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世俗之筆穿透市儈

翟思達

讀完這篇小說，我感覺自己像是品嘗了一塊豬油膏——實際上我并沒有吃過豬油膏，有沒有這樣的東西都值得懷疑，因為這是我生造出來的一個詞——我感到強烈的惡心、持久的苦澀，最后是一點點回甘。

當然，這里的惡心是作者刻意為之，如果說昆德拉在作品中對排泄物的描寫是為了反對“媚俗”，那么這篇小說就是對人們欲求著的、自以為美的東西大肆抒寫，寫盡了婚戀市場的無聊與庸俗，如果你感覺到反胃，那么我想作者大概就會露出愉悅的微笑——她的目的達到了。

從小說的內容上看，首先故事中的角色大都令人感到不適。偉平心中對自己持有的籌碼很有把握，他熟練地操弄著一切，并且理所當然地接受了相當一部分中產男性按時結婚與婚外胡混兩不誤的生活方式。久愛“發現偉平好像一直都是同時做兩件事，打電話的時候穿衣服，講話的時候系皮帶，約會的時候要趕回公司，時間這么緊湊，偉平力所能及地做了他該做的每一件事”。這段描寫比較出彩的原因是讀者明白，除了文中提到的這些一心二用的舉動以外，偉平還在同時做著另外兩件事，即和久愛談婚論嫁，同時與年輕女子尋歡作樂。

吳愛萍大概屬于比較典型的小市民形象，她是婚姻中的受害者，但是并不愿去面對現實，反而選擇了自我欺騙。她這樣的態度也導致了久愛對兩性關系的困惑與恐懼，“久愛和吳愛萍誰也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情，聊起父親時，依然只有思念和遺憾這兩種主題，但久愛相信吳愛萍知道這件事情……久愛不提女尸是因為擔心刺激吳愛萍，但吳愛萍絕口不提女尸，反而時常美化她們一家三口相處時的記憶，粉飾父親高大磊落的形象，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就連主人公久愛也讓我們垂頭喪氣，她實在不算是什么有魅力的角色。一般文學作品里的主角即便沒有什么熠熠生輝的特質，也總是有著較好的格調與敏感的性格，可以取悅有著良好文學趣味的讀者，但是久愛卻是這樣猶猶豫豫、庸庸碌碌。在現實中，久愛這樣的人并不少見，他們很難被人注意，也沒有人愿意去描寫，因為他們是這樣乏味、庸俗。在經歷了童年時期父親遇難（比起其遇難，似乎還是父親出軌對她影響更大）的創傷事件之后，久愛在內心深處對兩性關系抱持起不信任的態度，但她仍被生活推著戀愛、分手、一次又一次地相親，一直到撞見偉平和年輕女子的親密舉動之前，她對母親都是沒有反抗的，對偉平都是沒有反抗的，對自己無時無刻不順從的態度都是沒有反抗的。

如果將聚焦的視點緩緩后移，我們將得以看見這個由人組成的更廣大的世界，這個世界也是如此令人惡心，簡直俗不可耐。

相親群里多是和久愛一樣，甚至比久愛更急于尋找到合適的結婚對象的人，人們對婚戀市場上的規則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偉平清楚地明白自己“早已不是愛情中的毛頭小子，而是一塊待價而沽的寶玉，不需要自己多做努力，就會有無數人爭相往上貼……這種條件的人，一旦入庫，早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資深VIP搶走了”。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估價的，人們認可這條潛在的規則，努力地提高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價值，并且希望可以獵獲更具價值的“獵物”。

不僅是市儈，這個世界還充滿著惡意，就連孩子的世界也充滿了惡意，“‘屁胎記，你就是大便女！男同學笑得更加大聲，引來了周圍人好奇的目光”。

在這里，人們對美的想象及其與災難般現實的對照都顯得如此惡俗，以至于令讀者心生憐憫，不忍直視。

“但吳愛萍一聽說她今天出門是要和偉平約會，便勒令她換掉身上的廓形牛仔裙，穿上這件‘頂洋氣的裙子。”吳愛萍聽到女兒要和偉平出去約會，就要求女兒換上她認為更美觀、更洋氣、更有女人味的裙子，其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要久愛對偉平產生更大的吸引力，來促成兩人的婚戀關系。這個舉動本身頗為惡俗，因為這和人們在見喜歡的人之前精心打扮有所不同，它的目的是如此現實，和利益直接掛鉤，幾乎像是養馬人為了賣出更好的價錢而為小馬梳洗打扮一樣。而久愛不得不假意順從自己的母親，讓母親以為自己真的穿了這件衣裳，則讓此舉的惡俗程度進一步提高了。

