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傳勝
武漢大學陳建軍教授長期致力于中國現代文學史料研究,其新近由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印行的《故紙新知:現代文壇史料考釋》(以下簡稱《故紙新知》),所收三十九篇文章基本上都是以現代文學史料的鉤沉與考釋為主,可以視為其2015年出版的《撣塵錄:現代文壇史料考釋》(以下簡稱《撣塵錄》)的“姊妹著作”。
早在《撣塵錄》中,陳建軍就提出史料研究文章寫作的三條原則:一是用史料說話,二是重在史料呈現,三是考釋史料時“力求言之成理,信而有征”。《故紙新知》延續了這一寫作原則或曰研究信條,綜合運用輯佚、考據、辨偽等文獻學研究方法,為現代文學史研究與現代作家研究提供了眾多頗具價值的新史料,同時基于新史料對已有的一些研究成果進行考辨、補正甚至質疑。陳建軍關注的大多是現代文壇上的著名作家,主要涉及的有卞之琳、戴望舒、豐子愷、黃裳、梁遇春、林徽因、凌叔華、陸小曼、徐志摩、沈從文、汪曾祺、郁達夫、聞一多、俞平伯等,同時也關注一些已被遺忘的新文學作者。如《“馬良材”是誰》利用廢名、石民、趙景深的文章,勾勒了一位青年作家馬緝熙(又名良材)短暫的文學人生。不僅大致還原了一位因投身革命而不幸犧牲的革命烈士的生平事跡,而且對于深入理解廢名《死者馬良材》、周作人《偶感之四》等文章的創作主旨進而窺察兩位作家特定時期的文藝觀念也不無裨益。
縱觀全書,筆者認為《故紙新知》十分重視作家書信的發掘、整理與考釋。經統計,正編三十七篇文章中,篇名直接涉及書信的共有十六篇,近乎占去半數。如《又見陸小曼佚文佚簡》《陸小曼手札和啟事》兩篇分別披露陸小曼致《新聞報》編者和致吳經熊的兩封書簡,《沈從文佚簡一通》披露了沈從文致瞿冰森的一封佚簡,《新發現徐志摩佚信一通》鉤沉了徐志摩致《時事新報》主筆的一通佚信。在對作家的佚信或集外手札考證時,陳建軍常將新見史料與已知材料進行對照、勾連,再輔以報紙新聞等文獻,以從容不迫的文字,盡量還原出書信背后隱藏的故事,讓一封封書信串聯起作家的生平軼聞、人際交往,從而讓文壇現場變得豐富起來,讓現代作家變得親切可感。陳建軍的考證文字用語嚴謹,滴水不漏,既不放過信函中諸多生動的關鍵性細節,又能夠避免過于煩瑣的考索,幾乎沒有不著邊際的“過度闡釋”。
研究現代文學史料,研究主體不可能完全將自己從研究對象中剝離出去。如果僅僅是新見文獻的堆積,往往容易使閱讀者味同嚼蠟。陳建軍盡管強調自己的文章“重在史料呈現,多敘史事,不輕易發議論,最忌妄下斷語”,但他并非不發議論,只是遵從“論從史出”的原則,對作家、作品或文學現象的評判、論斷都力求建立在堅實的文獻基礎上,真正地做到了“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陳建軍不僅在聞一多、徐志摩、豐子愷等作家佚文、史料(如演講記錄)的搜集與考證方面貢獻良多,而且在長期現代文學史料研究的基礎上就作家佚文的整理、全集的編輯出版等問題提出了一些獨具慧眼的洞見,值得學界予以注意。例如,他在《〈徐志摩全集〉:值得信賴和珍藏的一部全集》中主張“對全集編輯質量的鑒定,應該建立一套科學、規范且行之有效的評價體系”,同時提出“編纂作家全集,應重新出發,以作家生前已刊未刊作品為主要依據,其身后出版的各種集子和由他人發現、整理的佚作,只可作為參考之用”的重要觀點。在《中國現代作家全集整理、編纂的術與道》這篇訪談中,他認為編輯出版現代作家全集時,“在題注中,交代作品的發表情況,慎言‘原載’‘初刊’‘未載’‘未刊’”,“不清楚刊載情況,如實說明‘不詳’即可”。這無疑是值得提倡的做法,既適用于作家文集、全集的編纂,也適用于作家年譜、著述目錄的編寫。近現代報刊汗牛充棟,雖然目前已有大量報紙、期刊完成電子數據化,但仍有不少報刊并未進入我們的視野,甚至早已佚失。除非我們掌握了作品最初發表的確證材料,否則不要想當然地認為一些文章未曾發表過。
再如,陳建軍以廢名、穆旦的文章為例,提出“整理文本,不要忽視報刊上的‘更正’信息”。這一點恰恰是目前的文學研究者與出版者所容易忽視的。陳建軍本人在研究中即十分重視現代作家寄給報刊編者要求更正的來信或者聲明。例如,《汪曾祺致〈人民文學〉編輯的一封信》一文披露汪曾祺1983年給《人民文學》編輯部的一封來信,就自己在該刊發表的短篇小說《八千歲》被編輯改錯的文字提出更正。這封佚信可以為《汪曾祺全集》補遺,有利于《八千歲》的重新校勘,反映了汪曾祺重視小說語言表達的一貫態度,對當下的文學編輯亦不乏警醒與啟示。
總之,《故紙新知》不僅為現代文學史研究提供了著名作家生平著述方面不可多得的新史料,糾正了學界的一些誤判,而且就現代文學史料研究、作家全集的編纂等提出了諸多極具價值的思考,對開展與推進現代作家作品的整理、校勘、編輯出版工作具有一定的方法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