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斯童
一
《旅者》是一篇關于土地、尋謠和生命成長的小說。“尋謠”一詞,在本文的闡釋中具有特殊的內涵,意指重新尋找和確立搖滾樂的正統、本源和信仰,這種尋找正是以搖滾精神在現實生存中的斷裂和失落為前提的。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巔峰過后,曾經“鼓噪一時”的搖滾樂便一路頹勢,在商業資本和消費文化的侵蝕下逐漸背離,淡忘了昔日的吶喊與反叛精神,而自我降格為以狂躁之風娛樂大眾的文化商品,沉淪至老調重彈、語詞空轉的虛無境地。這種搖滾精神的斷裂在小說中被呈現為一種近似無“根”的焦慮和生命困惑,既指向主人公音樂信仰的失落,也指向其對精神故土缺失的體認。
因此,作者別具匠心地安排了一場尋謠之旅,以女樂手陳四百為第一視角,講述了其從北京輾轉遠赴西北荒原,于民樂縣拜師學藝,渴望承傳民謠之正宗的故事。通過敘寫主人公對搖滾圈功利、狂躁、衰頹現狀的反叛和逃離,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對搖滾圈亂象的反駁與質疑,但作者的敘述野心顯然不止于此。借助對主人公千里尋謠、拜師學藝的成長歷程的書寫,小說所著意寄寓的其實是對音樂的本質、意義和邊界,及其與生命的連接等問題的探詢,并試圖在土地、風、沙之間為這種觸及存在的生命困惑尋找一個象征性的解決方案。
二
“旅行關乎甘肅省民樂縣的土地與民謠,陳四百是一個陌客”。小說開篇的這句話,以簡明、詩意的語言為我們揭開了尋謠之旅的面紗。目的地、目的與旅者,皆在這一句話中得到了清晰的陳說與指示。六年前,陳四百身無依傍,卻以一人一琴的孤勇獨身奔襲北京,憑著自己對搖滾的赤誠和信仰組建了四百樂隊。六年后,陳四百身無分文,身背吉他,與雞同乘,星夜兼程,只為于西北頹敗的田野中找尋真正的民謠與信仰。在黃土地的風與沙之中,越過雞群連綴的山河,“一張‘桂林山水”緩緩展開了陳四百在甘泉村的尋謠學藝之旅。
小說的尋謠敘事在總體上遵循線性的時間邏輯,但同時也輔以穿插敘事的筆法。在第二、三章節中,作者以插敘的形式使故事重返昔日北京狂歡迷離的鼓噪夜晚,敘寫了陳四百面對功利喧囂的搖滾圈現狀時獨醒于眾人的自我困惑,以及其與隊友的分歧、爭吵,乃至最終的分道揚鑣,既使得過去的回憶與現時的陳述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也為陳四百離開北京而踏上甘肅之旅補敘了前因。隨著人物思緒的流動,讀者得以與主人公一同展開記憶的溫習,回溯那一在人生中深具轉折意義的夜晚——“時間的旅人”全國巡演的北京終局。
時間進入21世紀,巔峰不再的搖滾樂雖在文化工業批量制造的巡演和音樂節中得到了接續,但搖滾的受眾面仍十分有限,而許多失卻了現實批判力量的庸俗之作更是讓大眾對搖滾的認知基本停留于“狠”“躁”的物感表面。在深夜的北京鼓樓東大街的地下酒吧,吉他、貝斯、小號、電子琴和鼓合奏出激昂的樂章,與現場觀眾的忘情尖叫交織呼應。然而,在聲樂喧嘩的激情和宣泄之余,卻無人追問搖滾真正的精神內核,無人在意音樂與現實生活、精神世界的連接,無人關切音樂在生命中的意義。癲狂而沉醉的觀眾們以最簡單粗俗,也最直接快意的“牛”字表達自己對搖滾樂的稱頌,用重復不休的“狠”“躁”二字概括自己對搖滾樂全部的認知與理解;而四百樂隊的其他成員更是紛紛以“牛”自許,唯酒精享樂和經濟效益是瞻,甚至不假思索地將搖滾的本質與充滿偏見的地域認知等同。
