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長魚面

徐樹建

韓老海是宜安城赫赫有名的一絕：長魚面絕頂高手。在淮揚，黃鱔不叫黃鱔，叫長魚。

長魚面是宜安傳承已久的美食，宜安人早晨一碗濃香味美的長魚面下肚，一整天都是美好的。

韓家三代單傳，韓老海打小就跟著父親學做長魚面。可他是個殘疾人，右腿因為小兒麻痹癥細得像麻稈，這么著一輩子沒娶上老婆。沒能成家，韓老海就一門心思地鉆研起長魚面來，把一碗長魚面烹制得色香味俱全，簡直成了無上妙品，誰也比不上他，雇了兩個幫手還是忙。他家店的門楣上掛著一塊黑匾，上面六個大字：韓家長魚面館。這塊匾是宜安的金字招牌。無數同行想學藝，有真心拜的，他板著臉不收；有偷藝的，可再折騰也趕不上他的味。氣得大伙暗地里直罵：老古板、老倔頭，藏著手藝不教，是要帶進棺材里嗎？

韓老海手藝是一絕，他一天能賣出上百碗長魚面，可任憑是誰也甭想讓他免費贈送一碗，更別說做點善事了。

在他店門口，時常有叫花子苦苦哀求賞碗面，韓老海恍若未聞，有人看不下去，說：“老海，你有那剩下的碎面，再給點一絲半絲的長魚，舀上半碗湯，打發(fā)他走唄。”

韓老海斬釘截鐵：“堅決不給，他年紀輕輕，好手好腳的比我都強，憑什么慣著他？”

大伙聽了無言以對，心里有話：好，這回叫花子是個好手好腳的年輕人，你老海占理，等來了個缺胳膊少腿的老叫花子，看你怎么說。

過了兩天，還真有缺胳膊少腿的老叫花子來了，大伙斜眼看著，誰知韓老海還是不給。

眾人問：“老海，這回為什么不給？”韓老海神色不變：“憑什么給？我欠他的嗎？殘疾人多了去了，難道個個都要飯嗎？還是他自個兒不爭氣，既然不爭氣就活該受罪。”眾人還是勸：“老海，還是給點吧，你不給，他不走，也耽誤你生意是不是？”

韓老海一梗脖子：“我生意就是現在坐地黃了也不給！我偏要治治這股邪氣！”

他不給，有人給；他小氣，有人大方。這人就是韓老海門市旁一個打燒餅的。

打燒餅的男人來自農村，姓周，三十多歲的樣子，大伙叫他大周。兩年前從農村來宜安找活干，兜兜轉轉一大圈后跟人學會了打燒餅，最后在韓老海門市旁安下爐子，自然是借這里的人氣啦。大周人厚道，手藝好，用料也足，慢慢就站穩(wěn)了腳跟。大伙見過大周的老婆孩子，農閑時來過，瞧穿著打扮就知道條件不好，再一問，原來老婆是個病秧子，常年吃藥，根本不能使力氣，只能在老家?guī)Ш⒆樱訋藕蚶先恕?/p>

有空時韓老海問大周：“為啥不帶老婆去大城市把病除了根？她現在還年輕，有得治，萬一拖重了就沒得治了。”

大周一聽低下頭說：“那要好多錢的，十幾萬哩。”

這大周缺錢缺得要命，偏偏是個心軟的人。那些叫花子在韓老海這要不到長魚面，也要不到錢，就順腳來到大周的爐子前，大周哩，無論如何也要給個燒餅，不要燒餅的話就給個一兩塊錢。有人問大周：“你自個兒也不豐足，為什么給他們？”

大周憨厚一笑：“我挨過餓，餓的滋味可難受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韓老海依舊一毛不拔，大伙瞧不起他的為人，又饞他的手藝，所以還是一邊嘀咕著一邊來吃面。大周還是起早貪黑地打燒餅，大伙有心照顧他生意，可單憑打燒餅又能掙多少錢？根本解決不了大問題。

