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得意,在除夕免費通行的第一時間進入高速公路。方向向北,一直向北方而去,好像有根線牽著,不知道打哪來的些許莫名的興奮。
之前,跟老婆告別,我曾數次邀其同往,裝模作樣;她也心知肚明,假以肚子沒動靜為由婉拒,好像對不起我的列祖列宗,尤其無顏見我那不待見的父親,還算配合。五個小時后,我一個人順利回到烏伊嶺。車子剛拐進父親家的小毛道,大雪突至,鋪天蓋地地砸下來。
本來已經見晨曦的天,復入黑暗,只是黑得白亮,是我想象的地獄的樣子。我在木板柵欄院外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應,后來打電話找遠在三亞的姐姐,她說爸已經帶著他的后老伴兒到那里當候鳥,把她的鳥巢搞得血雨腥風。我不相信她一貫的胡言亂語,因為臨行前還通過電話,父親還說他一個人孤單,怎么會突然去了三亞?又不是伊春,抬腿就到了。姐姐見我一如既往地不信任,就像仇人似的說不管你,把電話交給父親,以證此言不虛。父親也理直氣壯,第一句就說:“你還真回去了?真的假的?”
我無語不算,氣在肚子里打滾。我說:“對不起,您說對了,大年初一一早跟你撒謊啦。我還在哈爾濱,你不在家,別怪我不孝,是你先騙了我。這回,你可別漫天跟天下人說我這個獨生子是犢子——”
我還沒說完,父親搶過話說:“五年啦,哪年你陪我過過年?”
我的氣已經沸騰,但仍然壓著,說:“您的記性真好,我以為昨天還陪著你,沒想到一晃兒五年……”
那頭,電話斷了。
我握門鎖的手有點兒抖。除此之外,我能做的,只有從汽車后備箱找出錘子,沒用第二下,就把院門鎖打掉,然后進院十一米,又把房門鎖打爛,卻突然被站在門后屋角落里的一個黑影嚇了一跳。
“誰?”我問。同時用錘子指著對方。
果然是個人。他看上去像個流浪漢。如果是歹徒,他不會先在我面前顫抖。我再問:“誰?”他這才回答,可聲音含糊,聽不清楚。或許我的頭熱,走了神。我冷冷地喝斥他:“滾!”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報警。我在那人溜出門后,才想起報警。追到門口,發現大雪又大了,好像有人在天庭往下灌。門前一個人影也沒有,路燈還亮著,雪花在天光中直線下落,連彎也不拐。我甚至,在雪地上沒有發現一個腳印。我回屋,發現一切都變了,簡直就是個新房。父親摟個女人的相片就掛在墻上,怎么看怎么像爺孫倆。我的氣再次沸騰,就打姐姐電話要老爺子接聽,可是老爺子在那邊喊了一句:“我不愛跟他犯話。”
姐姐好像口吃起來,要編瞎話,我就掛了。我收拾東西要離開,別說住,在這里呼吸一次,都嫌憋悶。可是開門卻撞到一桿槍口,嚇得魂兒差點兒飛嘍。我看到槍口后還有槍口,那個警察后還有警察。我不認識他們,但有一個例外,就是那個流浪漢站在他們身后。
“就是他。”流浪漢指證。
“是我什么?”我反問。
“把手舉起來。”警察七嘴八舌地說。
“我犯什么罪了?”我問。
一個警察說:“快帶走吧,晚一會兒,恐怕我們就得被大雪拍這兒,回不了所里啦。”
我推開這個警察的手說:“這是我的家。”
“撒謊。”流浪漢說,“他是破門而入,我有手機錄像。”
他們看流浪漢的錄像,竟然沒人問我是怎么進來的。那個警察看后對我冷冷地說:“你的身份證。”
我把身份證給他,解釋說我是來探親的,只是沒想到父親跑到三亞去過冬了。警察不信,另一警察信,他說:“也許有可能,八成是誤會。”他給我的感覺,我許是借了大家急著回家團圓的光。不會有事兒。
小鎮只有一萬多人,并不算是我老家,因為我沒有出生在那里,無非是父母生活在那里,才時常會想起它。其實我一直試圖忘掉它,有一個密不可宣的原因,就是我于十年前在小鎮之西失去了童貞。想到童貞,我自己都笑話自己,因為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過來人。我在派出所翻出她的電話,沒想到十年前留給我的電話,她還在用,說明她的誠信。她馬上讓我把電話交給警察,警察接了,又送給領導。好像他們聊了好久,也不全是關于我的,最后告訴我可以走了,但希望我盡快離開烏伊嶺。我問為什么?他們說大雪已經成暴雪。
這個理由說不通。但我出門后,不想進那個被我砸爛門鎖的大門倒是真的。這個初一沒在派出所里超過五個小時,且有警察陪伴,我已經非常榮幸啦,出門時少不了一再感謝。我本想直接開車冒雪離開烏伊嶺,趁高速尚未封閉,但我發現我的車里已經被翻過,并沒有被通知,就是說我已經被搜查過,年貨似乎少了幾盒,所以我要回去找警察。可是路上已經有一些車輛,早把出嶺的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后來從前面傳來消息說,警察出動也沒用,出山的唯一一條路已經被雪崩埋了,而且好像山石也湊熱鬧滾下來,連火車線也給埋了。于是車輛陸續往回去,就有車輛掉進山溝,還有一輛掛在樹上,像鳥籠,里面的人驚慌失措地跳起來,沒死人,但有摔傷的。我再次給女生打電話,說明了我要找警察問詢行李車被翻的事,她說算了,給你個執行公務的答復,你也沒辦法,因為倒賣野生動物和販毒,是這條公路的兩大頑疾。她告訴我她給我開個房,只管住上幾日,等雪停了再走,這樣安全。我感覺到溫暖,在路上停停走走,并不覺得無聊。
如約,我在兩個小時后,來到這家酒店,竟然是十年前的局招待所。墻體顏色什么的都沒變,唯一變的是招牌,叫林都酒店,就像大姑娘頭不梳臉不洗,卻擦胭抹粉。政府早提示要下暴雪,街上人跡稀少,可是酒店里卻客人增多,來來往往,一打聽,多是來旅游的。十年前,哪里會有人來這里旅游?除了精神病。我跟這些人搭訕一下,覺得他們更不正常,只想在新年找點兒不正常的樂子而已。
我在辦理入住后,就進房間睡覺,覺得渾身都散架子了。進到門,卻見一個女人坐在我的屋里。我說:“我走錯了嗎?”那女人說:“沒錯,需要按摩嗎?”我說:“還是請你出去。我從哈爾濱來,什么都缺,就不缺少女人。”那女人大瞪著眼睛,突然繃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才猛然指著她,叫道:“陶今——果然是你!”
