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人物的心靈深處掘進
——讀劉慶邦長篇小說《紅煤》

◆白 丁

《紅煤》是劉慶邦繼《斷層》后創作的第二部煤礦題材的長篇小說。他筆下的世界仍然是他熟悉的煤礦和鄉村，而這兩個世界，恰恰是最具代表性的。劉慶邦一直認為，煤礦的現實就是中國的現實，而且是更深刻的現實。小說通過主人公宋長玉的成長軌跡和夏觀礦務局喬集煤礦的興衰，聚焦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煤礦企業生存發展的現實。作家用掘進巷道的辦法，向人情、人性和人物的心靈深處掘進。劉慶邦長期堅持煤礦文學創作，創作出了一大批煤礦題材的小說精品。他對煤礦題材的關注，體現了文學的在場與擔當。可以說，長篇小說《紅煤》是他煤礦文學世界的重要收獲。

時代的經歷者、見證者、記錄者

劉慶邦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與社會、時代和歷史有著緊密的聯系。他們的命運里有著人生的苦辣酸甜，有著人性的豐富和復雜，存在著個體生命起伏跌宕的軌跡，更存在著歷史打在他們心靈上深深的烙印。劉慶邦從小生活在農村，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到礦區當上了煤礦工人，井下勞作以及后來的記者生涯，給他的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他的人生經驗和生命感悟，使他對千百萬進城務工的農村青年有著感同身受、貼心貼肺般的理解，而宋長玉正是這些青年的典型代表——來自農村但并不粗俗，因為有文化又和其他礦工有了明顯的區別：單純、善良、多情，懷有幾分浪漫，卻不諳世故；敏感，清高，對世俗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輕蔑和厭惡。

初到煤礦，宋長玉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然而現實打碎了他的美夢，他遭遇的第一次打擊是雙重的，又是致命的，讓他失去了愛情又丟掉了飯碗，從天上掉到了地上，而且有苦說不出，有冤無處申。生活讓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同時也給他上了至關重要的一課，給了他東山再起的機會。在磚瓦廠與明金鳳的相識成為他人生的拐點，他登上了展示才能的舞臺，認識到了自己的價值。隨著涉世的深入，他成熟了，世故了，再也不是那個單純幼稚的青年了。無論是在小煤礦還是在老家，作為成功人士的他受到了英雄般的仰視。小說通過這個人物的成長軌跡，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煤礦企業艱難的發展歷程。

劉慶邦有個觀點，好小說應該是這樣的：在若干年以后，人們會在作品中看到那個時代留下的痕跡。曾幾何時，小煤礦遍地開花，大肆侵吞國有煤礦的資源，利用成本低和回扣吸引客戶，在獲取暴利的同時，造成國有煤礦煤炭資源大量流失，煤炭生產出來賣不出去，煤礦效益下滑，職工工資不能及時發放，一些大礦的職工生計困難，不得不去給小煤窯主打工，這些都是無情的現實。劉慶邦是煤礦企業改革發展進程的經歷者、見證者和記錄者。劉慶邦在《紅煤》后記中說道，作家應當從歷史、現實、生存狀態、生命關懷和靈魂關懷等多個角度對波瀾壯闊的社會現象和豐富多彩的人生形式進行分析、取舍、想象、概括，反映和描繪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紅煤》是他這一創作理念的成功實踐。事實上，這部長篇小說并不拘囿于煤礦的現實，而是從國企改革的高度揭示了被遮蔽的現實，置身煤礦改革浪潮的中心，面對煤礦繁復、蕪雜、尖銳的矛盾沖突和病灶，劉慶邦以一個作家的良知和膽識，記錄下了耳聞目睹的一切，用一部長篇小說，為這個時代留下了“痕跡”。

貼著人物的血肉、情感和靈魂

有人說，《紅煤》是一部中國現代版《紅與黑》，宋長玉則是于連式的人物。也有人認為，《紅煤》是又一部《人生》，宋長玉酷似高加林，只是后者重新回到了土地上，而前者東山再起。從小說的主題來看，《紅煤》《紅與黑》《人生》都是寫了底層人的奮斗史，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悲劇人物，然而，嚴格來說，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又不具備可比性，換句話說，宋長玉就是宋長玉，不是于連也不是高加林，他們都是“這一個”，無法彼此替代。

