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
摘 要 新詩可以分為情感拓展型和情感結晶型兩種類型,前者從縱向拓展的角度,不斷強化對某種情感的表現;后者從橫向延伸的角度,不斷開拓對某種情感的理解。從情感表達類型的角度分析新詩,可以從詩歌整體情感邏輯的高度,實現語言形式分析和情感意蘊解讀的更有效融合。
關鍵詞 中學語文 新詩 情感拓展型詩歌 情感結晶型詩歌
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體裁,雖然新詩在中學課文中的篇幅不算多,但作為一種更切合時代要求的詩歌創作樣式,它對于學生了解中國現代文化傳統、培育健康的情感價值、提升審美分析能力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相對于其他文學體裁,詩歌強調用最少的語言表達最豐富的內容,所以非常注重語言表達的技巧性。因此,如果說文學是一種語言藝術,那么詩歌就是“文學皇冠上的明珠”。詩歌的這一體裁特點,要求人們在進行新詩教學的時候,必須從語言出發,逐漸達到對詩歌意蘊的深層把握,我們堅決反對“那種拋開詩歌語言層面,直接談情感、談審美、談心靈凈化的詩歌教學課”[1]。在當前的中學語文新詩教學中,多數教師已經意識到語言形式分析的重要價值,但又出現了另一種傾向,那就是將意象、修辭和音韻分析“知識化”“碎片化”[2],無法做到從詩歌整體情感邏輯的高度,對新詩的語言形式和情感意蘊進行融合分析。針對這一問題,本文試圖從情感類型表達的角度,提出一種融合語言形式分析和情感意蘊解讀的新模式。
從情感表達類型的角度對新詩進行分析,是新詩研究的一種常見方法。比如詩歌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就是從創作方法角度對詩歌情感表達類型的一種劃分。不過,這種傳統劃分方法雖然對于把握不同詩歌的整體特點仍有用,但在追求詩歌“細讀”的今天,它多少顯得有點不夠細致。本文這里想借鑒袁可嘉先生對詩歌情感表達類型的一種劃分模式,在《論詩境的擴展與結晶》一文中,他說:
我們常常在詩歌里發現兩種恰成對照而同樣具有高度效果的處理手法:一種是從一個單純的基點出發,逐漸向深處、廣處、遠處推去…使讀者終于不自覺地浸透于一個具有特殊顏色、氣味與節奏的氛圍里;另外一些詩人喜歡從許多不同的方向接近主題…把整篇詩的感情思想結晶在一個或二個核心的意象上面,這些核心意象顯著地突出在眾多伴隨意象之間,清晰、明朗、閃光,給詩的全體一個結晶,一個生命,如果每一個單獨的詩行可以比作一支波浪,那么它或它們就是開在波頂的浪花,收拾起各方面的分力,給我一個全體。
前者就是我們所要談的詩境的擴展,其要旨在造成氛圍;后者則指詩境的結晶,其要旨在造成詩歌感覺的強度。[2]
在這兩段話中,袁可嘉先生實際提出了詩歌情感表達的兩種常見類型。一種是情感拓展型詩歌,詩人從一個情感基點出發,從縱向拓展的角度逐漸強化情感表達的強度,造成一種濃厚的詩歌情感氛圍。如聞一多的《死水》,詩人用“死水”象征當時國家的混亂,通過詩歌逐節遞進的方式,從縱向角度不斷深化對“死水”糜爛形態的描寫,傳達出一股濃厚的愛而不得的憤激情感。另一種是情感結晶型詩歌,詩人將情感表達凝結在核心意象上,從不同角度對核心意象進行橫向拓展描寫,從而不斷開拓情感表達的理解層次。如余光中的《鄉愁》,詩人從幼年對家的依戀、成年對家的想念、老年對父母的思念、現在對國家和民族文化的皈依四個不同角度拓展對“鄉愁”的理解層次,進而不斷深化情感表達的強度。本文認為新詩大致可以分成上面兩種情感表達類型,下面本文將嘗試運用這種理論分析一些中學課文中的新詩,以探求一種從情感表達類型角度分析新詩的新模式。
如果對上面所說情感拓展型詩歌細加考察,可以發現這類詩歌在表達情感的時候,又可以分作兩種亞類。一種是在某一節詩歌中,以特定情感為中心,不斷鋪陳相似的情境,以營造出一種濃厚的情感表達氛圍。比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詩人在描寫大堰河對“我”的關愛、“我”對原生家庭的生疏、大堰河后續的悲慘境遇時,都是圍繞特定情感在某一節中不斷鋪陳相似的情景,從而造成一種濃厚的抒情氛圍和效果,如第四節描寫大堰河對“我”的關愛: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里,撫摸我。
在這一節詩歌中,詩人通過細節描寫,圍繞“關愛”這一情感,不斷鋪陳母親關愛孩子的典型情境,刻畫出了一幅幅溫馨動人的畫面,生動地渲染出了大堰河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愛,以及“我”對大堰河的感激之情。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也是如此,只不過這首詩歌只有一節,而在這僅有的一節詩歌中又表達了兩層意思,因而在具體表現形式上有所變化。具體而言,詩歌從開頭到“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陰暗”,主要凸顯國家被占據的痛惜之情,鋪陳了被折斷的“嫩柳枝”、微涼的“荇藻和水”、徹骨的“雪峰”、夾泥沙的“水”、長滿蓬蒿的“水田”、憔悴的“荔枝花”、沒有漁船的“苦水”等一系列破敗的形象,烘托出一種陰沉灰暗的意緒;從“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到末尾,主要贊頌國家“遼遠的一角”未被占據的光明,鋪陳了溫暖明亮的“春”、戀人的“柔發”、嬰孩手中的“乳”、太陽等一些系列溫柔明亮的形象,烘托出了一種色彩明亮的情感氣氛。
