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xué)鍇
關(guān)鍵詞:溫庭筠;段成式;交游
摘 要:溫庭筠咸通初年從荊州東歸吳中舊鄉(xiāng),路由廣陵,受辱,親至京師謁公卿訴冤的史籍記載并不足信。溫氏實于大中十年(856)貶隋縣尉,旋被徐商延至襄陽節(jié)度使幕府,前后五年。此間,溫庭筠與隱居襄陽峴山的段成式開始交往。大中十四年段氏出任江州刺史后,二人仍有詩文往還。咸通二年(861)秋,段成式結(jié)束江州刺史任,曾短暫寓居荊南蕭鄴幕,再與溫庭筠重逢。至遲咸通三年夏,溫庭筠離荊抵京,與先期回到北方的段成式續(xù)有詩歌寄贈。溫庭筠咸通中沒有任何東歸吳中的條件,作于大中十年首途隋縣的《商山早行》等詩中的“故鄉(xiāng)”,只能是作為第二故鄉(xiāng)的長安鄠郊別墅,而非早已舊業(yè)荒涼的吳中舊鄉(xiāng)。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3)03-0028-04
Key words:Wen Tingyun;Duan Chengshi;experience and friendship
Abstract:In the early years of Xiantong in the Tang dynasty,Wen Tingyun returned from Jingzhou to his hometown in Wuzhong and then was humiliated in Guangling. He went to the capital to redress his injustice to his officials,of which the historical records are incredible. In the 10th year of Dazhong (856),Wen was demoted to the Sui County Commandant,and was transferred to Xiangyang by Xu Shang,which lasted for five years. During this period,Wen Tingyun began to associate with Duan Chengshi,who lived in Xian Mountain in Xiangyang. After Duan's appointment as Jiangzhou secretariat in the 14th year of Dazhong,they still contacted with poems. In the autumn of the second year of Xiantong (861),Duan Chengshi ended his tenure as Jiangzhou secretariat,once lived in Xiaoye Jingnan,and then reunited with Wen Tingyun. In the summer of the third year in Xiantong,Wen Tingyun reached Beijing and continued to send poems to Duan Chengshi,who had returned to the north in advance. Therefore,Wen Tingyun didn't have any conditions to return Wuzhong during Xiantong period. The "hometown" in poems such as Morning Trip to Shangshan written in Sui County can only be the villa in the suburbs of Chang'an as the second hometown,rather than the old hometown of Wuzhong,which had long been desolate.