這天中飯后，大周爐子前一個客人也沒有，韓老海店里有幾個老客在喝茶，韓老海突然叫大周：“大周，你來我店里一下。”大周不知叫他干什么，忙過來，只見韓老海一臉黑氣，最近韓老海的臉越發(fā)黑了，黑里透著亮。韓老海說：“大周，跟你商量件事，哪天我死了你肯打發(fā)我入土嗎？”

一言既出，大周和幾個老客全呆住了。

韓老海說：“首先聲明，我一分錢報酬也不會給你，因為我沒有一分錢余款。”

大伙兒依舊沒反應過來，韓老海說：“我沒有說假話，我對天發(fā)誓，除了維持生意的一兩萬現金，我身上多一分錢也沒有，你們也不用問我錢去哪了。大周，你肯打發(fā)我入土嗎？”

韓老海的話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大周腦筋不夠用，直眉瞪眼地發(fā)愣，韓老海又說：“你是不是奇怪我為什么單找你？因為你我打鄰，我只熟悉你，你知道的，我無兒無女，一輩子冷清，實在不想死后也冷清。我的意思是，在我死后你以我兒子的身份打發(fā)我入土，披麻戴孝、哭喪。對了，你打發(fā)我入土，我真的不會給你一分錢報酬的，連門市房都不給你，我死后捐給政府。”

眾人終于回過味來，面面相覷，韓老海太過分了，大周再老實也受不了這種欺侮的。誰知大周開口了，分外堅定：“這么說的話，我同意！”

這回輪到韓老海詫異了：“你不生氣？你怎么會肯的？”

大周說：“這有什么？你歲數大，我就當你是我爸，兒子給爸送終不是應該的嗎？”

韓老海咳起來，大伙兒看到，一輩子剛強的他眼窩里竟泛起淚花，他說：“大周，我選擇你是有把握的，我跟你天天相處，別人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你是個最好的人。你長年累月一個人在這，卻從沒有去找過野女人，一分錢都攢起來寄回家給老婆買藥。你自個兒都這樣了，還舍得燒餅給叫花子吃。”

韓老海朝大伙兒說：“我知道你們都在暗地里罵我，可在商言商，我真的不想慣著那些拎著兩只空手不肯掙錢的人，我天性就這樣，實在改不過來。大周天性就是善良，他會有好報的。大周，你如果拿定主意，我就請社區(qū)還有律師做公證了，大伙兒也幫我證明，在我死后，你打發(fā)我入土，我一分錢不給你，門市房捐給政府。你真的同意嗎？”

大周只說兩個字：“同意。”

過了不久韓老海就死了，死得太快了，原來他的臉越來越黑不是別的，是因為病，韓老海不想治了，覺得是瞎浪費錢，所以就想好了后事。

可是，他的錢到底哪去了？那錢，應該不是小數目。

政府在處理他的遺產時發(fā)現：一個隱蔽的抽屜里藏著無數匯款單，匯給四面八方。

算算時間、算算金額，好多年以來有好多貧困孩子接受著他的資助，匯總起來是筆巨款。難怪他死后一分錢也沒有。

大周打發(fā)韓老海入了土，所有孝子該做的事他一樣不落。過了不久他不打燒餅了，租間門面房開了家長魚面館，招牌是舊的，是韓老海的，在公證書上，韓老海鄭重聲明“韓家長魚面館”的大匾贈給大周。

老客們聞訊而來，一嘗大周的面，驚呆了：口味、賣相，跟韓老海生前做的一模一樣。

大周含淚說出真相：老海叔死前的那個深夜，親口告訴他長魚面口味獨特的秘訣。

大周沒有細說，這是老海叔獨創(chuàng)的商業(yè)機密，老海叔要他發(fā)誓暫不外傳。大周背下來了：把長魚活著剔出肉后，看似無用的長魚骨不要扔，加胡椒炸香，用藥碾子研碎，再加土雞骨架熬成湯下面。

大周最后說：“我還答應老海叔一個條件，實際上老海叔不吩咐我也會做的，就是一旦掙到錢就帶老婆治病，并且永遠不背叛老婆。我懂，老海叔一輩子沒成家，他對有個家是多么的羨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