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學義

2023年,我們去陽泉拜訪劉慈欣。穿過太行山隧道后,就是陽泉地界,大雪讓一大片縱橫溝壑變成一種白茫茫的嶙峋姿態,讓人極易聯想到《流浪地球》系列電影中的極寒世界。
對劉慈欣宇宙的探索,就從這“吾鄉吾土”開始。
“走出娘子關”
很多人都知道劉慈欣曾是娘子關發電廠的計算機工程師,他在這個偏僻地點創作出大部分作品,但真正見過娘子關的人并不多。
從市區開往娘子關要經過一大段山路。等看到依山而建的大煙囪和發電機組時,就明確無誤地知道,娘子關發電廠到了。在發電廠長達一公里的圍墻上,涂刷著醒目的娘子關簡介,緊接著便是印著《三體》和《流浪地球》經典創意的全套壁畫:紅岸基地、古箏行動、面壁計劃、水滴、階梯計劃、二向箔、降維打擊、太陽氦閃、行星發動機……作品中的大部分重要設定和情節都被詳細畫在這兒了。而圍墻里面緊貼著的,是三座龐大的發電冷卻塔,在正常運轉時,這里蓄滿了水,發出隆隆巨響。工業遺跡與科幻壁畫交相輝映,訴說著奇妙的關聯。
壁畫圍墻外就是省道,不時有大卡車飛馳而過。劉慈欣在這里創作的時候,路上堵滿了從河北等周邊省份過來的運煤車。無數煤廠和火力發電相伴而生,整個娘子關都是黑煙滾滾的。這些年,隨著節能減排、電廠關停,運煤車銳減,但還有一些運砂車駛過,省道上依然是轟隆隆的。省道的另一側,娘子關鎮柔河的支流溫河緩緩流淌,縱橫的山脈與壁畫隔河相望。
走進廠區,“70后”“80后”熟悉的三線大廠場景撲面而來:辦公區的禮堂和男女宿舍,工人生活區的商場、菜市場、劇場,都保留著典型的上世紀 80 年代氣質。1985 年 10 月,大學畢業的劉慈欣來到娘子關發電廠工作,在這里生活了20多年。當年他的同事有將近2200人,在電廠關停后,被分流到全國各地,最終只剩下不到80人看守老設備。他們當然認識劉慈欣,“老實工作、話不多”是他們對劉慈欣的評價。
劉慈欣自己也說:“在工廠搞技術很累,責任也很大,寫作在這里是個很小的事情。”他白天上班,晚上寫作,讓創作處于“半地下狀態”。構思作品時,他習慣在龐大的廠區里散步,不時仰望浩渺的星空。他把本職工作干得很好,是山西電力系統專家團成員。
發電廠辦公樓前的宣傳欄里,貼著一張劉慈欣的大海報,寫著“從這里走向世界”,內容是恭賀他2015年榮獲“雨果獎”,這是全球級別最高的科幻作品獎項之一。
站在娘子關,目睹這些靜默的重型機械設備,很容易理解劉慈欣科幻宇宙里的重工業氣質——一代代工業人早已在堅實的土地上認識到科技進步與國家強盛的關系,他們始終在時代的滾滾浪潮中埋頭前行。
記者和劉慈欣探討過一個問題:“有沒有哪個瞬間讓您覺得很科幻?”劉慈欣的回答是:“不用瞬間,我們整個時代就是一部正在發展的科幻小說。技術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學的時候見到計算機感覺神奇甚至神圣,現在計算機到處都是,毫無新奇之處。當下的生活跟 30 年前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本身就很科幻。”
堅守“無人問津的疆土”
山西省作協副主席、陽泉市文聯原主席侯詎望第一次知道劉慈欣是在2005年,《山西日報》刊登了一篇介紹劉慈欣的人物通訊。
“那時劉慈欣已經蟬聯了 6 次國內科幻文學銀河獎。報道上說他是娘子關的,我趕快讓人打聽、聯系?!焙芸炀驼业搅藙⒋刃?,侯詎望邀請他加入市作協,并調入市文聯。長期主持文聯作協工作,侯詎望有一個深切的體會:“作家是很孤獨的,需要鼓勵,尤其是在那里默默耕耘、周圍沒有掌聲的時候,尤其是科幻文學還小眾的時候。”
侯詎望看得很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劉慈欣一直在“獨自堅守一片無人問津的疆土”。劉慈欣清晰地記得,自己的小說處女作其實是1978年寫的,但投稿后就石沉大海。當他 1999 年在《科幻世界》上正式發表第一篇小說《鯨歌》時,21年都過去了。
