提供的安克雷奇大街所在地,穿越幽深的寓所群,一棟爬滿蒼綠色藤蔓的白灰色樓下,有名年齡約莫四十歲的女性站在臺階上,想必就是程華的私人助理。
程華的助理很有禮貌地把他請進了三樓的公寓。程華的寓所初看再尋常不過,走進內室卻不一般,裝飾精致,是一套罕見的豪華復式公寓。進了玄關后,程華的私人助理先帶他參觀了一番專門的地毯陳列室。
沉河參觀了二十多分鐘,見識了比展館更多、出產地更廣闊、時間更久遠的地毯,它們來自波斯王朝、準噶爾王朝、奧斯曼帝國、阿富汗王國、布哈拉汗國、哈薩克汗國、浩罕汗國,當然也有蘇聯時期的手工和機織地毯。當站在一幅來自13世紀的金光閃閃的波斯金絲地毯面前時,沉河想起在S城見到的程華了。
程華在客廳等他。等沉河從地毯陳列室出來,他看到的程華,這時更像一名尋常老頭,脫離了平常的奢華與貴氣,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在翻看一本相冊,沉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他才摘下老花眼鏡,和沉河聊天。
“先來喝茶吧?!背倘A說,他瞥了下私人助理的背影,助理正準備給沉河泡一壺來自國內的綠茶,程華介紹著:“她就是程程,去年,我收她做義女了。我們談話,程程在,你不介意吧?”
沉河沒有說話,程華又自問自答地說:“程程是南京江寧人,她的專業是酒店管理。程程本來在比什凱克的高檔餐廳工作,那是土耳其餐廳,餐廳叫‘歐亞新希望,以前,她也是流浪四海。我來做地毯進口業務時,沒有人感興趣,只有程程,她敢闖,并不害怕別人說什么。請你來家里,還是因為我們以前算是老師和學生。”
“哦。您約我來的目的是?”沉河終于開腔。
“小河,你不簡單啊,我有很好的直覺?!背倘A深思起來,回憶道:“不比在S城了,那時你還小著呢?!?/p>
沉河笑了,他摸出了公司名片,他終于想要向程華表明他的身份。在這里,他只是開偵探公司的私人偵探沉河。把名片遞給程華時,他捋了捋臉上綿密的絡腮胡子,并沒有說話。數年來,他心如鑌鐵,堅硬的東西漸漸體現在這個漢人身上,使他和殘酷的手法、技術融為一體。
“其實,那天我也沒講真話,我知道你在做這一行,只是沒想到會碰到你。”程華終于說出了目的:“我是另有打算?!?/p>
“什么打算?”沉河倒好奇起來。
程華又開始翻閱那本相冊。沉河扭過頭去看,相冊里有很多黑白照片,泛黃的黑白照片尺幅各異,躺在相冊的塑料薄膜底下,就像鍍了一層銅,把過去和現在分割開來。沉河的人生也是如此,他早已習慣,他難以對此產生共鳴。
沉河瞟了下相冊就不看了,把目光投向客廳的展示架,那里擺放一尊維納斯女神雕像。
程華指了指相冊里的一張照片,里面是一個年輕女人抱著孩子坐在椅子上,女子身穿白底碎花長裙,一臉笑容,挽著漂亮的發髻,照片上的女嬰大約才滿周歲,看起來也是東亞人種,完全不像高原嬰兒的面孔。程華繼續說:“她叫葉蓮娜,我孩子的媽媽,她是一名朝鮮族人?!?/p>
沉河簡直不敢相信,程華曾經還有一段異國姻緣。
“1988年,我從黑龍江出走,去了海參崴,最初是在阿奎奧尼斯酒店的舞廳認識她的。我做皮草的進出口生意,生意很不錯,葉蓮娜幫助了我很多。兩年的時間,我們一起住在5號街。來來往往的商人里,我算是做得最成功的,所以我后來才能買很多古董。”
“后來呢,你們?”沉河確實好奇起來。
“我們?分了,葉蓮娜已經生下海涅,也就是我姑娘。后來葉蓮娜給我寄過照片,還跟我說回到了高原,可是我分不開身,你知道我國內情況的。她應該叫海涅,你看,就是這女孩?!背倘A對著一張黑白照片指給沉河看。
“很小,看起來有點像日本人?!背梁虞p聲說。
“你看,海涅小時候多美,1992年給她起的名字,媽媽葉蓮娜是舞蹈演員。你知道演員吧,老實說,當時我就是看了《倩女幽魂》,最先準備讓一位日本女人演的?!?/p>
“中森明菜?”
“對,是她,我早年迷過一陣。確實是一名美麗的女人,在日本,我見過。她的人生其實不美滿?!?/p>
“國內抖音上迷她,我看過她的視頻。”
“現在,你翻看一下?”程華像詢問一名后輩一樣發出連串的問題:“對了,你自己呢?你結婚了嗎?愛人是誰?你怎么不做歷史考據?”
沉河沉默著,沒有回答,注視了下程華,把照片放了下來。
沉河既不愿說起過去,也不愿說起現在。在高原,他仍然只愿做一名隱居的人,他不想讓過去的熟人參與他的生活,乃至不想讓程華過多了解他的現狀,他保持了寒帶地區的人慣有的緘默。
“就說我吧,我年輕時都在追逐女人,美麗的女人,漂亮的女人,陽光的女人,平淡的女人。其中還有另外一種女人,據說就像最迷人的貓,黑暗里,她們的眼睛和貓的眼睛一樣,她們是憂郁的悲傷的女人。”倒是程華自己說開了。
到這,他的私人助理來了。剛才她去泡茶,可能是在規避他們的談話。
“好了,不跟你多扯了,還是回到開頭,你應該體諒我,體諒生意人的苦衷。當年我去俄羅斯海邊是為了賺人生的第一桶金。我弄的皮草運到黑龍江,1991年的年底,所有店都不開業了,等到住進海邊5號街的小旅館里,那個苦啊,可是誰在乎苦難經歷呢。在海邊當老倒子,我一共搞了四年,后來回國,被迫丟棄了許多,其中就有葉蓮娜和我女兒?!背倘A說到這,停頓了一下。
“那么,我能做什么呢?”沉河自然想到來的目的。
“找到她們,讓她們來見我。”
“讓她們來見您?”沉河有點疑惑,以為程華在開玩笑。
“不要忘了,那是我難忘的經歷?!?/p>
沉河一時語塞。
“幫我?!闭f到這,程華的眼神閃爍了下,“我知道她們在這里,葉蓮娜當年到遠東本來是旅游,去緬懷父輩,她父母其實都住在這里,后來,她也回來了。這些年,我隱約感覺到她們,她們一直在這里。我的故事神不神奇?”
程華說著,從相冊里抽出一張黑白照片放在茶幾上,推給沉河:“照片先給你,對于你找她們有幫助。”
這是一張六寸大小的直邊照片,就是程華所說的葉蓮娜以及女兒的合影。沉河沒有言語,程華以為沉河要向他表明態度,沉河抬頭,他卻看向程華的助理程程。
程華的助理程程在認真地聽著他們說話,現在她不再避嫌,見沉河看向自己,她打破了寂靜,禮貌而不失優雅地說:“小河先生,在我們這里吃午餐吧?我給您做手抓飯,這里還留有馬血腸呢?!?/p>
3
那天,沉河在程華的寓所里吃了飯,最后他沒有拒絕程華的請求,臨走前,帶走了程華從相冊中抽出來的黑白照片?;丶衣飞?,那張母女倆坐在照相館幕布前留下的直邊合影讓他擱置在前擋風玻璃下面,沉河的腦子里再次勾勒了下母女倆的模樣。透過將近三十年前的照片可以看出,這是一對美麗的母女。葉蓮娜是朝鮮族人,現在的她們也不會是藍眼睛、高顴骨、黑頭發,依據程華篤信的態度判斷,她們現在確實在比什凱克。沉河望了望變幻的照片,陷入沉思。
程華正式成為沉河業務上的客人。為了避免程序上出現問題,程華委派助理程程來,他沒有親自前來沉河的公司。程程和沉河簽了一份協議,其中有委托合同,附帶業務保密協議和公司免責協議。當天,程華就給沉河的公司賬號付了合作款項,而且,還吩咐日常事務都由程程代理。
相比在莫哈琳大街的展館重新見到前導師程華時的激動,沉河完全冷靜下來了。現在的任務是為程華尋找前女友葉蓮娜以及他們的女兒,沉河先做了一些準備工作。
在布置眼線尋找照片上的母女時,沉河為了表示感謝程華是他真正的學業導師,他約見過程華,那天上午,他親自帶著程華在城里轉了一大圈。比什凱克的街道上遍植亞寒帶高大的喬木,對于秋葉紛飛的街道,程華已然熟悉;一個小時后,他們出了城,去了納倫河,沉河的汽車沿著碧綠的納倫河朝南方開去,直到托克托古爾水庫電站大壩那里才停下。
這里距離北方的比什凱克將近兩百公里,水庫大壩下面是一灣碧綠的清水。9月以來,大壩那里多了很多垂釣人,他們在那里釣鱒魚,9月是秋天開始釣鱒魚的季節。沉河帶著程華默默地看著垂釣人釣魚。沉河記得他真正融入高原,是七年前妻子的哥哥開車帶他來的那次,是來釣鱒魚,除了鱒魚,里面還有少量的鱘魚,柯爾克孜人把托克托古爾水庫稱為“高原的?!?。
沉默地參觀完水電站后,他倆回城各自回家?;爻锹飞希梁記]有和程華說任何私事,他的家在比什凱克北郊,那里靠近楚河草原,再過去是廣袤的哈薩克草原,他沒有告訴程華。
這趟短暫的旅途后的一個星期左右,沉河就準確地打聽到程華要找的前女友了。其實,他們從托克托古爾水電站回來的路上,公司的密探、他的合作伙伴已經給他打過電話,告知了大致情況。雖然時間過去久遠,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事件發生地距離高原又相距萬余里,但畢竟曾經都屬于一個地球上最龐大的國家,這往往會提供龐大的卷宗,作為痕跡來牽引查詢它的人。如今在高原,在自由行走的人們中間,金錢能穿越時空造就的障礙。現在,公司人員從警察局的線人那里仔細核對過歷史資料,確認了這些朝鮮族人,探知他們居住在曾經的伏龍芝城、現在的比什凱克十月區的工人城——程華前女友葉蓮娜果然在比什凱克。沉河還查詢到她一直單身,連帶她的工商信息都查核了,這都是短短十來天內完成的,可見沉河在S城練到的功力都發揮在這上面了。
