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酒師

月光先生

天賦異稟的品酒師，追求夢想的企業家，胸懷抱負的官員來到了酉水，這個作家虛構的小小的江南縣城，他們與當地政客、商界人士、江湖勢力展開了一系列的纏斗，甚或游戲。一個地方的文化生態總是具有強勁的慣性，浸潤到社會的各個圈層，影響著人們生活、產業的發展，甚至官場的風氣，致使那些異鄉客在生態文化的強大壓力下雖竭盡全力，最終卻落荒而逃。

作者以酒為物理線索，巧妙地貫串起小城不同時代的人物故事。故事中人無一不是品酒師，他們在品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事業的興衰成敗、社會的險惡與希望。

開窖

撼泰山易，撼警犬難。

自打酉池大酒店開張，不停地有三教九流來，挑戰酒店的品酒師高田，沒有一個不是鎩羽而歸。一個都沒有。高田就像在山谷修煉經年的張無忌，橫空出世，無敵江湖。他的武功，就在那只匪夷所思的鼻子上。高田慢慢地有了一個綽號，叫警犬，聲聞酉水縣城。

酉水，自古以來，因盛產白酒聞名于世。一個偏遠縣城，大大小小的酒廠兩百多家。如果算上鄉間小作坊，數以千計。酉池大酒店，作為酉水縣唯一一家五星酒店，它的開業，就像開了酒窖，所有酒廠都希望自己的產品能夠進入酒店，擺在酒店大堂左側的“名酒薈”展示架上。那是地位、品質、實力的象征。女兒漂不漂亮，自己吹是假的，站在選美舞臺上領獎，才是真貨色。名酒薈就是選美的T臺。

名酒薈展示架是一圈木質架，胡桃色，溫和沉穩。有的格子鏤空雕花，有的擺放酒壺酒杯酒盅酒提分酒器溫酒爐諸種工藝品，有的擺放酒瓶。展示架圍成一個品酒室，中間一個品酒臺，臺后坐著悠然望南山的高田。過了他這關，樣品才能上展示架。

高田在品酒臺旁，起身拱手，迎接那些酒廠老總銷售員經銷商，乃至政府機關小干部江湖酒客街頭流打鬼，一望二聞三嘗品酒，演示水檢法火檢法。動作嫻熟連貫，像飄游的白云流動的水。一套程序下來，才邀請來客品茶。一邊喝茶一邊聊酒，細說曲藥原料形態工藝香型文化，酸甜辣苦澀，大長圓厚勾，指陳了了，如在目前。說到精妙處，來客都擊掌嘆服。高田就這樣把三教九流征服得妥妥當當。然后又起身拱手，把他們恭送出門。連同他們提來的酒——各種各樣的白酒。

這些都沒有什么問題。問題是一個酒客，本來自視甚高，突然發現更高的山，頓生仰止，定要拜師。高田說，承蒙看得起，兄弟彼此彼此，我只是手熟而已。酒客假裝生氣，擠兌道，您這是嫌棄啊。高田笑道，三人行必有我師，各有天賦，專長不同而已，實不相瞞，我是靠鼻子吃飯，酒從鼻子前邊過，就有些把握，八九不離十，其余手段只是些套路；這個鼻子是爹娘給的，天生的。酒客頹喪，嘆道，高先生命中注定是品酒師，有一只好鼻子，警犬轉世啊。高田的綽號就是這么傳出來的。

高田，自稱遷陵人氏，中等身材，體格勻稱。本來，如果套上青布長衫，就是民國的一位教書先生。遺憾的是，他意外地頂著一顆前額突出的大頭顱。頭皮像高山上的水田，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毛不存。他不是教書先生，而是酉池大酒店的副總，酒店唯一的品酒師，也是酉水縣城唯一的國家級高級白酒品酒師。他那藤椅背靠的展示架中間，端端正正擺放著他的證書，國家白酒行業協會頒發，蓋著鮮紅的大印。證書兩旁擺放的是當地的一款白酒，叫酉溪醉。

說來也是怪事，酉水縣的白酒行業，以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規模最大，酉水縣的白酒品牌，以酉水醇的名頭最為響亮，卻沒有上展示架。事實上，酉池大酒店的名酒薈展示架上，都是蜚聲四海的名酒。唯有當地的酉溪醉，土里土氣的包裝，名不見經傳，擺在高田證書兩旁，顯得格外打眼。

酉池大酒店大門口有一座假山噴泉，環繞假山的是酒瓶形狀的水池，水池邊遍植楊柳，婆娑起舞，歡迎賓客。假山上斜坐著一個巨大的酒壺，一年四季篩酒出來。當然，篩出來的不是酒，而是水。只有細心的人才會發現，四季篩出來的水是不同的。春天的水隱隱有啤酒麥芽香，夏天的水有黃酒草藥香，秋天的水有紅酒葡萄香，冬天的水有高粱醬香。楊柳陰氣重，山是假的，酒壺斜坐，好像都不太正。但是大有來路。酒店老板夏總對《易經》感興趣，略懂堪輿之術。設計前坪格局圖紙時，得到風水大師精心指點，名曰“以毒攻毒”。酉水雖偏，可不是古風淳樸之地。畢竟，自古以來，酉水不僅盛產白酒，還盛產土匪。

假山酒壺剛剛篩啤酒的季節，楊柳枝節爆出點點球芽，就像小姑娘長了青春痘。那天歸燕時分，柳枝旁來了一撥客人，提著一箱酉水醇。領頭的是一個壯年漢子，下巴留著一撮棕色胡須，由七個后生擁簇著。酉池大酒店生意好，賓客往來，絡繹不絕，這批客人也不顯眼。顯形的是，這批客人進了酒店，走大路一樣，旁若無人，根本不聽服務員詢問與引導，徑直往二樓酉池廳去了。酉池廳是酒店最豪華的包廂，用于接待政府要員和夏總私人好友，通常是不接待其他客人的。

幸好當天沒有預訂，服務員不敢怠慢，讓客人進了包廂。棕色胡須居中落座，靠著椅背，胡子一翹，問服務員，夏總在哪里，叫他過來陪兄弟們喝一杯。一名服務員趕緊捧菜單過來點菜，另一名服務員應承走了。

夏總叫夏民，酉池大酒店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過了一會兒，一個中年禿頭出現在酉池廳門口，立定拱手，口稱高田見過各位兄弟。棕色胡須說，你回去吧，叫夏總來。高田微笑，像平靜的水田掠過一絲輕風，說，不好意思，夏總約了應酬，暫時不能來會兄弟們，打了電話來，先讓老弟作陪。棕色胡須偏過頭，說，夏總大老板，看不起兄弟們嘍。高田應對道，不敢，老弟先陪兄弟們，夏總應酬完了，必定來敬各位。棕色胡須胡子一翹，說，坐吧。高田徐徐入座。

棕色胡須說，高先生，你就是號稱警犬的品酒師吧。高田道，哪里哪里，都是江湖兄弟抬愛，浪得虛名。棕色胡須笑道，江湖一杯酒，天下皆朋友，今天我們以酒會友，不醉不休。說完胡子一翹，喊服務員上菜。早有兄弟開了酉水醇，開始篩酒。

這時，高田起立，說，老弟有個不情之請，我喝酉溪醉，陪各位暢飲，請兄弟們見諒。棕色胡須哼了一聲，笑道，大名鼎鼎的警犬，喝的酒都不一樣，不過，也沒關系，兄弟感情有，什么都是酒，你搞你的，我們搞我們的。高田心知對手不是什么善茬，卻不在意棕色胡須語中有刺，微笑拱手，道，謝謝體諒。當即吩咐服務員上兩瓶酉溪醉。

大戰開始。先三羊開泰，同起同落干三杯。然后高田起身，端起酒杯來到棕色胡須座位邊，口稱初次見面，敬大哥一杯。棕色胡須不離座，說，江湖上哪里有什么大哥，我叫蔡衛星，兄弟們都叫我門衛，守大門的門衛，高先生叫門衛就好。高田笑道，那就敬門衛。門衛也不客氣，捏起杯子，抬手與高田碰了一下，一飲而盡。高田謝過，開始輪流敬各位兄弟。各位兄弟殺一輪回馬槍。兄弟們敬完，門衛起身，來到高田身邊，說，高先生，我們酉水有個規矩，主客敬主人，須連敬三杯，每杯以一當三，不知道我門衛有這個面子不？高田離座，與門衛對立，突然有所感，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但是他迅速鎮定下來，說，老弟初來乍到，哪里敢壞規矩。當即請服務員另取一個分酒器，三小杯倒入分酒器，與門衛連干三杯。門衛叫一聲好，滿座喝彩。

門衛回座，豎起拇指贊道，高先生不愧是品酒師，是條漢子，我想問一下，江湖上為什么稱你為警犬？都是兄弟們抬舉，老弟只是鼻子靈敏一點而已。嗯，既然如此，請高先生露一手給兄弟們瞧瞧？恭敬不如從命，那就恕我大膽直言，請求門衛今后盡量不帶家伙進酒店。家伙，什么家伙？

高田緩緩端起一盤辣子雞，用竹筷輕輕撥去表層的辣椒，露出底盤的一層紅油。然后在紅油上畫了幾筆。畫完放下竹筷，端了盤子送到門衛面前。門衛一看，盤子中間畫著一支六四式手槍。大驚失色。門衛接過盤子，將自己飯碗里的殘湯倒上去。隨即抬頭大笑，道，警犬名不虛傳，領教了，我今天見到的不是高田，是高山，我還要敬三杯。

雖然是早春季節，乍暖還寒，但是兄弟們都脫了外套喝酒。高田不僅脫了外套，頭顱上還汗珠密布，蒸汽騰騰，像水田在太陽下的霧氣。他不時拿毛巾在頭顱上擦。剛擦完，汗珠又冒出來，像回潮的石板。

這場酒喝得透。喝到晚上十點，客人帶來的酉水醇空了箱。高田也喝完了兩瓶酉溪醉，先后將三條毛巾擦得濕淋淋的，襯衣也全濕了。兄弟們趴的趴在桌上酣睡，仰的仰在椅上喘粗氣。門衛睜開蒙眬醉眼，左手揪了棕色胡須托著下巴，右手握了拳頭在桌上敲，含糊道，從今而后，你們給我聽著，從今而后，從今而后，警犬就是我的兄弟，酉池就是我們的家，誰，誰，誰看不起我兄弟，不愛護這個家，我門衛滅了他，沒有客氣講。高田肅然起立打拱，說，謝謝門衛抬舉，大家都是兄弟，自家人。

門衛抬手回禮，不慎打翻分酒器。杯碟撞擊，清脆響亮，驚醒了幾位兄弟。門衛說，你們這幫家伙，都都都都起來，回去休息，別別別在這里丟人現眼了。高田道，兄弟們稍坐，夏總已經應酬完了，馬上過來敬兄弟們酒。門衛手一揮，含糊道，算啦，今天認識高兄弟，榮幸，很榮幸，夏夏夏夏總，下次吧。幾個兄弟勉強起身，架起門衛，雙腿畫著弧線往外走。

踉踉蹌蹌走到大廳門口，高田拱手道，門衛、各位兄弟慢走，老弟不遠送了。門衛突然立住，犟起頸項，問，結了賬沒？早有兄弟說，結過了結過了。門衛回身，一把摟過高田肩膀，說，兄弟，不瞞兄弟說，我門衛雖然老了，但是在酉水吃飯，從來沒有買過單的，今天不同，今天要買，憑兄弟的面子要買，以后也要買。又回頭對兄弟們說，聽到沒有。兄弟們一片附和，記得了記得了。高田說，門衛這是給足老弟面子了，謝謝兄弟們，早點回去休息吧。兄弟們護著門衛，走著鬼影步，七倒八歪，回去了。

