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之刃【外一篇】

朱成玉

荷爾德林三十歲時，依然不得不作為一個貧窮的家庭教師和到處流浪的可憐蟲，在別人家的飯桌上吃飯。像個大男孩一樣，他感謝母親和祖母送來的手帕和襪子等必需品，而且還不得不忍受這兩個失望的人溫柔的、一年比一年更令人心痛的指責。他痛苦地聽著這指責，絕望地對母親嘆道：“真希望您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啊。”但是他不得不一再叩響那扇在這充滿敵意的世界上唯一對他敞開的門，并一再向她們發誓：“你們要對我有耐心。”最后，他終于傷痕累累、精疲力竭地倒在了門檻上。

母親傷心至極，如果可以換回來他的命，她寧愿一輩子做個啞巴。她真的不懂他單純又深邃的心啊！而這世間，能懂他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法國著名作家羅曼·加里作為一個正直的作家，以筆為武器，對所處社會的弊病和痼疾堅持進行無情揭露與深刻剖析。但戰后社會狀況與曾經作為戰斗者的作家所期待的局面相距甚遠。社會矛盾空前激化，他深感自己的筆挽救不了社會，漸生棄世之心，在六十六歲的時候選擇自殺身亡。但是關于他的死，還是有很多其他的猜測，有人說他是玩膩了。他的人生可謂精彩紛呈，出版幾十本書享譽世界，兩次獲龔古爾文學獎；當飛行員參加過戰爭；當過外交家；當導演拍電影；和好萊塢女影星瓊·塞貝格一見鐘情的婚外情；和愛人環游世界……這些經歷一個人恐怕幾輩子才能做到，而他在六十六歲前都做到了。他的人生哲學恐怕這世界上沒幾個人能通曉，可能真是覺得人生沒什么動力了，也就想告別了。

也有人認為，他用化名再一次獲得龔古爾文學獎后，內心一直不安，真相一旦暴露，不理解羅曼·加里初衷的廣大讀者會誤解他為欺世盜名，對龔古爾獎的十位德高望重的評委的自尊心也會造成傷害。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心理負擔愈來愈重，要讓社會明了自己的本意，讓崇尚名氣的陋風有所收斂，似乎只有一死最見誠意。

而對于羅曼·加里真正的死因，我們與其說是不知曉，不如說是不懂。

和尚跟屠夫是好友。和尚早上要起來念經，而屠夫要起來殺豬。為了不耽誤各自工作，便約定早上互相叫對方起床。多年后和尚與屠夫去世了，屠夫去了天堂，和尚卻下了地獄，因為屠夫天天做善事，叫和尚起來念經；相反，和尚天天叫屠夫起來殺生。

你做的事情往往都是你認為對，卻不一定是對的。

一只猴子看到河里的一條魚正在漩渦里掙扎，就把這條魚從水里撈出來，放到岸上。這是猴子的好意，但是對魚有什么好處呢？

有位九十多歲的平庸老人，每天都從我的家門前走過幾趟，我體會到了時光在他身上的漫長。但是每次坐在墻根下曬太陽時，我都看得到他的微笑。不是苦笑，不是生硬的笑，是淡定而溫婉的、迷人的笑。我不懂，一個坐在死亡門檻上的生命，如何還能笑得如此從容。

我不懂，所以在心里認定了：選擇長壽就是選擇了漫長的衰老，選擇了一種煎熬。

米粒兒做事緩慢，喜歡磨磨蹭蹭，一點兒痛快勁都沒有，常常惹得我們發火。比如早晨，我急著上班，她急著上學，老婆一邊做早餐一邊給她準備衣物，還要給她梳頭，常常手忙腳亂。可是她卻總是沒個著急的樣子，照樣慢悠悠地洗臉刷牙和吃飯。為此，她沒少挨我們的訓斥。

那天放學，碰到米粒兒的老師，聊了幾句。老師和我說，發現米粒兒有一個最大的優點，那就是不管多大的事情，都能做到云淡風輕，這種淡定從容的心態，在未來的路上一定會對她有特別大的幫助。