宋長玉的成長既有積極意義也不乏負能量。起初，他是幼稚的，唐礦長發雨傘，他寫稿宣傳；唐礦長說礦工是最可愛的人，讓姑娘們都來愛礦工，他就認為他是礦工，是最可愛的人，唐礦長一定會把女兒嫁給他，直到在唐礦長辦公室碰壁被保衛科的人趕出來。

他富有同情心。和唐麗華在紅煤廠有了親密接觸，但他沒有粗俗和過分的舉動；唐麗華落難他深表同情，他疏遠步步緊逼的唐麗華是因為對明金鳳的背叛讓他內心不安；他知恩圖報，在楊師傅拿不到工資的情況下，讓他到自己的小煤礦工作，甚至當他十分討厭的孟東輝走投無路求助于他的時候，他也接納下來；他為改變紅煤廠落后面貌作出了貢獻，為家鄉修路、建農場，這一切雖然懷有個人目的，但客觀上他慷慨解囊，提供幫助。

接受了現實的教訓后，在追明金鳳的時候他改變策略，轉攻為守。他勤快、賣力割麥的表現，做蜂窩煤不惜體力，頗有表演的意味，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贏得岳父母對婚事的許可，均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他為岳母買生日蛋糕，過春節時，為緩解矛盾，樹立威信，他不計前嫌給宋海林支書拜年，明明落魄到了磚瓦廠，在給父母寫信的時候卻給了他們善意的謊言……這些都說明了他已變得成熟和圓滑。

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呈現出人性的復雜。他報復心極強，對老家的支書宋海林一直懷有成見，因而他賄賂鄉領導，最終讓侄子取而代之。他組織村民去圍堵喬集煤礦的大門，迫使該礦在煤炭開采上做出讓步。他玷污了昔日美好的愛情，在自己的新房和唐麗華做愛，還和商小亮通奸。為了辦證，他給王局長送錢，宴請省里的領導，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當發現唐洪濤的小煤礦發生事故死亡6人瞞報后，他終于把唐洪濤整垮。等到自己的小煤礦發生透水事故造成17人死亡后，他一逃了之。當我們回顧那個時期的社會生活時會發現，像宋長玉這樣侵吞國家資源的小煤窯主比比皆是，那些腰纏萬貫的暴發戶、農民企業家利令智昏，為所欲為。可以說，宋長玉正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小說以《紅煤》作為書名，是因為故事主要發生在紅煤廠，這是宋長玉和唐麗華“相愛”的地方，是他跌倒了重新站起來的福地，又是他自我毀滅的“滑鐵盧”。總之，宋長玉這一人物形象很難用簡單的好與壞加以評判。在劉慶邦的筆下，宋長玉始終不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作家賦予這一人物濃厚的悲劇色彩，批判的鋒芒更多指向社會的暗疾。

劉慶邦在《紅煤》里，還有對眾多的人物群像的描寫，每人各司其職，充當不同的角色，在小說中起著各自不同的作用。虛偽自私、老奸巨猾的礦長唐洪濤，謹小慎微、保守霸道的村支書明守富，愛慕虛榮、工于心計的千金小姐唐麗華，俠肝義膽、仗義執言的隊長康駱駝，愛恨分明、潑辣善良的明金鳳，淳樸厚道、真誠老實的楊師傅，貪得無厭、墮落腐敗的官員王利民，還有鄉黨委書記國世才、同事加老鄉孟東輝、村支書宋海林、宋長興以及明金鳳的母親、商小亮等等，這些人物個性鮮明，共同組成了豐富多彩的人物長廊。

劉慶邦認為，只有貼著人物的血肉、情感和心靈，把人物寫活了，小說就立起來了。作為文學作品，對現實生活所觀照的寬度、廣度和深度，也應該有了。對長篇小說創作而言，這不啻是一條鐵律。

遵從內心的召喚向來是他的寫作姿態

劉慶邦有個觀點：老老實實地寫。在《紅煤》中，他用的是傳統現實主義寫法，比如慢節奏、全知角度、流水時序等等，從《紅煤》中可以看到這種“老老實實”帶來的好處。小說采用的是線性結構，情節的發展按照時間的先后次第展開，這樣就有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且脈絡分明，可以清晰地畫出主人公成長的軌跡。通過《紅煤》，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宋長玉從一個稚嫩的青年礦工變成了一個小煤礦的管理者，從一個愛情的生瓜蛋子變成了情場老手，從一個單純簡單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世故圓滑、有城府、有心計，玩世不恭，甚至心狠手辣的家伙。他的改變拜生活和社會大課堂所賜?？傊?，是生活教育了他，改變了他，這不僅展現出主人公宋長玉成長的社會背景，而且還是對當時不盡如人意的現實的一種指涉。