第二天，客房部的經理胡芝告知高田，蔡衛星是當地一大名人。他出生那年，正值全國大放衛星，父母就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在酉水縣，知道蔡衛星的人少，門衛的名號卻無人不曉。據說紐陽地區鐵水堂的堂口設在酉水縣，堂口老大稱龍頭，見首不見尾的。堂口老二負責入堂好漢的考察，稱為門衛。蔡衛星就是鐵水堂堂口門衛。

胡芝是酉水當地人，顧盼生姿，嘴巴也甜，原來在銀行上班。夏民是酒店行業的老麻雀，深切知道，一家酒店，由當地人擔任客房部經理有多么重要。所以，當夏民與銀行打交道認識胡芝時，憑直覺，就知道她是客房部經理最佳人選。多次邀約，待遇加碼，終于把她挖了過來。果然，胡芝不負所托，將客房部打理得床是床柜是柜，地毯上找不出一根頭發。招聘的服務員一個比一個漂亮，舉手投足，讓人如沐春風，客人滿意度甚高。她本人也一直蟬聯酒店中層業績之星，照片掛上光榮榜，一直沒有摘下來過。

高田將門衛的事和胡芝的話告訴夏民。夏民眼里飛過一絲憂郁，道，老高，你應對得好，下次我還是要會會他們。

酉池大酒店開業以來，生意勁爆，就像油脂翻騰，下面還有烈火在燒。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夏總老是有點憂郁。

制曲

夏民其實也是酉水本地人。從酉水一中考入紐陽商業學院讀酒店管理，畢業后分配到紐陽化工廠招待所工作。夏民一表人才，腦瓜子活嘴巴子溜，慢慢地做了副所長。找的老婆叫田杏，就是招待所的服務員。化工廠改了幾次革，第三產業剝離主體的時候，他主動請纓承包招待所，取化工廠招待所的諧音，將招待所改名華招賓館，自己成了總經理。又過了幾年，化工廠宣布破產，夏民便將賓館盤了下來。這是夏民創業史上的第一家酒店。夏民有氣魄，貸了一大筆錢投資裝修，重新開業后生意紅火。

那些年頭流行國企破產改制，夏民嘗到了甜頭，跟在破產改制小組背后撿漏，專門收購賓館，先后控股了七家賓館，翻修一個火爆一個。七座華招散布在紐陽城，就像北斗七星一樣。其實也不像北斗，倒是像七架水車，將鈔票源源不斷地車過來，涌向夏民。坊間傳說，夏民的賓館之所以取名華招，因為都是耍花招騙來的。

賓館收得多了，管理是個麻煩事。夏民用了心思，將餐飲、住宿、娛樂、配套服務梳理一遍，制定了華招標準，所有酒店用品統一供應商，要求各店嚴格照辦。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店面經理各有自己的小九九，漸漸就走了樣。干脆，夏民決定重新招聘一批職業經理人。

就在準備招聘職業經理的時候，夏民在華招旗艦店陪客人喝了一場大酒，醉倒在桌上。次日醒來，腦殼里好像有一根針，東戳一下西戳一下；胃里好像有一架攪拌機，翻來覆去倒騰；喉嚨里又好像有一只小老鼠，不停地往上梭。反正除了嘔不出來的五臟六腑，什么都嘔出來了。回想前晚，只記得端最后一杯酒的情形，至于如何醉倒、如何到的房間，做了什么，一概不知。夏民心道，這恐怕就是所謂“斷片”。假酒劣酒害死人。

但是真酒假酒、好酒劣酒，夏民鑒別不了。即使鑒別得了，他也沒有辦法阻止賓館用。向他推薦酒的，不是親朋好友，就是衙門中人，他都開罪不起。于是夏民當機立斷，招聘職業經理的同時，招聘一名品酒師。一來可以鑒別酒的品質，統一賓館用酒；二來可以當做擋箭牌。很快，招聘廣告就登在《紐陽日報》上。

就是在這次招聘中，夏民遇到了高田。夏民面試時問的第一個問題，你能鑒別真酒假酒嗎？高田道，酒如女人，沒有真假，只有善惡。夏民吃了一驚。談了半天，兩人都感覺見到了故人。從此，高田便成了華招也就是夏民的品酒師。那個時候，鬼都不知道，高田竟然會成為酉水這座大酒池的曲藥。

華招連鎖賓館日漸規整，丁是丁卯是卯。水車運轉正常，鈔票源源不斷。但是，夏民有更大的夢想。在他心里，一直有一座五星大酒店。遺憾的是，國企賓館規模都比較小，占地面積不大，再怎么來鈔票，夢想還是像北斗，閃閃發光，卻遠而又遠。

那天，夏民在旗艦店請客吃飯，也是有點喝高了，聽到旁邊包廂有客人講酉水話，便進去敬老鄉。坐主位的胖子姓樊，大家都喊他樊老板。夏民敬了樊老板的酒。樊老板也是高興，他雖然不是酉水人，卻熱情邀請夏民回鄉創業。當下要他的隨從——一個小伙子留下夏民的聯系方式。那時還沒有微信，只留了電話。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那天早上，夏民正在賓館餐廳吃米粉，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自稱樊書記的秘書，說酉水縣委書記樊興邀請他上午去酉水縣見面。夏民這才想起那個胖子樊老板，米粉也不吃了，拉了高田，驅車趕到酉水。

酉水之行，夏民看到有人向自己招手。這個人叫夢想。

當他回來和田杏商量時，沒料到田杏強烈反對。田杏的理由很簡單，華招紅火穩定，冒那個險干嗎。夏民不管不顧。田杏只好退讓，提出兩個條件：一是紐陽華招旗艦店必須保留，交由她打理；二是她不會去酉水。夏民答應下來，帶著高田來到酉水，開始了追夢之旅。

有了樊書記的支持，夏民很快在酉水縣城中心地段——酉水橋頭拿了一塊熟地，建酒店。另外，作為招商引資的優惠條件，縣政府在城郊劃了一塊地，給夏民運作，開發商住樓。地雖然暫時沒出來，但是畫了藍線，這個事還寫進了政府會議紀要。相當于酒還沒釀出來，就已經被經銷商訂走了。

夏民逐步轉讓紐陽六個分店的股份，集中了一個億的資金，在酉水澆灌自己的夢想。夏民幾乎天天蹲守在工地，看著酉池大酒店長高。高田卻天天閑逛，這家酒廠看看，那個品牌嘗嘗。

歷時一年，富麗堂皇的酉池大酒店終于芙蓉出水，成為酉水縣唯一一座準五星酒店。酒店開業的時候，樊書記親自來剪彩，說了一番要把民營企業家當親人的暖心話。

一切都很順遂。夏民憂郁什么呢？

下砂

酉水縣是紐陽市下轄的一個邊遠縣。因酉水從縣城劃過而得名。但是酉水劃縣城劃得很隨意，彎彎扭扭。一座大橋溝通兩岸，是為酉水橋。江南的縣城，大體如此。

但是，酉水縣城，與眾不同。首先，它地處武陵山區的一個穴位，就像酒窩，四面環山，空氣流動滯塞，非常適合微生物菌群生長。外人一進酉水縣，就是感冒了，也能聞到那酒窖發酵味道。其次，酉水河西出大山，沿途吸納溪流，四季充沛，礦物質豐富，適合釀酒。最要命的是，酉水縣土地肥沃，遍植高粱。這種高粱叫糯高粱，皮厚肉少，單寧含量足，是釀酒的圣品。

一句話，酉水縣是天生的釀酒福地。如果這樣的地方不出好酒，上帝都會生氣。酉水縣沒有辜負它的天賦，歷來就是中南地區盛產名酒的地區，大宋一朝，號稱“酒都”。

酉水的干流是酉溪。酉溪發源于酉源山。酉源山是武陵山脈的一個支系的主峰，相當于是酒窩邊上的一粒青春痘。酉溪之所以有名，不在于水，而在于山。那酉源山口，有對立的兩座山峰，或者說是巨石，一蹲一立，酷類猿猴。雙石之間，就是石級小道，小道旁邊即是清澈細流——酉溪。

拾級而上，登至半山腰，云霧繚繞之間，有一座仙猿廟。那仙猿廟，砌于巖窩之中，不知道有幾千年。說是廟，其實早已破敗不堪，只有幾堵殘垣，門樓腐朽無存。廟里供奉的非仙非佛，卻是一尊石猴，作酌飲狀。石猴面前有一張供桌，香火冷清。只是桌子腳前有些破瓦罐，盛著一些不明液體，酸餿難聞。幸好仙猿廟地處深山，供奉的又不是道仙佛祖儒圣，即使在浩劫時期，也免于摧毀。石猿還在酌飲。

酉源山既然有仙猿廟，按常規必有猿猴。事實上，酉源山上本來是有猴子的。但是，自從伐木煉鋼以來，不見了猿猴蹤影。猿猴都躲進武陵大山里去了。酉水民間甚至有一種說法，自從猿猴消失，酉水的酒便不香了，名聲不再。只有等到猿猴回歸，酉水的酒才有復興指望。

猴子是干干凈凈沒有了。但是猴子不在傳說在。傳說原始社會時期，酉源山附近有一個狩獵部落。山上猿猴眾多，獵手們以獵猿、采摘野果為生。但是猿猴精靈機巧，很難用弓箭標槍獵到。

那年深秋，獵人們照常出獵，爬到半山腰，突然看到一片猿猴圍著一棵古樟睡在地上，橫七豎八，酣態可掬。獵人走近，猿猴并不逃跑。獵人非常驚奇，是什么東西讓猿猴睡倒？這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

獵人順著香味，慢慢走近古樟，發現古樟樹干中空，堆著許多獼猴桃。那獼猴桃已經軟化腐敗，在樹洞底部析出一攤液體。那濃烈的香味正是這灘液體發出來的。

獵人們忍不住放下弓箭標槍，伸手去舀那液體喝，醇厚甘美，不覺爭搶酌飲，漸漸地也倒在古樟旁。等他們醒來，月滿星稀，猿猴早已不見。

原來猿猴有一種習性，在秋天果實成熟季節，它們多采摘一些，存放在樹洞、巖窩里，以備大雪冬季食用。由于堆放的果實天然發酵，當它們來找貯存的食物時，發現果實已經軟化腐敗，受析出液體的香味吸引，酌飲液體。結果醉倒在古樟旁。

因為是在酉源山發現的這種液體，獵人們便稱這種液體叫酉。到秦始皇統一文字時期，酉便演化為酒。酒就是這樣被人類發現的。

說來說去，酉水是酒的發源地，是釀造美酒的地方。然而，遺憾的是，酉水從來就沒有出現過名動天下的酒坊，也沒有馳名海內的品牌。因為酉水人善于“血戰到底”。

“血戰到底”是酉水地區獨創的撲克游戲，屬三打哈的變種。四人摸牌后，一人叫莊。三個閑家合力斗莊家。莊家贏則一吃三，莊家輸則三吃一。酉水地區的奇妙創意在于，莊家輸贏確定后，莊家蓋牌，閑家開始互掐，一直斗到四人得分全部確定為止，一級一級算輸贏。故稱“血戰到底”。民間斗酒也是如此，喝趴下的放一邊不管，清醒的繼續斗，硬要喝到最多只有一人能直立行走為止。