而現實中久愛穿上這件吳愛萍以為會讓她顯得美麗洋氣的裙子的糟糕形象，則與上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反諷。“久愛抬起手臂，露出腋下兩團被勒出來的副乳，像兩綹豬油，隨時都要從她身體上滴落，轉過身看更是災難，粉紅色的絲帶緊緊交纏，后背看起來就像一塊被切了十字花刀的五花肉。”

不只是此處，文中還有很多描寫都是刻意想要引起讀者的惡心感。比如對給久愛造成痛苦和恥感的黑痣，“……似乎比上次看到的大了一點，就連上面的毛也長了不少，每根足有三四厘米長，蔫蔫地倒在一邊，像一塊扯不掉的黑色不干膠”。切掉后的痣則是“一層薄薄的肉膜裝在塑料袋中。一面黑黑的，糙糙的，正是久愛所熟悉的模樣，另一面黃黃的，覆蓋著脂肪之類的油狀物。”小說中是如此強調身體，強調那些物質性的部分，不禁讓我們去想，身體對女性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尤其是不美的身體對女性意味著什么？我想這都是小說會引發我們思考的。

對俗世生活的洞察并不少見，張愛玲的小說中對此的描寫已是爐火純青，同樣是婚戀市場的庸俗和市儈，同樣是人性的卑瑣和不堪。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在很多人已經清醒地明白并且遠離這樣無甚必要的婚戀關系時，仍然有那么多沉默的女子，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剩女”而飽受相親之苦，最后隨著大流草草結婚、生子；在我們不留意的角落里，仍然殘留著進步的女性主義者們想都不會去想的生活方式，它們仍然裹挾著相當數量的女性，束縛著她們的人生選擇。

然而，這部小說的創新之處是什么呢？

在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中，張愛玲寫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點。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張愛玲刻畫的是這種小關系之于男女所處的環境之間的矛盾和互動，這是一個小世界對大世界變遷的抵抗。在張愛玲寫作的時代，弱小的蝴蝶對風暴的來臨是不自知的，即便它知道，也沒有別的出路，只能裝作沒看見，繼續自己的生活，至于等來的是什么，一切都只是聽天由命。

而在《暮色中的烏鶇鳥》里，主人公久愛雖然最初想要過一種隨波逐流式的生活，想要順從女性必須選擇婚姻并在婚姻中實現自我價值的價值觀，但是最后卻從中掙脫了出來。這顆給她帶來了很多傷害和恥辱的黑痣最后卻幫助她度過了自我認識的旅途，讓她開始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最難能可貴的是，久愛在想清楚之后也有勇氣去實踐自己想過的生活了，這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大概是比較難看到的。雖然最后久愛選擇了切掉黑痣，但是這更像是和壓在心頭的烏鶇鳥的一種互文，擺脫這顆黑痣成了告別過去生活的一種象征，這應該被視為有勇氣的表現，而非一種妥協。

如果說張愛玲雖然在寫俗世生活的丑惡，卻仍然保持著精致的筆調，那么這篇小說卻連文字上的美麗也一并拋棄了。從形式上來看，作者對筆調之惡心的把控也是較為精當的，刻意地避免了文學性的修辭，以一種庸俗的筆調寫出來，字里行間都是對這個令人作嘔的世界的不滿與控訴，仿佛每個字都在印證，是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市儈、惡心。

那么，在這個令人作嘔的世界里迷茫、搖擺、掙扎的久愛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前文已經提到了童年創傷給久愛帶去的影響，但實際上不只是因為目睹了父母之間糟糕的親密關系，還因為那顆黑痣給久愛帶去的真實的痛苦和母親對此故意的無視和打壓，“‘你這孩子，好好跟你講話怎么都不聽，這痣怎么能亂弄？你可別學你姐你姨去醫院瞎折騰，你要好好留著這顆痣，老天爺才會保佑你。吳愛萍甩開了久愛的手，加快腳步往前走”。母親用輕蔑的口吻談論的，正是久愛心中傾向的、渴望的；可是聽見母親這樣不以為然的語氣，小小年紀的久愛到底要如何堅持自己的想法呢？

在長大以后，“每當她有望經營一段長久關系時，總會有什么東西不急不慢地阻撓她，也許也是在保護她。對她而言，愛情就像櫥窗里展示的奢侈品，她既渴望擁有它，卻又不敢當眾佩戴它。遠觀時產生的朦朧美感就已足夠令她著迷，距離變近，她會誤將那奪目的閃耀視作逼人的火花。她寧可去花最低的價格買一堆仿制品，告訴自己這就是她的宿命。她說服自己得過且過，遵從現實，審時度勢，不去追求，就像她說服自己忽視黑痣的存在”。這是情感關系中類似于神經癥的表現，久愛對安全感的需要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對愛本身的渴求。而當人們開始回避愛情、回避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感時，問題就會接踵而至。

