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許春
釣手辛流年
小鎮上的人誰都知道辛流年。他是小鎮上的知名人物。只要有人問起釣手,別人總會說,哦,鎮文技校的,知道知道。
辛流年的名氣是他參加省釣魚協會組織的全省釣魚高手“金魚杯”比賽后才響亮起來的。那次,他在比賽中無論是技術水平、釣魚動作還是釣魚數量都是第一,一時在小鎮、D市乃至全省傳為美談。
辛流年釣魚史有30多年吧,比他的教齡還長。打小在富屯溪邊長大,他對這里的地形、天氣,熟悉得跟他自己身體一樣;對這兒的魚情、水域,熟稔得跟他飼養的雞狗一樣。據說他早年在村完小教書時,同他一起玩的同事的女友來了,同事抓雞要殺,辛流年一握釣魚竿說,去弄碗魚來。同事雞剛殺完,辛流年也回來了,不多不少正好一大碗,同事的女友驚奇地說,我去買魚也沒這么快!
辛流年因書教得出色,更因為他的釣術,被鎮長看中調到鎮文技校。這一來,他倒輕閑了,一沒事便綽根釣竿,拎個小桶去河邊釣魚。小半天回來,桶里一準少不了幾尾活蹦亂跳的大鯉魚。辛流年釣魚水平怎么個絕法?有人見他在公園樵嵐溪口釣魚。只見他把桶放在身邊,把漁線一扯便放長,手一抬,釣餌便入水,隨水漂一會兒,手一抖,一只魚兒便飛入桶中,再一甩,魚鉤在空中畫一個漂亮的弧線下水……如是一抬一抖一甩,不換餌不停手,一小時中竟釣上七八斤不大不小的浪里白條兒,簡直讓旁觀的人嘆為觀止。
后來由于電瓶打、炮炸、網捕、藥毒,河魚驟少。于是辛流年主釣塘魚。起初,給塘主講好價錢,由他釣一天。可是后來塘主發現,辛流年的魚少則20多斤,多則百余斤,大呼上當,便單單把他的塘價從20元、40元、80元一直提到100元,可是辛流年照釣不誤,從不吃虧。不過,他覺得這樣太累也太占別人便宜了,同塘主商定跟他人一樣塘價,他多釣的魚歸塘主。于是他又優哉游哉,樂此不疲了。
不知怎的,辛流年的釣名傳到省里某局長譚公耳里。此公好釣成癖,無釣不可活,于是擇日專程開車下來,揚言要同辛流年一比高下。
賽事開始前,鎮長暗示辛流年不可勝局座,辛一笑置之。
當鎮長宣布比賽開始后,局座坐在從鎮機關搬來的大靠椅上,由秘書替他裝好餌,便扔竿下鉤。卻見辛流年不慌不忙,抖抖地撒下一些糠似的碎屑,就怡然自得地坐在平素用的小凳子上,叼起一支煙來,若無其事。局長已釣上來幾尾花蓮、鯉魚,博得遠遠圍觀的人陣陣喝彩,鎮長此時才松了一口氣。辛流年卻置若罔聞。
終于,辛流年下鉤了。卻見他目不斜視,端坐若神,只見一扯一抬一抖又一甩,如此不停,一條條魚兒飛出水面,他旁邊的桶里只是噼啪直響。四周圍寂靜無聲,把個秘書看傻了眼,連餌都忘了給局座上。
比賽結果,辛流年以62斤對25斤的絕對數量取勝。四周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那局座的臉漲得通紅,憤然起身,竿也不收,鉆進汽車就回了城。鎮長追趕不迭,愣在當地,足足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再后來,辛流年到村完小當教師。伴著他的,是一根釣竿、一個小桶和一溪流水……
