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趕時間的外賣詩人

王一恪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總是趕時間的外賣員王計兵用一首詩歌感動了許多人。最近，王計兵開通了自己的小紅書賬號，名稱叫“外賣詩人王計兵”。在簡介里的標簽里，他給自己寫了“53歲”“江蘇徐州”“詩歌博主”和“物流從業者”這四個標簽。

在第一篇發表的日記里，他附上了他的原創詩歌《請叫我王計兵》：“我不叫兄弟/兄弟在別的城市/我不叫父母或孩子/他們都在鄉下/我明明一動未動/名字卻跑丟了/你可以叫我：上一個/也可以叫我：下一位。”

和天氣賽跑、和系統里即將超時的時間賽跑是王計兵送外賣時候的常態。在奔波的路途中寫下的每一首詩歌，都像是他給生活開的一張張浪漫的發票。今天的文章，帶你走近這位趕時間的人，聽聽他不趕時間的人生故事。

從空氣里趕出風

從風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趕時間的人》

2022年7月20日，王計兵點開朋友發來的鏈接時，他的這首《趕時間的人》已經被1300多萬人讀過了。這是53歲的王計兵寫作30多年來第一次得到這么多的關注。起因是一名微博大V偶然間看到了王計兵的這首詩，發在了微博上，意外地引起了轟動。

王計兵沒有特別激動。在高興的同時，他更多感到的是詫異，“我和我妻子對這件事情都是懵的，我只知道我有一首詩在網上很火，也沒什么概念，不知道這些事情后續會引發什么事情。”

在這之前，王計兵的創作也曾受到一些調查者的關注。2022年，一本叫作《中國外賣》的調查報告中就記錄過王計兵的故事。在書里，王計兵不是作為外賣騎手，而是作為一名“送外賣的詩人”出現。《趕時間的人》作為王計兵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之一，也出現在其中。

《趕時間的人》源于一次并不愉快的送餐經歷。

“干什么吃的！”那天跑了3棟樓，爬了18層樓之后，王計兵還是遭到了顧客的惡語相向——盡管那位罵他的顧客填錯了地址，又說不清楚位置。這還不是那天最糟糕的，因為這位脾氣暴躁的顧客，他有三單外賣延時了。

不過，正是因為這次不愉快的經歷，給了王計兵寫作靈感。在回家的路上，才有了這首出圈的詩歌。

文學是一條貫穿人生的暗線

王計兵現在住在江蘇昆山，和妻子二人共同經營一間雜貨店，這家雜貨店從2005年一直開到了現在。往前追溯，他的外賣生涯開始于2018年，他成為外賣員是一次偶然，也是一次必然。雜貨店隔壁是一家電瓶車店，那些電瓶車正好是外賣員的必備工具，在電瓶車店，王計兵遇到了外賣公司負責推廣和招募的負責人，于是在那年，他送出了自己的第一單外賣。

17歲從武校輟學之后，他輾轉過許多地方，干過許多職業。他做過建筑工人、砌過土坯，后來來到昆山，幾經波折終于安定下來。

為生計奔波是王計兵人生的明線，是講給別人聽的故事。而在講給自己聽的故事中，文學是另一條貫穿了他人生的暗線。

念書時，王計兵其實是一個好“苗子”，他的數學成績很好，每年多多少少還會拿到獎狀，但是身體素質較差。讀到初中二年級時，父親把他送進了武校，希望武校的鍛煉讓他身體強壯一些。

然而，沒想到的是，武校并不教任何中學及以上的文化課，王計兵就這樣意外地中斷了學業，考大學的夢想也不了了之。在這之后，王計兵對于文字和文學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情感和需要。“從那一刻起就開始特別喜歡讀書，開始去集市上的舊書攤，去掏那些舊的語文書回來讀。”

在舊語文課本中，給王計兵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篇文章是都德的《最后一課》。學校從此遙不可及，生存成了無法逃避的必修課。

也是從這個時候，王計兵開始寫作。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第一次偶然的投稿十分順利，這為他帶來了一個可以喘氣的窗口。一次次的投稿漸漸為他積攢了寫作上的信心，在不久之后，王計兵開始著手寫長篇小說。

只是他寫下的長篇小說，并沒有像他后來的那首走紅的詩歌那樣好運，我們再也無法見到。因為他20萬字的小說手稿，連同著他寫作的小屋，被他的父親付之一炬。我們很難想象望著自己珍惜的創作成為灰燼，他是怎樣的心情。

親人似乎永遠無法理解他。

沒過多久，王計兵遇到了自己的妻子，并答應父親再也不投稿了。結婚以后，到了新疆，王計兵重拾寫作，并將自己認為滿意的部分念給妻子聽，但妻子同樣不理解，認為寫作是一種心思狹隘的行為。慢慢地，寫作成了王計兵自己的秘密。直到2019年，因為一次詩歌大賽得了獎金，王計兵才向妻子公開了這個秘密，此時他的QQ空間里已保存了幾千首詩。

外賣詩人王計兵

在開始送外賣之后，王計兵突然有了新的方向，更大的世界展露在他眼前。

“因為你喜歡寫作，你就會無意識地培養自己的觀察能力，本來我一開始出去跑外賣的目的第一是為了散心，第二才是抱著創作的想法。雖然說后來跑外賣是以生活為主了，但是寫作的念頭一直在腦子里揮之不去，它也是一個重要的思想目標。哪怕是在熟悉的場景，我也會特別關注這一天有什么變化、有什么不同。特別是如果有讓我感到很詫異的情況出現，我就會立刻有一種反應，想說幾句話，然后就會根據想說的思想把它整理出來。”

