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爾·霍姆[美國] 胡宗鋒 舒婷[譯]



在我的小鎮,人會神秘消失。智障的孩子們消失在了農舍頂樓的臥室里,那里有人送食物過去。這些孩子不會與他人為伍,甚至不和鄰里在早晨一起喝咖啡。我記得聽到(也許是聽岔了)說在附近的農場有四個孩子。“除了波特、 埃爾米爾和梅貝爾還有誰?” 我問。“別問了,他們的兄弟待在頂樓,不關你的事。”未婚先孕的姑娘一旦被安全轉移到化名為明尼阿波利斯的地方去生孩子,就不會再被人提起。盡管她們大部分都不再回來,但有時孩子卻會出現在另外一些院子里,那是草原鸛遺留下來的處女嬰。當抑郁癥或其他瘋癲光臨一戶人家時,就會有人消失(常常是女子),會被說成是由于“神經”正在休養。我的童年很幸福,沒有注意到有多少鄰居經歷過休克療法。某些疾病讓故事豐富多彩(如關于痢疾、 腸胃氣脹、 膿包等的細節,而各種各樣的肚子疼則更為人樂道)。盡管我有個姑姑死于肺結核,但我從未聽說過這個詞。是自殺嗎?沉默。姑父是同性戀嗎?更沉默了。進監獄了?無人知曉。或許在蘇必利爾湖某個地方有個神秘島,人都去了那里:那些神圣的白癡,腫脹的肚皮、被緊身衣約束的人,肺出血的人,娘娘腔和囚犯都遠離我們,一起喝茶去了。
另一條肯定消失的途徑(如果你曾是路德教會的人)是與天主教徒結婚并皈依。我把皈依一詞加著重號是因為其重要。皈依意味著被家人流放,遠離以前的生活。通常是一旦皈依別的教派,就有人告誡你永遠不要踏進家門,而一般人在余生也會照辦。大概相同的回避訓導也會在天主教家庭里產生神奇的效果。把你孩子的靈魂賣給了牧師?滾,這是在侮辱圣父和真正的教堂,滾。在明尼奧達鎮,鑒于民族特色,宗教戰爭至少有那么一點喜劇性。這里的人一半是斯堪的納維亞人,其中大部分為冰島人和挪威人,另一半是說佛蘭德語的比利時人。比利時人是未改革的叛教者的秘密收留所,而比利時人大概也得到過冰島人無神論的相似警告。(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成功地讓比利時人成了地球上最有魅力的民族。我仍愛那黑色的秀發和在玫瑰園里拈花的玉白手指。
盡管如此,我仍著迷于比利時鄰居家里那虔誠的文學書籍,其中包括:彌撒書、圣徒傳、傳教士獻身的英雄事跡——所有書都蓋有“禁書”的大印。正是由于偷讀這類書和小冊子,我才發現了莫洛凱島圣父戴梅恩的故事。當時我認為戴梅恩——一個說佛蘭德語的農民的兒子——之所以會經常出現,是由于比利時人的民族自豪感。但從此我就明白了其自傳的力量,任何敢讀這本書的人都會被打動,甚至包括那些被贊美的圣徒、新教徒和自由思想家。
戴梅恩神父本名約瑟夫·德·威尤士特,1840年1月3日出生于比利時春米盧小鎮外一個講佛蘭德語的農民家庭,在家里的八個孩子中排行老七。像明尼奧達鎮的比利時人一樣,這個家庭信奉天主教和辛勤耕耘。家里的孩子有四個從事宗教工作。他的哥哥是牧師,在圣心傳教會做事(圣心,即耶穌圣心和圣母圣心,簡稱圣心傳教會)。約瑟夫喜歡農活,及至少年,卻更喜歡上帝了。他纏著父親要投奔在魯汶區附近修道院里的哥哥帕姆菲爾,1860年他如愿以償。起初由于不熱心學術,他只想做一個僧人,然而,能到遠方和域外——狂野的美洲西部和熱帶南海地區——做傳教士,激發了他的想象。于是,他用一個農民的肩膀扛起了艱辛學習拉丁語、希臘語和當神父必修的神學。1863年,在沒有得到圣職授任的情況下,他的愿望實現了。當時他的哥哥被安排去夏威夷,由于染上了傷寒,無法前行,這樣圣職就轉授給了約瑟夫——他現在幾乎已經是戴梅恩神父了。時年他二十有三。
登船去檀香山的16天前——1863年10月7日,戴梅恩作為倒數第二人,在圣職授任儀式上宣誓。加溫·道斯在他關于戴梅恩的自傳里是這樣描述的:圣者“在此轉職儀式上,圣心傳教會人員選擇從教堂葬禮儀式上借用了一些東西,如蠟燭、熏香、圣水和唱詩班,莊嚴肅穆的寂靜以及死亡陰影的籠罩……戴梅恩匍匐在圣壇前,蓋著一件黑棺罩。躺著死在了他過去的世界里……(他)起來后, 獲得了重生……祝圣為主服務”。對于后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死亡乃一個預先的隱喻。
在1863年的前巴拿馬運河年代,在沒有柴油機和協和飛機的年代,從德國的不萊梅港到美國的檀香山路程是12000英里,需走148天,也就是從1863年10月23日走到了1864年3月19日。在1月份,R. W. 伍德號繞過了好望角。二十年前就是在這里,24名圣心傳教士(包括一名主教)溺死在了肆虐的暴風雨中。在為逝者吟誦禱文后,戴梅恩在地球最波濤洶涌的海面上經歷了為期十天的強風。日復一日,他們的船顛簸搖晃地駛向南極大陸。天終于放晴,大海平靜了,三桅縱帆船繼續向北順利地駛向夏威夷。
在夏威夷接受圣職之后,戴梅恩首次被派往“夏威夷大島”廣袤的鄉下。該教區的分布很廣,他每次都要騎馬走好多天,翻山越嶺,橫穿火山巖沙漠,野外露宿,在窮苦教區居民茅草屋旁的樹下吟誦彌撒。比利時農民的體質使他在這荒涼的地方站穩了腳跟。他喜歡體力活、做木工、艱苦的旅行和粗茶淡飯。漸漸地,他學會了夏威夷語言,對當地的夏威夷人產生了感情,喜歡上了他們的性格和文化,也包括靈魂。
即使按照現代的距離標準,夏威夷也遠離其他任何地方,距其最近的大陸板塊也有2500英里。從地球儀上看, 這個小小的弧形群島坐落在廣袤的太平洋中,能計數的只有八個島。從日本、舊金山或墨西哥半島海岸向北,再到阿留申群島與白令海,全是海水,綿延數千英里,只有風行其上,鯨魚出沒。從地質角度來說,夏威夷和冰島一樣比較年輕,其海底火山群的頂部——至少在大島——仍在噴發,在持續提升夏威夷人的房地產。 夏威夷有人定居的歷史似乎和冰島同期,不過一千年多一點。
獨木舟從波利尼西亞的馬庫賽斯群島和薩摩亞島出發,不知怎么就成功地穿過浩瀚空曠的大洋找到了這些原始島嶼。這里沒有蛇(或任何爬行動物),沒有昆蟲,沒有弱肉強食,幾乎沒有任何動物存在;只有茂盛的熱帶植被,無一有毒,帶尖刺和荊棘。海里水產豐富,信風使氣候溫和平靜,間或有滂沱大雨。人們在這里定居并創造了一種燦爛的文化。其文化雖非絕對的靜而和,但起碼無害于鄰居——太遙遠了。這樣的平靜一直整整持續了八百到九百多年,直到1778年,詹姆斯·庫克船長為英國海軍探險考察首次到達這里。據可靠的歷史估算,在庫克船長和后來的其他探險隊到達之前,夏威夷人口至少30萬。庫克船長到來時攜帶的威士忌、火藥、梅毒、天花、麻疹、百日咳、霍亂和鼠疫,使當地的人口在1820年驟降至13.5萬人,在1850年降至8.5萬,直到1890年降至4萬人。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夏威夷人對歐洲人的疾病沒有任何免疫力,成群死去。無知的人類給彼此帶來了多大的厚禮啊!