通過塑造這樣一群浮躁癲狂、品味有限的搖滾樂迷,與這樣一批功利世俗、失卻初心的搖滾樂手,女主人公陳四百的個體形象與反思精神得以無限擴張、獨立于其中:在狂躁的音浪和癲狂的激情中,我們看到的是她在舞臺上沉重緩慢的循環踱步;在巨大的喧囂和沉醉的人潮外,我們看到的是她背對觀眾長跪不起的落寞背影。“生命可以自我滿足嗎?需要音樂來幫助實現嗎?我的夢想究竟是什么?北京能承載我的夢想嗎?”這些問題久久縈繞在陳四百的心頭,使她深陷于生命無所歸依的疲憊、困惑與分裂感中。正是在這種受到周遭人、事重重圍困而不得紓解的處境下,陳四百選擇拋棄巡演的浮華虛名,解散樂隊,遠離北京,離開被商業和娛樂侵蝕的搖滾樂,重新踏上尋找民謠、尋找信仰的旅途。可以說,她對搖滾的反叛既體現為行動層面的背離,同時也進一步延伸至知識結構和精神層面的質疑和解構。
三
在第四章中,人物的思緒被及時拉回,小說敘事亦復歸于尋謠學藝的現時敘述中。從北京的凜冽晨風到西北的莽莽黃沙,場景的轉換成為推動情節發展和故事講述的動力。通過敘寫主人公陳四百向老者馬克西拜師學藝,并最終完成“造命”、重生的成長歷程,小說寄寓了作者對生命成長、音樂本源與文化人格的重新體認,陳四百的學藝歷程與老者的日漸垂暮構成了隱秘的對照,對調的時間和生命的流轉隱喻著陳四百的自我蛻變。
《旅者》對拜師學藝這一情節的設置和處理頗具武俠小說之色彩。陳四百渴慕民謠之根的滋養,而民樂縣正是鄉謠的黃昏故土,于是她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地來到西北荒原,只為向老者馬克西求師問道。老者馬克西的琴藝是師傳,小說以北方游牧民族樂器——火不思為西北鄉謠的象征物,一傳一承間的規矩與江湖傳統并無大異。但饒有意味的是,馬克西卻并非什么暗藏山海的隱世高人,年屆七旬的他和大多數西北農人一樣,所擁有的不過是久事農耕的手掌與飽經風霜的面龐。年輕的時候,馬克西確也曾收徒傳藝,但在他的心中,琴與樂算不上什么理想和信仰,而不過是江湖上謀生的手藝,教的徒弟既不成氣候,又賺不到錢,那琴賣了也便是了。馬克西不明白什么搖滾與民謠之分,更不認得什么六根弦的吉他,執拗古板如他,堅信只有四弦的火不思才是“正經琴”。
因此,當作者開始講述學藝的故事時,老者馬克西與主人公陳四百的人物關系便始終處在某種微妙的緊張之中。作為粗樸的農人,馬克西一開始便對外來的闖入者和異鄉人陳四百充滿警惕與敵意,不僅將其誤認作偷雞賊,還順手抄起墻邊的鐵鏟便要將她打將出去。而在了解其來意后,老者仍舊無法理解陳四百的理想與孤獨,即使后來勉強收其為徒,三個月后亦沒有一天不在攆她走。起初,陳四百同樣不解于老者的賣琴之舉,對其斬弦毀琴的做法更是十分憤懣與傷心。但當老者懷抱重塑的吉他,以四弦之琴即興彈撥出一曲天人合一的琴律時,陳四百被這樣一種渾然的力量擊穿了。雖然作為一介農夫的馬克西無法在知識層面回答有關音樂本質與邊界的存在之問,但在老者的鄉謠琴音與西北的風沙星辰中,陳四百求得了自己的音樂之道。她最終領悟:風是比所有樂器之聲更自由、更動聽的音樂。音樂,既來自風、沙,也來自土地和日光,是大自然靈性的恩賜。
《旅者》擅以人物對話塑造故事氛圍、勾勒人物性格,并由此帶出人物關系的錯動,以推動情節發展。如在斬琴之爭的情節中,小說便精心設置了一段有關“找命”和“造命”的沖突與對談。在愛琴慘遭斷弦之毀后,陳四百發出了野蠻的嘶吼,她悲憤地質問老者:“師傅,你為什么要我的命?”而被推倒在地的馬克西則朝她大吼:“我是在為恁造命!恁才要了我的命!”陳四百繼而不甘地反問道:“我的命憑什么要你來造?”面對如此詰問,馬克西只是不斷地重復:“不造恁的命,你上哪找命去?不造恁的命,恁上哪找命去?”寥寥幾句對白,便營造出了極強的戲劇性和現場感,將陳四百的愛琴如命、倔強和驕傲,以及老者馬克西的純樸、固執與守成生動地呈現了出來。