情感拓展型詩歌的另一亞類,是詩歌中的多節都圍繞同一種情感進行描寫,并逐節遞進,以推動情感表達的強化。如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全詩共七節,圍繞“留念康橋”進行描寫,并逐節遞進情感表達的強度:第一節“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連續鋪排三個“輕輕地”,暗示詩人對“康橋”的不舍;第二節“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用“柳”寓“留”的典故,點明詩人想留下來的情感,情感表達比第一節更加顯明;第三節“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以“甘心做一條水草”的強烈抒情 ,將“留念康橋”的情感推到了一個高點;第四節和第五節“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淀著彩虹似的夢//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以“夢”相連,寫出了康橋生活“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的自由,為“留念康橋”的情感注入了具體的生活內容,從而在第三節情感表達高點的基礎上,將情感表達強度推到頂點;第六節“但是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在將“留念康橋”的情感推到頂點的時候,一個情感轉折,把想留而無法留的無奈充分地渲染了出來,營造出了全詩情感的爆點和最高潮;最后一節“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是想留而無法留的情感余音,詩人并非不想“帶走一片云彩”,而是無法“帶走”,所以只能故作瀟灑“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在這故作瀟灑中藏著的是深深的無奈??傊?,這首詩歌圍繞特定情感,通過詩節遞進的方式推進情感表達,是情感拓展型詩歌的另一亞類,它與在一節詩歌之中鋪陳相似情境的區別在于:后者以詩句為單位,相似的情境是通過詩句描寫展示出來的;而它則以詩節為單位,詩歌的每一節都構造一個情境,并逐層遞進情感。前文提及的聞一多的《死水》,采用的也是這種情感表達亞類。在這首詩歌中,詩人逐節描寫“死水”的糜爛,縱向遞進情感表達的強度,詩人把“死水”的糜爛描寫得越絢爛,其表達的憤激情感就越強烈。
根據前文的闡述,情感結晶型詩歌指詩人將情感表達凝結在核心意象上,從不同的角度對核心意象進行橫向拓展描寫,從而不斷拓展情感表達的理解層次。因此,要想有效分析這類詩歌的情感意蘊,需要從橫向角度,把握詩人從不同角度對核心意象進行挖掘的邏輯層次。比如舒婷的《致橡樹》,詩人將當代女性平等的愛情觀凝結在核心意象“木棉”上,從正反兩個方面進行了多層次的橫向拓展。我們先看詩歌的第一節: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緣的凌宵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的歌曲/也不止像泉源,常年送來清涼的慰藉/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嚴/甚至日光/甚至春雨/不,這些都還不夠。
這一節詩歌描寫了凌霄花、鳥兒、泉源、險峰、日光、春雨六種形象,它們作為非核心意象,是核心意象“木棉”的對照,代表了女性五種愛情觀:凌霄花代表攀附的愛情觀,完全依靠男性的權勢來實現自我價值;鳥兒代表崇拜型愛情觀,個人工作和生活的一切隨著男性轉;泉源代表家庭型愛情觀,將家庭經營好,為男性在外拼搏提供情感慰藉;險峰代表自美型愛情觀,將自身形象經營好,為男性對外交往贏得面子;日光、春雨代表自強型愛情觀,將個人經營得比男性還強大,為男性提供一切庇護。由于這五種愛情觀要么失去自我、要么單向輸出,因而是不正確的愛情觀。所以,詩人在描寫完這些形象后,斷然否定說:“不,這些都還不夠。”接著,詩人開始從正面描寫“木棉”形象,以闡述正確的愛情觀: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雨、霹靂/我們共享霧、流嵐、紅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這兩節詩歌從三個方面進行了橫向拓展描寫:從“根,緊握在地下”到“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言語”,寫男女雙方互為知己、心靈相通;從“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到“又像英勇的火炬”,寫男女雙方相互獨立,各自保有工作和生活的特色;從“我們分擔寒潮、風雨、霹靂”到“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寫男女雙方平等互助,共同承擔生活的喜怒哀樂。