當戴梅恩開始在夏威夷任神父時,傳教士已經在此傳教44年了。首批傳教士是1820年到來的加爾文教派的新英格蘭人。當地人赤身裸體、公開媾合、不遵循清規戒律讓嚴謹的清教徒大為驚駭,于是除了《圣經》,清教徒也立即運來了束身內衣、毛料西裝、高頸黑色連衣裙、大禮帽和皮靴來教化快樂裸體的夏威夷人。馬克·吐溫曾風趣地記錄了當地人穿花哨服裝的快樂,說他們不領情(這里氣候很少在華氏70度以下),在參加長老會地獄之火的布道時,只戴白手套和大禮帽。在這天涯海角,當圣心傳教會開始傳教時,虔誠的加爾文教徒也曾遭到了1827年到來的天主教信奉者的威脅。
1831年,新教教徒成功驅逐走了其他教派,但在法國海軍堅船利炮的支持下,圣心傳教會于1836年重返并留了下來。在這個世紀的后一段時期,美國的清教徒、英國的國教教徒和法國的天主教徒爭搶著去俘獲夏威夷人的靈魂。由于美國人和英國人迅速聚斂了大筆財富,并建起了甘蔗種植園,靈魂之戰不可避免地與金錢和政治之戰交織在了一起。
戴梅恩的傳記作者加文·道斯提醒人們:“《圣經》和麻風病不到幾十年就傳到了夏威夷諸島。”在戴梅恩到達這里的時候,傳染病已經盛行。夏威夷人稱這種最古老可怕的痛苦為“中國病”。這就像英國人稱梅毒為“法國病”,法國人稱梅毒為“意大利病”一樣。
熟識此疫的古埃及人稱之為“死亡前的死亡”。1873年,戴梅恩開始了他的麻風病人神父生涯。同年,挪威一名叫格哈特·亨里克·阿莫爾·漢森的細菌學家最終成功分離和認定了麻風桿菌。挪威人不怕給這個疾病取一個挪威人的名字, 他們將麻風病稱為“漢森病”。病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病一直持續到了二十世紀中葉。這種病傳染不可治,極其恐怖,最終致命,是原始人類真實的噩夢。《圣經· 利未記》中治療麻風病人的神圣指令是:“患了麻風病的人必須穿撕裂的衣服,要披頭散發,遮住臉的下部,喊叫:‘不潔凈,不潔凈!在麻風病沒有痊愈以前,他是不潔凈的;他必須住在營外,跟別人隔離。”
羅馬人入侵埃及后,麻風病傳入歐洲,隨著帝國的擴張不斷蔓延。公元550年,麻風病蔓延到了德國和愛爾蘭。約翰·法羅的虔誠傳記——《麻風病人戴梅恩》——告訴我們,在十二和十三世紀,“北歐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是麻風病人。英格蘭受害最重,因為疫情在那里遇到了肥沃的生長土壤,個人衛生和清潔狀態實在可悲”。對于“骯臟野蠻”的夏威夷人來說,麻風病是對深色民族的折磨。而檀香山的清教徒傳教士則認為此病乃梅毒后期,是上帝公正的復仇之手在懲罰性濫交。
醫學、巫術和祈禱在夏威夷的疫情上都被證明無用,于是政府和傳教士只能轉向古老的防御措施:孤立和隔離。麻風病人會被當做罪犯強行從家帶走。以下便是公告里的確切措辭:
“所有麻風病人必須在14天內(從診斷之日起到最終流放到莫洛凱島)在政府的衛生部門登記。”
話里沒有拐彎抹角。毫不奇怪,夏威夷人有時候會進行英勇反抗,全副武裝地龜縮在偏僻的幽谷,不得不動用警察來追蹤。衛生局在當地的昵稱便是“閻王殿”。對于卡拉瓦奧鎮——這個麻風鎮來說,人們稱其為“死人坑和墳墓”。
中世紀的教堂完全理解夏威夷人的大名,在他們眼里,麻風病人就是死人。一旦有人被醫生查出有麻風病,就會被解除財產并從家里帶走,然后“轉交給教會當局。教會的人通常會在午夜過后不久抵達,告訴病人其苦境是上帝的懲罰,無法逃脫”。 隨后病人會被莊嚴地接進教堂,那里他的家人已身著喪服,等著為其唱安魂彌散。
布道里的話用的是過去時。祭壇旁取代棺材的是“一個黑龕罩,麻風病人就被安置在龕罩的黑影里”。彌撒過后繼續游行到墓地,“麻風病人跪在剛挖的墓坑旁, 牧師向他撒一把土作為最后的告別。此標志著在同胞的眼里其人已亡”。人們給他的“流放的財產是……一個黑色蒙頭斗篷、 一個柳條筐、一副專用手套、 一只桶和一個長柄撥浪鼓”。“不潔,不潔”,麻風病人會邊搖撥浪鼓邊喊。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最后他的手指和腳趾爛到了根,身上帶著潰瘍瘡,面部從顱骨脫落,死在一條被豬狗啃食的溝里。
我的憤怒在涌動。親愛的讀者,你的憤怒也在涌動吧!但這些細節并不是我為了道德說教和精神滿足而捏造出來,是我在約翰· 法羅的自傳作品里找到的。 約翰· 法羅是在中世紀的麻風病史里發現的,而那些歷史學家則是在日常生活、教會記錄和法律法規里發現的。為生而懼時,人之行不佳,也不會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更有甚者,恐懼使其陷入獸性的殘暴和蓄意的無知。他們似乎想在不羈的海洋中找到被懸崖環繞的島嶼,且沒有船舶碼頭。他們期望恐懼的對象消失或遠離自己,而且是立竿見影——在14天之內或更快。你能聽到撥浪鼓嗎?你能看到黑色蒙頭斗篷雙腳腐爛、蹣跚地向你走來嗎?