這種氣場彌漫在商界。誰都無法一家獨大。萬一有一家酒廠冒頭，則群起而攻之。打垮老大之后，大家再來算細賬。據說這種氣場也彌漫到政界。只要有外來干部，必先齊心合力將其搞垮或擠走。搞垮擠走之后，再來窩里斗。所以紐陽地區有個說法，酉水縣“內戰內行，外戰更內行”。

樊書記與夏民來到酉水，就像在酉水里面下了砂。樊書記是外地人，屬外戰對手，理所當然。夏民本是當地人，屬于內戰對手。但是他一直在紐陽生活，突然回鄉開酒店，搖身一變，成了外來物種。

夏民素知酉源山有座仙猿廟。他在酉水一中讀書時，曾經與同學結伴到過仙猿廟。蹲守工地的間隙，便拉了高田去爬酉源山。

到了山腳下，望見兩座巨石，夏民指著巨石說，這是酉源山的天然山門，由兩只石猴把守。高田初看并不覺得有什么稀奇之處，一聽說是石猴，就越看越像了。仔細觀察，竟然能分辨猴嘴猴眼猴尾巴，甚至猴手捉蚤的動作都活靈活現。

沿灌木叢間的石級，穿過石門，溯溪而上，約莫半個鐘頭，便到了仙猿廟。高田聞了聞供桌前的壇罐，醋味沖鼻，說，附近必有酒作坊，作坊必有美酒。兩人向酌飲的仙猿拜了三拜，在廟里廟外觀覽一番，順道下山。

快要下到石門處，發現右邊一條不起眼的小岔道，掩映在灌木叢林之間。順著岔道從樹枝間隙看過去，果然遙遙望見一叢竹林，竹林間有蒸汽升騰，一縷酒香縹緲不絕。高田說，我們去看看吧。

沿著岔道走了一截，繞開灌木叢，眼前一片疏朗竹林。那竹子是高大的楠竹，安靜閑定，沉默不語，好像幾萬年不曾位移的星星，看起來在一起，卻孤寂冷清。透過竹林，顯現一座農舍。那農舍前后均有院子，依山而建，竹林掩隱。前院由低矮土墻圍著，裝了一扇木柵欄。夏民扣響柴扉，喊老鄉。過了一會，出來一位精瘦的老者，背微駝。

老者大為驚奇，問來客有什么事。夏民說，老鄉，我們是游客，從山上下來，聞到酒香，想來嘗一嘗。老者一聽，拉開門閂，展顏笑道，正好有新酒，快請進來坐。

老者姓袁。老袁的老伴過世早，兒子在酉水醇酒廠打工，找了老婆買了房，就在酉水縣城安了家。兒子媳婦孝順，要接了父親去享福，但是父親不習慣，住了幾天又回到酉源山。閑來無事，種些高粱，自釀美酒。喝不完的，用陳年老酒勾調，灌進塑料桶，擔到酉水縣餐館，散裝賣出。

老袁引夏民高田到后院作坊，擺了兩張竹椅讓座。再接了兩碗新酒，捧給客人喝。那酒溫熱濃烈，夏民喝得齜牙咧嘴，皺眉偏頭望高田。高田咂巴嘴，眉毛一揚，不停地點頭，說，這才是真正的好酒。老袁樂開了花，道，你是懂酒的。

正在品酒，前院門邊有個老頭喊老袁老袁。老袁應聲，喊，老侯，進來進來，喝碗新酒。老侯從門洞里遠遠望見有客人，說，你有客人，不進來了。說罷轉身走了。老袁對夏民高田說，垅對面的老侯，經常走動的，沒事，這地方人家少，離我家最近的就是他了。

喝了幾口，高田問，袁師傅，我們剛才到仙猿廟，看到供桌前擺著一些壇壇罐罐，里面還殘留著一些渾濁酒液，我想，那些酒就是您送去敬供仙猿的吧。

老袁笑道，客人好眼力，你怎么知道是我敬供的？高田說，品了您的酒，知道是高粱釀造的；新酒露天存放，容易酸敗，變成渾濁酒液，散發醋味；您家又近，所以這樣猜測。老袁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確實是我敬供的，那仙猿，就是發現酒的老祖宗，所以我每次釀了新酒，就送一小罐去，供奉仙猿，這不，這次出的新酒，明天我也去送一罐。高田笑道，您的酒有仙猿相助，果然是好酒。老袁說，其實在早年間，酉水附近釀酒的人，出了新酒，都要供奉仙猿一罐，不忘祖宗嘛；但是現在釀酒的，出了新酒，直接送到城里餐館去，忘記了祖宗，也就沒人供奉酒了，我反正是半截進泥土的人了，供奉一天算一天吧。

高田嘆息一聲，仰脖一口喝干了酒。起身察看酵池與木甑，果然是坤砂釀酒。看罷，高田問老袁，能不能帶他參觀老酒坊。老袁笑道，不是我不帶，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帶啊，請客人莫怪。高田知道許多老酒作坊的酒窖，都是高度機密。一則防盜，二則不能讓外人沖了靈氣。便笑道，那是我唐突了，不過不看也沒關系，酒，還是靠品質說話。

聊了一會，高田與夏民拱手告辭，盛贊好酒。老袁遇到知音，樂得滿臉皺紋菊花開，說，下次一定還來。

出了竹林，夏民問，這酒好像太烈，會上頭。高田說，是啊，糧食釀造的酒，剛剛提取，雜質較多，加上又熱，非常猛，易上頭易醉；但是假以時日，酒體不斷陳化老熟，雜質會持續揮發，三五年之后，便是醇厚明凈的好酒，所以說好酒三分釀七分藏，這種酒，才是純糧古法釀造的老酒，不知道勝過許多名酒。既然如此，難道酉水那些大酒廠不會釀造嗎？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技術都知道，哪有不會釀造的，但是沒有化學勾兌酒那么賺錢啊，誰會跟錢翻臉？你的意思是釀造好酒的障礙不是工藝，是錢。是啊，所以說釀好酒靠的不是技術，是良知。

這次尋訪之后，高田又到老袁家來了兩次。一次是請小三輪運來了一個簡便灌裝機，一千張酉溪醉酒標，還有包裝箱與打包機。高田手把手教老袁怎么用這些玩意，吩咐他將家里存酒灌裝好，有多少他收多少。

第二次是請小三輪來拖酒。拖了二十箱。付現款。又叮囑老袁多收購高粱，多釀酒，反正多多益善。老袁受到鼓勵，請了老侯來幫忙釀酒。

蒸煮

酉池大酒店一開業，展示架上就擺放了酉溪醉。酉溪醉上架，相當于點了一把火，蒸煮的不是酒料，是酉水縣大大小小的酒廠。酉水縣的白酒，有名有姓的不下百種，酒店偏偏上了名不見經傳的酉溪醉，酒廠的老總們怎么看怎么不順眼。當然，最看不順眼的是酉水醇的老板胡帥。畢竟，酉水醇是酉水酒業的第一品牌，胡帥是酉水酒廠老板的“帥”。

酉水醇創立于清乾隆年間，是當時酉水縣街上近百家普通的釀酒作坊之一。清末長毛過境的時候，一舉攻破縣城，劫掠財貨。酉水醇的老板義憤，率領作坊伙計奮起抵抗。長毛縱火燒酒坊。眼看酒坊就要被燒毀、伙計就要被屠殺的時候，湘軍將領支道殺到，解救了酒坊。酉水醇遂壺漿勞軍。支道多有賞賜，授“義坊”匾一塊，令縣衙關照。酉水醇就這樣從普通作坊中脫穎而出，成為酉水首屈一指的大作坊。酉水醇作坊將“義坊”匾掛在作坊門樓上，世代引以為榮。

合作化的時候，以酉水醇為主體，合并了幾家較大的作坊，組建了酉水醇酒廠，成為縣屬國有企業。六十年代，釀酒新工藝橫空出世，年產量達到萬斤。那一年，“義坊”匾突然斷裂，從門樓上摔下來，變成一堆碎木塊。

改革開放之后，年產量更是達到千噸級。遺憾的是酉水醇沒有走出小國企的魔咒，人浮于事，產品滯銷，連年虧損。一九九七年縣政府忍痛割愛，宣布酉水醇破產。酒廠的工藝技術部長、勾調師胡帥，正是在這個關口盤下了酒廠，改名為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他在啟動資金都沒有著落的日子，咬牙貸款轟炸廣告，一舉成功。從此，酉水醇年產量過萬噸，營收過十億，穩坐酉水產值、稅收頭把交椅。

按照酉水的邏輯，酒廠一家獨大，是走不長遠的。但是，胡帥是勾調師，善于勾調。據說許多政府關鍵部門的要人都持有公司的暗股，方方面面擺得四平八穩。

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的銷售部長，也就是胡帥的銷售部長叫凌敏，一個干凈利落的美女，號稱沒有她攻不下的關。如果有，那就是還沒有出道。

酉池大酒店剛開業，凌敏就拎著酉水醇來會高田。在高田做水檢火檢的時候，凌敏雙手插在牛仔褲兜里，繞著展示架轉悠，正眼都不瞧一下。高田演示結束，請凌敏喝茶，談論他那套曲藥原料形態工藝香型文化，甜酸辣苦澀，大長圓厚勾。凌敏架起腿，連連點頭。最后，凌敏說，高總不愧是高手，但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朋，酒是半濁半清的。說罷抄起帶來的酒，頭也不回，走了。倒是高田怔住，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假山上篩的酒，漸漸有了黃酒香味。楊柳穿上了窄窄的綠裙，出落得搖曳多姿。那天傍晚，門衛隨著一位先生來到酒店。

進了大堂，門衛搶前一步，引著先生來到名酒薈門口。高田趕緊起身拱手，問門衛好。門衛卻指著高田，面向先生介紹說，這位就是警犬高田，高總。然后又對高田說，這位是霍老師。

高田轉出品酒臺，拱手道，霍老師好。霍老師長身玉立，面容清瘦，卻眉頭不展，略微頷首，平淡回應道，高總好。高田展出右臂，請霍老師入座。霍老師輕聲說，免了吧，我們上樓坐。

高田說，好。便在前面引路，讓客人進了酉池廳，順便交代服務生趕快請夏總來。酉池廳寬大，餐桌是大臺面，設計十二座，旁邊還有一張厚重的玻璃茶幾。高田力請霍老師坐首席，霍老師謙遜有加，坐在主客位置。高田在主陪落座，問門衛，還有其他客人嗎？門衛說沒有，就霍老師和我。高田偏向霍老師道，臺面比較大，您看合適不？霍老師點頭道，不礙事，寬松點好。高田趕緊吩咐服務員撤餐具，點菜。

剛剛搞定，夏民笑容可掬出現在包廂門口，道，夏民見過貴客。三人都起身。高田介紹了霍老師。夏民握了霍老師的手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霍老師謙讓道，哪里哪里，叨擾夏總了。又見過門衛，互道久仰。問候畢，夏民再次向霍老師推讓主位一番，才勉強落座。

菜品陸續布席，又上了兩對酉溪醉。四人都是老江湖，酒桌上歡聲笑語，講的卻都是廢話。倒是門衛與高田曾經喝過一個回合，說的是客氣話，卻有真情分。兩人說起上次喝酒的情形，夏民哈哈大笑，霍老師也頗有興致的樣子，點頭微笑。

