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自豪,《故事會》雜志原副主編。
最近看到幾篇來稿,其中一篇是有關這次疫情的,說一家三個人,爸爸、媽媽、讀中學的兒子,在這次抗擊疫情中各自做了些什么;還有一篇寫一個開工廠的老板,如何在市場競爭中運用智慧,寫了兩件事;還有幾篇其他的稿子。這些來稿問題較多,主要的一個問題,就是結構。
我今天要講的就是故事的結構問題。
什么是結構?大家知道,一個故事,它是由語言、事件、情節、人物、線索等要素組成的,這些要素的組合形態,就是結構。
結構很重要,舉個例子,日本小說作家松本清張的小說《砂器》被認為是社會派的巨作,在改編成電影時,導演遇到了一個問題:始終找不到創作的靈感。后來,有一個人也參與了創作,他就是被稱為“戰后編劇第一人”的橋本忍。他在讀原作時看到了一句話:“父親和兒子經過重重困難來到了鳥羽”,他驚喜地說,“劇本就在這里!”于是就把父親和兒子的命運作為貫穿整個劇本的主線,重新調整了原來劇本的結構。由于改變了結構,這部電影劇本就起死回生了,由此可見,結構對于一個作品的重要性。
那么,故事在結構上又有哪些原則性要求呢?這是我今天講的第一個問題。
故事結構的原則性要求有三點——
一、故事的結構是以事件為核心的
為什么故事的結構是以事件為核心的呢?因為故事就是說“事”的,是以“事”為核心的,這一點和小說有著很大的不同,小說可以以人物為核心,而故事則萬萬不能。一些作者對這一點沒有足夠的認識,在他們的作品中,從結構上說,有時會有意無意地偏離事件這一核心,而向人物傾斜。在他們的故事中,事件漸漸地淡薄了,人物逐漸地濃重了。前面說的那篇抗疫故事就是這個情況,如果是故事,就應該把重心放在一件事上,寫爸爸、媽媽、兒子這三個人物在這件事中的表現,而不是把重心放在爸爸、媽媽、兒子這三個人物上,寫他們各自做了些什么事。《智取威虎山》,就是以“智取威虎山”這樣一個事件來結構故事的,這就是故事的結構,如果不是《智取威虎山》,而是《少劍波和他的戰士們》,那就是以人物來結構了,這就不是故事的結構。
這一點也提醒作者,在構思故事時,要圍繞著事件來展開,自始至終要考慮的是:這個故事里的事件是怎么發生的,怎么發展的,怎么達到高潮的,怎么結束的,而不要在構思時把重心放在人物身上。
二、故事的結構應該符合講述性的特點
講述性是故事最基本的特點,當然,現在很多故事是只能“讀”而不能“講”的,這只能說這些故事的故事性減弱了,真正的故事是能夠“講”的,只有能“講”的故事才能最大范圍地傳播開來。
那么,什么樣的結構才是符合講述性的呢?
前面說的“以事件為核心”的結構,是故事能夠講述的一個重要條件,除此之外,要使你的故事容易講,結構上還應該注意三個方面:一是單一性,二是順敘性,三是完整性。
單一性是指一個故事應該始終圍繞著一個事件、一條線索展開,我在開頭時說的一篇來稿,寫一個開工廠的老板如何在市場競爭中運用智慧,寫了兩件事。這就有問題了,不能寫兩件事,只能是一件事。“盤古開天”就是寫盤古怎么開天辟地這件事,“后羿射日”就是寫后羿怎么把九個太陽射下來這么一件事,“嫦娥奔月”就是寫嫦娥是怎么奔月的這么一件事,“夸父逐日”就是寫夸父是怎么追趕太陽的這么一件事,“精衛填海”就是寫炎帝的女兒變為精衛鳥后是怎么想把東海填平這么一件事的,短的故事是這樣,長的也是這樣,都是一個故事一件事,這就是單一性。
順敘性是指我們的故事應該盡量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來推進,先發生的先說,后發生的后說,當然,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來敘述,會使結構上顯得呆板,這就需要適當地運用倒敘、插敘,以時空的變換來使結構上生動些,但即使要運用倒敘、插敘,這種非順敘性的表達手段也盡量用得少些,只有順敘的表達手段,才是最符合講述性這一要求的。
完整性是指在一個故事中應該包含相對完整的敘事過程,有開端、發展、高潮、結局,不能有頭無尾、有尾無頭,不能沒有發展、沒有高潮。
所以,一篇故事作品,只有注意了單一性、順敘性、完整性,才能在結構上體現講述性,才能更好地符合“口耳相傳”的基本特點,聽得進、記得住、講得出、傳得開。
三、故事的結構應該是各種元素和諧結合的統一體