疫情持續在歐洲橫行。為了贖罪,中世紀的修道院律令開設了數百所“惡疾院”,也就是麻風病院。在這里,圣·本狄尼克(Saint Benedict,亦譯為本篤——譯者注)的人性之約在理論上至少得到了實施:“待眾人如基督。”有人給麻風病人喂飯、清洗身子和祈禱,最終有尊嚴地被安葬。歐洲自身曾靠另一種疾病來清理過麻風病人——這種病源于老鼠,就是黑死病。黑死病除清理了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正常人口外,還幾乎完全滅絕了麻風病,因為虛弱的麻風病人對黑死病沒有任何抵抗力。大自然有時會密謀,以最怪誕之法拯救人類。歷史學家米歇爾·福柯之說:如今眾多閑置的麻風院被當做精神病院再次開放了。正如斯威夫特所諷刺的那樣,此乃對文明的有益補充。
歐洲的麻風病人僅零散在偏遠的角落,如挪威和冰島的鄉村茍活了下來。顯然,如果這種病只在金發碧眼的人、改革派和虔誠的路德教信徒中流行,就不會成為深色皮膚或無神論者的熱帶疾病。哈爾格林姆·彼得森是冰島十七世紀最偉大的詩人,著有冰島文學最負盛名的宗教詩集《熱情贊美詩》。此外,他還是一位魔法師、路德會牧師和麻風病人。沒必要按這個順序講,但他最終成了一個麻風病人。
他于1674年死于麻風病。時至今日,冰島人依舊崇敬他面對厄運時的豪邁和剛毅。成年后,我在明尼奧達鎮挖掘出一個秘密,一個稀奇的謠言——不到一百年前,我的一位叔祖就因為麻風病死在了冰島北部的辛格瑞縣。他有沒有可能是夏威夷人而非冰島人,是天主教徒而非路德教徒,是來自于熱帶而非北極呢?他也許就是戴梅恩神父在夏威夷的卡拉瓦奧縣教區的居民吧。我喜歡這樣遐想: 一位冰島的麻風病農民,用腫脹的雙唇在接受比利時牧師用麻風病手遞來的圣餐。這樣的遐想讓我對人道稍感欣慰。
大部分現代游客來夏威夷,對麻風病歷史和很久以前麻風病牧師的遺址沒有多大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高爾夫球、陽光、沖浪和盛在磨砂酒杯并飾有塑料裝飾物的甜味泡沫朗姆雞尾酒。在檀香山機場著陸后,航空公司會只花十五美元給你一個花環,讓你懷著節日的心情去享受陽光的樂趣。也許,旅行社已經將你委托給了懷基基——檀香山的海灘帶。那里的高層度假酒店猶如塞滿沙丁魚的罐頭, 數以萬計的中西部白皮膚同胞和日本的中產女士,用色彩鮮艷的太陽傘遮擋熱帶的烈日。吃一盤普普拼盤美食,喝一杯“熱帶驚喜”代基里酒,在擁擠的白沙灘上曬出一點點紅斑,然后就是查看你下一次的開球時間。
當明尼蘇達州仍是隆冬時,你會樂于前往的。七天后,機場大巴會將你和已枯的花環送回到包機上,再經過漫長的飛行,跨越無邊的太平洋,送你回到大雪與橡膠鞋的領地。如果第三天你無聊至極,我建議去檀香山的市中心散步。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鎮,有貿易、辦事處、破舊的咖啡館、流浪漢、熱狗小販、購物老媼,也是一個帶著魚腥和柴油煙味的真海港。在故舊的市政大廳前矗立著統一夏威夷王國的卡美哈梅哈大帝的英勇塑像。他手持青銅矛,頭戴鍍金頭盔, 一副勇猛的神態。
漫步走過羅望子樹和榕樹,來到現代夏威夷州議會大廈前的噴泉處 (夏威夷1959年加入美聯邦,成為美國國旗上的第五十顆星)。這里矗立的不是一座英雄雕像,而是一塊畸形的青銅怪物。他是人嗎?他戴著一頂破爛的牧師帽,腳上的巨靴對人來說太大。臉上似乎有疾,布滿了疙瘩,表情痛苦。兩手和雙腳一樣,似乎比常人腫大兩倍。身體扭曲得就像青銅像本身正在遭受痛苦,畸形的背上猶如披著一件青銅壽衣。但在這個絕不是英雄的塑像脖頸上卻掛著一簇花環,足有五十多個,或許更多。難道塑像中的人曾這么多次來過檀香山嗎?
這就是神父戴梅恩·德·威尤士特,夏威夷卡拉瓦奧縣的麻風神父。該雕像是由當代西班牙女雕塑家瑪麗蘇·埃斯科瓦爾根據戴梅恩1889年逝世前幾周的著名相片而創作的。這可能是美國五十個州的國會大廈前最經典的雕塑。人們不難想象用一個將軍、大亨、政治家或探險家的巨幅銅雕來裝飾一所政府大樓,然而這個雕塑卻展示的是一副真英雄的面孔——愛。戴梅恩脖項上的五十個花環并非來自為了美化形象的立法委員會,而是來自仍然敬重他的普通夏威夷人。事實上,這也給了天主教迎頭一棒,迫使其將戴梅恩神圣化。1996年,天主教為其舉行了追封宣福禮——此乃圣化進程的第二步。對于那些他在世時和他爭吵和剛去世就攻擊他的人(這些人雖不是麻風病人但數目眾多)來說,這真是一個巨大的玩笑。在這里,他成了圣徒戴梅恩。真乃圣人不易啊!
麻風病像巫術、邪教和艾滋病一樣,不僅是一種流行病抵達了夏威夷,而且還引發了一種近似疫情感染的精神恐懼,同一效應已在人類延續了兩千多年。衛生機關、君主政府、商人和新教傳教區的人均異口同聲地吶喊:隔離!分離!放逐!要是他們有撥浪鼓和蒙頭斗篷,便會發放這些東西。他們需要一個地理上的監獄,而莫洛凱島則完美地符合這一需求。從瓦胡島走海路去那里僅22英里,莫洛凱島形狀酷似一只38英里長、10英里寬的鞋子。卡勞帕帕是一個四平方英里的火山流體,從其北海岸突出,像是洶涌的大海里伸出的一條扁平綠舌頭。其后是十五英里長、由世界上最高的海邊懸崖構成的圍墻,其垂直的陡壁足有2000英尺高。夏威夷人稱此地為巴利。莫洛凱島的西北海岸是這個星球上最偏僻的地方之一,不亞于南北極。
只有一條狹長的小路通向1600英尺下的懸崖,半島被洶涌的海浪和湍急的海流環繞,無處停靠船只。完美!任何有皮膚病嫌疑的人都會成為懸賞獵頭和政府官員的如意獵物,成群被收獲。嫌疑人員只允許帶一小鐵盒個人物品,然后被成群趕入運輸船上的籠子里。到達卡勞帕帕島后,這些人就會被從籠子傾倒進公海里——此處有的地方海浪可高達90英尺,太危險,根本不敢試圖靠岸。被留下的人唯一的活路就是盡自己所能,努力上岸。被污染過的籠子隨后也會被扔進海里。船員們荷槍實彈,在甲板上嚴陣以待,一旦有人想再次登船就會立即采取行動。許多人被淹死了,但這又有什么不同呢?無論如何他們死了,就像中世紀的麻風病人給自己唱安魂曲。大概在早期,麻風癔癥如濕疹、牛皮癬、痤瘡、胎記或皮膚鱗狀細胞癌就足以讓人送命。被帶走的人中也有真的麻風病人,病太重,蓋不了房,種不了花草,不管怎樣都活不下去。這樣的隔離剛好讓其消失。
在這樣的關頭,人類是多么需要島嶼啊!為了把納爾遜·曼德拉囚禁27年,南非需要羅本島;為了囚禁德雷福斯,法國需要惡魔島;為了囚禁罪犯,英國需要澳大利亞;而被囚的澳大利亞人為了控制罪犯,需要塔斯馬尼亞;塔斯馬尼亞為了自己的新一代罪犯,需要諾福克島;為了懲罰犯罪集團,美國需要魔鬼島;俄國的沙皇需要遠離莫斯科和圣彼得堡會客廳的庫頁島;為了防止拿破侖再次崛起征服他們,整個歐洲需要厄爾巴島和圣赫勒拿島;希特勒曾計劃把世上所有的猶太人流放到馬達加斯加島。把你憎恨、恐懼或希望得到懲罰的人都帶走吧!把他們拋到一個四周有水的地方,這樣就解決了所有問題。這些人都消失了,就像被壓在巨石下的死魂靈,永不會跨過咸水護城河來困擾你了。
