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一郞
奶奶是王家的獨根苗,18歲那年,招了個流落到村里的外地人入贅。
洞房花燭夜的第二天清晨,奶奶“咿呀”打開柴門,涼爽的晨風迎面撲來,霧靄如一條飄帶纏繞在對面青山的腰間。奶奶貪婪地吸一口甜美的空氣,雙手把一頭柔柔的黑發往后攏。突然,她感到腳趾一陣癢癢,低頭一看:天呀!門檻下躺著一個嬰兒!奶奶急忙縮回腳,彎腰抱起她。那張小臉蛋凍得紅撲撲的,奶奶無限憐愛地俯下身用腮幫貼近那小臉蛋。嬰兒被驚醒,發現陌生的臉孔,咧嘴大哭,洪亮的聲音快把屋瓦上的塵埃震落下來。奶奶手足無措,慌忙中解開衣襟,把乳房塞進嬰兒的嘴里。嬰兒止住哭聲,溫熱的小嘴使勁地吮吸,奶奶微微地戰栗著。她懷擁孩子,坐在瘸腿的矮凳上,望著眼前蒼茫群山,一種圣潔與苦難的感覺攪和在一起。
第二年,奶奶又撿了個女兒,那是她揮舞扁擔殺入母豬與野狗的重圍,從一個女丐尸首邊搶來的。這時,奶奶有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她喂養兩個娃娃,營養不足,沒有多少乳汁,娃娃噙著乳頭,一個狠力地向左扯去,一個狠力地向右扯去。奶奶拿著番薯,一面往嘴里填,一面掰著喂張大著嘴在地上爬的一個——這時,她肚里又懷上一個。奶奶臉頰干癟而黝黑,兩排牙齒突出又雪亮,雙眼奇大。然而,她活得有盼頭,整日挺著大肚子忙得像旋轉的陀螺也不覺得累。奶奶盼著生個男孩,可是呱呱墜地的依然是丫頭。奶奶堅信自己是能生男孩的,不料,丈夫死了——在“瓜菜代”的年月里,他患上水腫病,餓死了。
那年,奶奶21歲。
家里抖不出錢辦喪事,鄰居你五分我一角湊起來買副薄木棺材,草草葬了丈夫。奶奶那個終年躺在床上的爹把她叫到床前,他向來沉默寡言,這天,張開沒牙的癟嘴說:“妹子,你想過嗎,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我看,還是把這兩個丫頭送給別人吧?!蹦棠陶赝?。突然,她踉踉蹌蹌地奔向兩個女孩,一手擁著一個,如面臨老鷹襲擊的母雞,毛發怒張,舍命地用翅翼護住小雞。她回過頭來,牙縫里迸出一個字:“不!”淚水卻唰唰流淌。爹搖了搖頭,不說話了。
第二天,爹用一條巾帶把自己吊死在床架上,為的是給女兒減少一張吃食的口。
奶奶一人拉扯著四個女娃。她說話細聲細語,手腳輕輕悄悄,像一道影子,在人前人后無聲無息地忙自家活兒。她從不串門,也不讓自家孩子與人家孩子一起玩,怕她們年幼無知,惹是生非。她教孩子們要忍讓,要逆來順受??墒?,越是這樣,越是有人要欺侮。自留地有人侵過界來,占去一厘半厘;垛上的紫草常在一夜間少了三兩捆;晾在門外的衣服,沒打補丁的幾件總要特別留心。一天,奶奶在自家屋邊的下水道里扒黑土,要挑到地里施肥,鄰家一個刁婦沖來,一腳踢翻畚箕,掀起奶奶的頭按到臭水溝里,又在背上踹幾腳,罵道:“叫你扒!叫你扒!你這斷子絕孫的寡婦!”奶奶沒有流淚,沒有還手,只用雙手護著頭。刁婦打了一陣,覺得沒勁,罵罵咧咧走了。奶奶趴在臭水溝里,掙扎半天爬不起來。四個娃娃哭叫著奔過來,攙起奶奶回家去。一家人大白天緊閉門窗,抱頭痛哭,涕淚滂沱,卻掩住嘴巴,不敢讓一絲兒哭聲傳出門外。傍晚,暮色彌漫,王家的茅屋還是緊閉著,悄無聲息,連煙囪也不冒一縷兒炊煙……
刁婦惡毒的詛咒叫奶奶徹夜難眠,她把牙根咬得“吱嘎”作響:即使餓死自己,也要養育出王家的男子漢!第二天她就抱養了一個男嬰。
