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子璐


本文主人公
在周末,上海人民公園都是“年輕人”,卻似乎從不屬于年輕人,從公園門口到兩邊走廊,再到更深入一點的樹林邊,幾乎全是來替子女求一份姻緣的父母。40多歲的藝術家曹再飛決定要給這個地方,加入一點不一樣的聲音,他在相親角念起了愛情詩。
從2019年4月開始,到2020年因疫情原因人民公園暫時封閉,曹再飛每個周末和節假日都從上海的邊郊出發,到位于市區中心的人民公園相親角讀愛情詩。讀詩的地點,他選在入口西側小廣場的位置,背后是一片樹林,在曹再飛眼里,這兒有點像個舞臺。
為了讀詩,曹再飛專門帶了個小板凳,大概20厘米高。站在小板凳上,他能比周圍的人群高出一點兒來,“稍微離開一點地面”“像雕塑的底座一樣”。曹再飛熟悉這樣建構起藝術的流程,他在上海大學和上海美術學院教藝術理論和西方美術史,有一座自己的畫室。在主業畫畫之余,還會做一些雕塑。他把自己讀詩的行為也視作一種雕塑,只不過是以聲音的形式來表態。
另一個不能缺少的行頭是“小蜜蜂”。周圍聲音很嘈雜,曹再飛需要讓讀詩的聲音有點穿透力。他總共買了兩個,一個聲音大一點,后來因為跳廣場舞的阿姨們投訴他聲音太大,曹再飛只能轉而用了聲音更小一點的那個,黑色的,可以別在腰間。
最后要準備的就是詩。曹再飛堅持要帶紙質書,這是他心里屬于古典的閱讀方式,“和詩歌的形式比較配”。十來本書,全都裝在彩色的編織袋子里,他一起提過來。有點麻煩,但是這點儀式感還是得有。
儀式感重要,又沒那么重要。“有一些區分,又沒那么突兀”,這是曹再飛希望自己能達到的效果。
沒有刻意準備的開場白,曹再飛站上小板凳后,就開始讀詩。他不是專業出身,讀法沒什么技巧,就是平實地朗讀。借著擴音器,他的聲音也混入相親角的談論中,如石子投湖,在混亂的背景音里留出清晰的波紋。
人民公園的周末的確可以有很多聲音,只是在此之前,愛情詩從沒降臨過。
一開始,讀著詩的曹再飛也能聽見一些聲音。他在2019年4月來到人民公園,選擇要讀的第一首詩是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欲望摻合在一起。”他覺得以這樣一首詩開始很契合,在四月,在這樣一個春天,詩歌和現實的讀詩都以這個節點開頭,多浪漫啊。
但是第一天,四月以另一種面貌顯露出殘忍來。曹再飛只讀了半小時詩,背后卻出了汗,他對接受眾人的目光并不稀奇,他教的藝術概論是大課,每節課,幾百個學生在底下坐著,他泰然自若。但讀詩不太一樣。周圍阿姨爺叔的目光是審視的,你有什么目的?你為什么要到這個地方來談愛情?
曹再飛告訴自己這是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站上去,然后忘掉一切。他想起周星馳,周星馳在生活里也是一個半自閉的人,但是他在表演的時候,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很有張力的。
曹再飛逐漸聽不見周圍的聲音,詩是一種有感染力的語言——尤其是愛情詩,真讀進去后,人是很沉醉的。他讀完一首,再換一首,一場下來要讀上好幾個小時,直到口干舌燥,他才離開——和來的時候一樣,收好東西,他就融到人群里去。離開小板凳的話,他其實不算高大,淹在熙熙攘攘中,沒有人會再注意到他。
上海的人民公園相親角不是一個沒被書寫過的地方。它以白發相親出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潛臺詞是,“要門當戶對”。有短視頻博主來這里做探訪,給自己的視頻夸張地打上“人民公園相親角相親,小伙年入50萬被嫌棄”的標題。
要在這樣出名的相親角堅持讀詩,人們都會好奇曹再飛為什么要這樣做。但這個想法到底是如何降臨到腦海里的,曹再飛已經很難準確地去復述當時的心情。啟發他的契機甚至有點偶然,他在2006年來到上海,但在2019年才第一次真正專門去過人民公園——是為了看展。
相親角挨著展覽館,曹再飛第一次路過這里,驚呆了。“很震撼的!”他形容,“那時候人比現在更多,滿眼都是,上千個小廣告堆在那里。所有的其他東西,和物質無關的,都被省去了,人變成了商品。”
怎么能這樣?曹再飛說,他不是沒見過相親,但是他覺得不一樣,即便是朋友、父母張羅著要幫忙相親,人們多少還在意一些人品、修養,還關注更精神性的東西,而在相親角,他看見的很多是物質性的交換,“這是把人物化了。”
物質和精神的區分,在曹再飛看來很重要。“從小到大,我們歌頌的、追尋的都是愛情這種東西,它是精神性的。”
必須要在這個地方做點什么,曹再飛想。周圍的聲音給了他啟發,聲音可以成為一種提示,一種表態。成為背景音,不壓過他們,但是共存總可以吧?