侯詎望想拉劉慈欣一把,讓他在《科幻世界》之外還有更廣闊的空間:“我覺得一位作家就應該和我們聯系起來?!钡M入市文聯后,劉慈欣有了新的煩惱:“科幻界和學術界談的科幻,跟界外的人們談的科幻,幾乎不是同一種東西?!彼栽凇度w》獲獎之前,劉慈欣還是在孤獨地堅守著,不過他樂在其中。
在母校賽魚小學的校長侯慧明看來,這種堅守在“無人問津的疆土”上的快樂,也是劉慈欣性格使然。劉慈欣在人際交往中有短板,甚至有些社交恐懼癥,“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創作方式顯然不適合他;科幻文學恰恰讓他揚長避短,讓內心想象力爆棚的小宇宙遮蓋了他人物刻畫的弱勢,從而取得極大的成就。
后來,隨著劉慈欣的視野越來越廣闊,作品中對人物描寫的比重才開始增加?!白畛酰麑θ伺c人之間的交往僅限于發電廠里的廠長、師傅和徒弟。后來,他的社會交往多了,看到更多三教九流的人,甚至見到了總統,他對各個階層人物的駕馭能力自然就上來了。”侯詎望說。
在這位科幻作家和文聯的碰撞中,侯詎望觀察到許多有意思的事。比如,劉慈欣的創作方式和傳統文學創作很不一樣。文學是以人物推動事件,而劉慈欣是反的,先構建一個世界、一個宇宙?!八茉烊宋?,只是為他設定的世界、宇宙服務的。傳統作家考慮的是個體的命運,而他考慮的是人類整個族群的命運。所以人類社會某些看上去理所當然的道德、法律、理念,只要不是宇宙的規則,就會被他顛覆掉?!?/p>
劉慈欣就是這樣看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赫爾曼·沃克的《戰爭風云》的:“這樣的巨著更能使人體會到人類作為一個種族的整體存在。”“一部《戰爭與和平》,洋洋百萬字,卻只是描述了地球上一個有限區域幾十年的歷史;而一篇幾千字的短篇科幻小說,如阿西莫夫的《最后的問題》,卻可以描述從現實到宇宙毀滅的千億年的時光。”相較于傳統小說中的細節描寫,劉慈欣把科幻小說中的細節稱之為“宏細節”。短短幾百字,“卻在時空上囊括了我們自宇宙大爆炸以來的全部歷史”。
“我一直認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最美妙的故事,不是吟游詩人唱出來的,也不是劇作家和作家寫出來的,而是通過科學講出來的??茖W所講的故事,其宏偉壯麗、曲折幽深、驚悚詭異、恐怖神秘,甚至多愁善感,都遠遠超出文學的故事?!眲⒋刃勒f。
眼下,母校賽魚小學正在籌建“劉慈欣展覽館”,準備從母校、母親和劉慈欣作品三個維度進行呈現——劉慈欣的母親當年就在這所學校教書。4 年前《流浪地球》上映時,學校讓孩子們利用寒假好好看電影、寫觀后感,開學后邀請劉慈欣來給孩子們頒發獎狀。侯慧明說,學校想讓更多孩子像“大師兄劉慈欣”一樣,成為科幻迷,在心中播下科學、文學和宇宙的種子。
這是劉慈欣樂意為之的事情。自從《三體》出名后,劉慈欣警覺地劃出一條分界線,將科幻與現實截然分開,把許多媒體和社交邀約“拒于娘子關外”。但對科幻的童心,他念念不忘。在《三體》英文版后記中,他回憶 1970 年 4 月 25 日的夜晚:“我站在一個池塘邊——池塘位于河南省羅山縣的一個村莊前,那是我祖輩生活的村莊——旁邊還站著許多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和他們一起仰望著晴朗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有一顆小星星緩緩飛過,那是中國剛剛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蹦且荒?,劉慈欣才7歲?!拔铱粗穷w飛行的小星星,心中充滿了不可名狀的好奇和向往。”
他永遠忘不了童年那一夜,以至于多年后,當有人問起他最好的科幻作品是什么樣的,他依然會激動地說:“在看完這種科幻之后,你做了一件以前從未做過的事:走出家門長久地仰望星空?!?/p>