喝到中局，四人都發汗，以高田為最。毛巾剛在光禿禿的頭上擦過，石板又回潮。襯衣上早已汗跡斑斑。

這時，霍老師也忍不住卷起了襯衣袖口。袖口一卷，手腕上赫然露出一片青色花紋，正是一顆龍頭。

高田雖然早有預判，還是心頭一震。

鐵水堂是民國時期紐陽碼頭的一個幫會，以鐵甲與水道兩門攻夫見長。世道變遷無常，鐵水堂頑強生存至今，離不開兩條，一是隱蔽，二是功夫。鐵水堂的最高首領，也是功夫最強，隱蔽最深的，即為龍頭。

又喝一會，霍老師敬了大家一杯，說，霍某人不勝酒力，到此為止，各位盡興。說罷一飲而盡，將酒杯輕輕倒置在面前。夏民知道應當說正事了，便傾身問道，霍老師屈尊來小店，必定有所指教，敢問……

霍老師道，豈敢豈敢，嗯，只是兄弟們有點閑錢，看能不能伴著夏總發點小財。夏民一聽，心明如鏡。他投資酉池大酒店之初，就定下一條規矩，不接受參股。他要確保對酒店的全面掌控。更何況，夏民手上不差錢。從項目開工，夏民已經多次遇到這種情形，他都委婉謝絕了。霍老師提起這個話頭，他當然早已有了說辭，卻故意沉吟了一會。

霍老師見狀，果然說，夏總為難，就當兄弟沒說過。夏民說，真是不好意思，小弟小本經營，深怕有負所望，還請多多體諒。霍老師說，哪里哪里，人各有志，無須勉強。夏民再三歉謝。

正事說過，酒局就進了尾聲。霍老師側頭問高田，高總，聽說你有千杯不醉的海量，到底能喝多少？高田說，慚愧慚愧，最多喝個五六斤吧。不錯不錯，我曾經有緣見過一個高人，姓虞，在省白酒協會工作，傳說他做過國家領導人的代酒員，有十斤以上的酒量。那我差遠了，六斤封頂。呵呵，我看你汗流不止，應當和酒量有關吧。是的是的，到底瞞不過霍老師的眼睛，實話說，我喝酒主要靠運用氣息，在腋窩里出汗，腦門上倒是自然出汗。是嗎，能不能讓我開個眼界？好，那我就失禮了。

高田當下起身，脫了濕透的襯衣搭在椅背上，然后反舉雙手，露出腋窩。高田調節氣息，腋毛里漸漸起了一團霧，像燭光上的輕煙一樣搖擺。在輕煙搖擺之際，腋毛根底凝結出一顆顆的汗珠，像蠶頭。蠶頭慢慢碰聚，像蚯蚓一樣蜿蜒蠕動，蚯蚓出了腋毛叢，像溪流一樣，唰的一下從肋骨上沖下來。

霍老師一時驚異，半晌才說，高總了不得，傳說中的逼酒術，今日重現江湖。高田道聲見笑見笑，放下雙手。也不再穿襯衣，光著膀子坐下來，說，我也是有個機緣遇到一位高人，姓萬，他傳給我運氣之法。霍老師笑道，方便告訴我嗎，那位高人在哪里，我也去拜師。不好意思，我師傅五年前過世了。霍老師沉思一會，道，不會是猴子吧？高田大吃一驚，望著霍老師，點了點頭。

高田正在猶豫，是不是要繼續說猴子的事，霍老師顯然不愿再談，果斷轉移了話題，說，高總果然是高人哪，我聽衛星說你鼻子了得，今天也能讓我見識見識嗎？哪里，都是兄弟們抬舉，我只是嗅覺細致一點而已。呵呵，今天就在我身上試一個吧。霍老師，你別怪罪小弟就好。都是兄弟，哪里談得上什么怪罪。

高田取了一個菜碟，用筷子撥掉殘羹，然后在盤底的油漬上點了一堆小白圈，端到霍老師面前，說，昨天晚上的事。霍老師看了一眼，粲然笑道，在你面前，什么壞事都干不得。邊說邊用紙巾將小白圈涂抹成一個大白圈。

夏民和門衛看到霍老師笑得如此開心，受到感染，大笑起來。他倆都以為高田畫的是風流場景，但是，霍老師一眼就知道高田畫的是麻古。

笑了一會，霍老師輕聲詢問夏民，差不多了吧？于是一齊起身。夏民高田送客到大堂外，霍老師回首，雙手合十，道，多有叨擾，后會有期。回身走了。門衛和夏民高田握了手，趕緊反身追隨霍老師而去。

第二天一早，高田就請來胡芝，詢問霍老師。胡芝大驚失色，說，天哪，這是鐵水堂的龍頭。鐵水堂的龍頭，酉水沒幾個人見過，我也不了解呀，你今天不說，我還不知道他姓霍呢。倒是他的江湖傳說很多，也不知道真假。

傳說霍老師年輕的時候，是城關鎮小學的一名語文老師，教書教得蠻好的，后來因為私自印刷教輔材料被查出來，坐了幾年牢。不料在牢房里遇到鐵水堂老龍頭，老龍頭自知必死，便將一身武功傳給霍老師。后來老龍頭果然被槍斃了，鐵水堂陷入爭奪龍頭的混戰之中，四分五裂。霍老師出獄，孤身來到秘密堂口，一戰定江山，兄弟們口服心服，尊他為龍頭，霍老師這才拿出老龍頭交班的信物，順利成為新龍頭。那信物是一枚小竹牌，碼頭上計數用的那種竹牌。霍老師是江湖之人，但不愿意別人稱他為大哥，偏偏喜歡“老師”的稱呼，所以堂內都稱他為老師。據說他還有個怪異之處，一直保持獨身，他說他是刀尖上過日子，何苦連累女人孩子。

高田聽了，又是心頭一震。

發酵

酉池大酒店假山上的酒壺在篩黃酒，像悠悠酉水，夜以繼日。楊柳枝繁葉茂，像風華絕代的舞娘，儀態萬方。酉水縣地處低洼，聚熱少風，一到夏天，好像萬物都燜在蒸籠里發酵，悶熱異常。

那天，烈日正好收攏它的暑氣，胡帥帶著凌敏一行來到了酒店。胡帥駕到，夏民與高田都出面接待，在酉池廳設宴。

胡帥在酉水地面，自然是響當當。隨著酉水醇的成功，胡帥頭上的帽子與日俱增，各種勞模、代表、委員、會長頭銜無數，說話做事，縣官也要讓他三分。

話說胡帥一行進了酉池廳，主客坐定。酒菜尚未上桌，胡帥笑道，聽說高總是酉池大酒店的御用品酒師，善用水檢法火檢法鑒別酒，今天趁這個機會演示一下吧。高田笑道，胡總不僅是商界奇才，也是鼎鼎有名的勾調師，我哪里敢班門弄斧？胡帥道，我早就荒廢了手藝，你不用客氣，露一手瞧瞧。

高田吩咐服務員取一瓶酉溪醉，另取一瓶市面上常見的白酒，撕了酒標，再擺在桌上。然后取出一對子彈杯，一瓶礦泉水。先將兩瓶酒分別倒入子彈杯，約三分之一杯的樣子，再按一比一的量在兩個杯子里加水。兩個杯子里的液體好像沒有什么異樣。但是，當高田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朝兩個杯底一照，奇跡出現，一杯清澈透明，一杯乳白渾濁。

高田笑道，這就是糧食釀造酒與化學勾兌酒的區別。酉溪醉是糧食釀造的，出現酸酯不相容的濁變現象，而化學勾兌酒，成分都是清澈透明的，所以不會發生濁變現象。在座都是此道中人，心照不宣。胡帥贊道，不錯，手法精妙。

高田又說，水檢不一定很精準，但是真酒不怕火煉，我們再來燒一下。撤了子彈杯，換上兩個香檳塔杯，高田又將兩款酒分別倒入兩個杯子，用打火機點燃，藍色的火苗便在杯子里翩翩起舞。約五分鐘，火焰熄滅。高田轉動桌面，請胡帥一行鑒別。胡帥一看，果然一杯渾濁，酸味撲鼻，這是糧食釀造酒的殘液。而另一杯，清澈透明，焦臭難聞，顯然是化學勾兌酒。

胡帥握了兩個杯子，互相碰了碰，道，不錯，果然是高手。高田吩咐撤下器具，說，貽笑大方，我們還是開始喝酒吧。胡帥說，本來呢，客隨主便，應當喝酉溪醉，但是我有個不情之請，今晚喝酉水醇，也請夏總高總品鑒品鑒。夏民說，這怎么好意思？胡帥說，我們之間，來日方長，今天就賞個臉吧。

凌敏取了四瓶酒，放到桌上。那酒并無酒標，赤身裸體的白瓷瓶。胡帥道，這是我們的內供，壓箱底的，還請夏總高總指點指點。夏民道，我是不擅長這個，但是胡老板親自出手的酒，肯定是極品。高田附和，那是那是。

高田一品這酒，果然醇厚悠長，口感豐富，層次分明，與酉溪醉各有千秋，確實是酒中妙品。胡帥并不詢問，高田主動盛贊一番。胡帥哈哈大笑，說，這款酒可以上你的名酒薈不？當然可以，只要貼上酒標，明天就上架。胡帥復大笑，這款酒是不貼酒標的，貼了酒標的酒呢，又上不了你的架，難哪。高田心知市面上的酉水醇都是化學勾兌酒或半化學勾兌酒，如何能上架？內供是糧食釀造酒，卻又是黑市戶口，還是上不了架，于是陪著大笑一陣。

喝到尾聲，夏總又向胡帥敬酒，胡帥順便說，夏總來酉水發展，前途無量，我有一事不知道方便請教不？哪里敢說請教，胡總有什么吩咐？我們來個強強聯手如何，我也投點小錢到酉池大酒店，你也入點股在酉水醇。夏總照例遲疑一下，道，承蒙胡總看得起，但是我這個小店沒有什么作為，哪里敢驚動您？憑您的神通，自己辦個酒店，還不是殺雞用牛刀。胡帥道，既然如此，權當我酒后亂說。夏民連道慚愧，又自罰了一杯。

酉池大酒店不讓酉水醇上名酒薈，已經給胡帥心里塞了一個梗。今天，夏民的態度又在胡帥心里塞了一個梗。不愿意合作尚在其次，關鍵是“自己辦個酒店，還不是殺雞用牛刀”這句話，讓胡帥不舒服。其實，胡帥早就想在酉水建一座五星酒店，憑他的實力應當手到擒來，但偏偏出鬼，任他多方努力，硬是批不下地。他夏民一來，很快就立起一座五星酒店。這是他的一塊心病。夏民也是隨口一說，哪里知道胡帥心中的波瀾。

夏民自罰一杯，胡帥趁機轉向高田，說，夏總太低調，但是高總要罰一杯，不讓酉水醇上名酒薈。高田趕緊起身，道，有眼不識泰山，認罰。干了一杯。

胡帥道，高總，我知道你是高級品酒師，冒昧請教一下，今天這款內供的年份，能品出來嗎？高田笑道，糧食釀造酒喝的就是年份，如果我所料不差，酒體都是本地高粱釀造，基酒是去年的新酒，母酒是九八年的老酒，也就是說，這款酒的酒齡正好十五年。

胡帥狐疑，轉頭望著凌敏，凌敏呆了一下，向胡帥鄭重點點頭。胡帥驚奇，豎起大拇指，道，你是真正的高手。但是我請問，你怎么就知道是九八年的老酒？高田笑道，九八年紐陽地區雨水最充沛，高粱籽皮稍薄、肉稍厚，所以甜度稍濃、澀度稍淡，僅此而已。