沉河并沒有馬上告知程華他的進展情況,他打算確認后再親自告訴,有這層考慮,還是出于他的工作原則。并且,他心里竟然出現絲絲擔憂。他早已知道程華和他一樣來到了比什凱克,只是對于在藝術展館邂逅程華感到意外而已,時隔多年,在見到程華前,他就對程華的事有所耳聞——華人圈里興起過程華的緋聞,如今似乎得到了驗證,這也是他前些天親自前去程華寓所,近期通過安排一次短途旅行來了解程華的原因。
按照先前得到的信息,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除了在十月區生活,她還在瑪納斯大街開了一家韓國風味的酒肆?,敿{斯大街距離安克雷奇大街不足兩公里的距離(這讓沉河一直懷疑程華找他完成業務的真實目的),這是一條頗具歐洲風情的知名街道,那家酒肆是臨街小店中的一家,看起來小巧玲瓏,面積不大,招牌用俄文寫的,裝修得確實有韓式料理的模樣,公司員工把酒肆的照片發給了沉河。
9月初的那天下午,穿著風衣的沉河親自去驗證公司階段性成果。他站在瑪納斯大街中段的行人道上,透過櫥窗打量著那家韓式料理風格的酒肆。身旁是高聳的黑云杉,由于有遍地黑綠的松針、黃紅的楓葉襯托,周邊行走的人不少,市民們在室外走動,他們盡情地欣賞秋日美景。沉河的旁邊還站著一個拾荒的老人,老人望著酒肆旁邊蛋糕店櫥窗里的蛋糕發呆。有如此多的遮攔,沒有人能夠發現沉河來的目的。
沉河打量了良久,隨后走進這家韓式酒肆里。酒肆內只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亞洲面孔,面容清秀、白皙,身材單薄,像風中飄動的柳葉,還與朝鮮族女人一樣保留著發髻,腦后別著一根銀色簪子,簪子顯眼極了。她站在吧臺后面,低頭仔細地盤看賬目。
酒肆很小,顯得空蕩蕩,這樣的酒肆,可以想見不會有多少生意。見有客人推門進店,店里的女人微笑了下,以示迎客。
沉河進來時,也笑了,他右手插在風衣兜里,捏了捏程華給的那張六寸黑白照片。他的目光和女店主相撞,很快又滑到店內米黃色的地板上,其實打探過多次后,沉河已經準備和對方表明來意了。這已經不像中國人委婉的辦事手段,何況對于為程華辦事的他來說沒有什么好羞赧的,他只不過還想多多觀察觀察。
他面對著吧臺,坐在一張卡座沙發那里,脫下風衣擱在沙發上,然后叫了女店主,要一瓶漢拿山燒酒和兩碟小菜,小菜是泡菜和醬牛舌。按照公司密探獲得的信息,除了看到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他想看到她女兒海涅是否會來店里。不過,沉河坐下來的二十分鐘內,始終沒有人進來。這也難怪,比什凱克的酒肆主要面向商人和白領,不會有高原的牧民和打工人來,何況這只是一家小眾的酒肆,時間也才到下午三點半左右,沒有到吃飯時候。
沉河一直在觀察店內的擺設和裝修,柔和的陽光照著米色的室內,讓酒肆有一種懷舊的感覺。除此,他還在不停地看看吧臺后面的女人。就在他觀察的時候,女店主終于發現來客有些不一般了,她開始打破寂靜,用咬字很輕的俄語問:“請問您有什么不便嗎?或許還需要些什么?”
沉河沒有馬上回應,他又摸了摸兜里的照片,但是,他還想再等一會兒揭開謎底。不過見對方期盼的眼神,他還是回話了,且多說話了:“沒有,我第一次來,酒非常好,非常非常好。在家里,我不能喝酒,我老婆是虔誠的教徒。對了,請問你們的店什么時候開的?”
“三年了,之前是我女兒在打理,她結婚后就是我了。店越來越難開,平時沒有多少人來的?!迸曛餍α耍餍院退枚碚Z聊起來。
“主要是俄羅斯人來吧?”
“是的,出了城市就不準飲酒,我們說不定明年就要改行了?!?/p>
“請問,您在韓國待過嗎?這是韓國人的風格?!?/p>
“我?我是朝鮮族人,我們遷徙過來的,您看我不像本地人?”
“你們從西伯利亞過來的?你到過海邊?應該是?!?/p>
“嗯?”女店主遲緩間發出了疑問。
“我說的是海參崴,快三十年前的5號街。”
沉河輕松點出時間和地方,他說出了一個過去的特殊的名字,和中國人同居過一段時間的她一定會知道,那海邊的事情一定記得。
“您怎么知道這些?”女店主表情驚訝,眉眼間透出警惕。
“一位朋友告訴我的?!?/p>
女店主蹙起眉,她直直地望過來。
到這時,沉河覺得有必要讓對方明白他來酒肆的原因了。他從放在卡座沙發上的風衣口袋里掏出來那張六寸黑白照片。他端詳了下照片,把它輕輕地放到桌上,他看著女店主,等待她過來查看他放在桌上的照片?;蛟S,對方會發出不可預測的過激反應,現在,他準備迎接任何糟糕的局面。
女店主沒有再說話,她看到了照片后,立即從吧臺后面走了過來,拿起沉河放在桌上的黑白照片,看了很久。
“哪來的?”女店主目光恐慌起來,神態里還有些驚訝。
“是他給我的,他是中國人?!背梁诱f到這,指了指照片,試探地說:“照片上的是您嗎?我覺得很像?!?/p>
其實,他已經確認女店主就是程華的前女友——不,稱作前情人可能更為恰當,他們在將近三十年前的遠東海邊未婚生子?,F在,他看到對方神態的劇烈變化。
“可是,我不想看到他,不要說了?!?/p>
忽然,女店主的面目凝重,她說得很重,完了,她重新把照片放回桌上,走到吧臺后面,低頭沉默。
他們短暫的交談尷尬地結束了。
這位已經確定是葉蓮娜的女店主要送客了,沉河吃了閉門羹,他最后一次環顧了下酒肆周邊。他本來想試圖建立她和程華聯系或見面的機會,他得以完成業務,合約做完后,包括他和程華的意外邂逅——這才算一件完整事件——將要告罄,接下來他和程華之間大概不會發生任何實質性的交集,他也不會再來到酒肆,畢竟他不能喝酒。不過一想,吃閉門羹也正常,沉河內心里一時沒去猜測她和他的前導師曾經發生過什么,然后追根究底。到此,沉河覺得在酒肆沒有多待的余地,他準備離開了。
“打擾了,如果有需要,歡迎聯系,隨時恭請?!背梁颖憩F得非常冷靜,他為剛才的吃食埋了單,然后把那張黑白照片留在桌上,臨走前還把公司名片放在了照片的下面。
沉河披上風衣走出店去,等回到瑪納斯大街的人行道上,街上的大風形如颶風。他舒了一口氣,女店主一定會聯系他的。
4
果然,酒肆女店主來找沉河了,也就是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她還帶來了一對男女。那天上午,沉河剛到公司不久,透過辦公室的窗子玻璃查看,一位男子把車停在舞廳的停車位,從車上下來兩位女人,程華前女友葉蓮娜的旁邊跟著年輕女子,她形體挺拔,面容嬌小而精致,耳垂上掛著碩大的銀色耳環。沉河初步判斷,葉蓮娜旁邊的應該是她的女兒,據她和那開車的男子的親密程度判斷,他大概是她丈夫。
他們一行走到沉河公司門口,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手拿著他給的綠色名片,在核對名片上的街牌號。沉河的公司設在一條叫凱琳格小街的旁邊,位置隱蔽,公司前面是一家蹦迪舞廳,平常都是青年男女出入,其中有不少古惑仔,勁爆的曲樂從舞廳外泄,讓經過的人都會誤以為這里是紅燈區,殊不知比什凱克服務行業的公司都開在這一帶。那天,沉河放在酒肆桌子上的名片印有公司地址門牌號,程華前女友一行找到公司地址應該不費勁。
不一會兒,沉河出來開門了,他把他們迎進公司的接待室。沉河用紙杯給來者倒了三杯熱水,他們就開始正式交談。對于程華的前女友一行主動找他,沉河依然像往常一樣接客,他沒去猜測她來的目的。
“上次對不起?!背倘A前女友葉蓮娜一坐下來就像韓國人一樣給他鞠躬,她為上次驅逐沉河在道歉,她聲音小,仍然說著綿軟俄語。
“都是小事?!背梁雍茌p易地把話題撇開了。
他開始觀察疑是程華女兒的女孩。見他深沉而認真地看著自己,她沒有說話,沉河也一樣,他等待著對方主動詢問。
“請問他真的是您的朋友嗎?還只是委托的業務?沉先生,以前,我聽說過你們公司,你們在瑪納斯大街有業務,上次有個店主,她丈夫發生婚外情,就是你們找到的證據,她才拿到賠償。聽說你們懸掛在窗子下面偷聽她丈夫說話,真厲害。不好意思,我通過小道消息打聽到的。”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道完歉后,開始描述她所了解的沉河。
“哈,我們的業務?!背梁庸室獍押统倘A的關系說得很淡。
“可是又不像,我看你應該和他很熟,不然,他不會把這么珍貴的東西交給你們,然后,您又輕易地放在桌上。您已經確認是我們?!背倘A的前女友葉蓮娜指的是沉河放在酒肆桌上的照片,她的眼神顯示她已經咬定她所確認的事情。
沉河沒有再說話,他無須向客人透露他對特定人物的判斷,也無須向對方闡述偵探公司的運作程序。他終于把目光從女孩那里挪到程華的前女友葉蓮娜身上,那片刻,他閉了下眼,想象了下三十年前程華和她在海邊的相遇,以及他們炙熱的相愛。約一分鐘后,他望向和她們一起到來的男子,男子坐在女孩的旁邊。
沉河沉默著,與葉蓮娜同來的女孩和男子一直在警惕地看他。男子想說話,可是實在找不到話頭,他只能把口水不停地咽回去。
“她是您女兒嗎?這位先生呢?”沉河想證實女孩和男子的關系。
“她叫海涅,那個人取的名字。現在,她結婚了,那天我跟您說過的,這是她的先生,他叫穆特?!比~蓮娜介紹女兒女婿時,旁邊的女兒和男子咧開嘴笑,那是一種恭維的難以察覺的微笑。
沉河直接詢問:“那么您來的目的?”
