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為了講述（節選）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 著 李靜 譯

陪媽媽去賣房子那天，我回想起了兒時所有記憶深刻的事。但對于事情發生的先后順序、它們在生命中的意義，我并不確定。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香蕉公司制造虛假繁榮，父母結婚時，阿拉卡塔卡正在走向窮途末路。自記事起，我總是聽到那句預言意味的話：“香蕉公司要撤走了。”先是偷偷摸摸地小聲說，然后是驚慌失措地大聲說?？烧l也不信，誰也不敢去想那災難性的后果。

媽媽說，其實沒死幾個人。想象中那么宏大的悲劇，場面居然如此之小，我甚至感到有些掃興。后來，我去采訪幸存者和目擊者，梳理報刊和官方文件，發現真相始終無跡可尋。順從者稱的確無人死亡；絕不順從者則斬釘截鐵地斷言，死者過百，他們曾親眼看見廣場上血流成河，死者如殘次香蕉，被裝上貨運列車，扔進大海。所以，我所理解的真相便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某個含混不清的點上迷失了。把這個揮之不去的事件寫進小說時，我將腦海中盤桓多年的恐懼化為確切的數字，對應事件的歷史性，將死亡人數定在三千。虛構最終成為“現實”：不久前，在香蕉工人大屠殺紀念日，參議員發表講話，倡議為死于軍隊之手的三千名無名烈士默哀一分鐘。

……

聽了那么多彼此矛盾的說法，我腦海中冒出許多無中生有的記憶。最根深蒂固的是，我戴著普魯士鋼盔，挎著玩具步槍，站在家門口，看著汗流浹背的內地佬列隊從巴旦杏樹下經過。一位軍官身著閱兵禮服，從我身邊經過時，跟我打招呼：

“再見，加比上尉。”

記憶十分清晰，可惜一點兒也不真實。軍裝、鋼盔和步槍同時出現，可是，罷工兩年后，卡塔卡已無作戰部隊。諸如此類的虛假記憶不勝枚舉，讓我在家中得了個壞名聲：娘胎里記事，睡夢中預知。

（選自加西亞·馬爾克斯著，李靜譯《活著為了講述》，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

賞 析

馬爾克斯在這部自傳中描述的對兒時記憶的印象，大抵能代表一部分人對自己人生較早記憶的感受：互相矛盾、清晰卻不真實。這些記憶確實離現在已經很遠，以至小心翼翼談論起來，有時甚至會希望有一個旁觀者來作證。但馬爾克斯指出了值得警惕之處——記憶是單單截取了過去發生的事情，還是可以在不斷回溯中進行一次次無中生有的再創造？這個問題也許永遠不會有統一無疑的答案，但在這部自傳中馬爾克斯所用來形容記憶的關鍵詞，似乎與他的名著《百年孤獨》有一些魔幻的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