1873年5月10日,戴梅恩從毛伊島出發,乘坐一艘載有五十名麻風病人和五十頭牛的船到達了麻風鎮——卡拉瓦奧。第一晚及之后的數周,他都是睡在一棵露兜果樹下,同住在棕櫚葉里面的蝎子、跳騷、蟑螂和蜈蚣為伍。盡管當地已建了一座小教堂,但沒有牧師的房子——警長、醫生和護士也沒有房子。卡勞帕帕只有幾處建在地面上的簡陋茅草棚——這里沒有法律,沒有傳教士。醫療設備匱乏,沒有藥物,少量食品到來時,沒有任何發放秩序。麻風病人生存在一種接近盧梭所言的原始狀態,實質上乃“貧窮、赤裸、分叉動物……本來面目”。放蕩、酗酒、謀殺、盜竊和混亂與無政府狀態帶來的快樂。麻風病人的主要工作就是保持消失,由于遠離白人,他們接受不到非夏威夷人的文化。莫洛凱島就是座早死島。
戴梅恩說服不情愿的主教派自己到這里。人們告誡他在與麻風病人打交道時要謹慎——就是俗話說的:別碰,也別被碰。就戴梅恩的本性來說,很難遵循這樣的告誡。蓋萬·道斯評價他“并未站在高高的西方文明儀式上。他不介意與夏威夷人親近。他會坐在地上,吃人家從葫蘆瓢里取出的黏面餅,沒有幾個美國新教牧師會這樣。……他喜歡夏威夷人的本真,而不是以己度人”。到過卡拉瓦奧鎮的人都會說這里有腐肉味。官員們參觀該島時,都會在脖子上系上塞著樟腦的手帕,而戴梅恩用煙斗吸著濃郁的黑煙草,還時不時會和麻風病客人共享一兩口。
他建了一座教堂,建造并修繕房屋,成了技藝嫻熟的屋頂工。他鋪設水管, 修建水庫,以便卡拉瓦奧鎮的人能用上自來水。他種花、挖墓、做棺材;馴馬、養豬;清洗、包扎傷口和膿瘡;清理道路。他纏著上級和衛生部的官員要救濟金和物資,厲聲痛斥在檀香山假惺惺、哭哭啼啼的官僚。他的比利時農民祖先一直在為他感到自豪。他堅韌、堅強、執著,不怕臟、不怕流汗。在十六年的歲月里,他是第一位把自己獻給莫洛凱島,也是唯一一位照料眾多垂死靈魂的牧師。他清洗和照料病人,并為其祈禱,甚至幫著掩埋新教教徒和異教徒,把區分不同亡靈的工作留給了上帝那雙毋庸置疑的有力之手。
他組建了合唱團和樂隊。來過莫洛凱島的人都會贊美麻風病人合唱團的美妙歌喉,而管弦樂團的指揮是個盲人。戴梅恩用掏空的樹枝和舊鐵罐制作長笛和鼓。教堂的風琴手隨著手指消失,其和弦聲變得越來越小,戴梅恩便發明一只可以按住低音的小木棍。晚上,當戴梅恩坐在小門廊上借著燭光讀書時,麻風病人們就會帶著尤克里里琴(夏威夷四弦琴)和吉他為其演奏小夜曲。
他籌集救濟金——最終所籌到的款額大得讓檀香山的人嫉妒和懷疑。他成了十九世紀的媒體明星,得到了英國、法國、比利時和美國報紙的贊揚,幾乎到處都在歌頌他,唯獨檀香山是個例外。威爾士王子不僅稱贊他,還送來了巨款。
與此同時,在卡拉瓦奧鎮一個月后,戴梅恩重返檀香山。48名新教牧師和夏威夷福音協會簽署了一份聲明,部分內容如下:“在今后的幾年內,我們夏威夷人民將成為一個麻風民族……我們想沒想過這意味著什么呢?這意味著文明、財產價值觀、工業、教堂、我們的貢獻、夏威夷董事會及其職責的解體和徹底被摧毀。這意味著羞恥和失敗,我們這個民族所有的希望和美好被不光彩地顛覆了。我們身處一個可怕、充滿了惡感的深淵邊緣,雙腳正在迅速下滑。”在之后的16年里,戴梅恩依舊盡職如初,就沒有其他白人新教牧師在卡拉瓦奧鎮居住過。
親愛的讀者,提到財產貶值,你是否再次感到憤怒在涌動呢?這話能出自基督徒之口嗎?呵!這是在詛咒麻風病人。那我的稅收怎么辦?我的甘蔗種植園怎么辦?會出現道德淪喪嗎?我親愛的新教徒,你是在沿著怎樣一個充滿了惡感的深淵向下滑去?你已經滑到底了!那就是你家,你的永居地,是你內心的卡拉瓦奧鎮。盡管你皮膚尚好,還是清理一下吧!難道這不是你靈魂角落里的一塊膿包嗎?
讓我們從十九世紀一位夏威夷人的角度來看一下麻風病。1778年,第一位白人詹姆斯·庫克不請自來。五十年里,當地人口由于白人帶來的疾病減少了一半。這里的土地被瓜分為白人(常常是傳教士)的巨大種植園。原來的宗教名譽掃地,幾乎滅絕。沒有幾個外國人會說當地的只言片語。當地的神話、歌曲、習俗、娛樂都被摒棄,最終變為非法。《圣經》和麻風病同時來到了這座島——此乃“文明”的禮物啊!
當地人一旦感染白人的疾病,就會被警察和賞金獵頭(按人頭懸賞)追查。似乎有膿瘡就是罪犯,會被終身流放,在一個臭烘烘的洞里孤獨地受窮、挨餓和腐爛。更惡劣的是,病人會成為罪惡報應和上帝復仇的道德范例,被視為是白人經濟進步的威脅。當地的文化素有肌膚功能,人活著就是要接觸和被接觸。然而基于《圣經》上對麻風病的恐懼和蔑視傳統,有人宣布說一個人“接觸不得”,使其陷入子彈上膛、保險打開的抽象和縹緲道德之手。
不論戴梅恩奉獻給教區居民的是何種抽象精神,他的信條是:不怕接觸和被接觸。或許這是因為他內在的比利時農民氣質,他要親手去接觸自己的土地、自己的雞仔和自己的豬。他接觸夏威夷人,夏威夷人因此而尊敬他。科學終究是科學,1884年, “接觸”讓他也成了麻風病人,這正是他期望的結果。1873年在莫洛凱島布道時,他在圣會演說上用的是 “我們麻風病人”這個比喻。到了1884年,正如習慣成自然一樣,比喻變成了事實。1889年他撒手人寰,一名攝影師來到其臨終床前照相記錄:他的手臃腫、扭曲、變形,呆滯地放在床單上。死亡不可愛,但這張照片會縈繞人一生。
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這位杰出的島嶼愛好者和編年史家險些與戴梅恩失之交臂。1889年4月15日,戴梅恩在受難節前四天去世。史蒂文森不久抵達莫洛凱島,并在那里待了八天。卡拉瓦奧鎮生活的苦難和丑陋讓他感到震撼,但他留意到了戴梅恩的故事。有的故事是愛戴他和尊敬他的人講的,有的故事是另外一些人講的,覺得他是一位脾氣壞且任性的圣人。史蒂文森天生就是一個懷疑論者,但蘇格蘭長老會信徒數百年來的基因歷史遺傳,使他對天主教及其布道沒有興趣。然而戴梅恩的勇氣和精神感動了他,在這座藏尸室般的島嶼上看到的人類苦難震驚了他。
戴梅恩化為了史蒂文森著名且最具激情的散文核心。早在1890年,史蒂文森就曾到過悉尼,那是為了尋找一個完美的島嶼來緩釋他的晚期肺結核。在當地一家報紙上,他看到了檀香山新英格蘭傳教團領導人,牧師查爾斯·麥克尤恩·海德給澳大利亞牧師的一封信,上面在詆毀戴梅恩的名譽。此信主旨大意如下:
“他是一位粗野、骯臟、倔強且偏執的人。他不是被派往莫洛凱島的,而是自行前往的……他沒有參與我們衛生部門發起的改革和改善行動……在與女性的交往上,他并非純潔之人。致其于死地的麻風病源于其惡習和不檢點。為麻風病人做事的人很多,如我們的牧師(就是你記得的那個還沒有去卡拉瓦奧的牧師)、政府的醫生(就是那個用長桿子挑起麻風病人的破衣服做檢查的人)……但從沒有天主教獲得永生的思想(而是獲得了源源不斷的糖的利潤和實在的地產價值)。”
斯蒂文森的文學怒火騰然升起并爆發了。1890年2月25日,他把自己反鎖在酒店的房間里,后來拿出了一篇六千字的英國偉大的檄文之一。其犀利的開篇云:“使命先于感恩,冒犯亦讓友人乃至熟人分庭抗禮。您致牧師蓋奇函乃公文,依我之見,若鄙人饑汝賜食,若家父彌留汝熬夜照顧,蓋可解我人情債。”從此點散開,其文之溫亦升。海德當然顯示出自己是個虔誠的偽君子,而史蒂文森則是故意唱反調,甚至承認許多海德的指控可能是真的:
“戴梅恩粗野。
“可能吧。您讓吾輩為麻風病人感到遺憾。因為只能有位粗野的老農為其友和教父。而汝等有修養之人,何不前往用教化之明燈啟迪他們?