“我沒有事,我不想回到過去,那么多年過去了。要來的是我女兒,年輕人的想法總是不一樣。那個人……”葉蓮娜的表情有點拘謹,還稍顯羞赧,仍是東亞女人常有的嫵媚模樣。她心緒復雜,似乎想通過言語和肢體來告訴傾聽者。
“他很好,他很有能力,您是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們,他是成功的商人,古董商人、地毯商人。他現在屬于這里?!?/p>
葉蓮娜冷漠地點了下頭,她沒再發出任何疑問了。
“請問老板,我可以這樣叫您嗎?您叫什么名字,小河先生?”女孩旁邊的男子終于開口發話了。
“可以叫我沉河,我一直叫這個名字?!?/p>
“我感覺您很好,真的很好很好。對了,您的愛好是什么?您可以告訴我嗎?熟悉后來往就多了。我可以告訴您,我是一位跨境司機,從阿拉木圖到比什凱克往返運貨,我平時的愛好是拳擊,拳擊您懂嗎?還有騎馬,我可以帶您去騎馬,柯爾克孜人的騎馬才是真正的騎馬。”男子先是恭維謹慎地說話,說開后,他隨和起來,同樣可以看出他的期盼。
“騎馬可以。釣魚算吧?這里鱒魚很多?!背梁記]有夸張地介紹自己,他把一張自己的名片再次拿給對方核對,顯示他和對方交談非常真誠。
見沉河沒有設置障礙,而且簡短回復了所說的愛好,男子竟然興奮地說開:“鱒魚嗎?在六百多公里遠的哈薩克斯坦,我看到很多很多的鱒魚,人們叫它‘狗魚,我親眼見到‘狗魚在巴爾喀什湖里游泳,就像去拳擊,那天晚上排成隊,多么壯觀!它們的背部閃著鱗片,威風得很,魚鰭就像背著的一把把標槍。傳說狗魚是背著記憶的魚,它們從海洋游到陸地,又從陸地到海洋,靠著記憶來到該去的地方。呃,就像人的遷徙,它們難道不是另一種人嗎?”
對面男子瞪圓雙眼,以拳擊的姿勢比畫著,把魚類的洄游描繪得逼真可見,不過,這描繪的本應該是鱘魚的習性。
“是吧。”沉河有點被對方的詩情說得迷糊,又一想,對方準是話中有話,他認真地看了下男子,透過對方深邃的眼窩,想證實某些東西。
隨后,他再次認真地瞟了一眼對面的程華女兒。她有苗條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是和程華前女友葉蓮娜一樣漂亮的女孩,似乎她就是年輕時的葉蓮娜。只是描金的眼線讓她更像迷幻的地毯中的女性人物。沉河明白,這不是天真的一張東方面孔能夠概括的。他就這樣望著,半瞇著眼,目光老到、成熟,透著深沉的光芒,讓男子不再能擁有熱情的話題,以至于場面僵持起來。
“穆特!別再說了?!迸⒑茸×四凶?,見沉河一直望著自己,她瞥了下旁邊的葉蓮娜,支支吾吾地問:“他最近會來嗎?”
“應該會來,我會告訴他,你們來過。”
“他有錢嗎?”女孩很小心地詢問,透過眼神可以看出她和旁邊的男子一樣,同樣有點殷切,臉上生出幻想?,F在,沉河似乎明白了他們來的目的。
“沉先生,您最好不要說關于我的事情?!边@時,葉蓮娜急匆匆地搶話了,正視著沉河,她說:“要告訴的話,您只說海涅就行,我女兒和他有關系,我那只是一年零六個月的旅程,我家里人都不同意,那時我是舞蹈學校畢業的演員,后來我都不清楚自己當時是怎么了。以前,我聯系過那個人,他回應過嗎?最難的日子過去了,現在他回來了,是彌補過錯嗎?照片麻煩退還給他。”
說完,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沉河一看,正是上次留在酒肆的黑白照片。葉蓮娜兩眼濕潤,連帶發髻上的金屬簪都在晃動,足見她情緒激動。這是她做出的最決絕的行為,行為已經表明了一切。
沉河沒有馬上說話,他仍然想從對面多聽到些事情。
“媽?!比~蓮娜的女兒聽罷,看似與剛才喝住旁邊的男子一樣急躁,她打斷了母親的說話。
“現在與過去不一樣了,我說了,過去不值得懷念,我只想過好現在。他只和我女兒有關,就這樣決定吧?!比~蓮娜話語堅決,表情嚴肅(這才符合老蘇聯人低沉的氣質)。她想了想,又補充說:“這是上次我沒有好好待見您的原因。”
又是透著狠勁,空氣凝固。女孩有點難過,試圖多說話的男子保持著窘樣,沉河一時不知如何說話。與此同時,從公司前面的舞廳傳出一長串怪異的驚人的音符,瞬間,空氣像駿馬一樣奔騰,所有人都淹沒在急促激昂的打擊樂里,顯示出這里的對話正式之余又稍有點古怪。
“沒有關系,這是公司業務,要說我和客戶,過去是有點私人關系,不過我只按照公司準則辦事,我不參與客戶的私事。同理,一旦我們完成合同,你們的事就與我沒有關系了?!钡竭@,沉河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他很清晰地說出態度。
“那么,我可以找他談談嗎?就最近吧,我和穆特就行,我媽過來主要是陪我?!爆F在這名叫海涅的女孩小聲說,終于提出了見面的要求。
“可以,我安排一下,地址我會告訴您?!背梁佑钟朴频卣f,“見面應該是最近,不過,要看他最近有沒有時間,他很忙,你們不必急?!?/p>
5
與程華前女友葉蓮娜一行見過面后,沉河因公司其他業務出了差,等到回比什凱克是幾天后。沉河認真考慮了,他決定把尋找母女倆的進展告訴給程華。他親自給程華打了電話,電話里如實公布了解到的情況:在比什凱克市區,他確實找到了程華三十年前的情人葉蓮娜,葉蓮娜在瑪納斯大街開了一家韓式風格的酒肆,他親自和她見過面,細談過,她對與程華見面的態度極為冷淡,就如她親口所說,她不想回到過去,她現在仍是單身,可是不想再被打擾,如果可以用合適的話來形容,那就是她只是一名沒有雜念的單身老太太;至于他的女兒海涅,他也和她見過面,她和她母親一起來的,現在,她還叫海涅,她已結婚,她的表現和她母親不同,她兩口子對他提議與程華見面表現得頗為積極,如果要重新建立起父女關系,和她兩口子聯系即可。
沉河的業務回執和答復是冷峻而現實的。
“對了,照片還在我這里,要給退回來嗎?”沉河還對程華說了葉蓮娜退還給他照片的事實。
“知道了?!甭牭匠梁拥膱蟾?,程華當時只重重地說了三個字后掛斷了電話。
開始,沉河以為程華對尋找昔日女友和女兒一事的興趣頓減。沉河又與程華的助理、義女程程聯系,電話里,程程解釋,說先生正準備回S城,可能正在趕往機場的路上,我跟他說說。和程程聯系后,程華果然很快打過來電話,他開始為剛才的冷漠解釋,說他剛才在車上,在和客戶忙談生意,不便多說家事,現在他到了機場,可以談了。程華還說起他在比什凱克生意的最新進展,他趕著先回一趟S城后,馬上要去浙江柯橋和義烏,就仿造高原地毯工藝生產和義烏的地毯工廠老板進行磋商,準備招攬一批紡織工人來比什凱克,他們開家地毯廠,然后銷往中國——他先前已經決定,他和沉河合同的事由助理程程全權打理。沉河說,那您和您女兒海涅見面嗎?就近期。程華做出了決定,他的意見是他先不回國了,他要和海涅及其丈夫穆特見面,他先處理這件事情,他很有興趣和多年未見的女兒海涅談談。
“小河,越快越好,照你說的辦?!闭f到這,程華開始嘆息,“照片不要退了,至于她,唉,該怎么說呢?”