從大中十年到咸通四年(856—863),溫庭筠、段成式有長達(dá)近七年(按古代紀(jì)年習(xí)慣則為八年)交集分合的經(jīng)歷,其中尤以段成式任江州刺史的時間為關(guān)鍵。它涉及庭筠何時貶隋縣尉、入襄陽徐商幕為巡官、與成式交往唱酬的時間地點、二人同在荊南蕭鄴幕的時間及先后離荊返京的時間,甚至涉及兩《唐書·溫庭筠傳》均明確記載的庭筠咸通中失意歸江東,路由廣陵,因不刺謁令狐绹,又狂游狹邪,乞索揚子院,為虞侯所擊,自至長安,致書公卿雪冤之事是否存在的大問題。其中有些問題(如庭筠貶隋縣尉、入襄陽幕的時間、咸通改元徐商歸京后入荊南蕭鄴幕的新考、揚州被辱一事并不存在),筆者已在《溫庭筠文箋證暨庭筠晚年事跡考辨》《溫庭筠傳論》《溫庭筠全集校注》附錄《溫庭筠系年》等著述中作了考證,本文從略。
考溫氏何時被貶隋縣尉者,主要依據(jù)《東觀奏記》卷下一段敘事含混不清的記載。這段記載先引裴坦貶制,但未書年月。這就給被貶時間造成很大困惑(從大中九年最后一次應(yīng)試,攪擾場屋,到大中十三年溫、段唱酬于襄陽幕均有可能),繼忽插入“與商隱齊名,時號溫、李”,又引紀(jì)唐夫嘆庭筠之冤貶,作詩以贈,而此詩明為咸通七年冬庭筠貶方城尉時所作,純屬張冠李戴。繼又突入“前一年,商隱以鹽鐵推官死”及商隱簡歷。這就給人造成溫貶隋縣尉遲至大中十三年的明確印象,以致《唐五代文學(xué)編年史》也據(jù)此將溫之貶隋縣尉定在大中十三年1。其實這個結(jié)論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
為解決已有的錯失,首先必須要大致考出段成式任江州刺史的上下限。據(jù)《唐語林》卷二:“段郎中成式……,連典江南數(shù)郡,皆有名山:九江匡廬、縉云爛柯、廬陵麻姑。前進士許棠寄詩云:‘十年三領(lǐng)郡,領(lǐng)郡管仙山。”其任吉州刺史(即廬陵郡),在大中二至七年,見段所作《寺塔記》。大中九年至十一年,段任處州(即縉云)刺史,有貫休詩《上縉云段使君》“縉云三載得宣尼”為證。但大中十一年底,成式已退居襄陽峴山,因大中十二年上元節(jié)(正月十五),成式即已與溫庭皓、韋蟾同賦《觀山燈獻徐(商)尚書三首并序》,序中明言“尚書東莞公鎮(zhèn)襄之三年”可證。其時溫已貶隋縣尉,旋為徐商調(diào)至幕下任巡官,溫、段二人即已有了交往的條件。實際上,現(xiàn)存溫、段詩文中就可能有此類作品(如《燒歌》及游襄陽近地等作),不必都等到大中十三年。至于段何時始任江州刺史,《新唐書·段成式傳》只籠統(tǒng)地說:“咸通初,出為江州刺史。”此記載如指咸通改元后段方到任江刺,顯誤。因為據(jù)《廬山記》卷五《東林寺齊朗和尚碑陰題名》:“檢校司封郎中、守江州刺史裴諷,大中十四年四月八日挈累同游。”《輿地碑紀(jì)目》卷二《江州碑記》有唐江州刺史裴行諷作記,注云:“在齊朗碑陰。”繼裴任江刺者,即段成式(均據(jù)郁賢皓《唐刺史考全編》)。可見,最早大中十四年五、六月,段已可能離襄陽任江州刺史,此時離咸通改元(大中十四年十一月丁丑)尚有半年左右,故《新唐書·段成式傳》云“咸通中,出為江州刺史”的記載是不正確的。此點還可從段任江刺不久,溫、段之間的書信往來中得到確證。段成式《與溫庭筠云藍(lán)紙絕句并序》云:“一日辱飛卿九寸小紙,兩行親書,云要彩箋十番,錄少詩稿……予在九江,出意造藍(lán)紙……輒分五十枚,并絕句一首。……(詩云)‘三十六鱗充使時,數(shù)番猶得裹相思。待將袍襖重抄了,盡寫襄陽播柘詞(一作掘柘詞,按,當(dāng)作屈柘詞)。”此信及絕句證明:段在江州刺史任上,因溫要彩箋之請,出意造云藍(lán)紙五十枚,寄仍在襄幕之庭筠,供其錄詩之用。寫此信的時間,定在大中十四年十一月丁丑咸通改元之前,庭筠亦未離襄陽赴荊南蕭鄴幕時。而其離江州刺史任的時間下限則在咸通二年(861)秋。