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家風

侯磊

去各地，最為感慨的，是中原、江南和嶺南等地的宗族文化，很多地方多少代人保持全村一個姓，使用同一個族譜。族長便是村長，全族家譜、祠堂、祖宅、祖墳一應俱全。全村最為高大的老房子便是祠堂，用于族中議事、供奉祖先、團聚娛樂。平?？梢源虼蚵閷⒘牧奶?，聚餐時可以擺上幾十甚至上百桌的席面。而北京經過數百年的變革，宗族的觀念已經很淡漠了，很多家族到了第三四代便不再走動，也搞不清楚相互之間怎么論。大凡傳統的觀念，走動便是親戚，不走動便不是親戚了。

元朝滅亡后，北京經過戰亂，本地人口大約只有幾萬人，還主要是明代的駐軍。而永樂皇帝朱棣的遷都，同時組織大規模的移民，即遷移山西和江南的富戶。如今幾乎沒有舊式的家庭，按照四世同堂的方式居住在一座大四合院里共同生活了。因為現代私密感，個人化的生活已經被人們接受。這一表現方式，就是平房改樓房的過程。

我們能保存承傳下去的，是傳統的家風。

北京住在四合院中，是遵循著長幼有序的方式。人們圈套圈的親戚，就此達成了鏈接，成為了胡同中的親戚網，維系著舊京宅門的運作與社交。各大家族皆盤桓有親。

而家風便是家中行為準則、待人接物等的風尚和風格，更是一種落實在生活細節上的思想，由這種思想指導著人的行動坐臥。

傳統的家庭不主張分家，是以不分家為榮的。中國很多地方，都能見到“五世同居”“七世同居”的牌坊，即幾代人好幾百口住在一起，那必然有個規矩。四合院中是正房住父母，及客廳和書房，東西廂房住子女。因此，家風是整個家族的精神維系。

各家家風有的崇文，有的尚武，有的重農，有的重商。有的家中嚴謹，有的豪邁；有的家風中，通婚不重財產重學問，不論貧富，只與讀書人家通婚。有的家族是某某名臣閑相的后裔，那么更會尊從祖先的一些思想主張。有的家族有出洋留學背景，行為做派會帶些“洋范兒”，如穿西裝、吃西餐、聽交響樂。

家風不同，但都保存了儒家思想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以及立功、立德、立言等，均以此為己任。市民階層的人家都有此講究，因為市民是有一定恒產的階層，再往下的流民階層，很多是顧不上這些的。

很多宅院的木質大街門上都刻有對聯，叫門聯，以表明所崇尚的家風。有的是自家題寫的，有的是沿用前人的。最多的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或者是“忠厚培元氣，詩書發異香”“詩書承世業，孝友念家風”。還有是“XX家聲遠，XX世澤長”，這個XX是自己家族祖籍的稱號。這一類大眾化的門聯，上聯是忠厚——即品德，下聯是詩書——即文化；或上聯是家——即橫向的現實，下聯是世——即縱向的古今。中國人期待的美好家風，是橫向的整個家族，縱向的千秋萬世，都在有品德的基礎上學習文化，詩書傳家。

再看“時華新世第，古道舊家風”，甚至“維新世界，耆舊人家”這樣的門聯，表達了北京家風的尊古、崇古，以及慎終追遠的儒家文化。古人沒有現代舊的代替新的邏輯，每當遇到社會問題時，總會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以追慕上古時期人們的道德生活為榮。

因為近百年以來的歷史變遷，和大規模的城市建設，以及人為的移風易俗，北京城中保持家譜、祠堂的不多了。在北京南城的胡同里有一戶人家，大街門上有一對門聯，寫的是：“武肅勛名久，彭城世澤長?！睓M批叫：“鐵券家聲”。

這兩聯的典故很豐富。上聯中的“武肅”，指的是雍正朝被追封為武肅王的吳越王錢繆，謚號叫武肅王?！芭沓恰敝复氖桥碜妫M為篯鏗，是彭姓、錢姓和韋姓的共同祖先?！拌F券家聲”，是指唐代皇帝曾經賜給錢繆“丹書鐵券”，俗稱叫免死金牌。這戶人家街門的門楣上有個石刻的匾額，刻著四個字：“錢氏宗祠”。

原來，這戶人家是吳越王錢繆的后裔。錢繆是唐代人，唐朝滅亡以后，朱溫篡了皇位，建立五代時期的梁朝，封錢繆為吳越王。后來錢繆獨立稱王，但沒有建國，立了條祖訓：“子子孫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卞X繆始終是王，沒有稱帝。當趙宋王朝建立時，錢繆的孫子錢弘俶歸順了宋朝，并把家族遷到洛陽，由此分散到全國各處。北京的這一支，是在清朝雍正年間建立的祠堂，在道光十八年重建。吳越王的歷史離普通人很遠，但沒想到他的后裔數百年來生活在北京的胡同里，始終保持著對祖先的祭祀和追思。錢繆當年在杭州興修西湖的水利，至今杭州甚至全國各處的錢氏后裔，都與北京的錢氏宗祠有來往。

錢氏宗族最有特點的一面是流傳了一本《錢氏家訓》。1924年，錢繆的三十二代孫錢文選纂修《錢氏家乘》，他根據祖先的八訓和遺訓，總結歸納出了錢氏家訓出版。這部家訓有一句話，最能代表中國式家訓的精髓：

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富貴傳家，不過三代。

俗語“富不過三代”出自這一段，但目前的理解有一些斷章取義。“富不過三代”并不是三代一定敗家，而是在討論靠什么傳家。如果靠財富經營傳家，那肯定不過三代。道德傳家，十代以上，耕讀傳家次之，詩書傳家又次之。因此家風必然以道德、耕讀、詩書為上，靠財富則最差。

北京是古城文明，生在古城中的人，家庭一般有了一定的恒產，起碼也有處房子，不必過于勞碌地奔命了。這造成了北京舊式人家的家風偏于保守，比山東有過之無不及：不愿意讓孩子遠離家門，上學都要在家門口上。不愿意和外省人通婚，因為胡同里的老門老戶知根知底。有不少人家門聯上寫著：“時華新世第，古道舊家風”“維新世界，耆舊人家”。

老一輩醇親王奕譞娶了慈禧的妹妹。在家中，他怕慈禧的妹妹；在朝堂上，害怕慈禧本人。他生的次子載湉，四歲就被抱進宮里成了光緒皇帝，嚇得奕譞連覺都睡不著，怕慈禧嫌他礙事而收拾他。為此，他特意上書說自己肝病犯了，要求退休。他的家風，就是小心謹慎，不招災也不惹禍，想做個太平王爺。奕譞的五兒子載灃繼承了醇親王的爵位，同樣秉承了家風。作為能影響晚清政局的重臣，過于明哲保身，無所作為，可能是一種政治策略，但多少是一種遺憾。

一個地方的家風是不能速成的，而是千百年的歷史養成的。但現代化的社會，人越活越開，新式樓房中的新式生活，想來必會有新的家風。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