作為大商人的程華內心糾結起來,沉河保持著沉默,他沒有提供他多余的內心表白,程華也沒有征求他的意見。沉河肯定,通過這些天的接觸,程華也一定明白了他的個性。
“見面嘛,就在程程以前上班的‘歐亞新希望餐廳,它在十月區城市中心的二樓,餐桌號是37號桌,時間是后天中午十一點半,9月30日。”隨后,程華公布了詳細的見面安排,他還詢問起沉河:“小河,你也來嗎?”
“不了,恰好我那天有約,有點事。”沉河婉拒了。
和程華通過電話后的當天,沉河就打電話告訴了海涅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對方很快答應了,也沒有提及自己的母親,葉蓮娜已表明態度,他們都清楚她不會和程華見面。
很快,程華將要和他失散近三十年的女兒海涅重逢,沉河婉拒了和他一起見面。事實上,當天,沉河還是去了程華助理程程工作過的土耳其餐廳,他刻意隱瞞著程華,沒有告訴程華他的到來,至于他為何到來,大概還和他的職業有關。
9月30號,在十月區最繁華的城市中心的二樓,差不多十一點一刻,沉河去了“歐亞新希望”餐廳。這是一家現代的環形餐廳,餐廳外墻都是玻璃鋼,反襯著遠處雪山映射過來的反光,那是阿拉套山上連片的皚皚白雪,還一連反射著餐廳內眾多食客陌生的面孔。餐廳生意火爆,食客眾多,足有百十號人,都是粗獷的高原人和高大的白人。起先,沉河沒有見到程華或者他的私人助理程程,程華事前預定的37號桌空著,一時間也沒有其他食客來坐。這時,沉河站在散客堆里,他為自己選定了相對偏僻的角落位置,這里距離37號桌足足五十米遠,他的位置和37號桌差不多120度的角度,恰好能通過外墻玻璃鋼的反光看到那邊動靜。他點了一份土耳其便當,然后從上衣兜里掏出事前準備的墨鏡,就這樣,在眾多食客的掩蓋下,他仔細地觀察著37號桌,等待著程華與上次葉蓮娜帶過來的女兒海涅見面。
十一點二十分時,37號桌有人了,海涅及其丈夫穆特準時到來,兩人坐在長條桌旁邊,然后張望著環形餐廳的進口,他們等待著程華,他們的母親葉蓮娜果然沒有來。在海涅和她丈夫穆特到來差不多十分鐘后,程華終于出現了。先前,分析著餐廳外墻玻璃鋼反射來的畫面,沉河并沒有發現程華,然而不到一分鐘,等他快要把便當扒拉完,他發現了37號桌有情況:高大的程華已經坐到了旁邊,面對著那兩位年輕人而坐。程華坐下來時,面帶微笑,他一直在仔細打量著對面的年輕人,尤其是對面的女孩,當然,這也符合程華的性格。程華坐下來時,對面的兩位年輕人半躬著站在那里,直到一會兒后,他倆才坐了下來。
37號桌上擺放了葡萄酒、烤肉、馕餅、奶油湯,還有擺放成長橋與城堡模樣的冷盤、色拉,還有來自中國的綠茶。那種綠瑩瑩的茶色在杯心蕩漾著,兩位年輕人先是疑惑,當各自小心地抿了一口后,竟然露出了微笑。卡車司機穆特還舉起茶杯,像干杯一樣,和對面程華的瓷杯碰了下。此前,程華尚是警惕的,像生意人初次見面未免生硬、矜持,但當他們的瓷杯相碰后,程華露出了當初像見到沉河一樣的笑容。隨后不久,程華叫來了餐廳工作人員,餐廳工作人員用小推車送來了“天山”啤酒。程華不再禮節性地喝葡萄酒,他像年輕人一樣,開始和穆特喝起啤酒——這大概是對面的卡車司機穆特要求的。接下來,程華褪去了風衣,微笑著,和女孩海涅說話,和她的丈夫穆特一起喝酒、握手、大笑。他們仨攀談起來,兩位年輕人聽著程華說話,他們好像提前熟悉了般,比和沉河見面更加爽朗,甚至,那位卡車司機穆特開始豪爽大笑,緊接著,兩手肘在桌上,開始用手勢描述起來,雙手像畫地圖一樣,據沉河判斷,他準是又一次說起鄰國巴爾喀什湖的“狗魚”了,而巴爾喀什湖不流向海洋,那么狗魚的故事肯定是他虛構的。
通過餐廳外墻玻璃鋼映射看到的畫面,可見三人在餐廳的見面非常愉快。沉河覺得該離開了,在卡車司機穆特的笑聲中,沉河一聲不響地走離了位置。這屬于他們父女倆的高光時刻,歡樂就留給重逢的父女吧,戴著墨鏡的沉河很快離開餐廳,他不能久留;何況,中途離場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金秋十月馬上就要到來,他得暫時離場了。
6
時隔二十多年,與自襁褓中就失散的女兒重新相見,那段時間應該是程華認為最美好的時光吧,他一時沒有與沉河聯系,他的助理程程也沒有聯系沉河。金秋十月開始了,比什凱克的秋季是美麗的季節,與往年一樣,為了這個美好的季節,沉河的公司放了半個月的假,處理完程華的事后,沉河也開始忙于家庭的私事。
其間,沉河和程華本來可以像高原的普通朋友,而不是像導師與學生的關系,兩家之間組織聯誼活動,一起參加聚會,但沉河沒有邀請程華參與他的家庭活動,他已經習慣做一個孤單的高原人。10月1日一大早,他就開著皮卡車帶著兒子去了一趟南方的賈拉拉巴德,花費五萬五千索姆從農戶那購買了一匹三歲大的公馬。這是快要成年的公馬,品種屬于大宛馬。兩千多年前的漢帝國皇帝都羨慕的良馬。沉河用皮卡車把馬載到比什凱克北郊的家里,休假時間開啟,他們一家人帶著馬和氈房去了楚河河谷后面的楚河草原。在遼闊的楚河畔,寬廣的哈薩克草原的源頭那里,沉河騎著馬馳騁于草原中,那一刻,他更像高山草原上的漢子,不像漢人,更不像來自海邊的中國客人。晚上,一家人住在氈房,氈房里生起篝火,他們坐在提前鋪好的地毯上,圍著篝火吃起烤肉。他高唱哈薩克情歌,妻子跳起了圓圈舞,他們一家在安靜的哈薩克草原整整待了十天。
等到回到比什凱克城中,又回歸于日常,沉河去查看他故意遺漏在家中的工作手機,發現程華和助理程程都打來電話,從10月7日開始,兩人竟然一共打來不下十個未接電話,幾乎每天聯系他一次,看來程華有要事找沉河商量。
沉河在家里坐定后,主動聯系了程華。
“小河先生,你上哪去了?”接聽到沉河的電話,程華叫起“小河先生”,似乎連程華也明白沉河不再是S城的學生沉河,他也不是當年學院的導師,他只是有求于沉河的客人。
“程老師,我們固定的休假時間,一年兩次。畢竟這里與S城不同?!背梁诱f完,他又補充著,“我很喜歡馬?!?/p>
“這我知道,我和海涅他倆也剛完成了一次度假。我安排車子,10月1日,我們去了伊塞克湖。在度假村,這七天內,我們每天都在一起。你是不同了,我也一樣,完全不同了?!背倘A說,話語中透著欣喜。
“小河,你能再到我寓所來嗎?我想親自和你談談,告訴你一些情況?!本驮诔梁映聊臅r候,程華再次興奮地提起。
第二天一大早,公司重新開業的時候,沉河就去了程華位處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這時,程華居住的那棟原本爬滿藤蔓的樓留下白灰色的外墻,原本蒼綠色的藤蔓變得異??蔹S。季節馬上要墜入深秋,這是連綿不斷的雨季,再過一陣時間,比什凱克就要下雪,那將是泥土陷入冰凍的冰窖時期。
是程華接待的他,這次,他的助理程程不在。
程華像上次在寓所里見到的,身穿家常服,坐在沙發上翻看著那一本相冊的照片。
“小河,你就不想聽聽我的喜訊嗎?對了,你是去哪里度假了,還是一直在比什凱克?”沉河一到,程華就放下照片,關切地問沉河。
“抱歉,我們公司是固定休假,每年10月的第一天開始,一共十天。”沉河如往常一樣保持著冷靜,除此,他沒有多說,他仍然不必向程華敘說過多私人的事情。
程華望了望窗外,他似乎也發現比什凱克的秋天變化太快,10月初與10月中旬后完全不同,樹葉更黃了,幾乎掉光,氣溫零度,美好的秋天似乎只有短暫的十天。程華去年才來,他或許還沒有完全體味得到。
“海涅沒有怪我哩,我當初回國,讓她早早沒有了父愛,她現在沒有體現一點怨恨。你知道的,我年輕時奔波于各個國家和地區?!背倘A不望向窗邊了,他回過頭來,滿眼是驚喜,這時,他表現得像所有年老男人期盼的一樣。
“那很好,很好。”
“讓我想去俄羅斯的海邊看看了,海參崴5號街,黑暗的沒有煤氣的小旅館,哦,對了,它現在叫符拉迪沃斯托克,那里對于我才是最浪漫的事,我應該在那里開家叫‘記憶木馬的展覽館,紀念二十多歲的青年時光。那時,葉蓮娜生活在那里,海涅剛出生在那里。你說時間到哪里去了,我的時間在那里,就在海邊?!背倘A一股腦地說出心中宏愿。
沉河聽得頭腦一震,他直直地盯著抒情的程華,程華為何要尋找失散的前女友和女兒,他現在終于明白。
“如果是夙愿,您會完成的?!?/p>
“‘記憶木馬要等我退休后才能去做。現在,我得先處理一系列緊急的事。他們小兩口子有很大的經濟問題,沒錢,和這里人一樣,很窮很窮的都市一代年輕人的那種,海涅還跟我說,她在使用著信用卡過還債日子,他們沒生小孩,他們生不起孩子。穆特在當那種有一天沒一天的雇傭司機,就當沒工作,邊境線卡得緊,每周五才開放一次,他在家里一待就是一個星期。她媽葉蓮娜開的小酒館怎么會有生意呢。我該怎么辦呢,怎么幫?海涅畢竟是我女兒啊?!?/p>
程華依然興奮,同時,對他親生女兒海涅的生活狀況,他保持著難以揣摩的擔憂,他似乎只想冷靜地分析所見事實,然后讓沉河幫他分析。
程華意外地提起葉蓮娜,沉河幾乎沒有想就問:“您見著葉蓮娜本人了嗎?”
