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這套叢書之所以叫《重新發現歐洲》,可能是因為中國人目前對歐洲主要國家的了解雖不缺乏,但需要知識更新。更新的重點,一是要拋開一些西方大國原有“外宣”長期營造的文明典范的“面子”,看到歐洲列強實際一直擺脫不了惡性內爭的“里子”,二是要擺脫“歐洲”或“西方”是一個整體的幻影,在更為細化的具體分析中,認清“文化解釋”與“歷史現實”的巨大差距和導致系列悖論的背后原因。
我手中這本關于法國獨特性探討的新著,原名叫《法國簡史》,中譯改成了《法蘭西何以成為法蘭西》。由于作者塞西爾·詹金斯是個精通法語和德語的英國學者,一位文學藝術史大學教授、政府的法國問題顧問和資深作家,所以其寫法與關注有自己鮮明的特點,全面專業但不深奧,生動有趣卻有尖銳嚴肅的內核。這本書講述了法國的重大事件和文化形成,尤其強調的是,在法國浪漫或田園詩般的美景、美食、美酒之外,有非常動蕩的過去、繼續搖擺不定的現在和極不確定的未來。作者用有限字數和高度選擇性,來強調他的三個關注焦點:法國例外、世俗共和國和社會模式。
從3500年前的洞穴壁畫到早于古希臘羅馬就存在的高盧人部落,從“太陽王”路易十四到兩個拿破侖,從君主制的終結、第二次世界大戰到最近的經濟危機,本書不僅寫出了可能忽視的史實,而且把戰后到現在的大約70年當作重點,用全書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探討和重點解釋法國如何發展出其獨特的社會、政治和文化風格。
在沒有夾帶太多情感的敘述和點評中,作者將法國悠久的歷史描繪成國內外兩個系列的互動。從法國內部看,法國一直存在緊張的多元難以并存的危機,法國史是一系列革命與反動、教權主義與世俗主義、左與右之間的搖擺和動蕩。相比之下,法國仿佛總是要經歷激烈變革甚至反復出現暴力(政變、革命或戰爭)和極端主義者之間的血腥沖突,才會迎來下一個相對文明的階段和貢獻杰出文化成果的時期。所以作者會說,法國的歷史提醒我們:文明化的進程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雖然英法已有輝煌的歷史,然而世事變化無常,新的挑戰就在眼前。
從外部看,法國在歐洲大陸身處被強悍鄰國包圍的地理位置,因此“經歷了數百年的無序發展”。法國的身份是由一系列從古到今的外部沖突關系所決定的,如古羅馬、神圣羅馬帝國、意大利、梵蒂岡、德國、西班牙,以及目前英國與美國的鐵盟等等,都是法國回避不了的強大“敵對”勢力。由此,法國史是法蘭西人與周圍列強關系不斷反轉、但又合乎自身理論邏輯的人類互動過程,或者說法國人一直在各種惡性競爭中頑強地堅持一些不變的雄心、理想和政治社會模式。換言之,在作者看來,不要用一些核心概念和本質主義的分析方法來認識法國的特性。如果一定要找到可靠的理性詞匯,那就是第五共和國憲法序言所下的定義:“法蘭西是一不可分的、世俗的、民主的、社會的共和國。”當然,這只能是可以被現實超越的理論術語,塞西爾·詹金斯寫道:法國其實就是一個中等國家和一個特別重視政府中樞作用的歐洲國家,但它總是表現出“夸張”的外交姿態,因為“法國例外”或“法國特質”是指它一直有自己特別為之驕傲的“文明使者”擔當和共和價值觀遺產。
這對中國讀者來說,自然就遭遇文化差異和沖撞了。正如21世紀初頂尖的歷史學家和思想家托尼·朱特在《論歐洲》中指出:“歐洲人長期以來共有并將之聯系起來的紐帶之一,恰恰是分裂意識,既有民族、族群之間的界限意識,也有信仰、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觀點差異造就的更大裂痕……‘歐洲理念越來越浮夸和違背歷史事實,歐盟只有對歐洲的前景做出恰當的評估,正視未來危機的征兆,停下擴張的腳步,完善‘現實存在之歐洲的制度,才可能走出困局。”借鑒托尼·朱特強調的歐洲現存制度考察視角,法國在社會制度設計上是有自身特性的,它創造的典范社會模式“寓于經濟統制的計劃性協調、公立教育與社會福利之中” 。塞西爾·詹金斯認為:法國未來對世界做出突出貢獻的偉大“志向”,取決于在全球互動的新經濟中,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保住自己目前世界排名的經濟實力,從而“成功踐行”它在教育與福利上的“共和普救”價值觀。
這本書的另一個看點,就是英法兩國在歷史上的勢均力敵、相生相克。追求客觀的塞西爾·詹金斯在評述英國的老對手時,筆下的灼見與偏恨也明顯兼容,如法國歷史上的危機四伏多數是必然的,而轉機和超越則大都是莫名其妙、因為偶然和幸運而勉強獲得的。一般而言,英法兩國三千多年來因愛生恨、因恨相爭,也共同造就了對方,并影響了周圍各國甚至在近現代史上影響了世界趨勢。但最新的疑問則是:難分彼此又偏要永遠爭斗、因此反而相得益彰,這到底是歷史真實,還是歷史被解釋成這樣?這到底是未來必須破除的強國關系困局,還是無法抗拒的人類文明將終結于自滅的宿命?
過去這兩三百年,由于美西方在建立民族國家和現代社會上的領先性,使得他們在解釋現代世界形成和特征上也更多地享有話語權和解釋權。在已有的史料選擇和撰寫方法上,英法兩國的關系史尤其得到普遍重視和被反復解釋,包括中文的翻譯也一樣更多更快。近期,關于英法兩國的關系,又有好幾本新出的譯著,如《甜蜜的世仇》《英法千年爭斗史》都力圖用一種全新的平等對話方式和更生活化的語言,來敘述英法兩國的世仇和宿敵關系。其實,這種極其矛盾和復雜的關系既讓人驚訝和好奇,可以用來改編和想象出無數故事與傳奇,供人娛樂、消閑和消費,也讓人心生厭惡和倍感悲哀。但畢竟熱衷于爭權奪利、彼此殘殺的主要是頂層人士和貴族,是已經逝去的古人,兩國的普通民眾和善良好人都是無奈和無辜的幸存者。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面對英法之間數百年敵對和仇視都不愿真正改善的歷史,我們也必須學會重新發現,重新認識類似匪夷所思又被長期美譽的他者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