此言一出，全桌都定住了。隔了一會，胡帥說，我準備在今年重陽節舉辦一場品酒大會，邀請全國各地的品酒師來酉水，順便搞一個品酒師大賽，你一定是那匹黑馬。高田遜謝道，不敢不敢。

取酒

酉池大酒店的假山上開始篩紅酒了。楊柳也成了溫潤少婦，葉子多了一份成熟的茂密，少了些許濃綠的油光。好像惹了塵埃。

夏民拂開惹了塵埃的柳條，引著一個身穿紅色T恤的中年人和一撥隨從人員進了酒店。路過名酒薈，夏民使了個眼色，高田知道柯常委到了，趕緊跟隨進了酉池廳。

柯常委名叫柯修，是本地人，酉水縣的政法委書記，兼著縣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但是，他不樂意別人叫他局長，也不樂意別人叫他書記，只樂意別人叫他常委。

高田進門，向紅色T恤欠身，常委好。夏民介紹說，這就是高田。常委點頭，笑道，你就是號稱警犬的品酒師吧。正是在下。警犬，我還是有所了解的，有時候大案疑案，真還離不開警犬；能被稱為警犬，光榮呀。都是兄弟們抬舉，名不副實。白酒，是酉水的支柱產業，聽說高總一到酉水，許多酒廠都心生畏懼，怕高總給差評，我看這是個好事，讓他們少做、盡量不做假酒劣酒，提高產品檔次，提升酉水酒業的品位，這是產業發展必由之路嘛。常委高論，引發贊聲一片。

宴席開張，常委規定，通干之后，各自隨意，如果單獨敬酒，屬于強干，按酉水規矩，三杯敬一杯。于是全體起立，準備通干。這時夏民說，好，第一杯我們一起敬常委。話音未落，常委用手一按，說，夏總，你說這話屬于強干，你干三杯。夏民趕緊應承好好好，通干之后，不敢落座，又連飲兩杯。常委道，這才是當老板的氣魄。

剛剛消停下來，夏民又起身，單敬常委。常委道，你剛才敬過了，怎么又敬？剛才是和大家一起敬的，現在是單敬，感謝您對小店的關照。常委并不端杯，問，派出所沒給夏總添麻煩吧？哪里敢說添麻煩，隨時歡迎他們來指導，但是他們都很忙，還沒來過呢。常委偏頭向一個隨從人員吩咐，把管所給我叫過來。吩咐完了，才端起酒杯，問夏民，還記得規矩？常委定的規矩，當然照辦。夏民以三對一敬過常委。

高田也起身敬常委。常委笑道，高總，你這是輪干呀。我聽別人說起過你的海量，所以不好意思，我要改革一下規矩：你作為夏總的朋友來敬我，三杯對一杯；但是，你又是品酒師，另加三杯；同時，你又是警犬，警犬歸我管，再加三杯，一共是九杯對一杯。高田笑容滿面，說，好，按常委的改革精神辦；但是我怕得罪在座其他各位領導，所以先打個報告，這個政策只對您適用，行嗎？那當然，他們又不管警犬，按老政策就行。于是高田取來一個分酒器，連篩九杯倒入分酒器，然后與常委碰杯，一口悶了。常委喝了酒，大拇指一豎，道，是條漢子。

這時聽到一聲洪亮的“報告”。大家望向包廂門口，一位穿戴整齊的警察，在那里筆挺敬禮。常委招了一下手，警察跨進門，又啪一聲舉手敬禮，喊，常委好。

常委并不起身，正眼都不看警察，一邊夾菜，一邊好像自言自語，說，姓管的，夏總是我的朋友，你知道了嗎？警察響亮回答，明白了。常委又道，明白了就喝一杯。夏民趕緊起身，篩了兩杯酒，遞一杯給警察，和他碰了杯，說，請多關照。警察說謝謝，仰頭一口干了。

夏民正要邀請警察入席，常委卻望定警察，輕聲道，滾。警察啪地敬禮，向后轉，齊步走，出了門。

夏民呆了一下，看到警察轉身，準備離開包廂去招呼警察。常委向夏民按按手，說，沒事沒事，不用管他，姓管的就這副德性，隔兩天不兇他他就不舒服，我當城關所所長的時候，他還是個輔警呢。

夏民不能起身，高田趕緊離座。趕到大門口，看到警車頂燈閃爍，高田跨步上前，管所長已經發動了車。高田彎腰立在駕駛座的車窗邊，說，管所，實在對不住，今天沒有接待您，請多原諒。管所哈哈笑道，沒事沒事，我這也不是第一回，你們繼續，陪常委盡興。高田見管所笑了，放下心頭巨石，回頭叫服務員，趕緊取一對酉溪醉來，送給管所。管所說，都是兄弟，客氣什么，高田將酒塞進后座，連聲說，今天對不起了，下次專程請您來酒店指導，一起喝一杯，向您賠罪。管所說，見外了，走了。警車徐徐出了酒店。

高田上樓，卻看到常委在走廊上接電話，走來走去，左右為難的樣子。高田止步。常委掛了電話，神情凝重，繼續踱步。偶然抬頭，看到高田。高田趕緊走過去，伸展左臂，讓常委進了包廂。

常委落座，又思索了片刻。大家都不敢吱聲。常委道，繼續呀。于是酒桌又熱鬧起來。

常委再次起身，拍了拍夏民肩膀，兩人來到走廊上。夏民問，常委有什么指示？常委道，哪里有什么指示，我聽說胡帥找過你，想和你聯手，你不太贊成？有這事，是不是有所不妥？沒有沒有，這是企業之間的市場行為，講究自愿嘛，我們不干預，強扭的瓜不甜。謝謝常委理解。那么，私人入股怎么樣，我有個朋友在酉水醇有點股份，想變現出來，你有沒有興趣？夏民遲疑一會，說，哎呀，常委啊，我鄉下出來的，眼界小，怕有失所望啊。常委吐了一口氣，說，沒事，只是朋友委托我問一下。夏民連聲說對不起。常委道，沒事，進去吧。

常委重新落座，酒已經喝到了尾聲。常委臉色發青，其余人也都有了些許醉意，唯有高田端坐，目光清明，只是不停地擦那顆大光頭。常委笑道，品酒師果然不是浪得虛名啊，千杯不醉。高田說，報告常委，在大家心目中，品酒師一定酒量好；其實呢，品酒師這個職業，主要是掌握一些酒的知識和技能，鑒別酒的品質，和酒量大小關系不大。那我正好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大家都喝同樣的酒，酒量差別這么大呢？

高田笑道，這是每個人胃里的消化酶結構與含量不同，醇脫氫酶、醛脫氫酶的含量決定酒精分解的速度，也就是說決定酒量。你說得太專業了，我只問你，喝酒臉紅好些，還是臉色發青好些？呵呵，喝多了都不好，只能說臉色發青的酒量大一些。大家都望向常委，笑道，說來說去，無非是領導酒量好。常委笑道，我就是喝成黑臉包公，也喝不過品酒師啊。

常委一笑，全桌附和。酒局便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窖藏

次日，夏民與高田聽胡芝說，建商住樓的那塊地出了事，傷了一個人。夏民心中一沉，想找樊書記，便發了一條短信給書記，“書記好，方便嗎？”過了一會，樊書記回了一條短信“晚八點見”。

酉池大酒店開業之初，夏民就在八樓當頭留了一個豪華套間，沒有門牌，專門給樊書記休息。書記自己拿著房卡。夏民交代客房部每天照常做衛生，但是不得與客人交流。事實上，書記來得少，每次都是從酒店側門出入，加上早出晚歸，服務員也很難看到房間里的客人，只知道是一位特殊貴客，并不知道是縣委書記。

夏民的辦公室在十二樓，有三進。第一進是會客室，第二進是寬大的辦公室。辦公室背靠的書架其實是個暗門，拉開書架，里面是一間茶室，有一張小茶桌、一張小餐桌、一張午睡的長沙發。是為第三進。就像窖藏老酒的密室一樣，不為外人所知。夏民有事找書記，通常約在茶室見面，到了飯點就吩咐餐廳簡單炒幾個菜，送進來吃。

晚上七點半，夏民和高田在茶室等待書記，相對無言。夏民建酒店的時候，就開始謀劃建商住樓。起先拆遷進度很快，夏民便將酒店作為質押，向銀行貸了八千萬，隨時準備投入商住樓開工。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胡芝。誰知道后來見了鬼，進度越來越慢，終于停滯下來。夏民手里有錢，卻是死錢，還要從酒店抽取利潤支付銀行利息。用于其他投資又不敢，萬一很快開工呢？

現在那塊地出了事，估計交地更難。夏民只好驚動書記。

八點整，樊書記獨自一人，準時進來。高田拉上茶室暗門，便開始泡茶。夏民向書記說了對商住樓地塊的擔憂。書記胖大，仰在藤椅上，皺了眉頭，沉思不語。端過茶杯，聞了聞香，喝了一口，這才說話。

酉水這地方，復雜，我早就聽說過，來之前也做了一些功課；但是，比我想象的更復雜。一個什么事，交代的時候個個拍胸脯表態堅決執行，走著走著就卡殼。商住樓那塊地就是這樣，我當時給他們三個月時間交地，表態都沒問題，現在都過了一年，還在這里出幺蛾子。傷的那個人，是警察傷的，我交代老柯一定要把好關，別什么事都不出名，偏偏這個事讓酉水出了名。明天正好有個大會，我要敲一敲他們。

夏民說，還有一個事想匯報一下。又向書記說了鐵水堂、酉水醇酒業公司和柯常委想入股的事。夏民最后說，我貸的款都在發霉，哪里還敢接受外面的投資？樊書記又皺眉，將大腦袋甩了甩，這些事，都是市場行為，你們企業家自己做主，不用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明天我在會上也要敲一敲。我聽說有些干部在酉水醇酒業公司持有暗股，私下交易，有機會硬要整一整，太不像話了。

夏民說，書記呀，我呢，一個商人，也幫不了你什么忙。總是請您關照我，給您添麻煩，于心不安；這個送給您，也算表達一點心意。說罷從茶桌下取出一個精致的小皮箱，遞給樊書記。書記搖搖手，道，老夏呀，說句幼稚的話，我樊興到酉水來，和你一樣，也是為夢想而來，想做點事；不是我裝清高，我們就像兄弟，你這樣做，就變了味。夏民聽書記說得這么真誠，反倒尷尬，說好好好，趕緊又將箱子收回，放到茶桌下。

第二天，果然聽到傳聞，樊書記在大會上發火，說機關干部人人都是酉水形象，個個都是酉水代言人，要講紀律有規矩，維護好酉水形象。又說領導干部和企業家是親、清關系，凡是發現故意為難企業、破壞營商環境的，殺無赦，凡是以權謀私，與企業有不正當利益關系的，斬立決。

兩個凡是，殺無赦、斬立決，很快在酉水成了流行語。但是，風言冷語更多。說上面雷聲大，下面雨點小，渴死老百姓。有一個笑話，說縣里決定修一條路，各部門一把手都表態堅決貫徹落實，后來建設單位到工程局辦施工許可證，局長批示請副局長辦，副局長批示請股長辦，股長批示請科員辦，科員頂著不辦，建設單位急了，說，這是樊書記交辦的，科員冷笑道，那你去找樊書記呀。

鐵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書記發了狠話，商住樓的地還是交出不來。夏民心里有一窩螞蟻，在熱鍋子上。