這段對話看似平實無奇,實則暗含了對小說主題意蘊的多重隱喻與指涉。“找命”與“造命”,共同指向了尋謠之旅的目的和意義。“命”在此處,既指向器物層面的琴,也象征著精神層面的音樂理想與信仰。主人公陳四百對于音樂和生命的感悟是與樂器的損毀、重塑和再造息息相關的。這也是為什么陳四百明明是為學琴而來,卻在學藝的過程中日漸沉迷于木工的緣故:她要親手雕琢一把屬于自己的樂器,親自孕育和迎接一個“特殊的新生兒”。舊的吉他與失落的搖滾樂被一同留在前世,而新的火不思則與陳四百新的自我一同生長,寄寓著其對音樂本源、生命和成長的重新體認。
對于信仰失落及精神無“根”的書寫一直以來都是文學創作常見的主題,而《旅者》的開拓之處在于將對人物的觀照落在了搖滾與民謠這兩種文化的碰撞與承繼之中。于陳四百而言,音樂信仰和精神故土的雙重失落,成為她追尋和思考音樂與生命存在的歷史文化語境。我們不難發現,在老者馬克西和旅者陳四百之間,其實正隱喻和內含著某種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鄉土與城市的對立性。廣西的青山綠水解不開陳四百纏繞的人生,華北平原的狂野豪爽也只能給她帶來短暫的快慰,唯有被西北的黃土裹住、幕天席地之時,她才終于找回了兒時丟失的安穩。在西北之行的兩年里,陳四百放任自流,如一棵樹一般,在黃土里生了根。生命的流轉滋潤著她的長發,陳四百騎馬、喂雞、練琴、做木工,日日如此,以一種參禪悟道般的清修苦行展示了她向自然、民間和靈性之樂的皈依。
四
小說的終章頗具魔幻和象征意味。雖然在前文的敘事中,通感、象征等浪漫化筆法亦多有運用,但在結尾處,一種訴諸隱喻和怪誕的陌生化手法被鮮明地凸顯出來。當陳四百騎馬攜琴,再度踏足華北平原的土地,她不乏驕傲地向野馬Livehouse的老板——資本和市場邏輯的代表——劉笑天宣告:“我就是搖滾和民謠的全部。”彩排之日,陳四百馭馬疾馳于石家莊市區的內環,“和轎車、電動車、自行車互不糾纏”。通過將車如流水的城市現代景觀和馬如游龍的游牧文明景觀突兀并置,小說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陌生化效果,熟悉的城市日常化生活頓生迷魅和奇幻之感。而當陳四百準備開始排練,打開琴盒卻發現其中空無一物時,這一足以令所有人驚懼的“瞬間”將故事結尾的魔幻性推向了極致。憑空消失的火不思觸發了認知主體強烈的情動體驗,主人公陳四百在這一瞬間陷入了驚奇、恐懼、悵惘等多種情緒的交織中。在作者精心營造的魔幻瞬間下,人物以瞬間的迷魅感超越內在與外部世界的邊界,而呈現出瞬間的啟迪和成長。
石家莊深夜的晚風中,陳四百一個人喃喃自語:“城市、人群、搖滾樂和世間萬物終將離我而去,我也將化成風與塵埃,我是路過的少年,路過的少年。”新世紀的搖滾天空依舊陰暗貧匱,從西北大地生長出的音樂似乎并不具備扎根城市的現實力量,有關音樂的夢想和信仰都在一夜間再度幻滅,浩蕩的失落席卷著曾經苦苦尋求出路但卻被鄉村和城市共同遺棄的少年。在這場尋謠的旅途中,生命的困惑并沒有最終的答案。當陳四百重新回到民樂縣那間破敗的庭院,一切悵惘和失意都消散在嗚咽的風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