“沒有,我一直要求見她,她拒絕和我見面。前面兩天,我偷偷地跑去了酒肆,看她兩次,第一次是按你提供的地址去踩點,第二次是背后觀察。我站在這家酒肆外面的櫥窗查看,天啊,確實是葉蓮娜,我認得她。我心里激動,又怕她認出我來,一直沒有進去。酒館很冷清,一直沒有生意?!?/p>
“您還是親眼見著了。其實,事情只有她本人最清楚,她還是以前照片里的模樣。”沉河提及那張他曾經放在風衣里的六寸黑白照片。
“確實是葉蓮娜,我當然記得她的模樣,朝鮮族女人的容貌,那么嬌小,那么膽小,比我們漢族女人還要害怕。去了第一次我就認得她,我還怕找錯了人,第二次去,我做了準備,帶了一張她的單身照,站在她的小酒肆外面,手里拿著照片認認真真核對,確實是的。她的左眉心那里有一顆小紅痣,當年,我還稱它為小可愛。”程華說著,從中仍然可以看出他的激動。
“那么,確實是葉蓮娜的話,她女兒應該叫海涅。我們查實到她一直單身,女兒結婚后,她在十月區獨居。”沉河說到這,機警地反問:“您是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嗎?我們做得不夠?”
“沒有,我依然信任你,小河,完全可以這樣說,你是我最信任的人,雖然你不繼承我的財產,你和我里外有別。曾經的老師和學生也好,普通朋友也罷,你表示得和我很疏遠,有意和我保持著距離,這我清楚。人之常情嘛,我也能理解,否則,我怎么會成為享譽中外的大商人和古董商呢?我說我喜歡年輕女人,漂亮女人,中森明菜嘛,可我絕對不是笨人、蠢人?!背倘A說到這停頓了下,“現在,我畢竟是六十歲的人了,下一步我該做什么呢?每一個年齡階段都有要做的事,你也一樣?!?/p>
“這是您請我來的目的嗎?”沉河心里“咯噔”一跳,他連忙問。
程華的話讓他心里憋了一口氣。都說姜是老的辣,程華又不是一味前進一直保持亢進狀態的革命軍人,他無比機警,老奸巨猾,老謀深算,沉河一時拿不準該說什么。
“海涅已經對我提出財產要求,他們想買比什凱克新開發的公寓樓房,他們的理想是開家帶飾品性質的珠寶店。現在,全世界的富翁都涌來了,好像這里是世界最后一方凈土,他們尋找到了世外桃源。這倒如我所料。小兩口看到了商機,我想這也未嘗不可,畢竟海涅是我女兒,我虧欠了她那么多,整整三十年啊。一個人老了后,誰還去想年輕時候的破事呢,那些交給年輕人吧。你說,誰不想帶帶孫子,過幾天清靜日子呢?”
“您讓我來是想告訴我你們認親的最新情況吧?”沉河猜測般說,他大略知道程華叫他的目的,可是仍像不明白一樣。
“小河,我剛才對你說那么多信任,兩個月就看到有這么多進展,我很高興。這等于完成了我最大的心愿。當然,你的公司業務務必做得扎實,這對于客人是以防萬一,是最后的防備,這才是真正的服務,人們最仔細的承諾。”
7
沉河從程華在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里出來,他回公司的路上,程華又給他打電話了,再次提到他近三十年后重新找到前女友和女兒的興奮,他準備做出重大決定,又叮嚀般提了下“以防萬一”,然后掛了電話。沉河一再回味,程華認親成功的興奮背后,他似乎又得到了偌大的提醒。
程華最后的“以防萬一”給予了提醒,質疑沉河公司業務上是否出現疏忽:除了真實的葉蓮娜,和程華見面的女孩是否真是他女兒海涅呢?因為發現了異常的苗頭,沉河竟然不敢確定。程華的話讓沉河腦海陷入一片空白,隨即腦海中閃起火花。如今沉河倒堅決地判定,程華只是對過去和古物敏感,他覺得應該幫助一下程華,腦海中的火花支持他有必要采取進一步動作,以便后續做出符合職業水準的判斷。
在這以后,沉河確實采取了行動。比什凱克短短半個月的雨季,城區頻繁發生多起惡性案件,據警察局統計,四個區、一個鎮的區域范圍內,大概百分之二的家庭發生過盜竊或搶劫事件,平常安靜的城市打破了寂靜。從最開始丟錢財的,到丟首飾珠寶,丟寵物,丟小孩,本來靜寂的夜晚,現在,被私人安裝的報警器不時奏響打破,形如新年爆竹聲,整座城市像響起連番的槍戰。與此同步,比什凱克墜入煩人的雨季,淅淅瀝瀝的雨中,城中的落葉紛紛墜落,形成蕭條、無情的城市狀態。沉河每天去公司,他親眼見到雨中的馬路上演一場追逐戲。那天清晨,一個吊帶滑落露出雙峰的柯爾克孜族女人從巷子里奔跑出來,她睡覺時家里被盜了,醒來發現了偷竊客,偷竊客已經躥到雨中的馬路上,隨即準備上一輛提前安排好的拉達車。女人表現得極為英勇,她跟在后頭,眼看要抓住拉達的前門了,不料,她腳一扭,正好摔倒在沉河開過來的汽車旁邊,等她艱難地爬起,沉河開著車從她身旁緩慢地駛離。除此,他還親眼見過這般深秋的城市亂象:在牧馬人沒來得及回到城中,遠去俄羅斯、土耳其的打工人在他們的海邊沒有歸巢,在寒冷持續沁膚急需溫暖的時候,一對又一對的地下情人在地下車庫、在配偶沒有回來的房間、在隱蔽的小轎車車廂里茍合。這大概是最浪漫的季節過后隨之而來的最瘋狂的城市狀態,它會平息回歸于安然,因此人們習以為常,沉河路過,他不需要為此多眨眨眼。眼下,沉河就是在集體性候群癥爆發的期間開展行動的,這回為了“以防萬一”,他親自出馬,每件事情都親力親為。
集體性候群癥造就危險行動,同時也造就隱秘行為。對于長居比什凱克以私人偵探為業的沉河來說,他的心變得像鐵一樣堅實,像偷竊客一樣侵入他人家里。他已經得知葉蓮娜住在十月區的位置,就在靠近阿珂姆街的小區里一棟屬于工人城職工房的單元房里,具體來說是2號單元樓。本來,葉蓮娜和女兒一直住在這里,自從女兒結婚后,只有葉蓮娜住了,現在,葉蓮娜在瑪納斯大街打理酒肆,白天根本沒有在家。這天,茂密的小雨中,沉河就站在這普通的單元房旁邊的隱蔽小路上,沒人打理的綠籬蕃廡稠密,可以讓他放心地往葉蓮娜的家里窺探。
葉蓮娜家連著一個陽臺,陽臺走廊不大,大概兩平方米大小,陽臺外延搭建有一個鐵質的小涼亭,小涼亭的整體和陽臺走廊的窗戶一樣,都用鐵欄桿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從小道到小涼亭是鐵質的臺階,這里開了一扇門口纏了緊緊一圈鐵絲的鐵門,鐵門還上了一把鎖。從小涼亭到葉蓮娜家的陽臺又有一扇鐵門,陽臺的木窗子和涼亭的鐵構件都涂著蘇聯時代常見的綠色的工業漆,可是,涼亭銹跡斑駁,木窗子上的漆層起泡、脫落,所有的景象聯合起來,讓這一家子看似蕭索、落魄。屋內似乎沒有人住,從陽臺窗子望過去,走廊通往家里的窗子邊上擺放著兩盆玫瑰花,不像室外蕭瑟的深秋,玫瑰花的枝丫青綠,長著緋紅色的花蕾,顯示著這里常年有人住。
小雨像層層密實的松針,提供了絕佳的偽裝,沉河輕輕一躍,登上了小涼亭的臺階,擰開那把鐵鎖,因為年代久遠,鐵鎖失去應有的效用;對著緊緊纏繞一圈的鐵絲,他輕輕一扯,也是輕松扯掉了為數眾多的鐵絲?,F在他想上小涼亭到葉蓮娜家的陽臺走廊里看看。他進小涼亭后,打開了里面那扇通往陽臺走廊的鐵門,他把兩扇鐵門佯裝關上,成功地到達葉蓮娜家的陽臺上。這時,他已經到了葉蓮娜的家里,陽臺通往客廳的是一扇木門,沒有關,更沒有上鎖。