轉眼，酉池大酒店假山上篩的紅酒，葡萄香味越來越濃重了。楊柳依然在飄蕩，只有在風止樹靜的時候，才可以看到葉尖上那一點點黃。那一點點黃，讓人想起徐娘。

品酒大會籌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大型活動將至，加上重陽的節日氣氛，酉水縣城的每個角落都能聞到那種味道。好奇、興奮、不安，混在一起發酵的味道。

品酒大會說是酉水縣酒業協會主辦，其實就是酉水醇酒業公司在操持。大會主要活動有三項，一是征集全省各地的名酒，由品酒師們評定金銀銅獎；二是品酒師大賽，第一名重獎十萬元，酉水醇酒業公司還將聘其為終身榮譽品酒師；三是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舉行義坊揭牌儀式。酉水縣酒業協會也給酉池大酒店的高總發了大紅燙金的邀請函。但是，高田將邀請函放在名酒薈品酒臺的抽屜里，并不曾去報名。夏民也不過問。

沒有獵犬照樣能打銃。沒有警犬，品酒大會照常舉行。毫無懸念，酉水醇在品酒大會上拔得頭籌，在金獎中名列第一。

接下來是品酒師大賽。賽場設在酉水醇酒業公司的商務發布廳，二十四張品酒臺擺放整整齊齊。首先，由模特隊將編號1～6的六小杯白酒，分別擺在品酒臺上，另備有水性筆和A4紙表格。然后請參賽的二十四位品酒師入場，各就各位，通過望、聞、嘗，分別寫出1～6號六杯酒體的配料。最后，拿出品酒師們填寫的表格，與標準表格比對，憑準確率決出排名。

品酒師們各顯神通，搖頭晃腦，凝神觀酒花，閉目聞酒香，咂舌嘗酒味。最終，虞導填寫的配料表與標準配料表一字不差，奪得冠軍。虞導來自省白酒協會，據說他曾經做過國家領導人的代酒員。胡帥以酉水酒業協會會長的身份，給虞導發了十萬元獎金，一扎扎的鈔票裝滿了模特端著的托盤；又以酉水醇酒業公司董事長的身份，給他頒發了一張巨大的燙金聘書。

唯一遺憾的是揭牌儀式出了一點小故障。那義坊匾是仿照老匾制作的，只是將原來的黑底金字改成紅底金字，又放大了幾倍而已。義坊匾高掛在公司牌樓上，用大紅綢罩著。紅綢在義坊匾上方挽了一朵大紅花，再從兩邊垂下來。吉時已到，副縣長與胡帥兩邊站定，握住紅綢一扯，便將大紅花和義坊匾一并扯了下來。

眾人驚詫之際，凌敏機敏，沖上去從紅綢中翻出義坊匾。萬幸完好無損。凌敏說，各位來賓，這是天意啊，義坊匾，重千斤，硬是要縣長親自授牌才行。轉手將義坊匾交給副縣長。于是副縣長又將義坊匾授給胡帥。鼓掌，拍照。

義坊匾的掛鉤怎么會意外脫落？除非有人做手腳。胡帥是老麻雀，依然春風滿面，應對得體。心中怨怒，不形于色。

活動結束的當天晚上，參賽的廠家與品酒師都散了。胡帥特意將虞導留下來，在酉池大酒店酉池廳宴請終身榮譽品酒師。夏民受邀在座。

酒宴尚未開始，胡帥看著夏民，突然說，夏總，酒池大酒店有一位御用品酒師，怎么沒有參加比賽，能不能請他過來？夏民笑道，小店的品酒師哪里敢稱御用。邊說邊示意服務員請高田。

胡帥對虞導介紹道，這家酒店有一個品酒師，也非常厲害。虞導開明大方，說，那請來認識認識。

高田進門，拱手道，見過胡總，見過各位老板。胡帥說，高總呀，不好意思，可能是工作人員忙中出錯，忘記邀請你參加品酒大會了。哪里哪里，應當是我道歉，我收到了邀請函。噢，這次品酒大會的檔次應該不低呀，你怎么不賞臉呢？胡總，您這么說我就沒臉見您了，我是鄉下人，怕出丑，上不了大臺面的，加上正好有事，不就躲藏起來了嘛。既然如此，現在你來了，又不是什么大場合，你給我們露一手如何？全桌響應。

高田遜謝，不敢不敢，胡總放我一馬吧。胡帥力勸，沒關系，權當好玩，就用比賽的道具，品個酒。高田猶疑再三，道，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在這張茶幾上補考一下吧。胡帥吩咐隨從人員趕快去取大賽酒體。正好比賽道具歸在一個大箱子里，放在接待商務車的后備箱。隨從人員很快用托盤端著六小杯酒進了包廂，酒杯上編著1～6號。

夏民知道品酒要保持相對簡單的氣味環境，便暗示服務員先不上菜。大家都圍到茶幾邊，靜靜地看著高田坐在茶幾邊的沙發上，開始端起1號酒杯凝神觀望，搖晃再觀望，然后用鼻子湊近杯口，深聞兩次，放下酒杯，在配料表的1號欄寫下水、高粱、小麥。又端起2號杯，觀望、深聞，很快在2號欄寫下水、食用酒精、己酸乙酯、乙酸乙酯、冰醋酸。不到一刻鐘，表格填完。隨從人員取出標準配料表，一對照，頓時僵住。高田填寫的配料表與標準配料表一字不差。

胡帥哈哈大笑，豎起拇指說，不愧是警犬。隨從人員附和說，高總和虞大師棋逢對手，不相上下。倒是虞導握了高田的手，滿臉笑容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天見到高山大海了，老弟甘拜下風。順勢拉了高田的手，一定要坐在一起喝酒。盡歡而散。

窖藏出老酒。大家都是此道中人，心知肚明。虞導比賽時，品酒用了望、聞、嘗三招，而高田只用了望、聞兩招。高下立判。

陳化

好日子總是過得很快。酉池大酒店假山上開始篩白酒了。楊柳樹上的葉子黃了，一陣陣地灑落，像脫發一樣使人驚懼，讓人想起黃臉婆。

品酒大會成功舉辦，胡帥出盡了風頭，酉水醇的訂單也像漩渦一樣卷向公司。酉池大酒店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就像慢慢陳化的老酒，濃烈又醇厚。當然，夏民還是憂郁。

那天晚上，樊書記開車從側門進了大酒店。他并不上樓，將車泊在停車場，打電話叫夏民下來。

夏民來到昏黃的停車場，樊書記將車燈打了個閃光。夏民便小跑過去，坐在副駕駛座位上。

夏民問過好，見書記仰在駕駛位上，掛著一臉的凝重，不敢開口。沉默了一會，書記說，老夏，我要離開酉水了。夏民如聽驚雷，這么快就要調走了，到哪里？可能要到市里一家平臺公司去。怎么到平臺公司去？由不得我啊。唉，到底是？樊書記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個禮拜一，市里開了個常委擴大會。散會后，紐陽市委書記要樊興留下來，到他辦公室去。市委書記開口就說，你要有個心理準備，還是回市里來工作，暫時不好安排，先到一家融資平臺過渡吧。樊興很驚詫，說，堅決服從市委安排，但是，酉水工作局面剛剛打開，小有遺憾。市委書記說，我知道，但是動一動，對全市的工作和你個人都有好處。樊興心中一緊，道，是的，我能力水平確實欠缺。市委書記說，不是這個意思。說完這話，把樊興晾在一邊，低頭開始翻閱桌上呈報件。樊興也是老麻雀，并不催問，就讓時間在兩人之間靜靜地流動。

果然，市委書記翻了兩頁文件，停頓，抬頭望定樊興，你是不是在五星酒店長期包房？樊興苦笑道，酉池大酒店是我自己招商引資到酉水的，那老板就留了一間房給我，偶爾去休息一下；當然，這是不對的，我回頭和那老板結算一下吧。市委書記點點頭，說，酉水的風氣我也知道，市委還是信任你的，但是告狀告得猛，最近省紀委過問此事，市委必須趕緊冷處理一下。樊興道，謝謝市委關心。市委書記又說，工作作風也注意些，省得別人說你剛愎自用，霸道凌厲。

樊書記對夏民說，他們也是找不到其他岔子，就拿酒店包房說事，擠兌我也擠兌你，一箭雙雕。夏民道，一定是出了內鬼，知道這事的人不多啊。樊書記說，老夏呀，酉水這個水太深了，你以后要更加小心。夏民說，我會的，大不了不做了，還是回市里依靠您。書記吁了一口氣，說，都看緣分吧。說完將胖大的身軀坐起來，開了頂燈，從扶手盒中取出兩扎鈔票，遞給夏民。夏民說，這是干什么？樊書記說，房費。這怎么可能？你先收下。夏民收了。樊書記又從扶手盒中拿出一張A4紙和一支水性筆，說，再寫個收條，今收到樊興在酉池大酒店住宿房費兩萬元整，簽署姓名日期。夏民依言寫了。樊興將收條折好，放進扶手盒，發動了汽車。夏民只好告辭下來，眉頭緊鎖。

書記要走的消息還未散布開來，警察就到了酉池大酒店。那天晚上十一點，兩臺中巴悄悄滑進酒店，車門一拉，涌下來二十多個荷槍實彈的警察。一撥直撲三樓KTV、洗浴中心，另一撥分成四組，各組帶著一名服務員，一個樓層一個樓層地查房。第一撥警察弄得雞飛狗跳，卻很快圓滿完成任務，捉了二十多個小姐和嫖客，蒙上臉，一長串帶上中巴車，走了。

問題出在第二撥警察。有一組查到808房時，按門鈴，客人半天不開門，警察命令服務員開門。進去一看，房間燈火通明，電視開著，空無一人。床單上扔著一些衣服，浴室水聲嘩嘩響，顯然客人在洗澡。警察不走，立在電視機前。等了一會，客人洗完澡，穿著內衣，頭發濕淋淋地出來，抬頭見警察，嚇得尖叫一聲。原來是個大媽。警察說，驚慌什么，例行查房，沒事了。轉身欲走。這時大媽醒悟過來，說你們沒事了，我有事，你們是哪里的？酉水縣公安局。證件我看看。警察從口袋里掏出證件，用兩指夾了，在大媽面前一晃，收進口袋。大媽說，別急，給我記一下姓名和警號。警察冷笑一聲，你沒這個資格。好，沒有這個資格是吧，我一定要投訴你們。我們是執行任務，奉命行事，你去告吧。

這個大媽姓支，是紐陽大學的一個歷史學教授。最近，省社科研究院設立了一項科研課題，組織了一個專家學者團，專門研究湘軍在紐陽地區的活動。支教授正是湘軍將領支道的后裔，也是紐陽知名歷史學教授，理所當然參加了這個學者團。這兩天，正好在酉水縣做實地考察。沒料到竟然遇到這個窩心事。支教授當即報告了團長，又打電話給他老哥。他老哥是省政府的參事，資歷深厚。

第二天一早，柯常委親自到酒店808房，向支教授道歉，說，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打擾您啦。支教授余怒未消，說，打不打擾沒有多大關系，但是我可以當著你局長的面說，昨天晚上那兩個小伙子作風蠻橫，態度惡劣，毫無法治意識，這說明酉水公安系統民警素質、執法水平都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柯常委不卑不亢，說，您說得對，我們警風治理還有很多不足，但是基層工作有基層工作的特點，直接面對矛盾，有時候確實沒辦法。支教授哼了一聲，按你們這個作風，基層矛盾只會越來越多，越來越激化。柯常委道，教授，我順便向您報告一下，昨天晚上在這個酒店抓捕了二十多名犯罪嫌疑人，民警確實是在執行任務。支教授道，執行任務就可以不尊重公民的權利嗎，就可以執法犯法嗎？柯常委道，當然，執法者更要守法，所以我今天一早就嚴厲批評了他們，如果您沒有別的吩咐，那我就先走了。