鐘林木的殺豬術
承操父業是鐘林木沒有選擇的選擇,怪只怪自己考得太賴了,所以中學一畢業便跟父兄干起殺豬的營生。
鐘林木雖不大愿意,但覺得殺豬還是很有錢賺的。那一陣子副食品價格直線上升,豬肉漲到9元一斤,生豬也漲至5.5元一斤,農戶們都斤斤計較,很難找到生豬。那天好不容易說服一個熟人家的豬趕來殺,說好空肚的,可趕來時,仍吃了個肚兒圓,少說也增了10斤重。時日久了,鐘林木就認定個理兒,做生意就是你蒙我、我騙你,管你生人熟人,一樣宰。這不,那次被父親點撥之后,幾乎每殺一頭豬,在秤頭上他都要撈回個十來斤。
今天那老太婆家的豬可肥了,嘿,居然也喂得飽飽的,真過分啊。鐘林木走在利市結束的回家路上,心中不住地嘀咕掂量:這頭豬用爹傳的技術加純利少說也賺了不少錢。回去可得好好數數。
剛走到家門口,老遠看見老太婆坐在客廳里。鐘林木心中一沉:“殺豬術”露餡了?見爹恭恭敬敬地給那老太婆上茶,心想,這回可又得挨爹的訓了。不行,咱得繞后門兒。
硬著頭皮踅進了后門,躲在堂壁后偷聽。卻聽老太婆從懷里掏出一沓錢說:這是你伢多算給我的生豬錢。唉,小年輕做生意可得小心點兒呀。哎,我還得回去給孫兒做飯哪,快放學了。
鐘林木忙低頭點著兜里的鈔票,卻發現足足短了100多元。
老人有些顫顫地走出門去,鐘林木見爹呆立著,心里也便顫顫的,不知何時,嘴唇感到一點咸澀,一點濕潤。
老 丁 其 人
老丁長得人高馬大,性子也火爆,只是勞教回來,愣是變了個人。
前幾年,他在煤礦下井,嫌累不干,農活更瞧不上眼,整天東游西蕩。有一次,因口角,他把一個退休老礦工的孫女不小心打傷。老礦工找他評理,他還要打老人。
好在當時有人勸開,否則,那老人怎吃得消他一拳頭?
自然,民憤難違,法網難逃。因為這,老丁蹲了五年大牢。出來后的老丁和先前的老丁硬是判若兩人,講話做事都不像以前那樣粗暴無禮。是良知的發現?還是高墻中近2000個漫長的日夜熬熟了他?總之,他已不是先前的老丁了。他常去老人家里,幫他干干重活,跑跑腿,挺賣力的。
說起來,老丁也是苦出身:3歲喪母,8歲喪父,從小飽嘗生活之苦。現在出來了,已32歲,仍是孑然一身。
不久,那老人就去世了。對老丁的到來,老人初時無法接受,幾次驅逐,幾次不睬。后時日久了,老人也就沉默以待。臨死時,老人把老丁叫到身邊說,如果他死了,無論如何要照顧好他的瘸腿孫女,若不是她父親早死……說時淚流滿面,那雙枯槁的手緊緊抓住老丁亂抖。那姑娘也在一邊哭得傷心欲絕。老丁不覺淚流兩行,終點了點頭。
后來聽別人說,這是老丁第一次流淚呢。
再后來,每年清明,都有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背著一個瘸腿婦人到村西頭墳地。那墳地上有兩個墳包,一大一小。
漢子跪在墳前,跪成了小村的風景。
吳八財養鼠
吳八財這人原來沒有什么特點,因為他從來膽小,不愛說話,沒有什么作為。但去年以來,他做的事卻讓村人震動不小。
八財一心想發財,卻一直沒有掙到錢,日子過得很苦。這不,鄰村一人養了一對海貍鼠,半年后就下了四對崽,養個把月就賣了,賺了近萬元。這回八財可動了心,想買一對來養養,可是一問,種價就要兩千八,這錢哪找去?
