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
沈從文《邊城》營造的“田園牧歌”這一典型湘西文學印象,民初時曾因極致唯美文風與當時革命時代風氣之“隔”而廣受文壇批評,然而在新中國改革開放時代,卻成為湘西文旅的“金字招牌”;無獨有偶,隨著《烏龍山剿匪記》《喋血邊城》等電視劇熱播,湘西其境與“匪”相關的熱血故事深入人心,讓這片土地在牧歌之外,又添一層“勇武喋血”之硝煙魅惑。
生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岳立功先生以三十五年之功,讓他在青年開寫《黑營盤》時便立下的“為家鄉立傳”夢想成真,當真是一種令人感佩的“天行健”式生命意志。朋友感動,因為“三部曲”把湘西栩栩如生留在了文字里;同行欽佩,因為“三部曲”如手術刀般解剖了影響湘西歷史走向的田氏家族的興衰歷史。關于“三部曲”,作者如是說:“‘湘西三部曲’分別為湘西家族悲劇(《黑營盤》),湘西城市悲劇(《紅城垣》),湘西地方全域悲劇(《白祭壇》)。”從《黑營盤》開始,岳立功的湘西便站在薄霧輕紗籠罩的“田園牧歌”的對面。他手提巴爾扎克式的手術刀,從沈從文的邊城毅然出走:一、重歸生活;二、深植土地,把湘西這片土地上一個半世紀時間長河里一個又一個鮮活的人、家庭、家族的愛恨、恩怨悉數寫出,升騰而成遼遠宏闊的歷史演遞。不得不說,從沈從文的邊城出走、“走自己的路”的勇敢,成就了岳立功三十五年后實現的非凡“立功”與立言。“三部曲”中近現代歷史諸多大事件頻見,甲午戰爭、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抗日戰爭里的嘉善血戰、雪峰山戰役等,“完整講述湘西人民在反清、討袁、北伐、抗日、國共內戰的歷史長河中的斗爭史和兒女情長,展現了神秘美麗的自然風光和人文風情,同時,讓世人了解湘西人民剽悍、剛強不屈的性格、人格及獨特的精神世界”。而作為長篇小說,大歷史和深遠意義無不附著于小說中每個人物的成長、遭遇和命運之中。
從《黑營盤》開始,作者先給自己的寫作定了個調子:“小說是悲劇,基調是中灰色的。”作者當是深度研究過色彩學,對于視覺變化和人事起伏間的奇妙通感感觸猶深,紅、黑、白等色彩,記憶都會糅合成灰色。此種情狀亦適用于寫作,既忌情緒大紅大綠濃郁不克制、無抽離感而不給讀者留空間,亦不能零度寫作導致作品內情感感染力欠缺。
沈從文書寫《邊城》時,是以返鄉者的姿態,初年他因新婚燕爾而正沐浴生命青春飽滿的愛,次年又因親慈離世之慟而“懷著不可言說的溫愛,在一首清澈美麗但又有些哀婉的田園牧歌中,表現出一種優美、自然而又不違悖人性的人生形式,為人類的愛做了恰如其分的說明”。十年后,他亦堅定捍衛了自己的這個作品初衷:“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丑的東西雖不是罪惡,可是總不能令人愉快……人應當還有個較理想的標準……至少容許在文學藝術創造那標準。因為不管別的如何,美當是善的一種形式。”《邊城》正面書寫的是他心里一個美的夢,沈從文期待這個夢里家鄉淳樸的人性和人類的愛。游客不以“邊城”為是,當下湘西人亦不以“邊城”為真,人們對之產生了巨大的隔閡,此種現象,我稱之為《邊城》為湘西“增魅”而生的誤解。
這樣的增魅,顯然為岳立功所洞悉。讀者們肯定還記得,岳立功身上流著湘西的勇武血脈,一個勇敢者,自然不憚于從經典和前輩的“謬誤”處落筆。我以為“三部曲”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為家鄉祛魅。岳立功寫作湘西歷史、土地、人物之真,“貼到這個土地上的每一個鮮活的個體來寫”。
同樣為家鄉祛魅,沈從文在民初特定時間的“沈式祛魅”,高揚文學唯美的旗幟。而他的后輩岳立功用三部曲完成了“岳式祛魅”,不止接力《邊城》的唯美,更接過沈從文在大量散文中對故鄉的愛與痛,把所有的光都聚在小說人物身上,寫出了這片土地上的不屈與倔強。唯美《邊城》締造了世界對東方的唯美印象,而唯真的“三部曲”書寫了湘西之魂、國人精魄。兩位作家時代接力而寫就的,正是由湘西書寫出的中國的精神——真與美。沈從文說“美是善的形式”,而融合真與美,便是至善本身。
從創作論的維度,沈從文《邊城》創作初心是詩性的藝術品,岳立功“三部曲”初心重在為家鄉立傳。而題材、風格、走向的迥異,除了作家個人氣質、寫作際遇之外,我還發現了寫作和生活之間的“錯位式”關系。
身為行伍世家的沈從文,自己年輕時當過兵,關于一切和戰爭有關的丑陋,殺戮、生命喪失,對沈來說便是再真不過的生活本身,是他極其厭惡、以生命原力想掙脫的生活,這些生活的真實,作為作家,他把它們限制在散文和隨筆中。而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不僅僅毅然從家鄉出走,“用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題材上也從“真”出走,寫《邊城》等作品時,堅決杜絕了正面觸碰戰爭和過于真實的生活本身,不碰觸、不采集、不黏著,而是選擇了飛蛾撲火般的童話式寫作。而生長在新中國的岳立功,想和讀者分享自己于歷史煙塵中看到的一個個清澈面容,生與死,愛與痛,他億萬次追問、追尋故鄉“真”之所在。
作為湘西的一員,從一個熱愛沈從文《邊城》唯美的文學青年,到為岳立功先生“三部曲”所吸引、著迷和震撼,其間固然有著奇妙的“偶然和情感”,但隨著年歲漸長,我已然無法僅僅躲在邊城的歌和夢里,止于乘著沅江沱水的波瀾,追逐和映照自己的影子。我曾多次返鄉驅車穿越十幾公里之長的雪峰山隧道。在讀“三部曲”以前,雪峰山只是雪峰山,讀后再到雪峰山時,《白祭壇》雪峰山戰役中艱毅卓絕的每一個面孔,會浮現在雪峰山的每一株青松,浮現在每一顆青草的露珠里,這是屬于我的閱讀和生命經驗。對于文學不那么流行的當前,我更想說,遇見文學,遇見浸透著勇敢和忠誠的作家作品,我們勢將遇見更為深廣而遼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