《唐文拾遺》卷三十二盧知猷《盧鴻草堂圖后跋》云:“咸通初,余為荊州從事,與柯古(段成式字)同在蘭陵公(蕭鄴)幕下。”蕭鄴大中十三年十一月戊午已被任命為荊南節(jié)度使,原荊南節(jié)度使白敏中則于十二月離任還京。大中十四年十一月之前因徐商內(nèi)征,溫庭筠行將離幕,曾致書白敏中(即《上首座相公》),告以已離襄陽幕后“將卜良期,行當(dāng)杪歲”,可能白敏中曾向蕭鄴推薦(溫早在大中六年即上書蕭鄴,希“一枝何日得相容”),故庭筠得以于歲杪赴荊南蕭鄴幕。咸通二年初春當(dāng)已在荊幕。其為蕭鄴荊幕從事,前此諸家皆失考,實則《上令狐相公啟》與《上紇干相公啟》(“相公”二字有誤)可為確證(以上考證詳拙撰《溫庭筠全集校注》《溫庭筠傳論》及《溫庭筠文箋證暨庭筠晚年事跡考辨》,不贅述)。而段成式到蕭幕的時間最遲當(dāng)在咸通二年秋,溫有《答段柯古贈葫蘆管筆狀》,其中有“庭筠累日來洛水寒疝,荊州夜嗽”之語可為的證。總之,段任江州刺史的時間,上限為大中十四年五六月,下限為咸通二年秋,時間不過一年左右。
那么,溫、段二人同在荊幕的時間又有多長,是什么時候離開荊幕的呢?據(jù)《唐大詔令集》卷五十《夏侯孜平章事制》,咸通二年七月,劍南節(jié)度使夏侯孜內(nèi)征為相,繼任者為蕭鄴。而咸通三年二月,蕭鄴已在益州,盧知猷作為幕府從事亦同往(據(jù)兩《唐書·盧簡能傳》,其子知猷,蕭鄴鎮(zhèn)江陵、成都,為兩府記室),因此,蕭鄴在江陵接到調(diào)任西川的任命后,段、溫二人皆可離幕。但溫庭筠有《和段少常柯古》詩云:“稱觴慚座客,懷刺即門人。素尚寧知貴,清談不厭貧。野梅江上晚,堤柳雨中春。未報淮南詔,何勞問白蘋。”此詩當(dāng)作于咸通三年春,梅花一般開于嚴(yán)冬早春,此言“野梅江上晚,堤柳雨中春”,當(dāng)已仲春。其時段已回京任太常少卿,可證段在荊幕時間很短,約咸通二年冬初即已返京,任太常少卿,并有詩寄溫,溫寄詩以和,而溫之所以仍留荊州未歸,乃因繼蕭鄴任荊南節(jié)度使者是舊知裴休。上詩尾聯(lián)透露出,裴休可能招溫入幕,而溫因思家(長安鄠郊)念切,尚在猶豫,故說我尚未回告裴休自己是否應(yīng)招,又如何能返京與你相聚,以慰相思呢(“淮南詔”借淮南王招賓客指裴休招其入幕,“白蘋”用柳惲《江南曲》,意在問“故人何不返”)?大約此后不久,庭筠終于下定決心,回到長安了。故有咸通三年秋初和段《東都修行里有嘉蓮》之作。次年六月,段即卒于長安。以上即段、溫二人晚年交游及經(jīng)歷大概。由此出發(fā),下列三大問題即可得出比較信實之考證結(jié)論。
一、溫庭筠大中十三年始貶隋縣尉及入徐商襄陽幕之說不可信。
先對庭筠在襄陽幕之時間作大體估算。關(guān)于庭筠貶隋縣尉的時間,舊有大中十三年、大中十年兩說,筆者主后說。1設(shè)大中十三年仲春貶隋縣離長安,頗疑《商山早行》系此次貶途所作。因此次之貶乃以未登第授官為貶,目的主要是將溫調(diào)出長安,以免他繼續(xù)“攪擾場屋”,故裴坦草貶制,“忸怩含毫久之”時,老吏謂:“入策進士,與望州長、馬一齊資”(《唐摭言》卷十一),意即溫雖外貶隋縣尉,論資格跟二等州的官長類似。此即以任官代貶屢試進士未登第者,史上罕見。故庭筠此詩除思長安鄠郊外,情緒并不悲苦。約暮春抵達(dá)隋縣,徐商為照顧他,將他調(diào)至幕府為巡官,與其弟庭皓相聚,其時當(dāng)已入夏。自此時至大中十四年冬暮離襄陽,總計最多一年半時間。
問題是,若明瞭溫氏在襄陽幕中的豐富活動,必然會察覺到這一年半的時間實在顯得局促。按,在襄陽幕期間,庭筠的主要活動除偶或擔(dān)負(fù)巡官的幕職工作外(今天雖未留下文字記載,但不等于沒有這方面的實際工作),大量的時間用以自己寫作詩文,與幕主、其他幕僚詩文酬唱、書信往來,參加各種游戲活動乃至與樂妓的宴觴戲謔,以及在襄陽近境游覽等。還有一項比較特殊的經(jīng)歷,就是與樂妓柔卿從相識到相戀,到正式結(jié)合,直至柔卿解籍相從。從今人所輯的約七十篇《漢上題襟集》佚文(其中有一部分系荊南幕作,文獻出處亦未注明出自《漢上題襟集》,當(dāng)是今之學(xué)者因未考知段、溫均有此經(jīng)歷而誤收),基本上反映了上述活動與經(jīng)歷。