我的女生就叫陶今,可是她卻說她連銀(人)也沒淘到。她說一看到我,一眼就認出了,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頭發好像被風吹走了。我說自然災害。然后自然就提起中學時一起到烏伊嶺西的那個下午,她主動打開我的腰帶時的情況。說的時候,她打開了我的腰帶,然后我們就滾倒在床上。當我把她整個放在我的視線里的時候,我才發現她隆起的肚皮。
“你懷孕了?”
“二胎。”
“祝賀你!”
我說。之后我要起身離開,卻一把被她抓住,按在了身下。
陶今匆匆離開,是因為她一家人一直在等她回家好開飯,初一晚飯做的是餃子。她向我道歉,不能陪我過節,補償似的,在離開時吻了我,告訴我她好像要生了,才發現床單上有血,嚇得我倆臉都青了。我把她送到樓下,雖然只是三樓,卻覺得她搖搖晃晃。還沒到門口,她已經走不動了。她掏出手機,給她丈夫打電話,要他來接她去醫院。我跟她道歉,她卻推我上樓,不讓我跟著。我當然理解她的意思,就上到二樓餐廳,一直盯著她直到被一個穿貂皮的男人扶上車,然后消失在風雪中。
“她可是我們這的名人。”
臨座也是一個人在喝酒,跟我倒相似。他這樣順著我的目光,一會兒就盯著我這樣說。
“我,我不認識。”
我說,等自己的菜。我突然覺得很有意思,為什么不跟老同學喝酒呢?除了陶今,還有至少三位。可是大過年的,折騰誰也不好,大家都在團圓,只有我有了艷遇,卻失落得要死。
“道路全封,無處可去。”那人又說。“你是外地人?”
我本不想回答,但覺得大過年的,不該不要別人的微笑紅包,就點頭。
“來旅游?”
我又點頭。
酒店里,客人沒幾個。我想出去,懼外面風雪。體覺寒,就要了二兩小燒,泡鹿鞭的,五元一杯,杯是二兩口杯。見泡的泛白,想必成木乃伊了。管它呢。喝酒的時候,得到了鄰座這位看上去熱情的山民的敬酒,理由很單一,就是過年,遇到就是緣分,共同度過,約都約不來。我跟他喝了一盅,沒想到他并不離開,又找理由喝了許多盅,后來干脆,把他的兩個菜端過來,合在一起。他的頭發蓬亂,好像剛從爐灶里爬出來。他自稱孤身一人,叫他大工就行,解釋說是工人的工。并鄭重地說明,他的頭發一直在長。
我并沒搭理他的話。因為誰的頭發都在長。喝酒兩個小時后,他再次說他的頭發在長,我細看,果然他的頭發長了一些,確實明顯。我猜他是魔術師,而他卻說,他正在找個巫師看他的病。
他說他的病就是生長。這樣的病我倒聽說過,但沒見過,所以跟他聊了許多,知道他曾經有過不快樂的童年,后來遇到一個他喜歡的女孩,同居了幾年,因為他一無是處,人家務實地分手了。他就破罐子破摔,一口氣結了三次婚,相隔不到一年,然后又成了孤家寡人。
“結婚有癮。”他說,得意得很。
我知道他想要博得我的同情,事實上我的確對他產生了同情。我們喝了許多,直到夜半才散。我回去睡了,但一直沒睡好,像有個東西在身邊支著,夢了許多事。但這些事又不真實,跟現實離得很遠。后來我醒來,才知道自己的確醉了,到餐廳吃早餐,只喝了一些米粥。米粥有點兒稀,好像只有幾個米粒。米粒在米湯里打著轉,像許多浮游生物。
這時候,那個酒伴回來,告訴我鐵路停運,大雪把山區的鐵路都封了,他也只能退了票,回到賓館,說明我們真有緣分。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有點兒不對勁兒。眉毛像須子一般快速長出來。他忙用手捂臉,快速地消失在走廊盡頭那扇在往里灌著風粉的大門。
當時也是閑著無事,我就按照自己的習慣,到屋子四周走走,當成鍛煉。屋子已經被雪戴上厚厚的殼,像烏龜一樣。路被人打掃過,清出一條只能夠一人通過的路,雪堆在一邊,有齊腰高,隨時要塌下來的樣子。我用手套一推,沒推倒,才知道呼呼的風吹起雪粉的同時,也把雪墻打牢靠了。當時我就是這樣毫無目的地在雪里走,就跟一個人碰了個對面。當時我以為他在撒尿,后來才發現不對勁兒,那人靠在那里,并不走。他不走,我也過不去。我便說:“哎。借個光。”
那人這才停止打鼾,站起了身子,轉過頭嚇我一跳。但見他的頭發長得全遮住了面孔。他說:“你好哇,又見面了。”
我聽聲音,再加上他那從頭發間露出的眼神,認出是大工,跟昨夜的并無二樣。我說:“老天不讓我走,大概就是希望我們哥兒倆再見面。”
他點頭。他告訴我說,他無家可歸了。
我并沒覺得奇怪,因為昨夜他說他的家不是這里,孤身一人到這里來旅游,卻新結識了一個女人。他在女人家住的,女人在他住的第十天,也就是昨夜,把他趕了出來,原因就是因為他在生長。
我說生長有什么,也許你是年輕人了,老的器官又重新有了分裂的生機。他說不知道,但口氣卻是認可的。他說他在這個十天里,一直跟這個女人在床上滾,從床頭滾到床腳,昏天黑地。這個過程中,頭發生長倒正常,關鍵是,他倆一直在沒日沒夜地纏綿,一開始女人還嫌他的功夫差,后來覺得他的小,再后來發現他的器官在一寸一寸地長長啦!