支教授看不到柯常委半點誠意，更加窩火。又打電話給老哥，訴說前后經過。支參事便打電話給紐陽市政法委，提醒注意。這個提醒，成為柯常委后來在掃黑除惡中落馬的諸多因素之一。

樊書記終究走了。發了一條短信給夏民“老夏保重”。夏民沒來得及送書記，只好回了一條短信“書記保重”。發完信息，眉頭鎖得更緊了，眼前總是浮現樊書記凝重的大臉龐。

比樊書記走得更快的是坊間流言。酉水縣乃至紐陽地區的的士司機與賣菜大媽都在議論，酉池大酒店是個淫窩，被公安踩了。導游帶著來酉水旅游的男男女女，經過酉池大酒店時，必定指指點點，卻不再引導游客進店。在指指點點之中，酉池大酒店的顧客很快從絡繹不絕的蜜蜂，變成了稀稀拉拉的晨星。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明星企業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也突然墜落，就像義坊匾，從高高的門樓直接摔到地上。正是在樊書記離開酉水的那天，紐陽一家小餐館，一桌八個人喝酒，三個進了醫院。其中一人沒有搶救過來。醫院檢測報告顯示，三人不是酒精中毒，而是己酸乙酯中毒。己酸乙酯是有毒物質，通常用于化學酒勾兌。要命的是，他們喝的酒就是酉水醇。這是秋燥天氣山腳下的一粒火星子。

胡帥善長勾調，趕緊激活各種資源，請求酒店修正菜單信息，務必顯示喝的不是酉水醇；又請求醫院修正檢測報告，務必顯示是酒精中毒。可惜信息極速流布，加上病亡家屬已經在餐館、醫院鬧得不可開交，危機公關宣告失敗。酉水醇酒業有限公司的訂單像潮水一樣退去。這是那粒火星子引發的烈焰，在風中呼啦啦燒山。

退訂單，對于酉水醇來說，只是災難的開始。持有酉水醇股份的，紛紛要求退股，以至股東堵門，公司停產。這是山火卷過，山頭寸草不生。當然，那些持有暗股的人，已經搶先一步全身而退。其他持股人，就顧不上那么多了。

剛開始的時候，胡帥奮力救火。但是一周之后，大勢已去，胡帥就從酉水蒸發了。連同蒸發的是銷售部長凌敏。一個人想把自己藏起來，只要將帽子扔掉就行了。胡帥扔掉了他那層層疊疊的帽子。

酉池大酒店假山上篩的白酒，香味濃重。可憐的楊柳，枝枯皮皴，生機褪盡，像一個干瘦的老太婆，顫顫巍巍，立在寒風里。酒店門口已經可以張網捉麻雀了。雖然沒有下雪，但是這個冬天分外寒冷。

夏民的眉頭越皺越緊。酒店的虧損需要從貸款中輸血。唯一的一線生機是建設商住樓。但是建商住樓的地永遠都交不出來。

突然聽到傳聞，說在酉池大酒店捉的嫖客中，有一個主動招供，曾經在KTV包廂里吸食過麻古。警察順著這條線索，查出麻古來源于鐵水堂蔡衛星。

紐陽市禁毒支隊、刑偵支隊介入案件偵察。經過周密布局，終于在酉源山附近的一座廢舊酒作坊堵住了霍老師和門衛蔡衛星。蔡衛星拒不投降，與警察交火，被擊斃在酒缸里。等警察沖進去的時候，蔡衛星已經翹起胡子，雙目圓睜，仰在缸沿上。棕色胡子上還掛著血珠。酒缸正面被子彈打開了幾道缺口，但未全部破裂。蔡衛星的下半身，浸泡在自己的血水里。遺憾的是，遍搜作坊，不見霍老師。顯然，蔡衛星的頑固抵抗為霍老師爭取了時間。奇怪的是，封鎖如此嚴密，他能從哪個角度逃逸？警察略一商量，斷定霍老師跑到酉源山上去了，立刻組織大舉搜山，竟然一無所獲。

當聽到蔡衛星被當場擊斃、霍老師成功脫逃的消息，柯常委無聲地吁了一口氣，感覺心頭那個巨大的石塊，輕輕地放在了地上。

但是，事情還沒有結束。漸漸又聽到風聲，說酉池大酒店有容留吸毒的嫌疑，公安會來抓人。這個當口，夏民回了一趟紐陽。他在紐陽見了誰，做了什么事，連高田都不知道。只是隱約聽說他回家和田杏大吵一架，一怒之下，當天便去民政局扯了離婚證。家里所有財產歸田杏，夏民凈身出戶。

夏民回到酉水，眉間皺紋消失不見，但是臉上寫滿了淡漠。部門經理向他匯報，他只回答一句話，知道了，以前是怎么搞的，就怎么搞。酒店既沒有什么重大項目需要他開會拍板，也沒有什么重要簽約需要他簽字畫押，更沒有重要人物需要他去接待、拜訪。

當酉水人都熙來攘往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地獨坐暗室里，環顧一下精巧的布置，緩緩清理小茶桌臺面，注水燒水，清洗茶具，泡茶品茗。他平素沒有讀書的習慣，只對《易經》感興趣，于是取了《易經》在手上，一邊飲茶，一邊翻看。“潛龍勿用”。夏民想起年輕時在化工廠招待所的荒唐事，搖了搖頭，不覺笑了一聲。“見龍在田”。夏民想起他在華招旗艦店初遇樊興，向他敬酒，其情其景，歷歷在目。“飛龍在天”。夏民想起盛大的酒店開業典禮，樊書記剪彩，恍如昨日。“亢龍有悔”。夏民面前浮現樊書記凝重的大臉龐，不覺嘆了一聲。

那天上午，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從假山上的孔洞穿過，嗚嗚有聲。這是不吉利的風聲。高田從品酒臺后站起來，往禿頭上戴了一頂刀郎帽，走出酒店大門，立定抬頭，看了看天色，起步到城關派出所去見管所。自從管所認識高田之后，有事沒事跑到名酒薈坐一會。高田也對管所多有打點，兩人甚為相得。

管所趴在電腦前，邊看股票邊喝茶。辦公室清靜、暖和。現世安好。聽到敲門聲，管所起身開門一看，高田來了。管所泡了一杯茶，端給高田。

高田接了茶，嗅了嗅，道，西湖雨前龍井，好茶。管所笑道，不愧是警犬。高田摘了帽子，緩緩落座。管所道，高總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何貴干？高田道，管所，真人面前不敢講假話，我想打聽一下，據說酒店的事還有麻煩？管所臉色莊重起來，吐了一口氣，道，兄弟呀，酒店的案子牽出了涉黑涉毒，現在由市里提級辦理，我們都要回避。問題是，我們酒店三樓都承包出去了，KTV、洗浴中心都是他人經營，有合同為證，應該扯不到夏總身上吧？兄弟呀，經營權轉讓出去了，樓還是夏總的樓呀，所有權還是夏總的嘛。管所，我今天就是來請您指路的，您說如何處置恰當些？管所皺眉喝茶，不吱聲。高田又道，管所，我知道您不方便，提示一二也好。管所轉臉定定地看著高田，一字一句道，你知道孫子兵法有幾計嗎？高田盯著管所，管所轉頭喝茶。高田一拍大腿，起身，戴上帽子，拱手說，謝謝管所。轉身出門。

高田快步回到酒店，剛走到假山旁，正好看見前坪停著一輛中巴車，一撥穿皮夾克的年輕人走進酒店大堂。酒店冷清，不是一天兩天，怎么突然來了一撥年輕人？手上又沒行李，不像開會。高田心知有異，站在楊柳樹下觀察。

那群年輕人穿過大堂走向電梯的時候，卻落下一個。落下的那個年輕人靠在服務臺邊，和服務員搭訕。當其他的年輕人走進電梯時，又拉下一個。落下的那個年輕人站在電梯邊，摸出煙來，點火抽煙。

假山上的白酒在不停地篩，醬香濃重。但是在酒香之中，高田隱隱聞到鐵器的氣味。高田暗叫不好。一時也顧不得太多，跨過水池，隱在假山后，飛快撥打夏民電話。電話接通，高田輕聲急促堅定地說了一個詞“快跑”，便掛了電話。

便衣沖到夏民設在十二樓的會客室、辦公室，不見人影。但是他們顯然知道暗室的存在，便去拉書架。書架紋絲不動。便衣喝道，開門，否則開槍了。里面沒有動靜。警察找準暗室門結合處，轟地開了一槍，強行拉開暗室。暗室里空無一人。只見室內茶香裊裊，茶桌上擺放著一部《易經》。這時發現暗室的窗戶是開著的。有個警察趴到窗戶邊往下一看，樓下水泥地面上似乎癱著一個人。

話說高田隱在假山后，一會兒盯著十二樓暗室窗戶，一會兒盯著電梯口，不祥的預感充滿了全身，忘記了寒冷。揪心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大約五分鐘，叭的一聲槍響，高田禁不住一哆嗦。這時，暗室窗戶打開，夏民飛了下來。高田閉目，抹了一把臉，轉出假山，拉低帽檐，快步離開酒店。

夏民死后，田杏來到酉水，哭得三次暈厥。終于打起精神，收了夏民尸體，在紐陽辦的喪事。從此，田杏再也沒有到酉水來過。后來處置酒店資產時，都是委托律師來辦理的。

接手酉池大酒店的是客房部經理胡芝。據說她長袖善舞，用酉水醇股份變現的錢，收購了酉池大酒店。

多年之后，紐陽政法委書記樊興組織了掃黑除惡行動，酉水縣柯常委落馬。這個事不驚奇。柯常委是鐵水堂的保護傘，酉水人心知肚明。令人驚奇的是，酉池大酒店董事長胡芝也收了進去。這時，酉水人才知道，胡芝是柯常委的特定關系人。當然，這都是后話。

酸敗

高田被通緝。那天，警察廣尋線索，來到酉源山下，敲響了老袁家的柴扉。老袁說，高田我認識，但是很久沒來過了，他現在怎么樣？警察說，高田負案在逃，請你配合，如果見到他，及時報警。老袁大吃一驚，高田犯事啦？警察說，他犯的事，多著哪。

那天晚上，有一束手電光從老袁家晃出來，慢慢地晃向仙猿廟。打手電的是老袁，他還提著一個不銹鋼盒子。他走得很慢。寒風緊湊有力，讓他行進艱難，偶爾趔趄。

終于來到仙猿廟。老袁有點氣喘，也有點發熱。他將盒子、手電放在供桌上，然后撳黑手電，在黑暗中向仙猿像拜了三拜。仙猿在黑暗中酌飲，并不理會老袁。

老袁拜畢，又摸到手電，撳亮，提著盒子走向左邊殘垣。殘垣后面是一塊普通的巖石。他用左肘盡力推石塊，石塊竟然轉動。原來石塊看起來是石塊，實際上是一塊石板。石板后面是一個山洞。一股暖烘烘的酒香從山洞里跑了出來，爭先恐后。