“戴梅恩骯臟。
“實也。然當可憐的麻風病人受此骯臟同伴打擾時,干凈的海德博士卻在其豪宅美餐。
“戴梅恩倔強。
“您又言對了。感謝上帝,此公腦強,心更強……
“戴梅恩沒有改革,如此等等。
“……若有人改革且死而為之,則非其莫屬。主教家無干凈口杯和毛巾,唯骯臟戴梅恩使之凈也。”
斯蒂文森沿用此風格,讓譏諷的浪濤把海德擊碎。當戴梅恩在踐行基督徒真正的使命時,海德卻坐在“柏瑞太尼亞街(他的)舒適的客廳里,伸展(他的)四肢”。其住宅做為檀香山大街豪華“傳教士別墅”的其中一棟,確有嘲諷之意啊!
但讓史蒂文森怒氣沖天的是指責戴梅恩“與女人的關系不潔”。“你從何而知?”史蒂文森大吼著從文字層面抓住了海德高貴的衣領。“這是駕車路過的馬夫想聽到的柏瑞太尼亞街豪宅中對話的實質嗎?——有關一個在莫洛凱島懸崖下辛苦勞作著的窮農民牧師的不檢點細節。” 史蒂文森只聽到過一次這樣的謠傳,來自薩摩亞酒吧一個從檀香山來的醉漢。但酒吧的另一個人(我想你不在意請他在柏瑞太尼亞街共進晚餐)隨即站了出來:“你這卑鄙的小……(這里有個字我不敢用,實在不堪入耳)……如果這個故事千真萬確……那你一定比他低百萬檔次——才敢傳謠。”
史蒂文森投入到了搏殺之中。“您選擇了‘親愛的兄弟蓋奇牧師 來交流此令人作嘔的故事。榮譽徽章乃您大腹便便的裝飾,不允我接受您的借口——說此言乃酒后所為。但即使假定此事為真——他沒有厲行牧師之誓——也比你我吾輩強也。此公所為吾輩之流從未敢想,其亦有過吾輩之共有的懦弱。‘哦, 伊阿古, 可惜啊! 寡情之人被感動落淚,大惑者為之祈禱,而您所能之事就是給蓋奇寫信!”
面對海德的偽善,史蒂文森憤怒地說:“吾輩不期望人皆為戴梅恩,人對自己的使命理解亦有狹隘之處,也許更貪戀安逸的生活,這無可非議。”然自負的海德猶如愛倫·坡《一桶白葡萄酒》中的福爾圖納托,史蒂文森斷然將矛頭對準了他:“德行如戴梅恩者乃我教父,亦是阿皮亞酒吧那個人的教父,他是所有向善之人的教父。若上帝賜恩讓您眼開,他亦是您的教父。”
在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史蒂文森這樣的嚴厲抨擊也許是合法的誹謗,但海德明智地選擇了不去追究。海德稱史蒂文森是“一個放蕩不羈的怪物,無足輕重, 其言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毫無價值”。 然而莫大的諷刺在于,史蒂文森公認的散文名作是人們聽說過海德的唯一原因。史蒂文森獨特的文學殊榮是創造了兩個不朽的海德:一個虛的,一個實的,均是惡棍。
我第一次聽說戴梅恩是十一二歲的時候,想象著莫洛凱島的黑色懸崖和兇猛海浪。在那個年齡,我還從未見過任何懸崖——對一個明尼蘇達西部農場的男孩來說,二十英尺的山坡似乎已是陡峭無比了。我也未曾游歷、聽見或跋涉過有聲的水域。然而想象中的計劃依舊在,在等待時機。我第一次訪問夏威夷時,在威基基酒店與路德學院的合唱團待了三天。我不喜歡那個地方,但卻知道莫洛凱島離此地乘船或飛機只有三十英里遠。終于在年過半百后,我達到了目的。我的一位老朋友在夏威夷大學有個為期一年的交流教學工作,他在卡內歐荷——就是從檀香山橫跨巴利工薪階層居住的郊區——租了一所小房子。他為我設計了一個詩歌閱讀課,作為一個牽強的借口,使我這個明尼蘇達人能夠在二月逃離一兩場暴風雪。
遵循平常的中西部時序,我們在暴風雪中飛出了零下25華氏度(零下32攝氏度)的明尼阿波利斯,經過漫長的太平洋之旅后,晚上到達了80華氏度(27攝氏度)、鮮花盛開的檀香山。我喜歡卡內歐荷破落的福音教堂、柚子和鱷梨樹;喜歡看小雞在后院相互追逐,穿過馬路時讓交通停下;喜歡那里懶洋洋的瘦貓、房子后面廢棄的機器、午餐肉鐵罐和雞蛋花;喜歡那里絕對非斯堪的納維亞面貌的鄰里,把收音機開得聲音很大,家里有大扳手和充電器。
報紙上依舊在大肆渲染白人和肯納卡土著間的歲月之戰。夏威夷主權運動一直在努力,想為庫克船長問候過的幸存者收回一點點土地、尊嚴和金錢。島嶼上開發了能賺大錢的高爾夫球場、 海灘和旅游業,而房地產的價格更是高得嚇人。一切使人感到不像是住在夏威夷,而是在一個夏威夷主題的公園里。對“老”夏威夷及其文化的最后一戰也蔓延到了莫洛凱。這里是夏威夷高爾夫球場和聯排別墅最少的地方。貧窮、險要的地勢、貧瘠的土壤和可能縈繞在歷史上的麻風病藏尸所名聲,使這個地方沒有紅綠燈的紛擾和令人炫目的高爾夫度假村(僅有一個),也沒有為無所事事的有錢人建造的昂貴的海灘連體別墅。這里沒有露天購物中心、當地的手工藝店和帶有朗姆酒的草裙舞夜店。于是,我們四個老朋友就去了那里,想看看戴梅恩的幽靈是否仍居住在露兜樹的葉片里。
霍奧萊胡阿的莫洛凱機場是座不起眼的小建筑,跑道位于牧場的中間。我們租了一輛舊車,駛過平坦、綠油油的大草原,前往莫洛凱的大都市考納卡卡伊。這個城市只有三個街區長,地勢平坦。在五金器材店、雜貨店、破舊的咖啡館和門面沿街的教堂前都停著敞篷小貨車,看起來有點像七月的明尼蘇達州。戴著草帽、穿著工作靴和牛仔褲的人在收拾奶牛飼料和玉米種子,老太太們在拉閑話, 當地的孩子們吃著特別的早餐——白米飯加炸肉塊或漢堡肉餅,上面的煎蛋漂在厚厚的棕色濃汁里。這里沒有朗姆酒和油炸拼盤。