“現在,賽魚小學和陽泉的孩子,沒有不知道劉慈欣的。無數童心在炙熱地向往那些無人到達的星空和宇宙。”侯慧明說。
“隱”于娘子關
曾經有人在問答網站“知乎”上提問:“《三體》作者劉慈欣在生活中是個怎樣的人?”很多個回答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詞:低調謙和。
作家陳楸帆以劉慈欣晚輩和朋友的身份答道:“他腦子里裝著無數宏大神奇的創意,同時又相當的保守精明。從他的一些訪談可以看出,他不愿意改變現有的生活狀態,哪怕再多的金錢誘惑?!痹谒拿枋隼铮瑒⒋刃朗且粋€說起科幻、軍事就滔滔不絕,可以在酒桌上很晚離席的人。
科幻內容創作平臺“未來事務管理局”創建人姬少亭是劉慈欣的忠實粉絲,她講起劉慈欣在酒桌上的一個細節。有一年,劉慈欣去杭州參加科幻作家聚會,飯局上大家聊到如何毀滅城市。劉慈欣喝了一口酒,“啪”的一聲放下杯子說:“先把杭州降到二維,變成一幅水墨山水畫,再降到一維,變成一根細細的絲綢?!贝蠹液冒胩觳啪忂^神來,接著就是歡呼和鼓掌。姬少亭覺得,生活中看起來總是緘默寡言,但隨時會說出“讓宇宙為之閃爍”的話來,這就是劉慈欣。
在陽泉,更能讀懂姬少亭這句評價的意思。
記者親眼所見,在陽泉火車站,劉慈欣背著雙肩包,穿著一身白色沖鋒衣,不緊不慢地出站,周圍沒有一個人認出他,哪怕是迎面而來的年輕人們。這印證了劉慈欣自己所言,他每天都到菜市場買菜,不管在外地是什么狀態,從回到陽泉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追求消隱狀態了,如果有人認出他,他反而感到不自在。
王計忠是劉慈欣的朋友,也是當地的童書作家。他對記者說,劉慈欣是非常享受這種“隱于市”的,朋友們平時在一起,聊的都是家長里短,從來不聊科幻?!拔覀冞@群朋友里,還有人根本沒看過《三體》,但這毫不影響和劉慈欣的交往?!?/p>
這隨性的一面,他只展現給幾個人看。劉慈欣給王計忠的《瞌睡蟲奇遇記》作序,是這樣寫的:“現在的學院派評論家們可以用后現代解構主義之類的玄乎玩意把大讀者們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在孩子們面前這些東西可玩不轉了,娃娃們的文學評論簡潔但絕對權威:好看就看不好看就算,沒什么更多的麻煩事?!弊掷镄虚g就是這么天真、平凡、簡單。
劉慈欣的生活欲望也很低。前兩年,王計忠看劉慈欣騎著輛破自行車出來,隨口說了一句:“你這輛自行車應該換成寶馬牌的。”更早些年,侯詎望聽到粉絲要求劉慈欣擔任陽泉市作協主席的呼聲,于是征求他意見,馬上就被拒絕了。就連市文聯成立的“劉慈欣文學院”的院長,都是別人當,劉慈欣還是這個院的專業創作員。
“他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侯詎望眼中,劉慈欣一直是格外篤定的。不少朋友問他最近的創作情況,他說自己剛剛把一部已經寫了20多萬字的小說推翻了。朋友們都懂,劉慈欣最能超越劉慈欣,他深知自己身上肩負的對中國科幻的責任,多年未出新作的他,早已到了寧缺毋濫的境界。
好消息是,劉慈欣堅守的疆土,如今再也不是無人問津了。中國科幻文學新人輩出、群星閃耀,中國科幻影視吹響“于世界舞臺上響亮的鳴笛”。正如劉慈欣對記者所言:“中國快速的現代化發展本身就給科幻文學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給它的發展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這種機會最后落到誰身上,落到哪本書上,都是個偶然。但是一個國家處于快速上升期,出現對科幻的關注,包括對科幻文學和電影的關注,是必然。”
(摘自2023年第4期《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