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金
日本學者櫻庭弓子在《蘇青導論》中有這樣一句話:“在1944年新年號上,蘇青與知堂、陶晶孫、紀果庵等當時的大作家比肩而坐,足見其地位的上升?!边@里撇開蘇青不談,紀果庵在櫻庭弓子眼里也是“大作家”。紀果庵也是淪陷時期京滬文壇為數不多的得到周作人贊許的作家,周氏曾這樣描述他閱讀紀果庵文章后的感受:“讀文情俱勝的隨筆本是愉快,在這類文字中常有的一種惆悵我也仿佛能夠感到,又別是一樣淡淡的喜悅,可以說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緣分也?!奔o果庵則把周作人當成是自己的精神偶像,相繼撰寫《知堂先生南游印象追記》《知堂老人南游紀事詩》,對周氏1942、1943年兩次南行的一言一行予以細致的描繪,頗有誠惶誠恐的意味。周作人對紀果庵的影響是多方面的,紀果庵曾在文章中承認周的文章他幾乎每一篇都讀過,即使是像《藥味集》這樣的南方很難看到的集子,里面的文章他也都在刊物上看過了,因此,他經常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周作人的文字。
紀果庵的文字是平淡的,不加太多修飾。紀果庵擅長用簡單的語言描述自己的過往或正在經歷的事情。這也跟他的性格有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乃農家子,不是航海者?!比绻靡环N文體來形容紀果庵,那就是散文。他在《知己篇》里寫道:
散文呢,那就不同了:隨便的,坦蕩的,無所容心的,沒有組織的。若小說是輝煌的羅綺,這只是一段素紗,白布;傳奇是制成的衣服,散文只是一塊手帕,一根手杖,或者是近視的眼鏡。沒有衣服固是不行,沒有帕子、手杖、眼鏡似乎也是不便;有花紋固然使人喜悅,樸素也使人恬淡。傳奇使人緊張,散文使人淡忘,就是熾烈,也是畢畢剝剝燒完算事,不會像小說那樣蔓延不休,煙塵迷目的。所以緊張也是樸素的,簡捷的,散文之“散”字,可以說代表了其性格之大部。
跟沈從文一樣,紀果庵也總是喜歡在文章中以“鄉下人”自居。紀果庵對鄉村生活充滿了喜愛和眷戀,而對都市生活卻始終保持一定的距離:“(鄉下人)頑強的與生活奮斗之余,還保留著一點孩子好勝與稚氣的心理?!笨墒窃诋敃r的戰亂環境下,鄉村生活不再像以前一樣寧靜,紀果庵感受到了這一點,并為此感到痛苦:“然亦有不得體者,一出玄武門剛看見城市中極少遇見的垂柳蔭便被她們包圍了,先生,兜兜圈子罷,一點鐘三塊錢,爭吵,攘奪,她們喪失了鄉人的誠質與溫厚了,這種受著都市浸洗的鄉人有時會變成我們最厭惡的。”
其實不僅是鄉村生活,紀果庵對過往的人與事都帶著無限的眷戀。這也是紀果庵文章最大的特點。其中有對故人的懷念,單是一個中學同學唐寶心,他就寫了《夕照》《懷舊》《懷PH》《中年一日》《跋〈寄花溪〉》來表達對他的關注和思念;有對小城生活的懷念:“只是悠然的睡一個中覺,到胡同口買買燒餅油條和青菜,聽聽賣菱角的叫賣聲而入午夢,以至寒風中因擊柝人而想及遐遠等等,一切只是自然,單純,過著普通平民的安分日子罷了?!币灿袑Ρ逼酱緲闳饲榈哪钅畈煌?,說北平從前的住戶,“無論買什么東西,立付現款的很少,大約都是立一折扣子,按三節結算,有消費者方面,到節日似有一番重壓,而平日則大減免米鹽瑣碎的事情,書賈們更是如此,平常借閱多少書都可以,到節日擇好的留下幾種已足應付”。紀果庵覺得這其中的可愛處不在省錢省事,而是人情的淳樸。對過往的眷戀很自然地就會引起他對現在的不滿,以及由今昔對比引發的慨嘆。紀果庵不止一次通過米面價格的變化來抒發自己內心的滄海桑田之嘆,就算是一次小小的赴宴也能引發他對過去的緬懷:“有時沒有一個熟人,就被冷落在一隅,咽著不愿意吃的苦茶,咸而澀的瓜子,一到這時候:我就想起在中學時和友人攤錢沽酒買花生米作佳肴的情景來了,即使在大學時,大家一同到小面店吃吃燴餅什么的,不也比這種集會好受得多嗎?”與之相對應的是,“夢”“舊夢”“思鄉夢”一再出現在紀果庵的筆端,成為他被壓抑的欲望的顯現。正如謝茂松等人在《中國淪陷區文學大系·散文卷》導言中所說,紀果庵“將‘遼遠’的世界‘身邊’化,因而充滿了‘現在感’,處處流溢著人生的‘生趣’:人們在回憶中達到了對‘那些古老而單純的東西’也即人的最恒定,也是最基本的、日常的、世俗生活的積極肯定”。這是對個體生命的關注和思索,也是對個人生存需求的理解與同情。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紀果庵有著濃厚的“歷史癖”。他在1943年寫道:“我幾年以來,因為感傷人事,漸知注意歷史,覺得一切學問,皆是虛空,只有歷史可以告訴人一點信而有征的事跡。若偶然發現可以寄托或解釋自己胸懷之處,尤其像對知友傾瀉郁結已久的牢騷,其痛快正不減于《漢書》下酒?!奔o果庵寫了很多與歷史有關的文章,光在《古今》上發表的就有《〈孽?;ā等宋锫劇贰丁蠢m孽?;ā等宋镎劇贰肚迨肥兰衣杂洝贰墩摗皬娜菥退馈薄贰墩勄迦烁`書》《談紀文達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