撞見偉平和年輕女子在一起是小說中的關鍵轉折點，從這里開始，久愛逐漸擺脫了原先模糊不清的態度，開始拾起勇氣對人生進行審視與反思，對自己所不喜歡的東西進行抵抗。首先就是對母親的反抗：“提到偉平，久愛心里的氣也一下子涌了上來，索性把包放下，坐到了沙發的另一頭。‘你吃炮彈啊？講話炸呼呼的干嘛呢？你懂還是醫生懂？520那天怎么回事？林偉平，你的好女婿，在賓館里看到這痣，呵，直接皮帶都沒系好就想跑。”在談性色變的傳統家庭里，久愛直言偉平“直接皮帶都沒系好就想跑”，給吳愛萍所帶來的震怖是不可小覷的，“……吳愛萍的嘴唇開始顫抖，兩瓣嘴唇開了閉，閉了開，像受了刺激的河蚌，就是吐不出一個音節。‘你……你……不像話……怎么……說這種話！巨像終于土崩瓦解，吳愛萍的臉上是雨打風吹過后的蒼老和疲態，雪白的單據和發票從吳愛萍手中滑落，散到地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吳愛萍不會想到女兒竟然這樣反擊，這讓她陷入了自我懷疑，而久愛也無疑以最激烈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對母親壓抑多年的反抗。

最后，想要順從地隨著社會之波逐流，卻又無法接受婚戀市場的糟糕庸俗的久愛只好選擇退出了游戲。好在當人意識到其實并沒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時候，真正的自由世界就向她敞開了大門。人并不必然需要戀愛，并不必然需要婚姻，并不必然需要擠破頭地往更上流的階層鉆——所有人都在耳提面命地教導我們必須如此，否則人生就會毀掉，但是當你看穿了它們的非必要乃至虛偽的特質，發現沒有它們人生也并不會毀了，反而也許更自由、更舒坦的時候，你就收獲了更加屬己的、更加幸福的人生。

最后，小說閃動起一些希望，豬油膏在我們的口中結束了漫長的惡心、寡淡、苦澀的旅程，迎來了一點回甘。

吳愛萍，久愛有理由恨她，有理由憐憫她，也有理由愛她。在小說的尾聲，母女二人走向了和解。吳愛萍開始從自我欺騙的世界中走出來，試著去理解女兒的所思所想，以一種別扭的方式支持女兒的人生，“那天吵架后，久愛和吳愛萍誰都沒再提起手術的事，好像這件事根本不存在。早上久愛從房間出來，看到吳愛萍頭戴一頂太陽帽，身穿一套黑色運動便裝，背了個棕褐色的斜挎包，坐在沙發上。一看這陣勢，久愛便心知不妙，一問吳愛萍，果然是想陪她一起去醫院。久愛說不用，但吳愛萍很執拗。最終，久愛還是沒有拗過吳愛萍，兩人一起坐地鐵去了醫院。地鐵進入隧道，發出轟鳴的聲響，久愛的目光越過人墻，看到對面窗玻璃上印出的她和吳愛萍的模樣——兩個人雖然緊緊挨在一起，但看起來就像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久愛自己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沒事兒人模樣，吳愛萍看起來有點失魂落魄，兩片嘴唇上下抖動著，不知道是在碎碎念些什么，反而更像是那個急需就醫的病人”。這段描寫頗為動人，作者用曲折的筆調寫出了復雜的東亞家庭關系，長時間以來的母女之間的愛恨交織，此刻終于化作一聲疲憊的、諒解的嘆息。

“‘偉平那邊，你這次做完后還有沒有打算？久愛轉頭看向吳愛萍，吳愛萍低著頭，兩只手搭在膝蓋上，嘴角繃得很緊，臉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沒打算，我跟他的問題不在這里。”至此，吳愛萍沒有再對久愛展現出強硬的要求態度。其實，所有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又有誰能真正地騙過自己呢？不只是在兩性關系中，任何時候，長久地受到壓抑的一方，必然會以某種形式實現自己的報復；在過去以潛流狀態存在的思想和情感，總有一天會沖破阻礙，直面陽光。故事結束了，烏鶇飛離了久愛的視線，一直沉甸甸地棲在她心頭的鳥兒遠去了，她終于可以如釋重負。那么，就讓我們祝福久愛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