別說他無用,橫下心來,求親告友,左借右貸,也給弄了回來。聽說那鼠好干凈,需水池喂養,便在自己房間里隔了一小半砌了兩個水池。買回鼠種那天,八財心里樂開了花,看著那半大的一對海貍鼠,想著按時價的80%回收,睡在床上也夢著在點花花綠綠的票子,黑夜還嘻嘻笑個不停。
八財遠房的舅舅聽說了,哼哼兩聲說:“不早不遲,揀個羊屎。”提醒他別虧了血本。而更多的村人則佩服八財的果斷與精明。一向不受人尊敬的八財儼然成了英雄。
此后,他的一門心思撲在海貍鼠上,找食,換水,配種,打掃鼠窩,看鼠進食,整天樂顛顛地,伺候得比親人還周到。可是整整半年過去,那鼠也沒懷孕的跡象,卻知道鼠價一日不如一日,把個嘻嘻笑笑的老頑童變成了個不哭不笑的木頭人。
但他仍不死心,雖說降至800元一對,可至少也要撈回個本吧。再等等吧,看看已接種的種鼠,猜大約快下崽了吧,生個三四對的,也不至于蝕了本。
然而形勢越來越糟。鼠價降至500元,很快又跌至200元,只不過半個月的事。更讓八財傷心的是,有天早起喂食,見窩里血淋淋的兩個半只小崽——原來生的崽竟被母鼠自己咬食了!竟然生了崽!八財捶胸頓足,亦無法表達其內心的傷痛。
八財瞬時又老了許多。不知多少日夜憂思,決定清明插秧時宰了公鼠做菜待客。那天秧插好,八財去水池里抓那只公鼠,不想公鼠極兇悍,掙脫不得,竟在他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連粗布褲管都咬破了,害他縫了七八針,疼了半個月。
從此,吳八財談鼠色變。
中 文 10 號
李曉銘覺得畢業分配最可心的事就是自己在大學里穿的運動衣褲的顏色款式,與單位球隊的居然一模一樣!就憑這,他就感到無比的愜意、無限的欣慰,更何況后來他確實被吸收到單位球隊效力,多少圓了自己當一名籃球運動員的夢。
說起他的這個夢來話還很長。那年他考取大學時,一副細挑高竿個兒,到校報到第一天,在中文系報名處,接新生的師兄師姐一齊叫喊:會打籃球的上這兒!一個個洋溢著非凡的熱情。可是從農村來的李曉銘壓根兒就沒摸過球。那時,李曉銘看到一個新生走過去,那些學長們立即極其熱情地為他提行李,幫他安排床位、注冊等。而自己,卻孤零零地無人理會。一個老師模樣的人叫接新生的來幫忙,幾個人推來搡去,嘻嘻哈哈,卻沒有人來。最后也是一個細高挑的,學生干部模樣的,被那些人說“主席去,主席帶頭嘛”,便推過來,把李曉銘帶到宿舍便溜了。這使李曉銘初步感受到不會打球而被冷落的滋味。
由于他經常晨跑,人雖細長,體質卻好,體育運動會上他常得名次,可籃球場上他從不敢露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孩子把眼光、掌聲與歡呼給場上的籃球運動員。
他決心要學會打球。每天早晚,他跟同班一同學練球,也不知是天生太笨還是后天愚鈍,他的球技進步太慢,偶爾業余賽球,表現總是不盡如人意。大三時,一次中文系班級內部比賽,輔導員看他個高,好歹讓他上了一次場,可是終場下來,竟進不了一個球,反而鬧了個大笑話:一個三步上籃把自己給摔趴下了!他在大學的籃球生涯就此被摔沒了。
以后,他每當看著球員穿著胸前印著大大的“中文”或“數學”,后背印著大大的阿拉伯數字的球衣時,心中都生出一股莫名的羨慕,他想,要是能得到這樣一套球衣該多好呵。
就在快要畢業的時候,一次偶然閑談中得知,球衣可以自己去印染。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一個人偷偷上街買了一套籃球背心送到印染店,花錢在衣服胸前印上“中文”,背上印上大大紅紅的“10”。
在余下的大學時光里,李曉銘總算了了一份心愿,但他不敢把那套球衣穿出去,只是一直壓在箱底,直到畢業。
工作后,李曉銘經常穿那套球衣,所以細高個兒的他在別人眼里,儼然一位籃球運動員,久而久之,李曉銘自己也這么認為。一到夏天,他最常穿的就是那套衣服,大大的“中文”和“10”字,仿佛向人們訴說過去的榮耀。時日久了,人們都叫他“中文10號”,他也樂此不疲。