他輕易地潛入了葉蓮娜的家中。葉蓮娜住著簡樸的三居室,連帶衛生間、廚房和陽臺。沉河站在銜接陽臺的客廳里,一股陳年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不禁掩鼻??蛷d墻壁的正前方懸掛一幅尺寸不小的照片,這是兩個年老男女的彩色合影,都是朝鮮族人面孔,應是夫妻,身穿傳統白色盛裝,照片的彩色失去光澤,反射著陽臺上過來的黯淡的綠色的薄光,連夫妻的五官都難以分辨,能看出照片年代久遠,他們或許早已逝去。合影的下面擺放著一件木架,木架上擺放著一個白釉瓷瓶,據沉河早年的專業判斷,瓷瓶應該屬于土耳其風格,出自土耳其的伊茲尼克。葉蓮娜的家里都是些老式家什,所有房間的地上都鋪著紅色的地毯,連白色的墻壁都折射著紅褐色光芒。這樣陳舊的家里沒有新意,如果還有什么新穎可提的話,就數角落里那臺西門子吸塵器了。
沉河來葉蓮娜的家里,不是為了行竊,是想找到一些證據,這是他要尋找想要得到的。他去到兩間臥室中較大的一間,打開衣柜,衣柜里整齊擺放著朝鮮族女裝。他知道蘇聯時期的老柜子都開有小抽屜,基本隱藏在衣柜的中間部位,他準確摸到了方形小抽屜,并且輕松地打開了它。小抽屜里有幾枚銀色涂層脫落的蘇聯勛章,旁邊是一沓照片,對的,他發現了一大沓擺放整齊的照片。這些照片中有黑白照片也有彩色照片,尺寸都不相同,他首先看到葉蓮娜本人。有黑白和彩色照片,緊接她十來張照片后面的是三張男人的黑白單身照,沉河仔細一看,那是年輕時的程華。看到程華過去的照片,沉河心頭一震,他端詳了好一陣,程華黑白照片的后面都用紅鉛筆寫著“Cheng”,中間兩張照片這里有涂抹(仍依稀能夠辨認),另外一張沒有,它們的下面都用鉛筆很重地標識著俄文字母“китай(中國)”,后面的日期分別是“1991.8”“1992.7”“1993.5”。沉河把葉蓮娜和程華的照片放在一邊,繼續查看疊放在后面的照片。后面的照片有黑白也有彩色,尺寸大小不一,是關于女嬰、女孩和少女的,有的照片后面用黑鉛筆寫著“Ch”,然后標注俄文 “Хайне(海涅)”,有的是“Люция(柳齊婭)”,有的后面什么都沒有寫。至于照片的日期,分別用紅鉛筆寫著“1992.7”“1993.5”,黑鉛筆寫著“1997.7”“1998.4”,后面的彩色照片干脆什么也沒有寫了。也許照片太多,顧不上寫,也許不用寫。至于這些照片的主人,也許是同一個女人不同成長時期的照片,也許并不是。眼下,沉河難以判定,他要從中找到準確的依據,但他根本沒有充足的時間做出判斷,更別說待在葉蓮娜的家里來仔細研究照片了。
沉河快速奔向客廳旁邊的廚房,他從廚房掉漆的小櫥柜里找到一個超市購物袋,這白色塑料袋是葉蓮娜原本準備囤放垃圾的——角落里擺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蛋殼、胡蘿卜碎皮等廚房類垃圾,看來葉蓮娜是節儉過日子的傳統女人?!叭绻l也不傷害她的話,她會是一個很好的女人。”沉河想。他絲毫不想傷害她,他轉眼間就回到大臥室,把小抽屜里女嬰、女孩和少女的所有照片統統裝到白色塑料袋里。天色已晚,快要到下午五點,再過一些時間,恐怕葉蓮娜要從酒肆回到家,他得盡快離開才行。沉河輕快地穿越臥室、客廳、陽臺,再次來到小涼亭上,打開鐵門走下臺階,下了臺階后,他重新把那把擰壞的鐵鎖裝上,又牢牢纏上剛才掉落在地上的鐵絲,讓鐵門看起來結實牢固,看起來沒有人打開過一樣。沉河這才放心,他回到了綠籬遮攔的小路上,消失在青褐色迷霧遮攔的道路中。
8
沉河親自潛入葉蓮娜的家中,他不知不覺中陷入瘋狂的職業狀態,兩天后證實疑惑。就在他猶豫要不要告訴程華時,程華委派助理程程來到了他的公司。
“我義父要結束和您的合作,他認為貴公司的工作已經完成,他很感謝您?!背坛桃贿M沉河的辦公室便說。
沉河一愣,他不知該如何說起。
和程華的合作事項完成,按照法律規定,沉河銷毀了那幾份協議書,不過,他仍打算和程華的助理程程談談。
程程很愿意,接下來,她對沉河全盤說了程華做出的重大決定:程華已經在幫助他三十年后重逢的女兒海涅,全額付款了她在城里看上的新開發公寓;在莫哈琳大街的國家展館里面,他購買了場地,準備在那里為女兒海涅開設一家新潮珠寶店。還不夠,父女倆已經做好計劃,準備前去哈薩克斯坦的巴爾喀什湖度假,他們去釣魚,馬哈魚、鱒魚什么的(對,鱒魚)。除此還不夠,他們準備從哈薩克斯坦回來后,接著就要去一趟中國,原本是程華單身前往的;他們從浙江柯橋、義烏招攬工人回來,穆特準備建立地毯廠,由他生產產品,他們將向全世界供應屬于他們的工業化地毯。
“‘記憶木馬呢,有聊起過嗎?程總說要建一個展覽館,它叫‘記憶木馬。”沉河想起上次在程華寓所里,程華提及晚年所要辦的重要事情。
“沒有,完全沒有,他沒有提起,他們也不會去S城的。而且,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過去的事情早已經過去。”程程很疑惑。
程程是沮喪的,她當然是沮喪的,隨即,她從自己的被侵犯侃侃談起。本來她才是主人,卻因碰到沉河,程華尋找前女友和女兒,她選擇的人生被改變。現在,她的義父把所有的情感和精力都傾注在重新找回來的女兒身上,程華這樣做等于損壞她的利益——畢竟她已是他義女,她破除了那么多非議,一直為他服務。他們年齡相差甚大,但他們心靈契合,她也佩服程華作為一個大商人具備橫掠整個亞洲大陸的雄心,這才是她佩服的一種男人,所以她心甘情愿為他服務。他們不是情人,他們沒有肉體關系——哪怕高原的流言像牛虻一樣肆虐,她也根本不怕?,F在,大商人程華親自打破了一年多前對她的承諾——她是他事業的繼承人。何況,她現在作為他的義女,確實對程華的產業有自己的一份繼承權,她實在不能明白她的義父、老板為何倉促決定。給程華辦完這份尋親協議后,她準備辭職,尋找屬于自己的事業,尋找屬于自己的高原,所以她恐怕要離開比什凱克。
“這點,我就像你,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合適的地方。”最后,程程反問起沉河來,“你是男人,我呢,像古董一樣,大概是用來玩耍的女人吧?”
“你等等?!背梁訜o法給予她答案,他不能說他已經潛入過葉蓮娜家里。
程程給了沉河一激靈,送走程程后,他仍得驗證重要的結果。他上了比什凱克十月區中心醫院,找到提前約好的朋友,在醫院檔案室查找,翻閱到了20世紀90年代的治療和死亡記錄。然后,他去了郊外一個墓區,墓區很小,安葬的都是工人城的礦工、小孩。雜草魑魅,他要尋找的墓主人幾乎難以尋跡。等到從墓區回來,心中的結果浮出水面,現在,沉河只需再次前往一趟瑪納斯大街,去見程華三十年前的女友葉蓮娜。
像來瑪納斯大街第一次找葉蓮娜一樣,沉河又來了。這時瑪納斯大街上,遮擋物更顯稀少,周邊也沒有賞景的行人,他沒有聲響地踏進了酒肆。
酒肆內仍然沒有食客,葉蓮娜在廚房里打理,看到沉河,她愣了下,面無表情地微笑,她沒有招呼他坐。
沉河自己挑了位置坐下來,在上次坐的卡座旁邊。這次他依然穿著風衣,并沒有把風衣放在卡座的沙發上。他點了一瓶漢拿山燒酒和一碟醬牛舌,卻是像上次一樣。
“沉先生,您過來,有什么事嗎?”這時,葉蓮娜終于打破了寂靜。
“生意好不好?”沉河望了望酒肆內,他沒有直接回答葉蓮娜。
“其實馬馬虎虎的,也挺好,挺好?!比~蓮娜面帶憂郁地回復著。
“那就好?!背梁虞p輕地說,到這,他話頭一轉:“穆特他們沒有來嗎?”