但《漢上題襟集》共有十卷,今之所輯者僅為一卷之?dāng)?shù),原書之篇數(shù)當(dāng)有六、七百篇。以如此大篇幅的眾人創(chuàng)作的總集,在最長不過一年半的時間內(nèi),恐很難寫作出來。再如溫與樂妓柔卿之交往,如屬一般幕中文士與樂伎逢場作戲的活動,自然可以短期煙消云散,但這次卻是雙方均有真情付出,包括從相識相知相戀到鄭重結(jié)合,再到樂伎脫籍而從,其中相戀一段尤為不易。沒有長期交往是不大可能的。而如從大中十年夏算起(亦即庭筠實際貶隋縣尉并隨即被徐商招入襄幕的時間),上述兩大問題就不存在任何可疑之處了。
二、庭筠咸通三(或四)年從荊州東歸吳中舊鄉(xiāng),路由廣陵,受辱,親至京師謁公卿訴冤的史籍記載,根本不足信。
此事已作專題考論,茲略作補充。
兩《唐書·溫庭筠傳》所載此事,全因誤讀《東歸有懷》及《上裴相公啟》所致。啟云:“既而羈齒侯門,旅游淮上,投書自達(dá),懷刺求知。豈期杜贄相傾,臧倉見嫉。守土者以亡情積惡,當(dāng)權(quán)者以承意中傷,直視孤危,橫相陵阻。絕飛馳之路,塞飲啄之途。射血有冤,叫天無路。此乃通人見愍,多士具聞。徒共興嗟,靡能昭雪。”這一大段明為大和末旅游淮上,受小人相傾嫉妒及守土者(地方長官)、當(dāng)權(quán)者(宰相)中傷之舊冤,而非子虛烏有之近事。親至長安遍謁公卿,言為吏所染,更屬錯上加錯。言失意歸江東,尤屬臆想。會昌元年秋,庭筠為避禍而由長安返吳中舊鄉(xiāng)時,已是“舊業(yè)荒涼”,會昌三年返長安后,一直居于鄠郊,再未回吳中。二十年之后,所謂吳中舊鄉(xiāng),恐早已無人居住,草徑苔荒,難以尋覓遺跡了。這恐怕也是由于誤讀《東歸有懷》等詩所致。古之史家,今之學(xué)者都被誤導(dǎo)了。
其實,無論是在襄陽幕還是在荊州幕,庭筠念茲在茲的故鄉(xiāng)都不是吳中舊鄉(xiāng),而是從大和末年起一直居住的長安鄠郊別墅。《商山早行》首聯(lián)提出“客行悲故鄉(xiāng)”,尾聯(lián)回應(yīng)開篇,寫昨夜夢見鄠郊別墅“鳧雁滿回塘”之景象。無獨有偶,在荊幕寫的另一首思?xì)w之作《渚宮晚春寄秦地友人》也說:
風(fēng)華已眇然,獨立思江天。鳧雁野塘水,牛羊春草煙。秦原曉重疊,灞浪夜潺湲。今日思?xì)w客,愁容在鏡懸。
可見“鳧雁滿回塘”正是他日夜思念的第二故鄉(xiāng)鄠郊別墅的標(biāo)志性景物,這也正是《書懷百韻》中寫到所居鄠郊別墅景物時所謂“躍魚翻藻荇,愁鷺?biāo)缣J。暝渚藏鸂鶒,幽屏臥鷓鴣”,因別墅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池塘之故。
三、假設(shè)庭筠有所謂東歸吳中之游,與作《和太常少卿東都修行里有嘉蓮》詩在時間上有無沖突的問題。
庭筠《和段少常柯古》有“野梅江上晚”之句,證明咸通三年他仍在荊州,其后還可能在裴休幕再住了一段時間。但最遲在三年夏,已回到長安,因而在秋初方有和段嘉蓮之作。從和詩看,似庭筠親見此并蒂蓮,則還須自京至洛,故歸京時間則更早。而如果是年秋回江東(學(xué)者多據(jù)《東歸有懷》證之),則早已錯過秋初洛陽至嘉蓮。如路由廣陵,加上揚子院受辱事,恐已至秋末冬初。段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寄詩給在揚州受辱之庭筠(消息不可能立即傳至長安)。至于論者或謂咸通四年溫東歸吳中舊鄉(xiāng),則是年六月成式已卒,更無可能在嘉蓮已開一年后作此和詩了。
總之,考明段氏任江州刺史的時間上下限,可以進一步考明庭筠的一系列經(jīng)歷和詩文系年、闡釋問題。故作此補充考證。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草成
責(zé)任編輯:錢果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