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輝
讓地域的“史跡”與“現狀”,通過審美干預在一個瞬間呈現藝術再造的能力與特征,這的確需要有一顆強勁有力的智性的腦袋。胡丘陵作為對地域詩有著獨具創生力的詩人,將自己對地域的審美干預與藝術創造,融入每一個詞語、每一個句子中,并在《長沙三帖》的內部構造上,實現了自己孤懸而又堅定的美學抱負。
說真的,地域詩要寫好很不容易。因為,單靠幾次游歷很難“積淀”成有內涵的地域詩。特別是地域詩一旦局限于應景的視覺快感,就可能導致它只有在“像”或“不像”之間游離。而胡丘陵的地域詩,根本不在“像”或“不像”之間糾纏,而是將長沙這個特定地域的自然屬性、政治屬性、社會屬性、歷史屬性、時代屬性糅合在一起,讓長沙不僅僅作為游歷的視覺意象,而且把它作為一個“歷史異象”與“現實具象”互為交錯的地方視域。即,不是地域的圖景式重現,而是地域的瞬間歷史異化與現實表達:“長沙,一個天天被媒體刷屏炒賣的城市/我用詩歌,慢慢贖回,用微信原圖發給你/那些直播的網紅,只關注顏值/免得她們,忽略毛潤之/問蒼茫大地的風范,譚嗣同在菜市口的脾氣”。可以說,長沙,既是一個政治符號,又是一個歷久彌新的時代隱喻,胡丘陵敏銳地抓住這兩條線進行不斷地打磨。他一方面不為既定的倫理、政治的定性所左右,另一方面致力于個人化的經驗表達與審美創造。很顯然,胡丘陵《長沙三帖》一開筆就已經讓細心的讀者感覺到:這不是應景的地域詩,更與所謂的主題詩沒有任何的關聯。在胡丘陵看來,他所認定的地域詩從來不是地域的簡單復制品,而是個體生命的一部分——最好的、最可珍惜的、像捍衛自由那樣的那一部分。同時,他堅持認為,與地域匹配的歷史與現實,意味著自由的,同時又在無情消逝的那部分,而只有這一部分,才能被詩人“傾聽”到:“湘水匆匆,不知是去趕路,還是去趕時髦/河水,同古城墻經歷的事物一樣/常常犯白沙的井水”。的確,在人們眼里,湘江本來就不需要設問。因為,它已經是一個足夠耀眼的政治符號。那么,在政治的、時代的倫理主導下,是死守既定的倫理與政治的定性?還是努力激活更為繁復的情感倫理與政治訴求?胡丘陵仿佛在進行一場干預與創造的審美歷險。也就是說,他更加明確地將地域寫作置于某種“無窮”,置于個人與群體、與社會、與歷史、與政治、與時代的交錯中。這里的“交錯”,如此孤懸又如此明亮,以至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詞語調到最適合內心的溫度與濕度、寬度與高度。
說到胡丘陵內心的溫度與濕度、寬度與高度,不得不說到他的審美干預與藝術創造。從《長沙三帖》上看,長沙既有“被固定”的歷史宿命,也有“像一個人那樣站立著”的現實自洽。讀胡丘陵的詩,之所以微妙到每讀一次都會使人有新的感受,那是因為在他的審美干預下,他的詩歌常常有極致化的表達,尤其是他并不急于去表現一切新的可能的情節,而是能把幻念中不可思議的、相悖的東西,同我們現實生活的經驗聯系起來。應該說,凡是具有審美干預與藝術創造的詩人,他的語言一旦置于地方視域、時代場景、心理景深,他總能迅即將其抽離為一個個關鍵語詞,通過語義的重新編碼,使之在悖反、歸謬、反諷、智取的邏輯演繹中,呈現出古今交錯、似是而非、光怪陸離的歷史幻影與現實群象:“一個叫作太平老街的小巷,超過神童的記憶力/白天,我用臭豆腐的偏愛/對岳麓書院,頂禮膜拜/晚上,我以咀嚼檳榔的方式/與岳麓書院,爭論不休”。在這里,詩人將白天與晚上錯落交疊在一起,像一場捕捉、組織或拆解各種蹤跡的審美歷險,并把這場審美歷險介于歷史與現實、雄辯與察識之間。在這個過程中,胡丘陵對長沙這個特定的視域空間所表現出的審美干預,足以讓讀者在主流話語之外,傾聽一個類似于公共知識分子的“獨白”。這樣的獨白,在《長沙三帖》里已經形成一個系列,讀者已經明顯感覺到胡丘陵很想從地方視域,尋找到政治的、情感的新倫理:“對于長沙的工程機械,任何竣工的高樓/都是奠基的一塊石頭/永不酸痛的手臂,挖掘到東方十八層地獄的根部/也將泥土,舉到西方上帝的高度”。