“你見過蛇嗎?”他問我。
我點頭。他說,越來越像條蛇。
我覺得他在編故事騙我。這有什么稀奇,本來器官的口語就是老祖宗編出來的,大家一直在用,覺得惟妙惟肖,那么有道理,不但像蛇,還像蛇頭。可是他聽后,卻急著爭辯說,他的確為此苦惱。
我帶他回我的房間,沾著雪的褲子也不脫,倒頭就睡,好像有許多年沒睡過了。我用手機看電影,以此來消磨時光。本來大雪已經停了,卻又開始下,而且越下越大。我也不知道這雪要來這世間做什么。我聽著窗外飛雪打著屋頂鐵皮咔咔響,才發現他的鼾聲微乎其微。
他醒來的時候,是在下午。他醒來后被自己茂盛的頭發激怒了,他把他自己按在床上,用拳頭打自己的臉,然后用煙頭燙,又抓起茶杯,打在自己的額頭上。血流呈蛇狀,從頭縫底爬下來。
“倒霉的,為什么總是我?”
他這樣沖窗口喊。那時候,外面還在下雪,整個世界都是白色的。只有他像棵黑樹一樣站在那里。我走過去,再次被他嚇著了。只見他的頭發像少女的長發,幾乎看不到他的面孔。他的眉毛也橫長出來,比他的頭發還要堅硬,所以他能夠從眉毛下面看到我。他的眼神滿是絕望。我理解,他一定絕望得要自殺。
“倒霉的,不僅是你,還有我。”我說。“我不是也被困在這里了?”
“你不一樣。”他說,“你的頭發還是那么長。”
我覺得他挺有趣,這也跟我比。我的頭發也在長,只是沒有他長得快。他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像老壽星一樣,須髯蓬松。我突然感到恐懼,問他:“你得病了嗎?”
他并沒搭理我,給他的女友打電話。顯然他在做徒勞的事,這大概是他第十次打電話給女友了,女友并不接他的電話。他自語道:“真是被我的長度給嚇著了?”
他悲痛欲絕,就摔摔打打地收拾東西,好像要自殺去。其實他要去醫院,等待著末日宣判。我不放心,就陪著他,表示我很重情誼,其實是自己出于好奇心,閑著也是閑著,無聊找事做。可是大雪還在下,已經沒膝,好在還有出租車斗膽出現在雪中,但里面永遠有人。我們打了許久車,才打到一輛,他坐到里面,把出租車司機也嚇壞了,問他是樹嗎?
這個問題讓我覺得新鮮,仔細看了一下司機,他是個黑瘦的老年人,他說他從未見過這么長的頭發和胡子。
大工笑了笑。這一笑不要緊,我都看到他露出了獠牙。就是說,他的獠牙已經從嘴角伸出來。這讓我很害怕,我問:“你感覺怎么樣?”他搖搖頭,意思是沒什么,就把棉服帽扣住自己的頭,縮在車角里,看向車外。側影看,不看臉的話,他就是一個女人。
我們先到了理發店。理發師是三兩個年輕人,他們圍過來,像欣賞作品一樣不肯給他理,勸他留下來,在十公里遠的深山老林里,那里有一個電影城,主人叫王二小,跟被鬼子殺的小英雄一個名。他是個地產大亨,如果這樹(叫得大工有些惱火)往他那里一站,準保有生意,興許能成為影星影帝。
這個主意倒不賴。可是他不認識,我也不認識。其中一個小哥,長得像小鮮肉,說王二小是他二舅,就給他二舅打電話,然后給大工整理一番,發了個相片過去。不一會兒,他二舅王二小來電話,要他們稍等,不出一棵煙的工夫,一輛米色越野車把個門堵死了。車身上的圖案和標志,說明那里的確是個很吸引人的影視城,有幾個大咖在那里拍過電影,電影名和影人名一樣響當當,有時候一不留神,就會在電視里看到。王二小也像他的車一樣,肥胖得像要熟了的西瓜,隨時要炸裂,多虧皮衣努力捆著,才不至于他的肥肉掉出來。他一見大工,如獲至寶,摟著大工一直重復著說好,并問他身份。我也才知道,大工竟然是個銀行職員,具有超凡的記憶力。只是他總是在人生的幾個關節點上,會遇到桃花運,就把什么事都耽擱了。他不說下去,引得我想問又不好問。王二小似乎感興趣,勸他辭職吧,他要聘請他做形象大使。他說的時候,一直手摸碰他的須發,愛不釋手。他突然看到我,問我是誰。大工看了我一眼,他說:“我的兄弟。”
王二小跟我握手,問我也是銀行的?我說我是自由職業者,就是無業,沒有說出我的真實身份。王二小就露出無視的神色,拉走了大工。
我沒事了,就又到車站,那里似乎發生了雪崩,整個鐵路線被大雪埋了,只有站長領著一些職工在雪里抄手站著,好像并不冷。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有許多旅客在埋怨,我覺得埋怨有什么用,就勸了幾句,差點兒被旅客給打了。不久,有警察來,勸退了一些人,然后大家都發現在雪里支起一個攤子,是鐵路人在發放補貼,雖然不多,卻很溫暖。我也排隊去領,他們卻沒給我,理由是我并沒有車票,無法證明我是旅客,因為我的身份證還是這里的。我覺得這應該怨自己的老婆,她不同意把我的戶口落到哈爾濱,她說放在這里,可以得兩份醫保,現在我才知道,我的損失不是領不到兩百元錢的問題,是老婆結婚時,就想到了離婚,而我恰恰沒有想到這個現實的結果。
雪已經把大街小巷都堵滿了,顯然政府發出了紅色警報,要求市民待在家里。我也被要求返回酒店。我離開車站,發現警察也早離開,車站的工作人員守著候車室的大門,不允許旅客進入,因為在米色樓體上現出了一條巨大的蛇紋。大家都看到了,所以旅客中有人還想要繼續鬧下去,要求車站不僅解決補償問題,還要補償多出來的吃飯和住宿費用。然后當他們看到那被雪壓得搖搖欲墜的候車室,終于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們被眼前這巨大的雪山吸引了,轉而用手機拍照,在朋友圈曬圖,竟然把這一次的經歷,當作比看到北極光還要稀罕的事情。大家開始跟車站人員商量解決的辦法。大雪還像雨一樣在下,整個世界就看不大清晰了。車站的人員不耐煩地請他們上一邊待著去。然后把大門鎖上,也躲在一處安全的小屋子里,看著那蛇紋繼續裂開。
警察在街道上拉起了警界線,幾條道被雪封的同時,也被警察封了起來。
這個事態的平息讓我始料不及。我跋涉了許久,才回到酒店,竟然發現大工坐在大廳里等著我。他哭著說,出車禍了。然后就哭起來。我看不到他的眼淚,只看到他的手捂著臉。這時,我才發現他的頭發和眉毛全剃過了,一開始我根本沒認出來。
“我們的車,掉進了山溝。”他說。
我看得出,他的臉上,已經有了一塊新起的凍瘡。
“死人了嗎?”