莫洛凱島的大小相當于明尼蘇達的一個縣、德克薩斯的一個大牧場,或南極羅斯冰架塌陷的一座中型冰山。這里的地形復雜奇妙,就像一個被壓碎了的大陸,黏合在一起后形成了一個自己的微型世界。“從高山來到草原,來到陽光普照的海岸”,老歌里這樣唱著。但人并不需要粗俗地擁有如北美大陸那樣超大的一塊產業才能這樣歌唱。莫洛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其西半部是干燥、起伏的大草原,如今大部分成了莫洛凱人的牧場——這片七萬英畝的土地仍然歸屬于一位傳教士的后裔。在夏威夷,神的仆人們不論獲得多少額外的財富,都會把這些財富積蓄在地產王國里。在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牧場都是出租給了菠蘿農場,但多爾和德爾蒙特發現了便宜方便的花園用地,因此空了一半的老鎮才保留下了一幅憂郁的舊景。走了幾英里后,莫洛凱島西部搖曳著的棕褐色草、低矮的小山,給人感覺就像八月末尾的西達科他州。然而,如果打開車窗,人就會聽到遠處海島上無法避免的現實:嘩啦聲!那是巨大的海浪在沖擊莫洛凱島的海岸。
在鞋形狀的莫洛凱島底部,考納卡卡伊鎮位于其足弓處,是向東駛出北達科他州進入熱帶地區前的中西部最后氣息。珊瑚礁環繞著小鎮,向拉納島綿延有半英里,所以這里的海浪很安靜。太平洋就像一個平靜、不溫不火的浴缸,懶洋洋地晃動著。海灘上散落著破碎的珊瑚、罐頭盒子和葡萄酒瓶。我們住進了當地的汽車旅館——帕哈納,租了一個能夠俯瞰“浴缸”海灘、帶甲板的兩室小木屋。店員提醒我們晚上酒吧有個大型舞會,噪音會持續很晚——也許讓我們難以入睡。好的,我們說,然后就繼續駕著租來的79雪佛蘭繞著莫洛凱島參觀。
海岸公路向東進入了另外一個生物世界,這里鮮花遍野,巨大的蕨類植物隨處可見,茂密的熱帶森林有老魚塘、帶著小片空地的小教堂和棚屋。公路蜿蜒成一條優美的曲線,大海就在幾碼之外,有時就在不到一百英尺的腳下。我們停在了圣·約瑟夫教堂,這是1876年戴梅恩建造的只有一間木屋的教堂。院子里有一座普通的雕塑(像在檀香山那樣),裝飾著許多花環。這是戴梅恩的“健康區”教堂之一。從卡勞帕帕半島過來要攀登好久,要是烏鴉飛大約也有十五英里遠,要是人想過來,花費的時間就要用光年來計算了。
我們繞到了島的東南端,毛伊島山脈映入眼簾。道路變窄并攀爬到一個較高地帶,可以俯瞰大海和東北海岸的禁區——就是由世界上最高的海崖組成,有十英里長的高墻的開端,繼而通往更深的海崖。懸崖后面矗立著更多陡峭的山脈。這些雨水的“采集者們”都披著天鵝絨般的綠色苔蘚和森林長袍。這是一個未知領域,即使狂熱的徒步旅行者和荒野愛好者涉足這個王國都需小心謹慎。經過一千多年的沉淀,你走過的某些地方也許是人類首次涉足。北巴利的沿海區仿佛并不友善,即使在數百英尺高的地方,我們都能聽到大海咆哮著在下面撕咬谷底。這里就不是北達科他州了。道路螺旋向下至哈拉瓦谷——東北海岸唯一容易到達的地方。此處曾經也是肥沃的農田基地,1946年的一次漲潮徹底摧毀了一切。巨浪用海鹽覆蓋了芋頭地,把農民脆弱的棚屋沖到了太平洋。如今這里除了海浪聲,平靜、翠綠、空曠,潮濕而沉寂,出入只有一條路。
我們駛回“鞋”的中間地帶,然后從考納卡卡伊向北行進,高速公路將島一分為二:向西是起伏的草原,向東是叢林和懸崖。在卡勞帕帕半山腰的斜坡處俯瞰,就可以見識莫洛凱島上真正的高爾夫區了——在樹木繁茂的奶牛牧場中間,有一個九洞的粗糙球道,場地費是八美元。當我們在二月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到來時, 那里空無一人。場地旁邊的荷斯坦奶牛透過籬笆平靜地盯著我們,就像是在等待推桿和推桿手。
路在懸崖頂部一個小的國家公園停車場邊終止了。向左步行二百碼就是陰莖石——考萊奧納納霍阿——樹林中矗立的一塊十英尺高的陰莖形巨石。根據夏威夷人的傳說,一位有婦之夫愛上了一位正在欣賞自己池中倒影的美少女。他妻子發現了此事,便襲擊了那個女孩。這個丈夫繼而襲擊了自己的妻子,使她墜落懸崖,化為了石頭。上帝為了報復這個丈夫,也將他變成了石頭——一塊十英尺高、指向天空的陰莖石。約翰·福爾斯曾說過,如果島嶼總是雌性的,那也許就應該容納一兩個陰莖來孵化新的小島,這是合情合理的。據當地的傳說,不孕的女性在此石旁過夜,第二天早上離開莫洛凱島時便能懷孕。
從停車場步入森林時,噪音開始了。小路由桉樹和鐵樹庇蔭,樹木像遷往莫洛凱島的戴梅恩和移民。多么濃郁而可愛的一股氣息啊!幾千英尺上,大海像史前動物般呼吸著,在地下深處看著我們。森林又冷又暗,下面的呼吸變得緊湊而響亮。幾百碼之后,亮光再次出現,懸崖一下子消失了,這是到了平坦地面的邊緣:再向前一步,人就會消失。起初,通往地平線的一千多英里都是藍色。從這里可以通往地球的哪一塊呢?阿留申群島,白令海峽,接著是冰天雪地。這片偉大的藍色在詠唱什么呢?哈哈——哈哈——向下看。那里,藍色的大海之上平擺著一條綠色的舌狀物,表面是老火山口坑坑洼洼的痕跡,旁邊環繞著白色浪花。舌狀物的后面,黝黑垂直的懸崖向東延伸,直到消失在藍色之中。通向巴利的小路看起來像綠色臉上的細小抓痕。一個人或一頭騾子能夠走到那條舌狀物上,不會滑落和消失在藍色的噪音中嗎?靠近那圈白色海浪的船只不會被撞碎在巖石上嗎?人如何能到達并離開那個地方呢?