女兒們長大了,一個比一個出落得水靈,漸漸有大戶人家登上王家的門檻,關心這關心那,一些農活也常有后生仔幫忙。奶奶依然埋著頭忙她的農活,然而,在低眉順眼中她自有主張。奶奶把大女兒許配給一個逃難到村里的潮州人。這太出人意料了!大失所望的人酸溜溜地說:“王家莫不是收羅難民的大本營!”這次,奶奶的硬骨頭才露出來,她堵起耳朵不聽冷言冷語,挑女婿只看小伙子的本領與品性。二女招個莆仙人,三女招個客家佬,幺女招的是被遣歸國的印尼華僑。來自五湖四海的流浪漢會聚在同一屋檐下,說著生硬的閩南話,嘰里咕嚕,令鄰人不知所云。他們很乖巧,左一個“娘”,右一個“媽”,喜得奶奶應答不暇?!拔埂彼盐惨衾煤瞄L好長,好讓快樂溢出墻頭,讓鄰人也聽到。奶奶喜歡這種南腔北調的嘈雜氣氛,因為它宣示著王家的興旺,顯耀著她多年來含辛茹苦的功績。奶奶從小讓我喚他們為舅舅、爸爸、姑丈、姨丈,這種復雜的稱謂表明奶奶在自己的心中制造了一個完整嚴密的體系,讓女婿們充當不同的角色,使得自己既有兒子又有女兒,既有媳婦又有女婿,既有孫子又有外孫??傊?,她兒孫滿堂!王家在她的手下興盛了!
然而,“難民大本營”的城墻低矮,本鄉本土人的白眼常常瞟過來。要強的“倒插門漢”們受不住這份刁難,一個個生出繼續流浪去尋找樂土的念頭。當大女婿收拾好衣物,把決定告訴奶奶時,正在吃飯的奶奶咽不下那一口飯,含著它,愣愣地立著。她回過神來,二話沒說,穿戴一身齊整的衣衫,匆匆走出門去。她壯著膽走進公社辦公大樓,遇人便磕頭,懇求“青天大老爺”留住女婿的戶籍。誰知大女婿早把手續辦好了。奶奶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嘭”一聲大門閂上,“撲通”跪倒在大女婿腳下,頭搗米似的磕得山響。大女婿的淚花在眼眶里打轉,他抬起頭來,閉上雙眼,把眼淚吞到肚子里。奶奶跪爬到大女兒面前,抱著她的腿失聲痛哭,誰知大女兒也把眼睛閉起來——這么多年來,她跟著奶奶,寄人籬下的生活過怕了。大女婿走了,三女婿走了,四女婿也走了。一個女婿離去,奶奶就像受了一次肝膽撕裂的內傷。她日漸憔悴,白發叢生,沒多久的日子,她幾乎老了20歲。四女婿一家走的時候,病倒在床上的奶奶強撐起床,拄著棍子來到門口。她倚在門前的梨樹上,望著他們漸去漸遠的背影,深陷的兩眼一動也不動,鬢角的白發隨風飄來飄去。正值隆冬時節,梨樹的葉子落光了,光禿禿的樹梢上一只鳥巢裸露著,寒風吹來,搖搖欲墜——沒有繁茂枝葉的遮陰,鳥兒早已不來歇息。這時,樹上唯一的一片枯葉飄落在奶奶花白的頭上,我的父親站在屋檐下,遠遠地望著,好久,他走上前,輕輕地把它取下來,放在手心看了看,藏在口袋中。
奶奶撐住了,因為有我的父親,而且養子——我的舅舅也長大成人了。舅舅很喜歡我,常把我頂在頭上滿村子逛。他長得壯實,挑起200多斤的擔子健步如飛,又十分勤快,有一個姑娘偷偷地愛上了他。奶奶看在眼里,喜在心頭,臉上整日掛著笑容,遇上人家夸她的孩子懂事,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她悄悄地為兒子買下結婚用的新被帳,備下要做婚床的上等木材,還謀劃著應該托誰去提親。誰知舅舅19歲那年,一場突發病,一夜間奪走了他的生命。奶奶她幾乎要發瘋了!日里依然操勞著家務,可是忙著忙著,常常突然停了下來,雙眼茫然地盯著前方,兩行濁淚順著臉頰流淌,衣服漂走了,飯燒焦了,也毫無知覺。