在單子不是特別緊張的情況下，王計兵就會停在路邊，拿出隨身帶著的紙和筆，記下突然冒出來的靈感。但是靈感并不會只在時間充裕的時候出現。

熟悉了送貨流程后，一邊騎行、一邊觀察和思考對于王計兵來說變成了一件十分自然的事。那些來不及記錄下的靈感往往不會停留太久，還沒等到下一個靈感出現，可能就已經消失了。這令王計兵感到非常難過。

后來，他想到了另一種可以快速記錄靈感的辦法：用聊天軟件的語音功能給自己錄音，這樣最快的時候幾秒鐘就可以寫出一首短小的詩歌。即使是在最忙的午高峰，王計兵也有機會記錄下當時的所想，“再忙的時候，即使是汗流浹背的時候，也有可能會為了這汗水寫一首詩出來”。

實際上，很多時候

生活平整得像一塊木板

騎手是一枚枚尖銳的釘子

只有挺直了腰桿

才能釘住生活的拐角

彎釘不行

每一根彎釘都會被丟棄

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擊

重新取直

生活像一種家具

每一件，都需要很多工整的釘子

——《趕單》

由于沒有參與正式的工作，而是選擇了眾包的工作方式，王計兵可以相對自由地安排自己送外賣和寫作的時間。對于王計兵來說，這樣的另一個好處是不用和其他騎手打交道。“他們團隊的會聚在一起聊天，平時我本身就喜歡安靜，再者跟他們也聊不到多少共同的話題，我喜歡一個人待在一邊。”

每天5點半起床，6點半到8點半用來閱讀和整理前一天用語音記錄在微信上的“草稿”——王計兵的日常總是被安排得井井有條。

10點半開始出門跑外賣，到中午2點回家吃午飯、休息，4點多鐘再出門跑到晚上11點。這樣跑下來，王計兵每個月可以靠送外賣賺到6000-7000元。

“我幾乎每天都堅持這個時間。不僅是一個月30天，我跑外賣這么多年一直這樣，大年初一和大年三十也不例外。”

站在空蕩蕩的馬路/喊自己的名字/就像喊一個親人/就像母親喊自己的孩子/于是，整個異鄉就升起了炊煙——《春節快樂》

在《趕時間的人》爆火之后，網絡上開始稱呼王計兵為“外賣詩人”。對于這個標簽，王計兵覺得“挺好”。

“送外賣之前，我主要是以個人的視角去描寫事物，因為那時候關注點和出發點都只圍繞著個體的感受。現在，寫東西的視角會產生非常大的轉變。文章里的我常常并不是真正的我，他也許是我遇到的另一個人。我希望轉換成他的視角來表達這個世界，因為我會衡量這個事件從哪個視角表達會更公平一些。”

有時導航有誤/有時地址不詳/有時電話無人接聽/生活里的小意外/像兒時的草垛/門后，墻角/提供著恰如其分的藏身之所/每一個訂單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老人，少年/阿嬌或小芳/人生總充滿著驚喜/只要尋找/都會與歲月再一次含淚重逢——《捉迷藏》

出版后，“開心得像個孩子”

當《趕時間的人》在微博上的總點擊量超過2000萬后沒多久，真故圖書就聯系到了王計兵，希望能夠出版他的詩集。在有了出版計劃之后，除了夢想成真的滿足感之外，王計兵的心態也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給自己設定的目標會更大、更多一些，甚至對自己的人生方向和目標都會做一些設定。第一，我改變了平時生活上的一些小毛病。打個比方說，我在路上眼睛容易流眼淚，有時候會用紙巾擦擦眼，之前我擦完眼睛后經常就把紙巾隨手丟掉了，但是現在我會把它收起來。第二，我會提醒自己一定要做一個好人，因為你是要寫作的，寫的東西是要給別人看的。我在寫作上會更加下心思去揣摩，希望作品盡量往上走。”

2023年2月，王計兵的詩集《趕時間的人》順利出版。拿到樣書的那天，王計兵不再像微博走紅那天一樣只是“懵了”。

“出版方提前跟我說過快遞已經發出。后來我在送外賣的途中收到了快遞的電話，說有快遞需要我過來簽收一下。雖然當時我還正在送外賣，但我就感覺，送外賣已經不太重要了。我趕緊返回家把那個郵件拆開，拿了一本書出來放在手里掂量。這時候外賣單還剩8分鐘，我趕緊再出去，拼命地一路抄小路過去把這個單子送掉。有時候人家形容說開心得像個孩子，那時候心情真的就是這樣，像個孩子一樣開心。”

之前一直不大支持王計兵寫詩的妻子比他本人的反應還大，“她立刻打電話、發微信、發朋友圈，幾乎告訴了天下所有的朋友。”

在《趕時間的人》出版之后，幾乎每天王計兵都會接到媒體的電話，有時候一些記者會直接到王計兵的雜貨店中拜訪。在他看來，這是一個蠻好的改變，物質條件也因出版詩集而得到一定改善。

在媒體頻繁來訪的這段日子里，王計兵每天正常情況下可以寫出兩首作品，多的時候一天能寫個三五首，最少一天有一首。而當提到送外賣時，他說“只要有時間，我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