老袁走進山洞。山洞高大寬闊，幾乎可以通一輛小轎車。山洞右側，是一排整整齊齊的酒壇。這個溶洞干燥潔凈，冬暖夏涼，是一個天然的好酒窖。

老袁走到一個石臺處，將不銹鋼盒子放在臺上，喊，高總。高田從隱身處出來。老袁將手電倒置在石臺上，光柱射向洞頂，再散布開來，洞里顯得亮敞多了。老袁歉疚地說，沒什么好菜，趕快趁熱吃了吧。高田誠懇道，辛苦你了，袁師父。哪里話，誰沒個難處。高田重重地點頭，坐在旁邊石塊上，開始吃飯，還從當年新酒壇子中喝了一提罐酒。喝罷，高田說，袁師父，我今天出去走了走，看到一只猴子。真的？真的，棕色的小猴子，見到我就跑進林子里去了；但是毛色鮮亮，不像饑餓的樣子，估計附近有窩。老天呀，我還是小時候看過山上的猴子，算來猴子消失五十多年了。你不是說，猴子出現，意味著酒神就回來了，釀的酒才香嗎。但愿是這樣吧。

沉默了一會，高田說，袁師父，你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今天也看好了路，準備下半夜就離開這里。這大冷天的走什么呀，多住些日子沒事的。終究是要走的，遲走不如早走。你準備到哪里去啊？遷陵，我老家遷陵的。你老家也不安全呀，你放心，這里安全，除了你，沒人知道我這個酒窖。謝謝你，袁師父，但是呆久了，要是連累了你，我于心何安？哪里，怎么會連累我。

這時洞口突然響起一句話，已經連累了。老袁高田駭了一跳，站起身往洞口望去，數支手電照射過來，讓他倆睜不開眼。只聽到踢踢踏踏進來一撥人，銬了高田。高田不跑不動，神色如常，跟警察走了。老袁看得目瞪口呆。警察沒有銬他，卻拉他的手臂，你還得跟我們走一趟。老袁也跟著出了酒窖，乖乖的。

走出酒窖，便在手電光影里看到了老侯。老侯低頭站在仙猿石像右側，好像在聞供桌下那已經酸敗的酒液。又像罰站的小學生。

高田的審訊進行得異常順利。他非常配合，也不是第一次接受審訊，有經驗。可以說，高田是個優秀的嫌疑犯。

附錄：高田的口供

我姓高，叫高田，是遷陵人。一九八八年從遷陵一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準備到紐陽去找工作，但是沒有文憑。那個時候，紐陽火車站附近有許多做假證的攤位，我便去買了個假文憑，花了二百四十塊錢。但是那個文憑太假了，以至于每次剛拿出來，就被招聘面試官識破。有一次，我在火車站附近溜達，又碰到那個做假證的。我就和他說，你們水平不夠，做個假證都用不了。做假證的說，你水平高，你自己做呀。我說我要是做絕對比你們做得好。那個做假證的，真的帶我到作坊，我也真的做了一個。或許我對這事有點靈感，果然做得比他們更好。就這樣，我開始做假證，以此謀生。說實話，我那個高級品酒師證就是我自己做的。酉水舉辦品酒師大賽，我沒有參加，就是擔心提交證件時露餡。

在做假證營生的時候，我經常喝酒，酒量不大，但漸漸對釀酒有了興趣，以至于隨便什么酒，我只要看一看聞一聞嘗一嘗，什么配料工藝度數年份都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后來，遇到一陣風，打擊辦假證，就把我收了進去。我在里面的時候遇到一個奇人，姓萬，外號叫猴子。猴子自稱是酉水籍貫，家在五湖四海。監子里有兄弟說他販毒出了事，判了死刑。猴子雖然是死刑犯，但是有比較深厚的背景。當時他是管監，就是俗話說的“牢頭”，對我挺關照的。有一天晚上，他偷偷地拿出一個礦泉水瓶子，里面是乳白渾濁的液體，要我喝。我一喝，原來是米酒。我非常吃驚，監子里怎么可能送酒進來。猴子說，你先別問，喝得出是什么酒嗎？我說，這是米酒呀，用大曲將大米發酵釀造的，是剛出的新鮮酒。這一下輪到猴子吃驚了。他是個酒鬼，沒有酒喝比要他命更要命，所以他打通關節，讓人送酒曲進來，然后用剩飯發酵，居然在監子里偷偷釀起酒來。從那以后，猴子便經常和我說酒事，把他的一身品酒經驗都傳授給我。我那時候才真正體會到，品酒就是品人生，酸甜苦辣澀，五味俱全。

猴子師父很講義氣，對犯人也挺寬容，無論犯的什么罪，他都說沒事，寬慰他們。偷東西進去的，他說沒事，因為你沒有，才會去偷嘛；打人進去的，他說沒事，男子漢誰沒點脾氣；我進去的時候，聽說我是做假證的，他說沒事，你不是沒有真證嗎。但是，有一天，監子里收進一個做假酒的，他非常氣憤，將那做假酒的大罵一頓，說，盜亦有道，做一個壞人要有做壞人的底線，要么謀財不害命，要么害命不謀財，你這是又謀人家財，又害人家命。罵完他，又對我說，你遲早會出去，如果你認我這個兄弟，以后要憑你的本事，打假酒，讓他們也沒有活路。假酒這么多，我知道我也打不了，但是他的話我還是一直記著。

猴子死刑復核期間，他自知來日無多，有一天晚上，他要我拜他為師。我就磕頭拜他為師。他說你以后要出去，行走江湖打假酒，還得有點酒量。我說我天生就只半斤八兩的量。他說，沒事，我今天讓你長酒量。于是傳了一套小周天運氣法給我。我當時也沒覺得什么神奇，但是出來之后一試，真有五六斤酒量。

猴子師父是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被槍斃的。那天是冬至，下了那年第一場雪。猴子師父要上路了，獄警打開牢門，寒風擁著雪花飄進了監室。猴子師父拖著手鐐腳銬，迎著雪花出了門。我一時淚流滿面，說，師父一路走好。猴子師父回頭說，沒事，冬至一陽生，二十年后，還是一條好漢。

和他一批被槍斃的還有鐵水堂的老龍頭。猴子師父偶爾和我提起老龍頭，但是我從沒見過。我們和老龍頭不在一個監室。我只知道老龍頭姓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更不知道老龍頭和猴子師父是什么關系。

我出來之后，準備重操舊業。但是火車站辦假證的攤位已經化整為零，都不見了，我便到《紐陽日報》上找。憑我的經驗，只要找到了什么刻章辦證的廣告，基本上就能和辦假證的組織接上頭。但是命運不是這樣安排的，它讓我一眼就看到了招聘品酒師的廣告。于是我去華招應聘。沒料到與夏民一見如故。就這樣做了華招的品酒師。

后來，夏民決定來酉水辦酉池大酒店，他老婆田杏堅決反對。那時，我也知道酉水是全省的釀酒大縣，是歷史上有名的美酒出產地。但是，化學勾兌酒大行其道，讓酉水美酒聲名狼藉。我記起猴子師父的話，也想來酉水會一會這些酒廠酒商，所以鼓勵夏民來酉水。酉池大酒店開業，夏民便封了我一個副總。我這個副總，只是掛個名，有時候夏民安排我接待客人，也有個名號。實際上，我只是酒店的品酒師，并不管酒店里的事。

酒店三樓的KTV、洗浴中心，在酒店試營業的時候就承包出去了，這也是經營酒店通行的做法。至于他們經營些什么，是不是涉黃涉黑涉毒，我確實不知道。我也很少去三樓，除非是有客人叫我去包廂喝杯酒，我才去應付一下。經營的老板是誰，我都沒見過面的。

但是蔡衛星與霍老師，我是有接觸的。我記得是春天的時候，接待過蔡衛星。后來蔡衛星也多次來酒店消費，我都出面應酬一下。有時他也來名酒薈坐一坐，都是談一些酒事。頂多說一些酉水新聞，所以他做什么事，我是一概不知的。至于霍老師，我只見過一面，好像是夏天的時候，夏民和我接待的，霍老師只帶了蔡衛星一個人。據說霍老師就是鐵水堂的龍頭。喝酒的時候，霍老師還提到過猴子師父。我估計我在里面的時候，霍老師也在里面。只不過我和猴子師父在一個監室，霍老師和老龍頭在一個監室。所以我們雖然沒見過面，都知道猴子師父的一些事。估計他了解得更多，知道猴子師父與鐵水堂的關系。但是，那天喝酒的時候，剛剛提到猴子，霍老師就轉移了話題，沒有繼續說下去。顯然，他不愿意與外人講有關鐵水堂的事。

現在想來，夏民跳樓是有預兆的。酉水人都知道夏民來酉水，是樊書記招的商，返鄉創業。開業初期，許多大型會議、活動都在酉池辦，餐飲住宿兩旺。樊書記一走，有人打壓酒店，業績下滑至冰點，他就知道做不下去了。但是他把希望寄托在商住樓開發上。當他看到商住樓開發成了泡影，就死了心。酒店出事之后，有一次他和我說，打點過酉水那么多官員，以前都是朋友，現在他是朋友的地雷，只有一走了之，才算最好的交代。我當時以為他說的走不是這個走。后來他回紐陽，和田杏吵架，離婚。我當時也覺得不正常。夏民開酒店這么長時間，花花草草的事當然少不了；田杏是可忍，孰不可忍呢。現在想來，夏民是下了一步先手棋。

夏民并不是畏罪自殺的。酒店涉黑涉毒的事很嚴重，但是可能罪不致死。我估計他主要是為了有個交代。當然，可能還有為家庭利益著想的原因。

夏民跳樓的時候，我正準備進酒店，在假山旁聽到槍聲，看到夏民飛下來癱在地上。我知道警察肯定也會找我，便離開了酒店。我感覺離開縣城的主要交通關口都會有布置，只好過酉水橋，抄小路來到酉源山，找老袁。老袁仗義，讓我躲進他的酒窖。

老袁和我說，傳說當年酉源山上盤踞著一窩土匪，匪首姓盧，帶領兄弟們打家劫舍，棲息在那山洞里。后來長毛過境，盧頭領便率眾匯入長毛隊伍，一起攻打酉水縣城。長毛被支道擊潰，匪眾殘散。倒是盧頭領流落到紐陽，定居下來，繁衍子孫。后來盧氏出了一個人物，在紐陽碼頭習得鐵甲水道，創建了鐵水堂，成為龍頭，子孫相傳。解放軍掃除會道門的時候，盧氏無處藏身，竟然隱退回到酉水。所以鐵水堂的堂口在酉水，龍頭還是子孫相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幾十年之后，盧老龍頭失手被捕。

酉源山山洞非常隱秘，老袁說不為外人所知。但是我感覺鐵水堂的龍頭可能知道。因為山洞畢竟是盧家發跡之處，尤其堂口回到酉水之后，很可能重訪舊地。我剛住進山洞的時候，發現石臺邊有一壇老酒泥封破損，揭開蓋子一看，果然有酒體下降的痕跡，就像洪水退卻之后，河岸上的痕跡一樣。我想起前一向蔡衛星在酉源山舊酒作坊被擊斃的時候，霍老師脫逃，警察大舉搜山，一無所獲，很有可能，這山洞就是霍老師藏身之處。至于他后來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知道。

另外，我在山洞里發現，還有些廢舊的槍頭、大刀片子。估計是當年土匪所留。那地方干燥，恒溫，刀槍銹蝕并不嚴重，磨一磨還可以用，可傷人。

我知道的就這些。沒有了。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