“死了。”
“誰?”
“我的老總。”
他說到這兒,又哭起來。他哭了一會兒,見我沒再繼續問,就告訴我,他不是因為老總死了而哭,而是因為失去了一次人生的機會。我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拉著他的胳膊說:“我給你壓壓驚。你沒發現吧,只要碰到你,都會倒霉。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倒霉。不過,我不怕,反正已經倒霉了。”
他站起來,我發現他比我高了。我看他的腳下,還是原來的那雙舊式黑絨白色氈底大棉鞋。我并沒在意,覺得他并沒有受傷,也許老總死在他編的瞎話里。他似乎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并不多說話,總是微笑著看著我,說我對他的安慰讓他心里亮堂了許多,他的確覺得大難不死,他總是大難不死。我就問他,他經歷了多少大難不死,他說很多。這時候,我才想起他的牙齒,他說他到醫院,已經把獠牙拔掉了。我問他原來做什么,他說,不想說,怕說出來我就不會理他。我被他吊足了胃口,問他干嗎不利索地說話,他就告訴我說,他以騙人為生,所以他說的話,有真有假。我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硬了,跟外面的雪結殼一樣。想必他看出了我的感覺,就說反正他想大難不死之后,好好活著,就想把實話告訴我。
“可是——”他苦惱地說,“可是,我實話實說,就會遭到嫌棄。”
我問他:“你的老婆就是因為這個嫌棄你的?”
他嘿嘿笑著告訴我,并不是他不實在,而是我實在。他已經告訴我了,他說的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有時候他說的謊話多了,分不清真偽,也就不能告訴我什么是真的假的。有時候,他自己也會把真的當成假的,把假的當成真的。他說他不騙我。并向我發毒誓。我不相信他的毒誓,因為他的毒誓本身就是個謊言,未可知。
我不想繼續跟他浪費時光,即便我想要消磨時光的話,沒事找事也不該是他,所以我找借口離開了座位,回到房間,把他一個人扔到酒店里,讓他知道我有多煩他。那個晚上的風似乎格外狂,后來老板敲開我的房間,給我送來毯子,并告訴我最好不要離開房間,已經發現有車子埋在雪里。我說這正常,這么大的雪,別說車子,連樹都只露著樹頭在風雪中搖晃。他說問題是,發現雪中車子里有人,而且已經僵硬而死。
這讓我倒吸一口本來就冰涼的空氣。我在想,車子為什么不打著火取暖呢?他說警察打電話來,說那車子是你的,你要承擔責任。我說不可能,我的車子在酒店院子里。于是,我跟著他冒雪在院子里找,果然不翼而飛。警察過不來,被雪隔在警局,用電話跟我核實了一下,說法也似乎跟老板說的差不多。我就客氣地問他,我的車子被盜,盜賊死了,我干嗎要承擔責任。他說你怎么證明他們是盜賊?我說我的車子丟了就是證明。他說你怎么證明車子不是你借給他們,或送給他們,或租給他們的呢?我說我有病嗎?他問怎么證明?
我無語。
好在他們也覺得他們說的哪里不對勁兒,不再糾纏我,好像他們特別忙,死人的事件還在發生,沒空兒搭理我。可是我要他們搭理,因為我的車子丟了。他們不客氣地說:
“你來吧,跟車里的死人做伴兒吧!”
我馬上閉了嘴,覺得倒霉還是逃吧。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被走廊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一打聽才知道,鐵路通車了。我走出酒店,發現雪早停了。我匆匆趕到車站,發現那里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好像整個城市的人都出來了。大家都面面相覷,因為眼前的車站標志性的建筑消失了。大家沉默,是因為在雪山中,豎直了一個巨大的花圈。我往前湊了湊,才看到人們圍著的空地里,有幾個人在那里披麻戴孝,哭嚎著,好像在為雪默哀。
“車,開通了嗎?”我問身邊的人。
“你說車開通嗎?”那人問。他是個中年人,戴著一副眼鏡。“已經有人被抓了。”
“為什么?”
“因為火車開通了。”
那人說得我糊涂,就繼續往前擠,來到警察面前,問:“火車開通了,干嗎不上車?”
那警察看上去像中學生,說話也是細聲細氣,扯住我就往前走,一直走到一輛警車面前,對一個當官的說:“又一個造謠者。”
我覺得情況不妙,想掙脫卻無法擺脫,就解釋說:“我聽說火車開通了。”
那當官的一揮手:“帶下去繼續調查,要查出是誰在謠言惑眾。”
從警車下來兩個懶散的警察,一邊一個,架我上了車。警車往前開,我才看到倒塌的候車室和被大雪打到路基下的車廂,像一條條干死的秋蟲。
“是誰在瞎白話,說火車開通了?”我問。故作懵懂不知。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其中一個警察冷冷地說。他看我的眼睛,竟然是在笑。
我解釋,可是他們并不聽,各自擺弄手機,那里好像全是有關雪崩的消息。他們好像很有成就感,而且還對著我拍照,然后又低下頭去弄手機。我知道這無疑是把我當成了雪崩的罪人。
我一進警察局,見屋子里的人也不少。警察放開我,并沒有人問我怎么知道開通的事。我走了一圈,發現他們似乎是在這里避雪的,都很休閑,或者聊天,或者擺弄手機。也有人在找開水,可是沒有開水可喝,這里不提供這些服務,因為這里是警察局。
突然,我被人一把拉住。我一看,嚇了我一跳。一個乞丐在墻角伸手拉住我,叫我“哎”。我看到的是披頭散發,馬上想到了大工。這不足為怪,我有思想準備,只是驚嚇的是,他的頭發,竟然如此茂盛!我蹲下來,看著他問:“你怎么又成這個樣子?”