啊？那不是我們一直厭棄并想讓她盡力改正的缺點嗎？

約翰·列儂五歲時，媽媽告訴他，人生的關鍵在于快樂。上學后，人們問他長大了要做什么，他寫下：快樂。人們告訴他，他理解錯了題目，他告訴人們，是他們理解錯了人生。

多少人的不懂，如刀刃，把人生切割得支離破碎。

人生，說穿了是自己一個人的一生，讓自己快樂，讓自己的心靈得到妥帖的照顧，就是最好的一生。

參差

世上之人存在著各種差異——你富可敵國，我小本經營；你位高權重，我人微言輕；你名滿天下，我默默無聞；你高富帥，我矮矬窮；你智商一百四，我只有七十。更有為人層面的，比如有人真誠，有人卻連親人都要騙；有人表里如一，有人兩面三刀；有人慈悲良善，有人惡貫滿盈……這些差異，決定了世界的多樣性。更有一些人，喜歡戴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要辨別這些差異，唯有靠我們自己，擦亮眼睛和心，近君子遠小人。

人世參差不齊，有優等生和差生之分。優等生或許推動了歷史的進步，但真正詩意的生活卻總是由差生創造的。

這里所說的“差生”并非奸佞之徒，而是指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因為他們并未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所謂“成功”，所以被冠以“失敗者”的名號。但他們并不為此自怨自艾，依然努力地熱氣騰騰地活著。

賣豬肉的女人容顏如花，此刻，扎著油漬腌臜的圍裙，剁著一爿碩大的豬肉。一只流浪狗在她腳邊搖尾巴。她一邊作勢要踢它，一邊拋給它一小塊脆骨。這就好像在教訓自己淘氣的孩子，打一巴掌，再給一個甜棗。

一群民工在腳手架上勞作。這些在暮色里燃燒的人，即將成為灰燼，然后在隔日的晨曦里，又涅槃重生。

曾經的自己，內向又自卑。感覺就像是一棵雜草，努力挺了挺身子，又用露水把自己洗得干凈一些，可畢竟還是一棵雜草。在一場大雨里，毫無遮掩地大哭，在心里說，如果，這眼淚匯成的大海淹不死我，我就好好地活下去。

我在濕漉漉的生活里，一次又一次地擰干自己，慢慢地就發現，自己縮水嚴重。這不免讓我想到一個段子——某個女人省吃儉用買了一件國際名牌衣服，小心翼翼地穿了幾天，再小心翼翼地洗滌一新，沒想到衣服卻嚴重縮水，再也沒法穿了。致電客服，客服回答：“買我們這個牌子的顧客，是不洗衣服的。”

當我還在為營養不良而憂傷的時候，一些人已經開始在為營養過剩而煩惱了。

就著一碟花生米下酒的人，在雨里號啕大哭的人，給一匹馬下跪的人……都是走進生活深處的人。看吧，還有那些游蕩在磨坊、風車之間，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那些在驚濤駭浪間搏命的水手，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那些遭小人陷害郁郁不得志的英雄，給我們留下了多少動聽的故事！而那些志得意滿的成功者、優等生，往往則是被著墨極少的，因為他們是如此的乏味而空虛。

有參差，就有了對比。有些對比效果明顯，比如猥瑣的酒鬼反襯著酒仙的飄逸；腌臜的蕩婦反襯著賢婦的忠貞；卑鄙的小人反襯著君子的高潔……可是，很多對比也毫無意義，比如黎明和黃昏，比如吃飽的牛與餓著肚子的羊，比如一片短壽的苔蘚和一棵千年老樹……

我在一兜沙果里，能同時吃出甘甜與青澀，它們挨得那么近，上蒼賜予我們的，總是如此公平，就像你嗑了一大把香香的瓜子，忽然就嗑到一個有霉味的，為此，你必須推倒重來，以便能讓健康的芳香再一次占據上風。

羅素說：“參差多態是幸福之源。”這句著名的話讓人很是受用。老舍則說得更具體：“生活是種律動，須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變而不猛的曲折里。”有的人遠行，有的人踏上歸途；有的人喜歡白天，有的人迷戀黑夜；有些人沾了枕頭就鼾聲四起，有些人數過上千只羊，依然輾轉反側……有高有低，有冷有暖，有美有丑，有黑有白，這便是參差的人間。

因為參差，路便曲折不平，所以，我們才要站穩腳跟，走得端正。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