一個故事里包孕了各種元素:事件、背景、環境、人物、情節、線索、懸念、節奏、語言、表述方式等等,各種元素應該和諧、完美地統一在一個結構框架里,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比方說,你的故事是比較簡單的,事件的過程并不復雜,而你卻設計了眾多的人物,設計了比較復雜的敘述結構,這就不合理、不和諧了。
以上我們講了故事結構的三點原則性要求,也就是:一是以事件為核心;二是符合講述性特點;三是故事的結構應該是各種元素的統一體。
第二個問題:故事結構的分類。
故事的結構,從大的方面說就是兩種形式,一是獨體式,一是復合式。
獨體式:就是在一個故事中,僅有一個單獨的整體,僅有一個核心情節、一個核心層次。這類故事的結構較簡單,《故事會》上的“情節聚焦”“幽默世界”欄目往往是這個類型的作品。
復合式:這是和獨體式相對應的一種結構形式,較為復雜。復合的形式較多,有時會是兩個段落,也就是兩個情節連在一起,一大一小,一主一次,這種狀態有點像葫蘆,上端小些,下端大些,這就是葫蘆式;還有一種是這兩個情節呈包孕之態,小的情節被包孕在大的情節之中,這就是包孕式。
兩個以上情節的復合式,除了會形成葫蘆式和包孕式外,還會形成三段式。
三段式:這是很典型的一種結構方式,《西游記》里有“三打白骨精”,《紅樓夢》有“劉姥姥三進大觀園”,《水滸傳》有“三打祝家莊”,《三國演義》有“三顧茅廬”“三氣周瑜”。為什么要“三”而不要其他數字?其實道理很簡單,“一”為開端,“二”為發展,“三”為結局,“三”其實包含了事物發展的一個相對完整的過程。如果在一個故事中,僅有“一”則顯得單薄,缺少發展,沒有過程,顯得意猶未盡;有了“二”,雖有發展,但推進得尚為不夠;往往是有了“三”,方顯得曲折有致,變化有度,有頭有尾,終成格局。
在故事作者的大量作品中,雖然題目中并沒有明確標示“三”,但也往往以“三”作為故事的結構樣式,不一一多說了。
多個情節的復合式還會形成連環式,連環式就是幾個情節呈環狀相連,形成一個整體,比如《三國演義》里諸葛亮七擒孟獲,諸葛亮擒孟獲的過程有七個層次,環環相連,這就是連環式。
復合式中還有一種是重復式,就是在一個故事中對某一情節段落進行若干次的重復。比如一個長工進山砍柴,發現了一個藏著寶藏的山洞,于是他就拿了一點寶貝回家。這個長工進山有一定的路徑,穿過樹林,跨過溪水,翻過大山,越過溝壑,第二天他再進山拿寶貝,就對這樣的進山路徑進行重復,這就是重復式。
我們概括一下——
“盤古開天”“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夸父逐日”“精衛填海”等等,這些都是一個故事一個情節,這是獨體式。“狐假虎威”是獨體式,如果我們把“狐假虎威”這個獨體式的故事再發展,后面形成一個比前面更豐富的情節,前面的情節小,后面的情節大,這就是葫蘆式;在“狐假虎威”的故事中,狐貍對老虎說“我是天帝派到山林中的百獸之王”,如果狐貍說得不是這么簡單,而是講了一個內容豐富的故事,這就是一個故事中包孕著另一個故事,這就是包孕式了。
再舉個例子,有個故事叫《張三賣瓜》,在講張三進城賣西瓜的過程中設計了幾個層次,如果是三個層次,這就是三段式;如果是四個層次以上,這些層次呈環狀相連,這就是連環式;如果后面的情節是對前面情節的重復,這就是重復式了。
知道了故事的結構有以上這些樣式,那么,我們寫一個故事,如何來考慮它的結構呢?
以前看過一個微博,講了一個故事,挺有意思的,說的是有一幫盜墓的人,他們面臨一個問題:平時他們兩個人一組出去盜墓,一個在下面挖墓,一個在上面用繩索拿下面遞上來的東西,但是問題來了,在上面的人常常是拿到東西后就跑了,不管下面的人是死是活。后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盜墓幫派的頭兒就想出了一個辦法,把父親和兒子合成一組,父親在下面挖墓,兒子在上面拿東西,剛開始時還好,慢慢地問題還是發生了:父親把盜取的墓葬品通過繩索送上去,兒子拿到東西后還是溜了。最后,盜墓幫派的頭兒想出了一個辦法,兒子到下面挖墓,父親留在上面拿東西,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發生拿著東西跑了的事。
如果把這個材料寫成一個故事,立意方面的問題我們可以再斟酌,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這個故事說明了一點:惟有父親對兒子的愛是永恒的。
話說回來,就這么一個材料,把它寫成故事,怎么考慮它的結構呢?