“救我……”他仍然抓住我的褲腿不放,手指甲長得繞在一起,只能用手掌戳我了。
許多人也看到了,都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紛紛后退。我想起那人離開時的情景,還想試圖擺脫他,卻聽到他虛弱的聲音說:“你怎么能見死不救?”
他的無助讓我猶豫起來。我看到他的棉襖袖子很長,棉手套里已經長出八寸長的指甲,從位置來看,應該是食指。那指甲呈乳白色,像白象牙,彎彎的,讓我想起魔鬼。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著了,疑惑地望著他,幾乎磕巴著說:“我認識你嗎?”
他身后走來一個年輕女子,穿著潔白的羽絨服,小臉在毛刺的頭帽里面,伸手扯著大工的脖領說:“你跑什么?又不吃了你!”
女子的出現,讓這場騷動更像騷動。有人感興趣的不是那個怪人,而是他的妻子。許多人一眼就認出這個女子來,她曾經是小鎮上最風流的女子,可是誰也沒想到她嫁了個外鄉人,還是這樣不靠譜。女子顯然也并不忌諱她的老公的怪樣,對大家說:“如果誰收垃圾的時候,不小心見到他,想著篩出來,跟我言語一聲。”
和她熟的、不熟的人,都夸張地大笑起來。這時候,那個領導模樣的人再次出現,他擠過人群,來到女子面前說:“楓(或者鳳什么的),別沾手上。”大工抬眼爭辯道:“我跟她說了,蛇頭還在長。”
人群一下子都靜默了。
“走吧。”女子說。
“好吧。”大工說。他把雙手抱在懷里,頭壓在胸前,只看到他的臉是一團毛發。他走過我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聽到他說:“永別了。”
女子突然沖周圍的人喊:“你們都回家去吧,謠言散布者找到了!”
人群哄的一聲,像炸了鍋一般,大家向門口涌去,擠了半天,一個也沒沖出去,還有幾個在腳底下呼救。可是沒人理會,繼續擠擁。這時候有人喊:“反了反了。”人們還在擠,有個別的鉆出來,向反方向沖。我看到他們沖過去的那扇門,站著一個警察,在那里看熱鬧。因為笑得燦爛(讓我依稀想起父親門口端槍的警察),也許他想喊卻沒喊得出來。他只是向奔來的人做手勢,好像有天大的笑話。我沒有動,看著大家蜂擁而至,把兩扇門擠掉了,砸在一個老頭兒頭上。老頭兒戴著狗皮帽子,只哈的一聲,就倒下了。我認出他就是那個司機,態度很好、熱情的老頭兒。沒有人看到他,紛紛跨過去,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三個人,一個是女人楓(或鳳),一個是大工,還一個就是我。我很擔心地向門口望,發現那里并沒有被踩死的人。女人走向我,問:“你怎么不走?”
我指著大工說:“他怎么沒走?”
女人說:“他馬上走。”
大工說:“你能送我一程嗎?”
我點頭。我走在前面,快到門口,才聽到大工在叫我“哎——”,我回頭,見他倆站在剛才關著的、現在卻大敞四開的門里,向我招手。他倆身后還有個警察,嚴肅地盯著我,好像正在猶豫是不是要我過去。可是大工很急切,他向我招手的時候,我已經邁出了大門。
我來到街上,那里已經沒有一個人逗留,好像怕再被人抓進來。我沿著大街走,覺得后背發涼,心里說,好懸哪,要是自己多事,恐怕就麻煩了。只是大工的指甲讓我無法平靜下心思,就踩著別人踏出的雪壕,向賓館方向走。我不敢回頭,覺得全鎮的人都在看我,一定知道我曾經就是這里的人,還裝模作樣,像個客人一樣。我路過汽車站,那里也滯留了一些客人,他們在和出租車司機商量,想要坐出租離開這里。但多數人會垂頭喪氣地回到賓館,因為這樣并不劃算,何況已經有人把車開進了雪里,出不來,成了天然棺材。關于我車的那條新聞就貼在汽車站的墻上。
“這里,怎么沒有被壓塌?”這句問話,是出自一個旅客嘴里,他似乎也在幸災樂禍。他走過我的身邊,我特意看了他一眼,就認出他是我的小學同學。
但是,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他似乎比我聰明,一下子就叫出了我的名字,雖然有點兒猶豫。可是無論我怎么猶豫,連他的姓也不記得了。只記得他當時學習極差,一年四季就穿一件藍布衣服,袖口和前襟飛邊,在腰部內側永遠有兩砣黑色污塊,后來我知道那是他用手抹大鼻涕后的結果。一想這事,就更想不起他來。
“小微子,估計你想不起我來了,這讓我很難過。”他自作多情地說。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小學后再沒人知道,說明他應該是我的童年伙伴。可是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樣的尷尬倒不至于讓我難堪。我說我的確想不起來了,年頭太久了,有十年了。他說他叫萬開荒,大家都叫他開荒,我點頭說想起來了。我們一起想起了許多事,有了共同的想法。其實我一件也不記得,全是他在回憶,他所說的發生過或沒發生過的,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齊全,可對于我就是聽書。他說請我喝酒,問我需要找上誰嗎?原來的同學有幾十人,但還聯系的也就七八個,有身份的只三兩個。我說既然這樣,叫他們干嘛?沖你能叫上我的名字,我也該請你,算向你賠禮道歉。我們找了一家小酒館,里面竟然擠滿了人,一問并不全是滯留的旅客,還有剛才看熱鬧的鎮民,他們像過年一樣,有了一次熱鬧看,當然要湊一起喝點兒。畢竟大家憋在屋里太久,容易得抑郁癥。