只有真正上場了,東奔西突地跑來跑去,一場下來,卻仍舊沒有得一分,他才感到那“中文10號”后面大大的空虛,就好像他瘦弱的身軀怎么也撐不起他寬大的戰袍。然而他一直留在了單位球隊,直到一次賽球腰受了傷。那次,搶籃板球他躍起時,對方一個極壯的大個子撞了過來,他從對方的背上側摔在地,感覺到再也站不起來——他的腰椎斷了。
經近一年的治療,他能走動了,但醫生告訴他,他再也不能參加劇烈運動了。他不相信,試著去早鍛煉,果然跑不了幾步,腰就疼極了,甚至于提小桶水都不可能了。
他為此黯然神傷。
從此,人們再也不見他穿那套球衣了。只有他妻子知道,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李曉銘還拿出那套衣服,靜靜地摩挲那已淡去的“中文10號”。
那淡淡的“中文10號”,仿佛人生的樂曲剛剛奏響,卻突然來了個大大的休止符。
廚 倌 老 金
老金是我校食堂管理人員,因校小人少,他一人負責蒸飯,燒開水,故而初來乍到的師生叫他“蒸飯的”,熟識以后只叫他“老金”。當地人知道他會炒一手好菜,都叫他廚倌師傅。
當廚倌是他年輕時的事。老金今年六十有三,須發已白,背有點駝,頭發蓬亂,兩眼有些混濁但臉龐紅潤,身體健康。老金人緣極好,無論校長教師學生還是附近居民人家都與他相熟,蓋因他樂于幫人,燒開水燒熱水,冬天幫裝火紅的炭盆。學校的自來水水質不好,他到隔了河的糧站挑泉水來燒開水,幫老師和學生淘米、加水,兩三百個飯盒,一淘下來就是一兩個小時,然后燒火蒸飯,一天三餐,從凌晨四五點直到晚上七八點,他毫無怨言。
我初來時,覺得他是我這輩子碰到的最好的人了。他告訴我,只需把飯盒裝上米,放到食堂就可以。那自然是他幫淘洗了。老師們也十分樂意,特別是冬天,自己從來沒洗過米。
可是老金卻很怪。一怪是每次淘米都拴上門,任你喊半天,才開得門來,臉上閃爍著捉摸不定的表情,多碰到幾次這樣的事,人們不免疑心,他究竟在里邊搞什么鬼?后來有人對我說,老金淘米時故意把米洗在桶里,然后挑回家。據說有一次,一個學生曾在路上把手伸進淘米桶,一抓就是大把的米。我這時才恍然大悟:他原來竟是這樣的貪便宜的好人!怪不得我們個個都說蒸的飯總覺得不夠吃。于是我無論天氣多冷也自己淘米了。
老金更怪的是,同街上的五保戶朱大爺特別好,每次挑淘米水回去必經其家。
老金并不都是獨自關在門里,有時里面會有許多個女生,有時也有男生。老金跟他們嘻嘻哈哈說些笑話,燒開水給他們喝,燒熱水給他們洗澡,還會幫學生炒菜。時日久了,我就聽到一句打油詩:“老金人老心不老,老牛最愛吃嫩草。”而且用粉筆寫在了食堂門上。
大家傳得多了,都像是真的。于是同他打了十多年交道,一向信任他的校長也開始懷疑他,有一次竟問他有沒有這回事。老金囁嚅著,沒說一句話,面孔漲紅了,青筋暴突。第二天早飯,師生們發現飯第一次焦了。再后來焦飯的次數多了起來,有時竟又半生不熟,而老金的眼神也更混濁了起來。
入秋的一天,校內爆出新聞,一向尊敬老師的老金跟二(3)班班主任陸老師大吵了一頓,原因是老金疼愛的孫女金花在課堂上吃橘子,陸老師把她叫了出來詢問開導,老金當著眾多學生面怒氣沖沖地喝罵不休。
不久,老金辭去了干了十幾年的工作。師生都覺得生活中少了一點什么,心頭空落落的。
不過一些日子,老金竟辭世了。
金花拿著一張字條找到了校長,說這是她爺爺臨終前寫給你的。校長好奇地展開,紙條上寫了歪歪扭扭的幾行字:“我對不起你,我偷了全校師生的米,我像愛金花一樣愛同學們,卻背上了黑鍋。我成心同陸老師吵架是為了找到不干的理由,免得你再挽留我……”
校長看了心頭一熱,金花卻紅腫著眼說,爺爺不讓我告訴你,有時“偷”米都是為了周濟朱爺爺的,因為他看見同學們淘米太浪費了。
校長眼里涌出了熱淚。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