首先,我們可以把它設置成獨體式,寫成一個比較精短的故事。也可以把它設置成兩個段落,前面一個段落寫兒子在上面,父親在下面;后面一個段落寫父親在上面,兒子在下面。前面一個段落短一些,后面一個段落長一些,這就是葫蘆式。我們也可以寫成一個大的段落,就寫父親在上面,兒子在下面,但在這個段落中安排一段插敘,插敘的內容就是講述以前盜墓的方式:兒子在上面,父親在下面,這就是包孕式。我們也可以設置三段式:沒有父子關系的兩個人,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這是第一段;兒子在上,父親在下,這是第二段;父親在上,兒子在下,這是第三段。如果內容再豐富一些,我們可以安排四個以上的段落,這是連環式。在講述一個段落時,因為有些內容差不多,會有重復,這就是重復式。
以上介紹了結構的一些形式,從大的方面來說,一是獨體式,一是復合式,復合式中又有:葫蘆式、包孕式、三段式、連環式、重復式,等等。
第三個問題:故事結構的新變化。
以上說的是故事的一些基本結構形式,這些結構形式,大多是在傳統故事的基礎上形成的,必須要指出的是,近年來,由于小說等文學樣式創作理念的影響和故事作者隊伍的變化,已有少部分作者嘗試著對傳統故事結構的突破。
舉例來說,安昌河的《菜刀傳奇》就是其中之一。這個中篇在《故事會》發表后引起了一定的影響,也改編成了電影。
《菜刀傳奇》這個故事以一把菜刀為核心道具,以安州城里的張鐵匠、王鐵匠兩家的世代恩怨為主線,講了“啞巴廚師”“江湖刀客”“混世魔王”三個人物的故事。
它的結構與傳統的故事結構有什么不同呢?
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傳統的故事,它也可以在情節推進的過程中安插幾個片段、幾個故事,可這幾個片段、故事所涉及的事件、人物,都必須是一樣的,第一個小故事中出現了張三、李四、王五,第二個小故事中也要出現張三、李四、王五,第三個小故事中也是,而且整個大的故事,出現的也是張三、李四、王五。人物這樣,事件也是這樣,講的都是同一件事。而《菜刀傳奇》完全不是這樣,它安插的三個故事:“啞巴廚師”“江湖刀客”“混世魔王”,每個故事中的事件、人物都是各不相同的,僅僅是以“菜刀”這一線索貫穿起來而已。所以,我們很難用上面幾種結構形式來歸納它,它是一種故事結構的新形式。
上面歸納的幾種結構形式都有一個帶有原則性的特性,即:故事的結構必須符合講述性的基本特點,而一個故事要在結構上符合講述性,必須要注意單一性、順序性、完整性,而《菜刀傳奇》的結構則完全違背了這三個特性。先說單一性,“啞巴廚師”“江湖刀客”“混世魔王”中的人物、事件都是不同的,完全不單一;這三個故事發生的時間又各不相同,沒有順序性;從整體上看,三個故事都各成篇章,各自獨立,沒有完整性。這就是小說化創作傾向在結構問題上對故事的影響,或者說,是小說化了的故事,作者在故事創作時不自覺地違背了故事創作的基本原則。這個問題,我和作者交談過,他也欣然接受了。
有作者、讀者或許會問:既然《菜刀傳奇》在結構上是小說化的,那編輯為什么還要發表它呢?而且在此后的《故事會》上還陸續發表了若干篇結構上相似的作品。關于這個問題,我要說明兩點:一是雖然從整個故事的結構上看,《菜刀傳奇》違背了單一性、順序性、完整性,但分開來看,這個中篇里的三個故事,每一個都不同程度地體現了單一性、順序性、完整性,都具有較強的講述性,也就是說,《菜刀傳奇》這個作品,整體上很難講,但里面包含的三個故事,單獨的都可以講;二是這個故事題材新鮮、情節奇巧,具有很強的可讀性,說簡單一點,就是好看,如果不好看,再加上是這樣一種結構,那是無論如何不能發表的。
我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們接受信息的習慣、形式的改變,故事的結構是會有一些變化的,但是,不管未來的故事結構會有怎樣的變化,萬變不離其宗,故事還是故事,故事在結構上的三大原則還是必須遵循的,那就是:以事件為軸心、符合講述性的基本特點、各種元素和諧統一,其中講述性是很重要的,你所創作的故事,因為結構上的原因而不能“講”,那你的作品也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故事了,只有能“講”的故事,才能最大程度上、最廣范圍內“口耳相傳”,不管未來的故事如何發展,這一點應該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