“他們沒有,去陪那個人了。他們打算去巴爾喀什湖旅游,說是星期五出發的,明天是星期五嗎?那么就是明天。今天他們應該到了邊境線的旅館那里,你看,唉,他們慌得連手機都沒有帶?!比~蓮娜說到這,沒再說下去,而是繼續面無表情地盯著沉河,看他接下來要說些什么。
“哦?!背梁用蛄艘豢诰坪?,慢慢地說,“對了,程總在我們公司的事完結了,他沒有事再和我聯系?!?/p>
沉河只說到這里,他專門等待葉蓮娜如何反應。
“我知道,這要感謝您。”葉蓮娜話語很輕地說。
“對了,您仍然在恨程總嗎?現在能告訴我嗎?”沉河好像抓住了說話的苗頭,他問了下去。
“如果不恨他,我就會原諒他了。這是不可能的。”說到這,葉蓮娜的眼睛有點濕潤,她好像陷入了沉思,回想起漫長的過去,那是多久呢?漫長的三十年,從海邊的中國客人出現,一直到這里。
“我理解?!背梁釉俸攘艘豢诰?,輕輕地點頭。
他又停頓下來,半張開嘴,然而又像在等待對方發言??墒侨~蓮娜沒有說話,她別過身去,默默地擦拭起酒肆里的桌子。
“其實。”沉河說了下去,“您沒必要這樣做?!?/p>
葉蓮娜停止擦桌了,她愣了下,回過頭看沉河,他倆的目光相撞,葉蓮娜又把目光撇開了,挪到旁邊的墻壁上。這時間大概過去了兩分鐘。
“我都知道了?!背梁訄远ǖ卣f。
他說到這,葉蓮娜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她用全部精力聽著,她在等沉河發話。
“您很不容易,畢竟一個人經歷三十年。從海邊的5號街到這里,那時您還只是剛剛從舞蹈學校畢業的學生,受了很多苦吧。那樣多的苦潮水一樣,難以品嘗。所以,您恨他。”沉河說到這,再補充了一句話,“而且,我知道了更多。”
葉蓮娜終于被說得激動,她言語激烈起來:“是的,我恨他。我恨他逃跑,不管我們,我恨他毀掉了我的全部。最初我家里以為我失蹤了,等我從遠東回來,從海邊回來,一萬公里,整整一萬公里,我是怎么回到家的?去海邊我只花了十天,回來足足花了一輩子!當時大家都慌得很,我沒有錢,回到家后,誰都不理我們,全怪我失蹤一年半后帶回來一個怪物,只有我姐姐尚好。從海邊回來后,我沒有房子,連馕都沒錢買,醫院沒有藥,沒有美洛西林鈉,是他讓我成了這樣。我還能怎樣?”
“您說帶回來了一個怪物?”
“是的,怪物。相比,我姐姐的孩子好過多了。我姐姐的孩子夭折了,全家沒了希望,我才好過點。我姐姐一直在周濟我,給錢、馕餅,給我找工作,他們去俄羅斯后還給我留下房子。我又能怎么樣?我已經生過小孩,那個人徹底把我毀了,他為什么現在才來找我?是嫌我還不夠慘,還是想表明他是做慈善事業的人?”
“可是,怪物應該不在這里了,她后來上哪兒了?”沉河眼神兀地鋒利,他向葉蓮娜扔過來一把犀利的匕首,割斷了她的話。
葉蓮娜的臉色變了,她警惕地看著他,她不明白沉河為什么突然這樣說話;誠然,她對這個叫沉河的中國人早有提防,他是私人偵探公司的老板,就像黑暗里的魔鬼,絕對讓她不能低估。
“她們不是同一個人,我指的是海涅和柳齊婭。”沉河直接說出來結果,“您也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們是偵探公司,有的是辦法,我要直接說的是——你說謊。”
“您去了哪里?”葉蓮娜用低沉的聲音發出艱難的詢問。
“您家里?!?/p>
沉河起身了。
葉蓮娜扒拉起吧臺,去抓吧臺上的座機電話,她一手拿起聽筒,撥起號碼,沉河知道她想要干什么。
“報警嗎?”他問得迅疾,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說:“隨時歡迎?!?/p>
葉蓮娜舉著座機聽筒,她遲疑了,沒有再撥電話號碼。
“您到底想干什么?”她放下聽筒來,幾乎哭喪著,難以發聲地低鳴。
她更加艱難地看著沉河,白皙的臉龐上冒出一層濃密的細汗,發髻上的銀簪子一直在抖動,像一只落單逃命的小白鴿子。
“她應該叫柳齊婭,她不是海涅。現在,讓我告訴您吧,她不是您的女兒,而是您姐姐的女兒,這些您都不用告訴我。我現在知道您說的怪物怎么樣了,您一個人帶著她從海邊回來后,她死了,您把她葬在郊外,給她豎了一塊碑,碑文用俄文和中文寫著‘愛女海涅之墓,前幾天,您還送了她白色的花圈。哈,她是1994年5月兩歲半時得肺炎死的,那時春天,肺炎惡化,來不及醫治,對不對?應該是這樣。柳齊婭是您姐姐的孩子,她是您的外甥女,我查證了照片,海涅的下巴那里有塊紫色的小胎記,柳齊婭沒有,您的外甥女在醫院的注冊名叫Люция,中文名就是柳齊婭,她和海涅同年出生,后來,您為了紀念死去的海涅,把她當成你的親生女兒了,讓她們擁有同樣一個名字,都叫海涅。而且,您打心底不恨那個人,所以,才留著他的照片,你一直沒有忘記他,對不對?您為什么不告訴他全部?”
沉河一口氣把他所探究的吐露出來,葉蓮娜早已伏在卡座的桌子上,掩面痛哭。
“我說這么多,不是想要傷害您和柳齊婭,請保重?!弊詈螅梁幼叩饺~蓮娜旁邊,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了下,然后走出昏暗的酒肆。
9
從瑪納斯大街的酒肆出來,告別葉蓮娜后,沉河內心同樣痛苦。雖說他不想傷害葉蓮娜,事實上還是傷害了。這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在報復與堅守中煎熬的女人。等到開車離開瑪納斯大街時,瞬間,沉河胸口出現一陣被馬踏過般的絞痛,這讓他過紅綠燈時一個急剎車,差點形成追尾。離開長達五公里的瑪納斯大街,他不停地看著后視鏡,想到前些日所見的追趕盜竊客而跌倒在馬路上的柯爾克孜婦女,他想扶起,卻發現原地空白。眼下只能無力地回望瑪納斯大街。當牧馬人的吟唱從打開的車音響里傳來,他卻想到對于他來說遙遠的過去,也就是身在S城,年少時在S大學學習古物研究和鑒定,他不愿意選擇與過去有關的道路,卻還是逃不過。當確認完現在程華身邊的女子不是他真正的女兒,沉河茫然了。
10月中旬以來,比什凱克一直陰雨綿綿,沉河本應該回家去,從馬廄里牽出那匹剛熟悉不久的公馬,用梳子好好清理一番公馬的鬃毛。公馬久待馬廄,他得清除它的急躁心情。如今,他卻對綿長的擾人的事情緊揪不放。想來,如同過去對葉蓮娜的傷害一樣,這是職業對他的傷害,唯一有一個理由的話,他們都是來自海邊的中國客人,畢竟他們都是漢人,哪怕他來到比什凱克超過十年,在這里娶妻生子,吃了草原的肉,喝了高山的水,未來將融入草地,他們仍然是海邊的中國客人。
沉河像被上了一道魔咒,他自己也發現了,不過,他還是想親自找到程華好好談談。這天下午,沉河輾轉回到位處凱琳格小街的公司,就給程華打了電話。程華的手機無人接聽,撥打一次后,沉河就放棄了,突然覺得沒有必要,而且想起葉蓮娜在酒肆里的話,她姐姐的女兒柳齊婭與程華已經前去邊境線,他們沒有攜帶手機。
沉河坐到公司辦公室的軟椅上,最終,他想到了最應該聯系的人。
他聯系起程華的助理程程,現在,他覺得她才是可憐的人。沉河對著電話詢問:“程程,今天有空能夠一起聊聊嗎?我找你有事?!?/p>
“好的,現在我有事,要不就晚上七點吧,我們喝咖啡,就在十月區的‘歐亞新希望餐廳?!背坛陶f。
沉河綿軟無力,那晚準時到達“歐亞新希望”餐廳,他確實想找程程好好聊聊。
程程先他到達,她給沉河點了一杯咖啡。“歐亞新希望”餐廳早過了晚食時間,餐廳內沒有多少客人,餐廳外墻玻璃鋼印著模糊的雨線,這屬于比什凱克夜晚最冰冷的雨。
沉河坐下來,右手肘支在餐廳的小圓桌上,手掌捧著額頭,焦頭爛額的樣子,似乎連程程也感知到了他的痛苦。
“其實,你不應該接受這一項業務?!背坛陶f。
沉河望向她,她的面容模糊,沉浸在餐廳外墻玻璃鋼反射過來的光影里,光影像燃燒的篝火,看起來又像沒發生過事一樣。
“說說你的理由吧,那不是他真正的女兒?!背梁雍攘艘豢诳Х龋nD下來,等待著對方解釋。
“我知道你后面給程總做了很多事,程總以前有一位情人,現在,我也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女兒,這是情人對他的報復。我沒有告訴他,大概告訴了也沒用,且當是程總的下一位女人?!?/p>
“對,報復。后面怎么說?”沉河狐疑地問。
“你真知道程總的過去嗎?就以我自己為例,對于追隨他的女人,他其實不在乎,他全程尋找的是快樂,像光一樣輕浮的快樂,這就是他的真理。當然,每一階段的快樂不同,愛情是快樂,賺錢是快樂,和女人合作、取悅自己是快樂,這組成了他的全部。至于我,雖然我只是他的義女和助理,可事實上,這一年多來,我一直在陪著他,看起來像柏拉圖式愛情,否則一個人會孤獨。但事實證明,我們沒有到達心靈契合的地步?,F在,他考慮的是晚年,他喜歡快樂,其實,我都懷疑他不在乎真相。”
“我知道他在S城的事,我因過去的交情才答應下來這個業務,就我了解,他在S城有過婚姻,沒有兒女。這是重點,他才來到這里。如今,整體想來,應該是他從海邊的5號街小旅館窗子里跳出來逃跑的時候就開始了,這是三十年來的疑案,是宿命。而我?辦著這樣的事,好像被他感染。他是樂在其中,哪怕被騙?,F在他身邊的不是他的女兒海涅,她叫柳齊婭,她是葉蓮娜的外甥女。不過,葉蓮娜倒是沒錯,這是一個可憐的朝鮮族女人,她那時是一個學生,一個人跑到海邊,去尋找先輩的蹤跡,結果碰到程華,他們發生了愛情,這個經歷毀了她一輩子。其實,我應該去找程華和柳齊婭,今天不應該去找她,去破壞她可憐的生活,幫著程華把她再毀一次。”
“他何嘗沒有毀了我?只是我一度不打算計較罷了,我安慰著自己,至少現在我還能控制得住情緒。我剛剛離開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就在昨天,下雨最厲害的時候。我對程總說我的決定,他說贈送給我一些地毯,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毯,以此作為紀念。呵呵,我就這樣離開安克雷奇大街了。我知道,我不再跟著他后,將有別的女人住進來。這些天來,雨一直下,他已經給那女孩很多,可以想見,他的全部都將還回去,他會變得一無所有,最后客死他鄉,無人照看。要說原因的話,這就是報復,報復才是最真實最完整的故事?!?/p>
“聽起來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哈哈,這是我的杰作啊!”沉河皺著眉頭,譏諷起自己完成的工作,“想想,這首先歸功于程華老師自己的提醒,他當時可能是隨口一說,后來,我感覺柳齊婭不是海涅,我完整地查核了,查實清楚也沒有結果,他是一個自信的人?!?/p>
“其實并不悲傷,關鍵是其中具體的人,只有參與的人才能感受到悲傷和快樂。”程程說得緩慢,“這是我現在才悟出來的道理,我們都是旅行的行人?!?/p>
“是的,我們都是旅行的人,沒錯。”沉河點頭,他同意這樣的看法。他又說:“他們是去哈薩克斯坦了,去釣冬天的‘狗魚,那么他們現在到達哪兒了呢,邊境地帶?他們又會住在哪兒呢?”