顯然,三個方面的橫向拓展描寫表達了一種正確的愛情觀:精神上心靈契合、工作上相互獨立、生活中互相幫助,它既不是女方對男方的單向攀附,也不是女方對男方的單向支持。在此基礎上,詩歌最后總結說“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這句詩歌包含兩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對男方的要求,希望“你”有“偉岸的身軀”,并能“堅持自己的位置,腳下的土地”;另一方面是對自我的要求,不能攀附男方的“偉岸”,要像“你”一樣能堅持自我的“位置,腳下的土地”。這樣,《致橡樹》作為情感結晶型詩歌,無論反面對五種愛情觀的否定,還是正面對三種愛情態度的肯定,都是進行橫向的延伸,而不是進行縱向的拓展。
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也是如此,這首詩歌是關于“幸?!钡臅鴮?。它與《致橡樹》不同,其核心意象不是一個或兩個,而是兩組。換言之,詩人運用兩組不同意象,從兩個不同的層面對“幸?!边M行了橫向延伸挖掘。詩歌的第一節: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嗎,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喂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與物質相關,意指塵世幸福,是一組意象系統;“周游世界”“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與精神相關,意指非世俗意味的精神幸福,是另一組意象系統。兩組意象系統的混用,說明在第一節詩歌中,詩人的幸福追求是同時包含物質和精神兩個層次的。詩歌的第二節:“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這既是詩人對內涵全面的幸福追求的歌頌,同時也是他的希望:其他人也能像自己一樣擁有比較全面的幸福追求。
這首詩寫于1989年1月13日,距詩人在同年3月臥軌自殺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顯然,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世俗化思潮涌動的社會轉型期,詩人明顯覺得這種同時包含物質和精神的幸福追求,并非當時大多數人的追求。所以,詩歌第三節開始出現轉折: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
從第一句“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看,詩人還是認為他包含世俗意味和精神追求的幸福是能夠為其他人所認可的。但很快,詩人意識到世俗化潮流中的人們可能只愿意追求世俗層面的幸福,而他則不愿意放棄精神層面的幸福。所以詩歌最后幾句,他在用“燦爛的前程”“有情人終成眷屬”“塵世獲得幸?!睂Α澳恪边M行祝愿之后,來了句:“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這里需要特別強調的是,“只愿”兩字表明海子最后放逐了物質,選擇的僅僅是精神。如果對照詩歌第一節他從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對幸福的描述,這種追求也是有偏頗的。本文認為,教師在講解《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時,一方面要高度肯定海子對精神層面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要告知學生:他最后放逐物質,只選擇精神,也是片面的??傊?,從情感表達類型的角度看,整首詩歌將“幸?!蹦Y在兩組意象之上,一組意象象征塵世幸福,一組意象象征精神幸福,有效地從橫向層面開拓了幸福的不同層次內涵。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情感拓展型詩歌是從縱向拓展的角度,不斷強化對某種情感的表現;而情感結晶型詩歌則是從橫向延伸的角度,不斷開拓對某種情感的理解層次;對比單獨的意象、修辭和音韻分析,從情感表達類型角度分析新詩,可以從文本整體思維的角度,對詩歌的形式特色和情感意蘊進行有效的融合分析。
[本文系陜西省“十三五”教育規劃項目“中學語文文體教學新模式研究”(項目編號:SGH18H39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1]肖培東.教新詩應處理好四種關系[J],語文建設,2016(5):40-43.
[2]黃福清.新詩教學的尷尬與突破[J],當代教育論壇(學科教學研究),2008(12):50-52.
[3]袁可嘉.論詩境的擴展與結晶[G]//論新詩現代化,上海:三聯出版社,1988:127.
[作者通聯:安康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