劉慶邦善于用對比的手法，表現一種物是人非的無奈和落差。比如當康隊長通知宋長玉去參加通訊員學習班后，他沒有立馬回宿舍，因為難以抑制自己心中的激動；當康隊長找宋長玉談話，告訴他礦上對他做出的處理決定時，宋長玉同樣沒有直接回到宿舍，他要讓自己冷靜一下。此一時彼一時，人物命運的反轉不由個人意愿決定，冰火兩重天不僅是對主人公的打擊，對讀者來說，何嘗不是情感上的沖擊！再比如，宋長玉前前后后共給唐麗華寫過五封情書，表達了他對唐麗華強烈的愛慕之情，卻從沒收到唐麗華的回信，得到的只是對方的口頭表揚，敷衍的夸獎；可是到了后來，宋長玉當上了小煤礦的礦長，唐麗華因丈夫的背叛而落魄時，她終于給宋長玉寫了一封長信，并主動找宋長玉尋求安慰。寫信體現的是二人身份的置換，也讓人為唐麗華的遭遇唏噓不已。我們還注意到，當宋長玉與唐礦長正面交鋒時，唐礦長說他第一眼看見宋長玉就知道他是個小人，果然是。宋長玉反唇相譏，說唐礦長不論地位多高都是小人。這個時候我們的同情心都在宋長玉這邊，為他的不畏強權而叫好，可是讀了后面的故事我們才明白唐礦長的話并非逞口舌之快，而是來自他的閱人經驗。

劉慶邦小說的語言風格，往往會根據情節的不同呈現出多彩斑斕的景象，但幽默一直是他小說的特色之一，在這部長篇小說里同樣如此。比如在寫到宋長玉和明金鳳搞對象時，想爭取她父母的同意，他要做工作，劉慶邦在這里用了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排雷”，并且把未來的丈母娘說成是地雷之一，讓人不禁啞然失笑。再如，宋長玉業務繁忙，有時和明金鳳做愛時會接聽手機從而引起對方不滿，被明金鳳從“崗位”上推了下去，“崗位”一詞在這里并非僅僅是一個詞組的活用，它和接下來宋長玉的話“我關機，你開機”一樣，也是對夫妻二人關系的生動表述。

《紅煤》保持了劉慶邦早期小說質樸、粗礪的風格，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王安憶在她的文學評論專著《心靈世界———王安憶小說講稿》中談到王蒙的小說處女作《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和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時這樣說：王蒙在小說中表現出的那種少年人的心境是非常動人的，我覺得處女作里表現的感情根本不是我們后來所能表達的。她說：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玩笑》有很強的處女作的特征，有一種非常動人的東西，這種東西在他后來的作品里慢慢消失了，后面的作品充滿了思辨，思辨能力非常之強，那種感性的東西確實在《玩笑》里面非常能打動我。王安憶這里的“處女作”是指作家創作早期的部分作品。讀罷《紅煤》，我也能強烈地感受到作品中流露出的那種“非常動人的東西”。

《紅煤》的創作已經過去了18年，我想說的是，優秀的小說必然要經歷時間的優勝劣汰。傳統現實也好，現代主義也罷，不過是一種標簽，劉慶邦對“主義”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永遠是自己的“內心”。《紅煤》對煤礦現實的反映不僅是深入的，還是廣泛的，小煤礦的猖獗，國有煤礦的衰落，煤企和鄉村官員的腐敗，權錢交易、權色交易，色情業的死灰復燃，夫妻關系的混亂，偷盜與搶劫的猖獗，貧富分化的加劇，生態環境的破壞，經濟領域的亂象，國企改革的艱難等等，都展示給了讀者。劉慶邦是從礦井走上文壇的作家，《紅煤》表達的主題也是他長期以來形成的創作觀念的延續。遵從內心的召喚，從不隨波逐流，向來是他的寫作姿態，“不和眾肖，獨具我見”，用魯迅此語來評價劉慶邦的創作，我以為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