開荒的熟人不少,互相打招呼,他就湊上去抓過一個杯喝下去,向大家介紹著我這個他的外地同學,偶而稱為發小。他說我是處長,連我都不知道,他就直接給我任命了。我倆坐在一個角落里,寒風從窗口吹進來,逼我打了幾個噴嚏。開荒就對老板娘說不好意思,還是到家里喝酒吧。他拉著極力反對的我,出了酒館,路過一家醫院,我告訴他,這還是我出生的地方,可自從少年時離家外出,覺得這里一片陌生。我們站在一處山崗上,向倒塌的車站張望,發現那里仍然燈火通明。開荒告訴我,公告說明天一早就會通車。來了一個部隊。
我因為得到這個好消息而高興。我詢問他家里情況,他說家里有父母,沒有老婆。他說他想單身一輩子,直到把癱瘓在床的老人送走再說。我因為知道他家里有病人而后悔起來,正思考著如何拒絕他的熱情,突然山下一片尖叫,然后見一座木板小樓轟然倒塌。那聲巨響地動山搖,我覺得雪地都在晃。我倆伸頭向下張望,就見剛才的小酒館也被雪埋了起來。
“喝不成了。”開荒說,“從今以后,在那個小酒館喝不成了。”他又補充,“現在也喝不成了,我得去看看,我相好的是不是有事。”
我當然也跟他去,折回到小酒館,發現只是虛驚一場,門口被雪埋了,還有后門,客人從后門都跑出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后來又都陸續進屋去了,因為雪后起風,刮得人臉皮火辣辣的痛,進屋就是躲避寒流。
這段時間,人們開始越來越恐慌。許多人打聽后才知道原來明天開通是個假消息,這回聽說又抓了一批人,但沒有我,也沒有開荒。他似乎對大工非常熟悉,他告訴我,大工也是同學。無論我怎么回憶都沒用,在我的記憶里就是沒有大工的影子。政府再次發布公告,說由于鐵路線整個被埋,開通后發現鐵軌不翼而飛,長達數千米,重新鋪裝至少要半個月。此公告一出,恐慌更加加劇。我也坐立不安,準備走公路,這倒是不得不選擇的辦法。這時候,雪似乎更加大了,好像雪地又長高了有一米,有許多平房整個看不到了。頂多能夠看到房脊,像一個個馬架。
我想我的車子,又不想要我的車子,只要離開就好。
每天我都到車站,果然有許多人等不及,坐出租車走到一半,又都返回來。聽說只有一個人出了大山,是坐狗爬犁,從獵人走過的森林里穿過去的,據說那個獵人在回來的途中迷路了,再沒有人膽敢往出走。
這一天,廣場上又多起了跳廣場舞的人,把雪開出了一個戰壕。不久,傳說廣場舞有了新花樣,竟然多起了表演。來告訴我的,就是開荒。他拉著我,一直來到雪廣場,突然發現從雪里鉆出一個巨人,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只見他披頭散發,身上的棉襖只到肚臍,腰漏風,用被圍起來。他的頭好像還那么大,頭發長可及胸。他站立起來時,雪從他的身上滑下來,形成瀑布。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認出他就是大工。
他看到我,仰頭,繼續他的表演。其實那也不叫表演,他只是比別人高大一些,在雪上面,給人們拜年。他的手指甲仍然很長,人們以為他戴的是假指甲。指甲上面涂著指甲油,猩紅色。在他一旁有一個紙箱,上面用碳素筆歪歪扭扭寫有一行黑字:為雪災受災人民獻上一片愛心。并沒人捐款。我走上前,往里投了一張十元錢,后面繼續有人跟著捐款。我走上前,伸手去跟大工握手,大工像不認識我一樣,說了聲謝謝。態度冷漠。
“你怎么長高了?”
“一直在長。”
“多大了還長?”
“多大也得長。”
我倆這樣無聊地對話著,就見他的女人走來,眼神帶鉤。他馬上閉上嘴。女人看到我,沖我微笑,問:“你怎么還沒走?”我說我想走,可是走不出去。她說也是,出去的人,開車到半路都出事了,還是老實點兒吧。然后沒用我問,她就說她的丈夫自從吃了她的保健品,各個細胞都重新煥發了活力,開始重新生長。
我被嚇呆了。女人突然指著我的頭發說,你的頭發怎么長了?
我忙掏出手機,發現自己已經禿頂的額頭的確長出一層絨毛。我叫道:“我不要生長,我寧愿謝頂!”
開荒趕到時,也看到了我新長出的頭發。我就跟他說大工的獠牙和剪不斷理還亂的頭發。開荒看到大工,也呆了,他認不出來,問:“大工,你不記得小微子是我班的學習委員?”大工搖頭。開荒一把掀開他的前襟,露出他那像干草一般的長發,驚訝地說:“你可別害了小微子。”
因為圍攏來的人多起來,女人讓大工做更多的動作。我看到,大工已經氣喘吁吁。他那漸漸撐大的屁股突然爆裂,卷起了一片雪霧。同時,大工抓到開荒的手,說:“快讓小微子離開這里!”
開荒轉身向我走來,帶著我就跑。可是雪里怎么會跑得起來,只好走。走也困難,幾乎是在雪地里爬行。不久終于來到一輛車上,是個鏟雪車。司機站在踏板上,向人群吆喝著:“誰有急事,誰想先離開烏伊嶺。坐我們這鏟雪車,肯定第一個出山。”如此這般,不斷地喊著。人群中,有個人走向司機。她是個穿貂皮的女人,看不出什么職業,妝化得濃,她說:“如果你能把我送到溝里,我給你一萬元。”
全場人都驚呆了。司機以為她在開玩笑,就讓她哪涼快哪待著去。那穿貂皮的女人扯著司機的腿就薅他下來,讓他狼狽不堪。他說:“我知道那里,我不去。”
女人抓住他的褲腰說:“你以為提起褲子,我就不認識你了嗎?不信大家可以讓他掀開肚皮,上面有塊刀疤。”
人們哄地笑起來。
司機說:“我的肚皮沒有疤。”掀起肚皮給大家看,引得大家一通笑。
因為用力過猛,女人的貂皮帽落雪地上。我發現她竟然是大工的女人。女人也看到了我,好像還想躲避我。當然她沒必要躲避我,因為自從那天見過一面,現在也只算是第二面。關于她的一切,我并不了解。只是因為大工而對她產生了記憶。女人沖我點下頭,我就走過去,對她說:“也許我能幫你什么。”然后對司機說:“難道你不知道——”我說到這,一下子愣住了,因為我這才認出他就是開荒!