但十九世紀去那里的大部分人中,有三分之一沒有離開。他們仍然隱藏在綠色的舌狀物下面,他們無形的眼睛仍掃視著藍色大海,無形的背抵著綠色長城。他們在等什么?等在末日審判中獲得新生。他們現在得主榮耀,體魄完美。古銅色的皮膚閃閃發光,重新擁有了十個手指和十個腳趾。代替錫鐵哨和油桶鼓的是古老珍貴的小提琴、銀笛和近似人類聲音的吉他。風琴有十個鍵盤,管樂器多如數不清的星星。現在他們打算創作什么音樂呢?怎樣歡樂的聲音才能超越海水永恒的拍擊聲呢?是麻風病人之歌嗎?終于有了自己的音符和表達形式。合唱團是無形的,合唱團不屈不撓地唱著數千年來的痛苦、恐懼、權威的卑鄙和愚蠢。任何人類無法面對的東西,人就會在地球上發明出島嶼,來藏匿那些想象中追隨自己、伺機吃掉自己、把自己拉入死亡之腹的陰影。然而,老麻風病人沃爾特提醒我們,從這些酸臭的尸體上長出了香甜的青草,使高爾夫球場上昏昏欲睡的奶牛之奶充滿營養。無論他得的是什么病,戴梅恩供給每個麻風病人的牛奶使得其面包和紅酒變得香甜。每一棵草葉都曾經病過。你家草坪可能有麻風病——刈割時要小心翼翼啊。
莫洛凱像許多島嶼一樣是個真實的地方,其在太平洋中的孤立地位與火山背景引起了科學家們的興趣。其貧窮、欠發達(二十世紀)和死而復生的本土化引起了政治學和社會學學子的興趣。其作為麻風病人的隔離用途引起歷史學家、 天主教和我的興趣。但是,除了人們賦予的這些用途、比喻和專題研究,其本身不過是個地方而已。一個像明尼奧達鎮、米爾班克、巴塔哥尼亞或普亞勒普一樣的地方。其島的屬性容易讓人產生恐懼——亦讓人沉思。
人類是多么懼怕那些年代啊。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繁榮,這個星球上已到處人滿為患。隨著公正評判的萎縮,人的恐懼更大了。人害怕食物,怕如果不小心,盤子里的吃食會把我們噎死。我們想象雞蛋、豬排、黃油、雞、西紅柿、巧克力、糖、鹽、面粉、牛排、咖啡、威士忌、牡蠣、牛奶、培根肉、奶酪和面包里都有害人的東西。雖然所有這些可愛的食物已經變得比人類歷史上任何時候都安全和干凈,人們依舊恐懼,把它們當秘制毒藥。人懼怕自己過胖或過瘦。
與人類歷史上的任何年代相比,人的壽命在以幾何比率形式增長,但在面對死亡時,人卻變得越來越歇斯底里,這當然可以通過適當的行動和精心計劃來逃避。就像歷史上人類的主要殺手——饑餓、痢疾、肺炎、分娩、肺結核等都幾乎被人類戰勝了一樣,人又變得懼怕將其帶走的新疾病。人懼怕政府、懼怕商業、懼怕宗教狂熱分子和無神論的世俗主義者。懼怕墮胎主義者或反墮胎主義者。懼怕共產主義或資本主義,或是同時懼怕所有的一切。 人懼怕性(任何一種結合),但同時也懼怕獨身。
死乃人之正常機能,百分之百的人都會成功做到。或早或晚,有些人是因為麻風病,有些人103歲時在睡眠中離去。對于生命而言,對于隱藏在宇宙中的奧秘來說,人如何完成這一最人性的工作,有什么區別呢?戴梅恩是一名有缺陷的基督徒,他也許是個圣人,也許不是。但我認為,不論通過何種途徑,他領悟到了死亡的正常性,超越了讓檀香山快樂的地產新教徒和官僚神經脆弱的恐懼。我們大部分人無法承受細思恐懼中的瑣事,這讓人感到羞恥。但只有像戴梅恩那樣努力思之,人才會不悲不喜,否則就不會擁有真正的生活。唾棄恐懼,去歌唱吧。聽到麻風病人的撥浪鼓時,準備好去親吻吧!
1991年, 我親眼目睹一位摯友因艾滋病在家里去世。他是醫生,一位循規蹈矩、謹慎小心的人。在人類和醫學史的錯誤節點上,他碰巧成了同性戀,在不知曉中得了醫學上同樣無知的疾病,因而厄運纏身。他乃諷刺性巧合的受害者。他既不是什么標志,也不是什么象征,更不是(像我聽到的許多基督徒倫理家所言)因為其罪惡的生活方式遭到了上帝報復性的懲罰。我看到了多少關于強制性檢測、鑒定、隔離甚至是流放到艾滋病島的主張啊!當我坐在他家,陪伴他過早地墜入到死神之手時,看著窗外的西雅圖水面,就時不時想到了莫洛凱島。
他最大的快樂就是在夏末帶朋友去圣胡安群島遠航。任何人只要愿意,都可以踏上醫生寬敞而舒適的游艇。不是為了艱辛的航海冒險,而是去迪凱特和斯圖爾特這樣的美麗島灣泊船閑逛——飲“血腥瑪麗”、在優雅美味的晚餐上喋喋不休。然后就是講故事、談哲思,直到很晚。游艇在輕輕搖晃,海豹嬉戲著浪花。在普吉特海灣多愁善感的黑色水域里,星星成了自己的一面鏡子。
諸如這樣一座如詩如畫的小島,也許就是我們自己的艾滋病藏尸房!在卡拉瓦奧鎮以東!我們可以把西雅圖這些無人敢接觸的人歸攏起來,扔進冰冷灰暗的海水里,讓他們游向海岸,去挖食蛤蜊、收集雨水、種植甘藍、相互咳喘、實施怪異的性儀式。沒人再會不得不接觸或看到他們。讓他們都成為砂石土壤里的堆肥,以此來消除與其為伍給西方文明、地產價值和公共健康帶來的危險。許多有這種思想的人就在我們身邊,甚至——承認吧——有時我們自己也這樣想。人人都恐懼,然而恐懼不會使我們走向輝煌。
我見過醫生的家人,他們堅決否認自己所愛的這個人可能是麻風病人。我見過醫生的同事,有的人不知道他是同性戀,在看到他身上明顯的麻風病癥狀時,都嚇癱了。我接了朋友抱歉來不了的電話,說:“來了很不安全。” 但我也看到了很多還有點戴梅恩情懷的人,來為他唱歌,為他清洗,撫摸他的額頭,使他平靜。我看到了他本人的憤怒,就像意識到自己得了麻風病,但卻無法將其從家里賄賂出去。他的整個世界被皺縮至臥室中間的床大小。窗外,浩渺無邊的灰色海水似乎逆行涌入房間,拍打著病床的鐵腿,把他獨自留在了死亡之島。臨終關懷的人來了,劃著小船靠岸,換了床單,為他退燒,輕揉著他虛弱的身體。但死亡就足以成為一個島,足以造成隔離和流放。
我在最后一段說錯病名了嗎?大家會糾正說,艾滋病和麻風病截然不同。是這樣嗎?出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內心恐懼,我們是不是發明了新的麻風病預測方法,同時,欣慰地恭維自己是公共利益的精明管家,是在為大眾健康而苦思冥想。離奇的是,如果我們(用檀香山當局的話來說)“審視大局”,大規模的流行病如麻風病、鼠疫、梅毒、西班牙流感、肺結核、艾滋病等,作為一種生物物種,對于人類來說也許是有好處的。在北歐,艾滋病的變體抗原基因在人口中似乎存在并呈上升趨勢。另一種推測是,在黑死病流行期間,既定人口中感染和死亡的人越多,幸存者的免疫力就有可能會大幅度上升。是故,巨大而恐怖的流行病可以推動流行病免疫系統的發展——這是黎明前的一個指引性禮物,眼前的純粹苦難將成為未來一個更加強大的物種。
無論這樣的科學猜測如何,證據是明顯且令人信服的。就像日本人與其“部落民”,印度人與其“種姓賤民”一樣,我們一直都需要麻風病人。有些人不得不“骯臟”。麻風病或者艾滋病變得不再是病,而是一種職業,甚至是一種宗教意義上的職業。我認為戴梅恩就是這樣理解自己的麻風病(以及他和麻風病人在一起的生活)的。此乃上帝所賜,禮在惠行。