那年,我6歲。我不敢拿眼睛去看這個淚人兒,可我懂得暗中留意她。一天傍晚,我突然找不到奶奶了,心中萬分恐慌。我急著告訴爸媽,可他們還沒收工。焦急中,我一閃念:“奶奶到舅舅的墳上去!”我赤著腳發力向村外的荒冢奔去。奶奶的哭聲隱隱約約飄入耳來,我循聲扒開草叢鉆過去。奶奶披頭散發,癱倒在墓前,黃色的泥土涂滿她黑色的衣褲、古銅色的臉龐和花白的頭發。她低聲啜泣,如唱著一支哀怨的歌……我瑟縮著上前拉拉她的衣襟,顫聲叫:“奶奶!”奶奶一把摟住我,像抓住一個極易溜走的東西,箍得我喘不過氣來,同時放聲號哭起來:“兒啊……兒啊……”
“奶奶,奶奶!”我叫著,也早已淚眼汪汪了。
奶奶畢竟老了,腰板佝僂了,腳步遲滯了,再也不能風風火火地挑擔扶犁。但她是閑不住的,很快就找到拾牛糞的活路。
我有五個兄妹,父母如駱駝一般負載著我們,在生活的沙漠上艱難地行進著。奶奶更像一匹識途的老馬,自己套上轅,埋著頭默默地上路。七十大壽那天,奶奶端坐在廳堂里,父母帶我們給她叩三個響頭。那天,我磕得多么虔誠,心里默默地祈禱:奶奶的一生如此剛強,卻又如此坎坷,她應該享有幸福的晚年?。?/p>
年過古稀的奶奶,見我老大不小的,婚事依然沒著落,十分著急。她悄悄四處央托媒人說親,后來聽說遠房表親有個清秀的姑娘,她竟然走三里的山路去會親,來來去去跑了十多趟,使得上輩就疏遠的親戚關系又火熱起來。在奶奶的苦心經營之下,有一天,那位姑娘終于上門來了。奶奶如指揮一場戰役的總指揮,把全家人支使得團團轉,辦了一桌豐盛的筵席款待她。姑娘走后,奶奶笑盈盈地問我:“怎么樣?”我如墜云中,待會意過來,苦笑著搖搖頭。奶奶的盈盈笑臉一下子變硬變黑了,頹然跌坐在地上。她可沒輕易放過我,整天在我的耳邊絮絮叨叨,還動員遠房近房堂親表親我所有的長輩來說服我。
我有自己的理想,照舊整日忙自己的事。這可把奶奶氣壞了,她裹起衣物跑到姨母家。家里人要我馬上追她回來,我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說:“第二天她就回來了?!?/p>
幾個出走的女婿都混得有模有樣,孫子、孫女也如蒲公英似的,散落在小城的各個角落,扎下安樂窩。他們幾次三番請奶奶去安度晚年,奶奶總不肯。城里一根菜一滴水都要用錢買,連上廁所也要錢,她去了就成了光花錢的閑人,找不到活兒干,這會讓她受不了。另一方面,她擔心我們照料不好她的雞鴨鵝。奶奶喂養了許多牲畜,雞生蛋蛋生雞,繁衍了上百只,奶奶像撫育兒女一樣照顧它們。
奶奶牽掛的不單是雞鴨鵝。有一年中秋,姨父接她去過節,不料她突然病倒了,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姨父姨母要送她入醫院,她硬是不肯,要姨父連夜送她回家。姨母十分生氣,不答應,奶奶竟然掀開被子,挪下床,一顛一顛向門外奔去。姨父只好送她回來。由于一路辛勞、受涼,加上鄉村醫療條件差,奶奶差點兒邁不過這個坎。我知道,奶奶苦苦掙扎著回家,為的是她的夙愿:死后,一定要葬在家鄉的土地上,這樣,魂靈才好廝守家園,蔭蔽子孫。
我要離開家鄉上省城的那一天,奶奶早早為我做了碗蛋飯。我埋頭扒飯,知道奶奶正站在身后看我,不敢回過頭去。我怕看見她那充滿期待又略帶惆悵的目光,但我的脊梁深深地感受到這股目光,它像一股電流擊透我的心,向全身擴散。一顆顆淚珠滴進碗里,我急忙把它們連同飯粒扒進碗里。奶奶雖然一直都沒說出口,但我明白,眼下她最大的愿望,還是看看重孫子,抱抱重孫子。
啊,我的奶奶!
奶奶逝世于2007年,享年87歲。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