我睜著眼睛,怎么也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是陽光照在雪上,反射的光剌激到我的眼底,眼淚就像掉了線的珍珠。我說:“是你呀!”開荒說:“都是為了生存。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問他什么事,他還沒回答,就被女人從脖子后一把薅起來,聽到女人說:“你不就為了錢嗎?”說完,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摟住他的脖子親吻。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么故事,覺得與我無關,如果不是這場雪災,也許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只想離開這里,因為天晴起來,不久就會開通,我也沒什么事,平安電話一直與老婆保持著聯系。這個家鄉也許是在用這樣的方式留我多待幾日,我何不就多待幾日呢?
我到街角,才發現身后有個人跟著我。這個人鬼鬼崇崇的,因為跟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遠不近,才讓我生疑。我就改變回賓館的想法,繼續走,繞了一圈兒,又向人多的廣場走。我想這回他該溜掉,可回頭,他仍然離我不遠不近。我就站住,等他靠近。他見我站住,也停下來抽煙。他并沒有做什么偽裝,甚至他那像鐘表一樣圓的面孔全暴露給我了。因為路上全是雪,已經被一些人走出了一條路,遠處的清雪車還沒有清到這里,所以我壯起膽子,向他走去。他似乎也想轉身逃掉,但顯然他被雪地的滑所限制,幾次險些跌進路邊。他的雙腿從雪窩里拔出,邊往出弄靴窠里的雪粉邊咒罵著:“鬼天氣!這鬼天氣!”
我在他身邊站住,直視著他。走近了,才看出他也就十七八的樣子,根本沒有想象的那么大年齡,也許是他的圓臉害了他。他的臉蛋各有一圈紅潤,像是凍瘡,也像是胎記。他的聲音也像羊羔在叫,似乎還沒離開了母乳。他的個子也沒想像的那么高,也就到我的胸部。我沖他笑笑問:“你認識我嗎?”他見我跟他說話,高興起來,說:“當然認識。你不是巡視組的嗎?我要向你舉報。”
我徹底愣在那里。我說我不是,可是他不信,他說他不懂,只是想把他父親的事說清楚,如果你能救他,就是他的救星。我突然有了興致,反正也無聊,就跟他說,找個地方坐坐,慢慢聊。我們來到那天跟開荒喝酒的小酒館,里面還是有許多人。我們要了兩個小菜,然后他跟我講他父親的故事。
他父親的雪場被霸占,那個人是個女人。她曾經是他父親的情人,把父親的魂都迷住了。我這才覺醒,問他父親的名字,他說他的父親曾經開過工廠,后來因為女人建了影視城,把女人捧成女主角。我不相信,問他那個影視城老總不是剛剛死了嗎?他說是的,那就是他的父親。顯然,他不勝酒力,舌頭已經大了,不能打卷兒,吐字不清,然而泛紅的臉卻放著光。他說他父親罪有應得。說的意思竟然跟開始時相反,滿眼的鄙視。再后來,他說他父親沒死,他還活著。因為說死,只是為了逃債,有人要他的命。
我笑自己,在跟一個醉漢在扯什么呢?我扶著他,從酒館里出來,就一起跌進雪地里。我們都沒爬起來,不過,我還是很清醒,只是腿不聽使喚。也不是腿不聽使喚,是雪地下有冰,總是讓我的身子站不住。后來我扶著一棵樹,可以沿著清出的一條路向前走,一直走向一片燈光,才發現是一戶人家。那人家的燈光照著滿院子的雪都閃著金光,好像事先約好似的。有個人影走出來,沖我喊:“還來,不是讓你別來了嗎?”
我知道他認錯人了。我說我要回酒店,他問我是什么酒店,我想了半天沒想起來。他對我這樣客氣,是因為他發現我并不是他以為來的那個討債的人。他說他這個冬天特別倒霉,趕上這場大雪,更是倒霉透頂。他的年齡跟我相仿,自然說話也不忌諱什么,扶我進屋,我才知道自己快被凍僵了。他讓他的老婆給我全身用雪搓,又泡姜水,隨著體溫的升高,開始一次次地顫抖。我知道我是個病豬,他們也這樣認為,就讓我鉆進他們土炕上的被窩里。讓我特別感動的是,他老婆也住在炕頭,只是她與我之間,隔著這個憨厚的同齡人。
半夜口渴,我要喝水。可是我又忍住了,因為他們倆一直在過生活,好像一出白開水的劇。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先是女人去外面上廁所,后來男人自言自語,說怎么沒動靜了,人呢?就起身出外屋,打開燈,喊著女人的名字,叫楓或鳳。我就覺得奇怪,哪里有那么多的楓或鳳。回憶起來,我除了頭痛,還真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然后男人走出了院子,因為院門關上了,腳步聲漸漸遠去。我爬起來,穿戴好,就出了屋子,順便抓起墻角的一瓶飲料,喝了一通,將空瓶子扔出院子。聽到院外有人喊:“誰打我?”
我聽出是男人的動靜。我打開院門,果然見男人匆匆進來,對我說:“我女人被人拐跑了!”我覺得他在開玩笑,怎么可能?我也不是木頭,剛過去的一幕,足以證明他們的關系良好。男人見我不信,他說:“她被淫欲給害了。”
他救了我命,我當然要幫他。我問明了前后故事,才發現他所說的人,竟然是大工。我說不可能,大工已經是個殘疾人,他只知道生長,說不上哪天就會死的。我的理由是,生長快的,沒一個不早死。
他的車早打不著火,被寒流凍的。我也沒辦法,但我想到了開荒。沒多久,開荒開著推雪機出現在男人的家門口,對男人說,他可以帶我們去那個影視基地。他說我神算,他的父親真的沒死,他躲在那里,卻快要死了。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就遞給我微信,那上面不僅有這個十惡不赦的家伙,還有大工!