沉河還是想把事情一擼到底,找程華好好談談,他覺得這是他應該去做的。
“楚河關口附近的巴爾納什旅館,房間是15號套房,我給他們訂的房間?!背坛搪朴频卣f,這時,沉河才看清她悲傷的面容。
10
翌日大早,沉河開著車出發。沉河沒有想到前往邊境地帶會給他帶來厄運,摯愛的草原對他深度介入他人空間給予了懲罰。
事情是這樣的。沉河從比什凱克出發前去哈薩克草原,比什凱克距離那里的楚河口岸大約一百公里,開關是早晨八點半。八點,沉河到達附近的巴爾納什旅館,上前臺一詢問,程華和柳齊婭及穆特果然昨天晚上住在15號套房,但沉河還是來晚了,程華一行已提前退房,他們三十分鐘前離開了旅館。沉河急忙從巴爾納什旅館趕往楚河關口,他的汽車疾駛。在距離關口檢查站差不多兩公里的距離,沉河看到有一隊車在排隊等待前往哈薩克斯坦,其中一輛高大的國際大巴在待過關的車隊前面。過關時間已到,不少人下車,在提行李箱驗關,提行李箱的人中好像就有穆特。檢查站陸陸續續地放行通關車輛,如果開車走大馬路趕過去,沉河肯定是趕不上程華和柳齊婭的。
這時,沉河想要改變方法提前趕上程華他們,他把車子方向盤一拐,啟動引擎加速,駛向馬路旁邊的草場,他、試圖抄近路趕上車隊,這樣定能在大巴過關前趕上。然而,沉河忽略了一個現實問題,殊不知兩國邊境線附近正是哈薩克草原的一部分。他的汽車高速地駛往關口,當行駛到草原牧場中間,他沒有注意身邊開始集合起馬群。牧場的馬本來在安然啃食青草,看到飛速奔跑的汽車闖進來,發出響亮的鳴笛聲,馬群變得驚悸,其中,一匹棕色的公馬近在咫尺,馬的鼻孔里甩出熱氣,四蹄奔騰,它完全被鳴笛聲驚嚇。公馬往斜前方插過去,試圖遠離這輛靠近的汽車,那顆巨大的頭顱以及結實的身軀朝飛奔的汽車沉重地撞來,頓時,車馬一同傾倒,馬嘶不止,沉河陷入了昏迷,他在最后的清醒時刻,看到那輛大巴緩緩通過兩國關口了。
突然的車禍讓沉河在醫院住院長達半年時間,他的私人偵探公司一度關門打烊,等到能正常開展工作,已經是來年春天的3月份。
沉河又記起比什凱克國際藝術品博覽會,等到能正?;顒訒r,他又一次驅車前往了莫哈琳大街的國家展館。他想起去年在這里邂逅程華,他知道他不會看見程華,可心里仍有期盼。去莫哈琳大街的展館前,他去過瑪納斯大街,葉蓮娜的韓式酒肆已經關門打烊,連門店都轉讓了,現在那里是售賣馕餅和面包的早餐店;至于葉蓮娜在十月區的家,沉河也去查看過,那棟2號單元樓仍在,連接陽臺的小涼亭已拆除,陽臺的所有窗子都牢實地釘上了木板,顯得這里沒有陽臺一樣,從外面再也看不到里面的玫瑰花。
這次在莫哈琳大街的國家展館,沉河沒有想到他會碰到柳齊婭。
在展館里轉悠時,他赫然發現一家貌似熟悉的珠寶店,店名用閃金粉裝飾,店名叫“мнемонический конь”,中文就是“記憶木馬”,它頓時像一列飄浮在草原里的螢火蟲,叩開沉河記憶的大門,引導他顫抖地走去。沉河打量店內展品,他發現珠寶店的店主是柳齊婭。
“你好,柳齊婭?!背梁酉蛩蚱鹫泻?,沒有叫她曾經用了近三十年的名字海涅。
“您好,您來了?!绷R婭看到沉河,初始表現得極為驚訝,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但是,尷尬只維持了一分鐘,她就大方地看向他,她的表情非常自然。
沉河想起程華最后一次在安克雷奇大街的寓所找他私聊,程華說過他將要開設一家名叫“記憶木馬”的展覽館,用來紀念海邊的青春歲月。如今,這事由與他毫不相干的柳齊婭完成,雖然,柳齊婭是按著她本來的規劃,開的是符合年輕人生活的珠寶店。
“我的程華老師呢?你的母親呢?”沉河自然問起與此相關的事。
“我姨媽退休了,她在家不出門,哪也不去。至于程先生,很遺憾,他去年冬天去世了,跟我們從巴爾喀什湖度假回來后不久,他就突發了腦出血,誰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應該是他前助理程程跟他說了實情,她一直在找機會跟他說上話,之前,她已經要走程先生所有的藏品,那是我們最值錢的地毯?,F在,我們可以和解,只要她愿意回來?!?/p>
柳齊婭停頓了一下,見沉河一直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她,她又說起來:“我知道你們與我們沒有去過的海邊、我們不認識的S城有聯系,您可能在猜測,是我們謀殺了他嗎?可是,我想要跟您明說的是,我沒有對他做過什么,喜歡他的穆特沒有,我姨媽葉蓮娜更不會,她那么愛他。程華在醫院的最后,是我和姨媽葉蓮娜守了一個星期,他最后知道我不是他女兒海涅。您是私人偵探,您可以調查我有沒有說謊。程先生生前那么多計劃,最后他都沒來得及做。他的事本來應該由姨媽葉蓮娜繼承,卻成了穆特和我的事業?!?/p>
“很好,記憶木馬。”沉河喃喃地說,離開了展館。
原來柳齊婭才是程華最后的女人。聽到程華最后的故事時,沉河失去了感覺,甚至都來不及悲傷。
春天的高原,大地蘇醒,高原就像重新開始一樣。
這年春天,沉河全家去了哈薩克斯坦旅行,同行的有大舅哥一家,他們前去比巴爾喀什湖更遠的額爾齊斯河邊釣魚,這條河從遙遠的阿爾泰山南麓往西流來。
春天是鱘魚肥美的季節,他們收獲不少。在冰冷的形成春汛的漂著浮冰的河里,銀灰色的鱘魚清晰可見。鱘魚排成隊伍,躍躍向前,在清澈河水中形成一道道耀眼的水線。這才是真正的狗魚。
陽光正好時,沉河去了下車上,從車上拿下來一個白色塑料袋,站在河邊,從袋子里取出來一堆陳年的照片,足足十多張。那一刻,他緩緩地翻看著,一張張地查看它們的正面和背面。照片里有三十年前就死去的海涅,有剛去世的程華,有隱居的葉蓮娜,有現在用真名生活著的柳齊婭,其中也有他們數人的合影,包括程華親自給他的黑白照。至于照片的背后,有冗長的俄文,也有簡短的中文拼音。重新看著這些照片,沉河沒有掉淚。這里看似真情最為缺少,因為河水冰冷,因為距離海洋最為遙遠,那里才是世界上最博大的水池,于是,讓這里看起來沒有了眼淚,回想起來,又不像是這么一回事。
沉河蹲下來,把所有照片都放在水里,它們隨著泛起浪花的河水漂走了。瞬間,河里的黑白和彩色照片一閃一閃,波光粼粼,它們就像真實的狗魚,將漂向北冰洋,流往原來的海洋。至于眼下的高原,繁花盛開的隆春快要到來了吧。
責任編輯 楊靜南
葉臨之,1984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獲》《上海文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山花》《天涯》等刊物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共一百余萬字,《文藝報》《文學報》《百家評論》《長江叢刊》等文學評論報刊對其文學創作和理論有專門推介。曾獲梁斌小說獎、浙江省作家協會青年作家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