卡勞帕帕半島如今是座奇特的國家歷史公園,里面仍然留守著少量的老麻風病人。病情被硫酸鹽藥物遏制,不再有接觸傳染,這座島嶼已成了他們的家。五十、六十或七十年前,他們從家庭和社區被流放到此。在地球上,他們把自己剩下的根扎在了卡勞帕帕,并打算平靜地死在這里。要訪問這個如今國家的財產,你必須得到麻風病社區的許可才能成為客人,然后步行或騎騾子沿著巴利走去,或者是飛到半島一角的小著陸地帶。有人會為你做導游。站在那人跡罕至的地方眺望,我決定不去打擾他們的平靜。我尊重他們——和戴梅恩——的方式是不到訪,多遐想。在“舌狀物”的西側,房子散開的小村莊幾乎是無形的。卡拉瓦奧鎮位于東側,如今冷清得只剩下墳墓和廢墟,也許還有戴梅恩的靈魂。“愿死者靈魂安息”,我對著海風和向北延伸至白令海的廣袤藍色喃喃祈禱。
戴梅恩是教友中第一位被埋葬在卡拉瓦奧鎮的人。在他臨終前或剛去世后見過他的人,對其身體的變化感到驚訝。很明顯,麻風病就只是在人有感覺的時候折磨你。隨著人吐出最后一口氣,心臟停止,最后一滴血液流入大腦,身體的腫脹、變色和扭曲也就消失了。手很快縮回了人手的大小,皮膚返回原來的顏色,疥瘡合攏,腫脹消退。人看到的是一具蓬勃健康的尸體,就像長壽者在睡眠中平靜地壽終正寢。在水深火熱的痛苦中,麻風病已愛你至死,現在為了一個更新、更年輕的愛人而拋棄了你。
像許多麻風病教民一樣,從教堂到墳墓,戴梅恩的遺體被經過處理,罩在紅木棺材里。他的新家是一個小石棺,砂漿砌合的熔巖石板一半高出地面,有三級石階通向鋪有稻草、安放棺材的平臺。他一直安息在那里,直到1936年比利時人要求將其遺骨送回魯汶,這兒距德·威尤士特農場僅幾英里,是圣心傳教會的家。他也成了比利時人的驕傲。當年的美國總統富蘭克林·羅斯福下令美國海軍的炮艦護送戴梅恩回去——這次沒有繞好望角,而是穿過新的巴拿馬運河,橫跨大西洋到達歐洲。
自從啟動了對戴梅恩神圣化的行動后,天主教就派出一位故意唱反調的魔鬼代言人,到卡拉瓦奧鎮來監督起靈,以確保程序正確,并睜大眼睛關注奇跡。我是在一個深夜,在南達科他州東部大草原上的本篤會修道院聽到這個故事的,后來我又回到那里來寫這篇文章。修道院是平靜而安寂的島嶼,遠離現代美國日常生活的噪音和節奏,是作家們的好去處——或者說是需要隱私和寧靜之島的人的好去處。我想,看到一個變節的路德教徒在樓上寫東西,寫一個被行宣福禮的牧師,一位普通的天主教英雄,那些老僧侶們一定感到有趣。首先,蓋伊神父借給我一盤優美的、只有一個主人公的錄像帶,講述的是戴梅恩的生活,曾在夏威夷公共電視臺播放過。我看了它,繼續寫作,在晚禱時和僧侶們唱了幾首贊美詩,吃過簡單的齋飯后,回到樓上繼續寫。十點鐘,在修道院來說已經很晚了,門開了,奧古斯丁神父進來了。
“不打擾您吧?
“不打擾,我已經有點遲鈍了,準備今晚不再寫了。
“聽說你在寫戴梅恩。其實,我來自夏威夷。當年遷走他的遺骨時,我就在檀香山。”
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到二戰末期,奧古斯丁神父的確是在檀香山。當牧師前他是在軍營里長大的。1941年9月7日,他就住在離珍珠港二十英里遠的地方。他記憶里的夏威夷是一個巨大高爾夫球場。戴梅恩的遺骨被挖掘時他15歲,但他是在后來遇到充當魔鬼代言人的牧師時才聽說了這個故事。
1889年4月,當人們第一次進入戴梅恩的墳墓時,大家以為只會發現少許干骨。三個臺階下,安放戴梅恩的那一半墓穴顯得低洼、笨拙。抬棺的人和“代言人”不得不在潮濕的黑暗中躬著身子。也許是因為在雨季的卡拉瓦奧鎮待了47年,棺材上方有空隙的熔巖已經滲水了,故棺材就被浸在了稻草和水中。滴水在戴梅恩頭部的棺蓋上侵蝕出了一個洞。當人們把燈籠照在孔上時,他們看到的不是頭蓋骨,而是一個完好的人頭,胡須等都在,一眼便可認出是戴梅恩。
承載著未腐遺體的棺材當然很重,兩名工人費力地向石階上抬時絆了一下。當棺材傾斜時,“代言人”發現那顆仍然柔軟的頭轉向了另一側。也許,戴梅恩在搖頭說“不”,他想告訴人們,自己身在卡拉瓦奧鎮很幸福,他不再屬于比利時了。遷骨的人不得不向檀香山要一副人體大小的棺材來運輸——因為他們只帶來了一個盛遺骨的小盒子。戴梅恩被重新密封在夏威夷寇阿相思木和黃銅制作的棺材里,在檀香山大教堂供人瞻仰一周——夏威夷人排隊向自己敬重和愛戴的麻風病神父道別。奧古斯丁神父給了我一本泛黃的副本,是神父帕特里克·洛根于1936年2月3日在檀香山戴梅恩的紀念彌撒上布道的頌詞。
頌詞以優美的文字結尾,贊揚戴梅恩“工作認真,莫洛凱島在戴梅恩精神的庇護下,將不再是悲痛和哀悼的孤島,而是善意和順從的友好之島——是天堂和人間可見的紐帶”。隨后,戴梅恩的遺骨就穿過運河,去了寒冷的比利時。這個故事是否可信,已沒什么區別。這是給我的一個禮物,而我將這個禮物傳遞給了你們。那個地方、那座島、那種特殊的生活里有一種東西,無論人們選擇稱其為人世和天堂的聯姻、自然與精神的結合、島嶼與大陸的融合,或恐懼與喜悅相伴,對于我來說似乎無可爭辯的是,這里是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紐帶。葉芝說, “萬物存在,萬事真實,地球不過是我們腳下小小的一粒塵埃”。
觀光結束后,我們四位老友回到了帕哈納酒店,在酒店的咖啡館吃魚(沒有吃斯帕姆午餐肉),繼而轉到酒吧去跳舞。雖然這家酒店像明尼蘇達不起眼的格瑞格拉速8酒店,但酒吧卻非常出色。酒吧中間有一棵巨大的榕樹,也是唯一的屋頂。那晚我寫了一首小散文,來描述這里甜美而活潑的舞蹈。
(責任編輯:孫婷)

比爾·霍姆(Bill Holm 1943—2009) 美國當代詩人、鋼琴家和作家,著有《羽葉槭椿象變奏曲》《奇異島》等詩集和散文集16部,被譽為是 “美國文學的北極熊”。曾在西安交通大學外語系任英美文學專家,回國后以自己在中國的所聞以及感受寫成《歸鄉喜若狂》。美國著名作家、《長征》的作者索爾茲伯里先生為該書作序。此書出版后在全美引起震動。比爾·霍姆于2009年2月25日因心臟病去世。

胡宗峰 陜西鳳翔人,現任民建中央文化委員會委員,中國翻譯協會常務理事,陜西省翻譯協會主席,陜西斯諾研究中心主任,陜西省外國文學學會副會長,陜西省漢語國際教育研究會副會長,西北大學外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舒? 婷? 西北大學外國語學院2020級英語筆譯專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