我不忍看大工那又長了一截的個頭。顯然,他的外套又接了一個外套,這回可以很嚴實地包住身體,并露出難得的得意的笑。這笑,好像只在那天晚上酒店喝酒時才出現過。開荒告訴我,好像那里的確凍死過人,只是沒人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不去。我去,我就成了那個人了。”
開荒不贊同我的想法,他說他理解我要離開的急切心理,只是他可以送我走。我謝謝他的好意,也只想盡快離開這里。我收拾好車子,開車沿著已經清出一條雪道的出山公路在進行,突然路中間站著一個人。他說:“帶上我吧。”
我不認識這個人。她是個女人,好像見過。我想不起來。我想起原來傳說的林中餓鬼,說有那么個婦女,為其夫所害,棄尸于林間,她并沒死,日夜哀嚎,就是夜間聽到的林子里發出的陰冷的聲音。
“我一眼就認出你。”她說,就來到我的車旁。“是開荒告訴我你從這走。”她的臉近了,更看得陌生。顯然她經過精心妝扮,像一個女大款;聲音也高亢,身子像鐵桶做的。我說:“我要離開這里。”她說她知道,她也要離開這里。她說她正在躲債。如此直率,讓我不解。我拉上她,發現路上都是車,走走停停。她一上車,就提起了小學時的情況,她竟然還跟我同過桌。還說我用鉛筆刀在桌子上劃條線,不允許她過線。“問題是,”她說,“你劃的線,是一條拋物線,吞噬了她的大部分領土。”我這才想起來了。也隱約有了她的影子。她說大工攤事兒了。
我們在雪中等著,雪早不下了。可是路似乎又不通了,前方有人說出交通事故了,又有車掉到山溝里了。有人正在從溝下往上爬。我們就邊聊邊等。她說她現在做的生意老大了,幾乎涵蓋所有的事,她是集團公司老總。我問她為什么不坐交通工具,她說她買不了票,住不了店,所以到哈爾濱,希望到我的家里住。
前面果然有人匆匆往回跑,逼迫車輛往邊上靠。可是邊上就是山溝,哪里敢靠,不知道雪里的溝有多深。后面聽到有救護車的聲音,大家都沒辦法。就有人跑來,滿身是血,喊著:“走不了啦!死人啦!”
他臉上也是血,好像并不全是他自己的。車龍開始移動,有車子掉頭,就一下子滑進了溝里。人們驚呼后,都紛紛鉆進車里躲災。那車里只有一個人,好像還是個女人,突然從她腋下冒出個小腦袋,引起更多人的驚呼。可是,無能為力。
雪崩,在懸崖處一層層炸開。
這時,從客車里跳下一個高挑個,大長腿像圓規一樣,跨進溝里,把車子天窗打碎,拎出一個孩子,又拎出一個年輕媽媽。那年輕媽媽直哭。可這時,人們都驚呆了。因為大家看到這個腿插入雪里的人,竟然有松樹那么高。他的胡子扎在一起,纏在腦后。在他抬起身的時候,把整個天空都遮擋住了。
“鬼——”年輕媽媽大叫一聲,暈過去了。
我鉆出車,望著大工,也說不出來什么。我的臉色也許被嚇成菜色,呼的白霧很快在寒風中消散。大工也看到我,眼神是悲哀的。他收回他的長手,我發現他的袖筒里,還有一只胳膊,在那里動著。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腦子一片空白。
“我不認識你。”他說,“你把我騙啦。”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愣愣地盯著天空中的他。“你在說什么?難道真的是你嗎?”
“你總是虛偽地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個有尊嚴的人嗎?在這個遠得不能再遠的小鎮,你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有多少嗎?”
大工說的話,就是響雷。人們紛紛出了車,看這個龐然大物。他們以為是好萊塢大片的拍攝現場,因為不遠處就是那個聲名遠播的影視城。有人急著掏出手機,以大工自拍。當大家看到他不能撐得住自己的身體,掙扎著要爬到路面上來時,仍然沒覺得有什么不同。我卻覺得情況不妙,去拉他的手,他可以抓住我的手,卻松開了。我向山下的深溝望去,深不見底。大工也看到了,說:“沒事兒,我摔不死的話,我們還會見面。”
他說著,就滑了下去,巨大的身軀壓得皮肉咯吱咯吱響。
年輕母親抓住大工的褲腿,一直擔心被大工甩掉。大工在一片飛雪中,跌下谷底。
一聲悶響,山搖地動。
那次,我沒有逃離成功。
我記得,那潔白如絮的雪終于停止光臨。雪野像棉襖,把整個小鎮緊緊地裹起來,看不到一點兒小鎮的痕跡,一忽兒以為它失蹤啦。奇怪的是,突然陽光炙熱,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把小鎮的外衣剝去了。第二天,人們發現大街小巷都奔跑著河流,里面摻雜著污物。但是河流卻洶涌,我只有在盛夏暴雨后才見過。也曾經光腳插入水流里,借機洗腳。可是這次不行,因為太冷了,會被凍出病來。
小鎮又恢復了正常,人們走上街,各干各的事兒,好像暴雪沒有來過。連冬天也沒有來過。雖然人們還裹在隆冬的衣服里,擔心哪天突然寒流襲來,現穿也來不及。這絕不是危言聳聽,好像暴雪紅色預警已經發布,不光在人們口口相傳的謠言里。
后來我打聽大工,后母說知道這個人,他是個極貪婪的人。我說不是他,他是個很可憐的人。父親看了我拍的大工的相片,說就是他,沒錯。我說父親老糊涂了,健忘不說,還張冠李戴。父親不高興,借機把五年沒回家看他的氣憤也發泄了,他一直不相信我回去真的看他去了,卻沒看到。父親說我在撒謊,也許有別人指使,他說我從小就不撒謊。他說那個大工一度成為烏伊嶺的首富,只要他想要的財富,沒有得不到的;只要想玩兒的女人,沒有他追不到手的,只要想巴結誰,誰都跑不了。我說我們說的不是一個人,父親索性不說了,說我和當年的我也不是一個人。然后就掛了,再打不接。不久后,后母來電話,勸我不要當真,父親老了。可是,后母說,你父親雖然老了,但記性好,他說的大工是真的,他在五年前就掉溝里摔死了。
我無語。我一直聽后母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想著大工,問手機:怎么就不一樣呢?
又問自己:真的見過陶今嗎?
我說:見過。也許在夢中。
作者簡介:孫彥良,筆名香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好像愛》 《背叛》《琉璃女人》 《我和我》 《爺的村莊》,中短篇小說集《指之戀》及多部影視文學、劇本等。現居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