的確,當胡丘陵恍然領悟到地域詩再不是一股淺表式的情緒釋放時,隨著他自己身份的轉換,價值的轉換,倫理的轉換,情感的轉換,他沒有在審美干預中停下來,而是將《長沙三帖》從個人化轉向歷史化、現實化與公共化,尤其是他富有穿越感的審美干預,讓讀者找到了地域的歸宿感,且多了一層政治的、倫理的、現實的、生命的訴求,而這一切都源于胡丘陵苦苦追尋的內心秩序:“岳麓山的楓葉,是拾荒老大爺的手掌/為有一個干凈,而不饑餓的冬天/在秋風中忙碌地抖動//我也曾經想過,住在清水塘附近/只是,翻遍長沙所有的衣袋,沒找到一片鑰匙”。是呀,碌碌塵世里,過眼煙云的往事并不鮮見,所匱乏的應是一種情感儲存、情感沖動、情感釋放的驛站。憑借這個驛站,胡丘陵把他自己在地方視域里的所見、所為、所思、所想,以不動聲色的“神秘感”,延拓了人間情懷的“寬度”和“景深”。而尋找這一把鑰匙,正是他極力對理想世界的召喚。
地域詩的寫作過程其實就是對地域重新定義、重新命名的過程,所以說,詩人又是地域最有靈性的命名者。從地域的史跡、地域的時運、地域的命理出發,最終指向歷史與現實的生命體征與社會屬性。胡丘陵的地域寫作,采用的是“有根”寫作:歷史、現實、時代、家鄉留給詩人的,都是有血脈的根,有人文的根,有代代相傳的靈魂與信仰,并深深地烙刻在自己的骨髓里。在胡丘陵看來,一個地域要變成一首詩,一次審美干預要變成詩意指向,一次審美創造要變成詩歌情節,這就要看作者如何來分配歷史的章節、現實的駐點和情感的節點。當然,在地域詩中,要維持好個人化的審美干預與審美創造并不是容易的事。就《長沙三帖》而言,地域詩必然要鐘情于心與物產生奇異關聯與連鎖反應,鐘情于幽微而深遠的語境,形成自己心理意義上的一道若即若離的“距離”風景,讓地域詩不至于陷入“應景”的窠臼。《長沙三帖》最大的妙處:無論是它可見的空間,可聽的時間,還是它可觸的生命,可感的經驗,都能把歷史與現實、精神與生命的“影調”作為文字編碼與靈魂密碼“嵌入”詩篇中,使地域詩總有一種如影隨形的神秘感、時空感、時代感和歷史感,呈現出情感的波段與理性的密度,構成了詩歌“別樣”的世界。同時,胡丘陵對地域的審美創造,不是簡單的語言再生,而是形成有一定干預性的個性經驗,能把“干預”與“創造”雙雙置入母語,照亮那些美好而又令人糾結的記憶:“幾支畫筆,將繁華裝進美術館,躲過了冬天”全國的電視機,結滿芒果/橋上的石頭,都可以創意成猴子/長沙的燈光,總是幫助白晝,欺負夜晚”。可以說,地域詩里歷史與現實的間離性,總會產生某種陌異的效果。在很多人看來,地域,只是一個被書寫的對象,只是一種象征的符號;但在胡丘陵看來,地域卻是一個“自洽者”,它能夠左右事態,這也便是“長沙的燈光,總是幫助白晝,欺負夜晚”的根本原因。在這里,胡丘陵不屑于寫那些應景式的“華燈”“璀璨”等光鮮的詞語,而是將這些看似光鮮的詞語“收編”過來,用審美干預去弱化那種主題吟誦的慣性思維,這是藝術觀念上的一場變革與拯救。
其實,別小看這種變革,在胡丘陵凌厲而又自然的筆調里,一種細小的尖利,和不經意間的放大,以及漫溢的多義性,無不透露出他審美干預的深度。而這個深度表現在《長沙三帖》善于把地域應景的那部分“打入”異質的環境中,啟開另一個隱秘世界,避開地域詩的偽抒情。同時,將自己的一次次精神探險嵌入其中,并與當下進行合理的互換、摩擦、融通、滲透,由此產生精神歷練和精神探險之后的“主觀景致”與“精神空間”。與此同時,由于《長沙三帖》采用“異質”的切入,沒有停留在觀照描摹事物本身,而是以“心靈總態度”的內視點介入外部與內部世界,成功地將其幻化成了溢滿內在精神的歷史符號、文化符號與時代符號,使得《長沙三帖》闊大繁復的思維方式和精神取向得以實施:“曾經我與橘子洲的沙粒,比誰/更能擦洗,湘水的波瀾/現在,我與沙粒,勢不兩立”。由此可見,思維的“可逆性”,決定了詩歌寫作的“能動性”,更決定了一首詩展開的思想層次、情緒密度與多維審美。《長沙三帖》以“我”的情感、倫理、觀念、價值為圓點,并圍繞“我”這個圓點畫出千姿百態的“長沙群像”,這是胡丘陵特想勾畫的長沙秩序圖像。可以說,“長沙群像”既是他個體詩學的核心譜系,也是他把握生命存在與語言臨界點的方式。正是因為胡丘陵憑借長沙這個特定的地方視域,能夠深切體驗并透徹反思這個地域在歷史與現實交錯中的反制與反哺的雙重特性,所以,他的《長沙三帖》總能迸射出急迫的能量,且音質豐富:
從河東到河西,快如中車高鐵的
第1節車廂到第8節車廂
而我,從此岸到彼岸
世界上最快的天河計算機,也算不出
哪一年抵達
從此岸到彼岸,從審美干預到審美創造,從穿越時空到激情現實,《長沙三帖》釋放的能量,有時像風馳電掣的高鐵,有時像浩瀚的云端數據。一方面,它帶給我們以想象、激越和焦渴;另一方面,它帶給我們以反思、察識和放曠。它不僅給人帶來強烈的反差效應,而且給讀者帶來心靈上的震撼。胡丘陵就像處在這樣一個特殊的話語場,對知曉的、未知曉的事物重新進行位置上、時間上、意義上的確定,以確保地域詩歌的內在含量。更重要的是《長沙三帖》里的那些鮮活、靈動、異樣的文字仿佛是要沖出詞語的排列組合,給人一種直觀的視覺與感覺上的沖擊力。尤其是他以少有的虛擬手法,把歷史的截面與現實的片段縫合起來,并把歷史的既定場景與現實的偶然變數匯于一體,表現出一位成熟詩人的風格與底氣。應該說,《長沙三帖》這首詩,從審美創造、語言密度、語言質量、寫作姿態、意境進入等方面對瞬間創造,對微小意境進行循環反復式的無限擴大,創造和拓展了藝術的新境界。
縱觀《長沙三帖》,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詩人就是想通過審美干預下的藝術創造,對歷史與現實進行一種反思,一種拷問。在胡丘陵身上所洋溢出的一直是那種竭力想在現實與歷史中拷問人性、贖回人的本身。或許,胡丘陵已經認識到,當下,我們生活的范圍越來越多地陷入了自動化程序的強迫形式之中,人的精神客觀化了,人已越來越認識不到自己,認識不到自己的精神本身了。為此,一向有著質疑精神的胡丘陵,一直在尋找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可以高揚精神的場域。在胡丘陵看來,長沙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時代的一部分,更是人間的一部分,只有人才能傾聽到長沙的歷史之聲。換一句話說,只有每一個人了解了長沙,才能認識到自己。是的,作為詩人,胡丘陵既有放曠的激情、燃燒的創作和反諷者的姿態,又有經驗的頂托、執念的滲透和知性的氣質。但這只是一種手段,不是結果。要處理好這些關系,就必須在更沉、更高、更遠的穿越中,創造出審美創造的新境界。可以設想,當《長沙三帖》更趨向于一種“普世價值”的存在方式時,它把人的靈性、激情、想象、回憶、反思統一調動起來,成為無限的極致表達,成為一種再造現實的神奇力量。不管是探究長沙史跡的元象,還是挽留長沙現實的激越,胡丘陵都在技藝追求的過程中力圖保證藝術創造的高度完整,并對寫作的題旨、構架和速度進行有效控制,從而避免了由于文本實驗而導致的文本虛化。
可以說,以大氣度、大景別、大視野見長的胡丘陵,并沒有被“大詞”所吞噬。恰恰相反,他更傾向于自我情感律動的內省,哪怕是“自我”的精神隱私也毫不去遮蔽。可以說,因為社會的回暖,正好是萬千氣象的交接點,胡丘陵憑借時事突轉、新舊錯落,采用局部隱喻、時空穿越等方式,從歷史與現實交錯“投影”中提取出藝術再生的審美特質。特別是他的一次次審美干預,挑動了我們的筋肉組織,刺激了我們的語言本能,引示我們察識一種無處不在的現實秩序。特別是《長江三帖》的歷史隱喻、現實隱喻與儀式隱喻,必然牽涉到一個更廣大的范圍,這就是想象性文學的整體功能的問題。為此,在這首詩中,我們還獲得少有的擴張意象與強合意象:“在這個現代先進制造業的高地/我在陽極,被詩歌電解/到了陰極,成了含人量99.99%的人”。可以說,這種擴張意象與強合意象,對胡丘陵來說,也許還比較生澀,因為這種表達還只是停留在技術性的層面。但是,這并不影響整首詩的藝術追求與藝術表達。對胡丘陵而言,用慣“堅實的現實感”來進行詩歌寫作,一旦改用“宏闊的虛擬性”來進行詩歌創作,難免會留下某種“強合”的生澀痕跡。好在胡丘陵對歷史,對現實,對現場,對虛擬的介入,總是保持高度的激情,保持高度的平衡力:一步步的情感節奏,一程程的理性速度,既有歷史風物的鮮活與靈動,又有生命的大度與豁達,讓我們見識了一個特立獨行的“俠客”在穿越中所擁有的從容與醒悟,形成了一種高遠而遼闊的精神境界。
責任編輯:易清華