在此之前,曹再飛有很久不讀詩,但是想到讀詩幾乎是即刻的事。公園是開放的,什么人都可以來,什么聲音都可以在這里發出來。選擇讀詩,在他看來和這個環境很契合,“和這里的人是有一點矛盾的,但愛情詩本身是很美好的,是可以給人帶來慰藉的。我在這里讀詩,和他們是可以共存的。”
曹再飛知道有人來這里拍紀錄片,拍生活觀察小視頻,但他不怎么認同,“太冒犯了。”這里的一些阿姨爺叔對這種審視的方式很敏感,他不想和這里的人發生直接的沖突。之前有巡邏的人,收走了他在地上擺放著情詩的A4紙,理由是他占地太多,影響公園環境。他為自己讀詩的行為爭辯了幾句,但對方無動于衷,依然要扔掉他所有打印出來的詩。他旋即換了種說法,“你拿去也沒什么用,你還要自己扔,不如留給我,我以后不放了,我就自己收著做紀念。”紙片于是保住了。
曹再飛也確實信守了承諾。之后每次讀詩,幾百張紙片都被他小心地收在一邊,只供旁邊的路人翻看、選擇。他則重新打印了一張和相親角的相親廣告別無二致的自我介紹,放在腳底的小板凳前,上面寫著:“藝術家曹再飛(又名曹原銘)于2019年4月5日起每周末、節假日在此(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小廣場)朗讀經典愛情詩……”
曹再飛一貫的作風便是如此,溫和中有韌勁。他的畫室里掛著很多看起來有點荒誕的作品,曹再飛更愿意形容這些創作是帶著幽默的,一點小刺扎出來,但是不突兀。他指著一幅畫介紹,一把黑傘倒在劍麻地里,植物的葉片鋒利,而傘包住了一片圓融的空間。
曹再飛想要成為這片空間的這把傘。也許下一秒會被戳破,但在此之前,他愿意堅持。
在開啟讀詩計劃的時候,曹再飛的打算是至少要在相親角讀上1年的時間。
重復非常重要,他說。他舉滴水穿石的例子,“改變石頭的是水滴的力量嗎?不只是,還有時間的力量。”
相親角早就在這里,它有自己的生態。在這邊日常溜達的本地阿姨爺叔對它有一種篤定的熟悉,“相親角都存在好幾十年嘍。”但他們也說不清最初的起點該是什么時候,有人說是2000年初,也有人給出一個更早的時間。
曹再飛形容自己是“無害的”,他以這種無害性得到接納。他觀察到,如果在這里更久的人對他沒有表現出抵觸,那么新來的人也會自然地習慣他的存在。
有些老面孔每周都會來,甚至來自周邊的城市,坐上一夜的火車,早早地趕到人民公園,像舊時趕集。曹再飛逐漸對他們眼熟。再一次遇到的時候,雙方會微微地打招呼,“你也來啦?”“哎,也來了。”
曹再飛也會收獲一些掌聲。他記得陌生人的肯定,這讓他感受到認同,和做下來的一點微小的意義。有一個外國人,很可能聽不懂他在讀什么,但是曹再飛讀了多久,他就在原地聽了多久;還有個本地的小伙子,在他讀完一首詩的間隙里帶頭鼓掌,大聲說“這才是上海該有的樣子”。
有時候,還會有人加入曹再飛讀詩的行列。有一位阿姨讓曹再飛印象深刻。她穿著印花的大披肩,精心燙好的卷發披在肩膀,接過他的詩集,非常動情地讀了一首《再別康橋》。“太專業了!”曹再飛說,“讀得比我好。”
她告訴曹再飛,自己曾經是中學里的語文老師,年輕的時候,也算個文學女青年。她為了給兒子找對象來到相親角,但曹再飛相信,在那個時刻,她只屬于她自己。
曹再飛不覺得自己給相親角帶來了什么恒久的改變,但他覺得,這些大家共同參與、創作了的瞬間是切實地存在著的。在曹再飛選擇的詩集里,有徐志摩的一首詩,詩里寫,“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曹再飛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讀書的時候,浪漫主義的余暉還照耀在青年人身上。他沒給妻子寫過詩,生活總有瑣碎的縫隙,這不妨礙他認為愛情是重要的。詩歌出現在相親角,在他看來,可以成為一種溫暖的慰藉。他著重強調了溫暖,詩歌可能憤怒,可能沖突,可能尖銳,但出現在相親角的時候,他希望自己的聲音帶來的是一些溫暖的感受。
曹再飛的學生Jelly來相親角讀過詩。在課堂上,她聽到曹再飛分享了自己的行為。“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學藝術的人就該干點這樣的事。”她主動找到曹再飛,說也要去讀詩。
比起老人們想牽線的年輕人,也許對在其中奔波的老年人而言,相親角更能顯出意義。住在附近的爺叔常來人民公園溜達,以他的觀察,一年下來能成的情況,“能有一對就不錯了。”更多的長輩來到這里,“也想找人說說話”。
人與人的聯結總會產生與存在。孫沛東在她關于相親角的結論里寫,“由公園中的‘自發相親’到‘白發相親’,相親角成為一代父母為紓解自身生命壓力,認同感缺失等問題,進行社會交往、情感交流、代際溝通的新通道,父代的特殊歷史經歷在家庭生命周期中完成了代際延伸,產生了特殊的代際張力。”
也許再向里走一點,曹再飛會在人民公園看到他想歌頌的愛情。相親角再往南走,又是一片小樹林,同樣的熙熙攘攘,同樣多的老年人選擇在這里尋找快樂與愛。
一位穿著黑色連衣裙的阿姨每周過來,拿著麥克風,旁若無人地唱歌,“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手難牽。”穿著紫色花襯衫的爺叔是她在這里遇到的同伴,“我教他唱歌,他教我跳舞。”她稱呼他“我的老師”。
在她的歌聲里,旁邊有另一對老伴,相擁著跳起了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